博學的傻瓜、正義的壞蛋

文 | 馬寧
有次我說,阿富汗共產黨在2019年9月釋出的《塔利班向美帝佔領者及其傀儡政權投降》一文,對當時時局的分析是完全錯誤的,雖然洋洋灑灑地寫了那麼多。

這是不少左派、共產主義者、社會主義者的通病。寫起文章來洋洋灑灑、旁徵博引,雄壯得很,但是內容錯得離譜。左派寫文章有點像大學生寫論文,一定要寫得漂亮、規範。規範就是從國際到國內、從歷史到現實、從這個人怎麼說到那個人怎麼說,然後堆砌一大堆材料作為佐證。形式主義比較嚴重。


說來說去說不到點子上去。這樣的文章很多。最近又看到這樣一篇:社會主義者如何看待巴勒斯坦、烏克蘭與帝國危機?
文章題目很大,但是又很簡單。因為社會主義者的基本立場和原則,其實不是秘密,也沒有什麼晦澀難懂之處。不論支援社會主義的,還是反對社會主義的,基本上也都知道社會主義者這點小九九。就像自由主義者、奧派怎麼看待米萊的阿根廷改革?不用調查研究,閉著眼睛也知道個八九不離十。

文章作者西蒙·皮拉尼,文末的介紹是:



一位社會主義作家和歷史學家。他的著作包括《燃燒:全球化石燃料消耗史》(2018 年)和《普京治下的俄羅斯之變:權力、金錢和人民》(2010 年)。他撰寫了大量有關烏克蘭能源問題的文章,尤其是天然氣行業。他的一生都是勞工運動的積極分子,曾擔任英國礦工工會雜誌的編輯。

好吧。這位仁兄我不瞭解。《普京治下的俄羅斯之變:權力、金錢和人民》是有中文版本的,改天去圖書館借來讀讀。從該書目錄來看,普京治下的俄羅斯是危機重重,烏雲密佈,黑雲壓城城欲摧,隨時都有可能崩潰。好熟悉的調調。
總之,這位“同志”是堅定的反俄派。這也是他這篇文章《社會主義者如何看待巴勒斯坦、烏克蘭與帝國危機?》的基調。俄國是不好的,所以反俄是好的。這篇洋洋灑灑的文章的內容,基本上可以用這十三個字概括。
但是這麼寫出來就太不“左派”了。左派寫文章,怎麼能這麼直接了當呢?作者雖然在標題中提了兩件事,但是文章一開頭就說,“我的討論重點是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戰爭,以及在加沙戰爭的背景下,這場戰爭正在如何演變。”所以巴勒斯坦沒啥可多說的,說的都是俄羅斯。啥是文不對題,這就是文不對題。
首先是對盡人皆知的巴勒斯坦衝突狀況和國際輿論動向的描述。但是作者對巴勒斯坦悲慘境遇的描述,卻是為了說明,“西方工人運動中一些人的政治痴呆症更加令人震驚。那些擁護‘陣營主義’和片面‘反帝國主義’的人譴責美國和以色列,卻無法用同樣的視角來看待俄羅斯帝國。他們忽視了俄羅斯國家向法西斯主義的轉變、其戰爭的帝國主義性質以及它在烏克蘭被佔領地區強加的恐怖。蘇聯解體三十年後,斯大林主義的畸形子孫——‘陣營主義’正在削弱這場運動及其國際主義。”

所以,文章一開頭,作者就甩出了“斯大林主義”這頂臭名昭著的帽子,並(如同中國的一些政治不痴呆症的人一樣),用對待巴勒斯坦的態度來駁斥對俄羅斯的態度。作者的邏輯是:支援巴勒斯坦反抗以色列,就應該支援烏克蘭反抗俄羅斯;譴責美國和以色列,就應該譴責俄羅斯。


類比是最不可靠的一種論證方式。作為“社會主義作家和歷史學家”,當然不能這麼草率。作者在隨後的內容中,細緻描述了他對俄羅斯的定性:俄羅斯戰爭的帝國主義性質,克里姆林宮在戰時向法西斯主義轉變,針對烏克蘭平民的戰爭,種族清洗、小規模暴政和文化暴行,佔領區被軍事化,公民權利被踐踏。當局強行驅逐烏克蘭平民,並鼓勵俄羅斯平民移民。將私營企業國有化。“經濟不僅從屬於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而且被改頭換面以滿足它們的需要。這一過程可能是歐洲未來爆發戰爭的最大危險。”

俄羅斯有能力、有意願、有必要發動歐洲戰爭嗎?在現有的國際秩序之下,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戰爭尚且打成了消耗戰(作者津津樂道於俄國慘重的死傷與獲得的進展的不對稱),俄羅斯有能力以自己一國之力(最多加上白俄羅斯?)發動對歐洲特別是北約的戰爭嗎?如果俄羅斯沒有這種可能,那麼歐洲爆發戰爭的唯一可能性就是歐洲或者北約發動對俄羅斯的戰爭。那麼,如果俄羅斯放棄所有那些作者抨擊的東西,就能夠避免這種可能了嗎?


