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看到天上有團金燦燦的光,我認真地努力地辨認,我看到了,那是曹操揹著觀音菩薩的樣子。

配圖 | 《僧侶和槍》劇照
前 言

精神內耗時,我總會將目光投向福建泉州,那兒是神仙在人間的辦事處,滿街都是聖人。
泉州有座名為東石的小鎮,住著一位背觀音的曹操。曹操很老,他的背已經駝成將近九十度,臉上的皺紋一浪壓著一浪,快把他的眼睛淹沒了,但曹操總是笑眯眯地揹著觀音像,每天走到每個人心頭裡問一句:“你好嗎?”
曹操的生活遵循著一種特定的儀式,每天早上,他從西碼頭走到東碼頭,邊叫賣海鮮邊敲木魚為它們超度;下午,他從東碼頭走到西碼頭,抽籤卜卦,偶爾代菩薩送鄰里一支籤。
後來,曹操在鄉親們的見證下成了佛,他在霞光裡,和觀音背靠著背,化成天上一團金燦燦的光。
為什麼是曹操呢?是那個駝背的、可憐的曹操呢?偏偏是他,在這個成仙成佛的鄉土傳奇幾近了無蹤跡的時代,離奇地立地成佛?
本文節選自蔡崇達新書、“故鄉三部曲”(前作《皮囊》《命運》)的收官之作《草民》,書中講述了7個關於“家鄉”和“來處”、神性與人性交織的玄妙故事,這是其中之一。
時隔近六個月,母親終於願意開口與我說話了。
她打來電話,努力比照著此前尋常的那種口氣,好似找到那樣的口氣,之前莫名僵持著的這幾個月,就不存在了。
她用那種口氣問:“你好嗎?”
這麼久沒能說得上話,我本想認真地回答,她卻等不及了,又搶著說:“你記得曹操吧?”
我有些吃驚,明白母親是因為曹操而願意和我說話的。但是為什麼呢?
她緊接著說:“曹操走了。”
她說:“鎮上的人很篤定,曹操必定成佛了。”
她說:“鎮上的人在討論,應該給他建座廟的。”
最後,她說:“想得到嗎?咱們鎮上死死生生、往往來來這麼多人,能成佛的倒竟是曹操。”
著實有好一會兒,我沒反應過來。
“曹操成佛了?”我非常錯愕。
我們這代人的家鄉,在童年時,還能偶然碰到些遊蕩著的成仙成佛的鄉土傳奇,但那樣的故事,被呼嘯而來的年月,撕得越來越碎,到近年來,好似被時光瓦解得了無蹤跡。
此時,卻突然硬生生冒出了立地成佛這回事,而且離奇的,成佛的人選,竟然是曹操。
“你說的,是東石鎮那個曹操?”我想再次確認下,“那個駝背的、可憐的曹操?”
“是啊!”母親回答的聲音,更透亮了,讓我突然想起,在東石鎮的每年夏日,總有從太平洋上刮來的、被曬得鬆鬆暖暖的風。

我當然是認識曹操的。
我想,此前生活在東石鎮上的所有人,都總要認識曹操的吧。
我所出生的這個東石鎮,是個半島,長得似肥胖的短靴,半截踩進海里。
西邊靠江的這邊,連著大陸,如同踮起的腳跟,似乎還在猶豫是否全部沒入海里。三面環海的部分如同腳尖,試探性地插進海里,看著總感覺要瑟瑟發抖。
到我生長的時候,這鎮子已然西邊一個碼頭,東邊一個碼頭。
以前我好奇過,為什麼一個小鎮需要兩個碼頭。後來我知道了:西碼頭接著江面的,有灘塗,吃水很淺,只能進得一些小舢板;東碼頭,直直對著海,浪大風大,能停大船,能停的也只能是大船。
因此,西邊來的,便是討小海的,彈塗魚、鰻魚、花蛤、小螃蟹……東邊來的,都是討大海的,東星斑、小鯊魚……
整個鎮子西邊和東邊,就這般理所當然地過成了兩種人生。
西邊的人討小海,大多數都莫名樂呵呵的,一天到晚,有事沒事,臉總要笑著的。有些是早上去灘塗翻些海鮮,有的則下午去,反正幹完該乾的,剩下的時間就晃著,攤著,笑著。
東邊討大海出大洋的人,總是莫名亢奮,要麼幾個月沒出現在東石鎮,一齣現就總要鬧騰。特別是晚上,總免不得喝酒猜拳,嬉鬧打架。
當時的東石鎮,脈絡也很是簡單。西碼頭和東碼頭中間,是長長的一條街,石板砌成的。街兩端,再各自枝枝蔓蔓長出些小路,安放著些人家。
打我能記事開始,曹操便每天一前一後揹著兩個揹簍,走在這石板路上了。
早上從西碼頭走到東碼頭,下午從東碼頭走到西碼頭。晚上在西碼頭邊上的家睡上一覺,第二天醒來,再次出發。
所以,東石鎮上的人,總是要認得曹操的。
我家便在這條長街的中間。
母親說,父親原是在輪船社工作的,結婚前,當然是住在東港的;結婚後,母親一有了孩子,父親就急急想把家往西邊安了。
我能記事的時候,父親還得去出海,一去總要大半年。那幾年,母親每天把門開啟著,拿了把凳子靠著門坐著。邊幹著手邊的活兒,邊偶爾瞥一瞥東邊的石板路。
她知道的,她的丈夫、我的父親,具體還