不用成為一個歷史學家,也不用成為一個“社會主義作家”。只要是有一點常識的人,都記得,北約是如何逐漸東擴,西方是如何在俄羅斯周邊國家特別是烏克蘭扶植親西方的政權,脫離蘇聯的國家是如何對待俄羅斯人和親俄力量的,俄羅斯開始是如何容忍(儘管不情願),終於被逼迫到了牆角。任何一個社會主義者,都會背誦列寧的語錄給他聽:帝國主義是現代戰爭的根源。任何一個社會主義的歷史學家,都會告訴他:第一次世界大戰不是個別帝國主義國家發動的,而是醞釀了幾十年後,由各個主要帝國主義國家共同發動的。沒有好一點的帝國主義和壞一點的帝國主義,也沒有什麼民主的帝國主義和專制的帝國主義。帝國主義就是帝國主義。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列寧最反對的社會民主黨的背叛行徑,就是像那兩位最權威的領導者那樣,考茨基反對俄帝國主義,普列漢諾夫反對德帝國主義。列寧說,應該鑄造獎牌,一面是考茨基,另一面是普列漢諾夫。
按照西蒙·皮拉尼的看法,俄羅斯只要放棄那些他討厭的玩意,成為一個西方意義上的民主國家,他的反俄立場就會改變;屆時,如果北約發動了對俄羅斯的戰爭,他又會走上街頭,高舉旗幟,高喊口號,“佔領就是犯罪”了。只是,除了讓他有一種道德上的錯覺,還有什麼別的用嗎?
俄國確實存在作者抨擊的那些事實。但是,烏克蘭就不存在那些事實了嗎?與對俄羅斯的猛烈抨擊不同,西蒙·皮拉尼對烏克蘭的描述則溫和許多。什麼批評都沒有了,只有:人員不足,裝備不足。所以,烏克蘭不是戰前就日益法西斯化的國家,烏克蘭的統治階級也不是出賣和攫取國家利益的寡頭,美國和西方國家沒有在烏克蘭有豐厚的利益,烏克蘭國家也沒有鎮壓烏克蘭的左翼人士,當然更沒有鎮壓烏克蘭東部的親俄力量。用拜登的話說,在西蒙·皮拉尼的筆下,烏克蘭“比雪還白”。在西蒙·皮拉尼這樣的社會主義者眼裡,俄羅斯是邪惡的帝國主義,烏克蘭則是民主的(雖然羞答答地說是“極不完善的資產階級民主政體”)。
這當然不是事實。就法西斯的本來意思——反對共產主義——而言,烏克蘭在法西斯道路上走得非常深遠、徹底。二戰期間的烏克蘭納粹組織在烏克蘭受到追捧。2000年至2010年間的烏克蘭總統尤先科甚至授予烏克蘭法西斯頭目班德拉“烏克蘭英雄”的頭銜。俄國和烏克蘭都有許多新納粹組織、許多法西斯份子,這一點兩者沒有多大差別。一切以反法西斯的名義對俄羅斯說的話,幾乎都可以原封不動說給烏克蘭聽。
就西蒙·皮拉尼無比熱愛的“民主”而言,烏克蘭也遠遠算不上一個民主國家。如果說烏克蘭寡頭和西方國家操縱的選舉就是民主,這樣的民主與俄羅斯的選舉有何區別?普京也是選舉出來的,得票率比澤連斯基恐怕還要高一些。說烏克蘭是民主國家如同說韓國是民主國家一樣可笑。
作者對“民主”簡直著了魔,可是誰“民主”是他自己根據個人喜好賦予的。作者對“民主”沒有給出任何明確的定義。柏拉圖說的“無羽毛的兩足動物”,都好過西蒙·皮拉尼嘴裡的“民主”。柏拉圖的話好歹是可以檢驗的,西蒙·皮拉尼的“民主”則像康德的“自在之物”一樣不可捉摸。
為了進一步坐實俄羅斯的帝國主義,西蒙·皮拉尼又把美國拉出來。作者發明了歷史,認為直到2014年西方列強都在熱情地扶持普京集團,因為它將俄羅斯資本融入了世界體系(好像俄羅斯的資本在世界體系中還有什麼重要地位一樣)。從2014年起,雙方關係逐漸冷淡。只有2022年全面入侵烏克蘭才導致了最終的破裂。作者把車臣戰爭、入侵喬治亞、入侵烏克蘭東部,都作為西方國家縱容俄國的證據。甚至把俄國對敘利亞的支援稱為“普京幫助巴沙爾·阿薩德將敘利亞起義淹沒在血泊中(2015-16年)”。這個時候,作者大概認為敘利亞的“起義者”們(包括美國扶植的各種勢力和伊斯蘭國)是民主派吧?這樣的人居然厚顏無恥地說其他人是“陣營主義”。

車臣武裝分子都是些窮兇極惡的暴徒這已經沒有什麼可多談的了。南奧賽梯事件中,縱使俄羅斯有侵略行為,喬治亞也並不佔理。至於烏克蘭錯綜複雜的局勢,正應了那句老話:如果紅旗落地,百萬人頭就要落地。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接受這樣的結果。蘇聯時代給烏克蘭留下的豐厚的遺產,早已經被烏克蘭的權貴們揮霍一空。把反家門口的俄國作為獻給遠在千里之外的西方國家的投名狀,烏克蘭已經走上了不歸路。各民族本可以在一個統一的國家裡平等的生活,共同發展,但是這不符合各民族資產階級和政客的利益。不論對於烏克蘭,還是對於俄羅斯,都是如此。
西蒙·皮拉尼這位社會主義者,最後長篇累牘地闡述了“民主”與“專制”:俄羅斯是專制的,美國應該大力支援烏克蘭,但是衰落和內鬥的美國並沒有給烏克蘭足夠的支援;以色列是罪惡的,美國卻“拒絕約束他【內塔尼亞胡】”。這是為什麼呢?作者非常智慧地說,這是因為“美利堅帝國的長期衰落”,“西方政府政策的深層危機,而‘民主’和社會民主是其中的一部分。”

西蒙·皮拉尼兜了半天民主與專制的圈子,也沒有告訴我們,美國的長期衰落為什麼就會支援以色列,好像美國最鼎盛的時候沒有支援以色列一樣;也沒有告訴我們,所謂西方政府政策的所謂深層危機,與民主有什麼關係。他就是把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搭積木一樣羅列在一起,然後就直接跳出來一個結論:
歐美的民主黨人和社會民主黨人助長了加沙的種族滅絕,因為他們長期以來在意識形態和戰略上都支援以色列——就像資產階級政治的左翼和右翼出於類似的複雜原因,助長了2003年對伊拉克的兇殘攻擊一樣。而現在,這些“民主派”從其對俄政策的角度來看待烏克蘭。利用克里姆林宮是他們的原則,而烏克蘭人的民主和社會權利則不是。
這幾句匪夷所思的胡言亂語的意思倒是很清楚的:歐美的民主黨人和社會民主黨人(許多歐美國家當前的執政黨)沒有把民主當作首要的原則。
好像這種事情今天才發生一樣!好像他們曾經把民主當回事一樣!好像蔣介石、朴正熙、蘇哈托、薩達姆、蒙博託、阿明、讓-貝德爾·博卡薩、皮諾切特、魏地拉、巴爾薩澤·約翰內斯·沃斯特、溫貝託·德·阿倫卡爾·卡斯特洛·布朗庫、勞雷亞諾·戈麥斯·卡斯特羅等等好人不是歐美國家支援的一樣!作為一個所謂的英國社會主義者,如果還用“民主”來標榜歐美國家、遺憾於“西方政府政策的深刻危機”,只能說這樣的社會主義者是冒牌貨。

歐洲政客不願俄烏戰爭升級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是有非常現實的考量的。除了在歐洲越來越強勢的右翼對普京的欣賞,更重要的,歐洲並不想陷入到與俄國的戰爭狀態之中。

西蒙·皮拉尼說“利用克里姆林宮”,這簡直是笑話。雖然他完全說不出歐洲政客“利用克里姆林宮”的目的和實際行動,可是他貧瘠的腦子也已經想不到其它的理由了。

最後,西蒙·皮拉尼總算說了句有點社會主義味道的話:民主與民主權利植根於社會變革的鬥爭,而不是美國或任何其他資本主義國家,這是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


既然如此,那就不應該用什麼“民主”和“專制”的廢話作為他的冗長文章的基石,而是從爭取社會變革的角度,從人民的角度,來看待和分析俄烏問題。
可是西蒙·皮拉尼隨即又繼續他關於“民主”的鬼話:社會主義者對此不能保持中立。我們支援打敗帝國主義強權,支援烏克蘭抵抗運動對帝國主義強權的每一次打擊。換句話說,我們承認烏克蘭人有權在澤連斯基統治下與之鬥爭,而不是被無法無天的暴徒統治。

西蒙·皮拉尼甚至不滿足於烏克蘭的“民主”,還要加上一句“在澤連斯基統治下”【未核對原文,不知道他的原文是否就是“統治”】。這才是這個“社會主義者”的真面目。這個社會主義者的連篇鬼話,就是要求人們支援歐美的軍火商在烏克蘭大發橫財,烏克蘭的寡頭踩著烏克蘭和俄羅斯人民的屍體把烏克蘭奉獻給國際資本。不能以支援歐美帝國主義和烏克蘭寡頭政權為代價來反對俄羅斯帝國主義,各民族應在維護自己的民族權利的同時,不能侵犯和威脅其它民族,這個簡單的社會主義立場,已經被這位“社會主義者”徹底忘記了。真正的社會主義者才不會像他那樣嗜血的叫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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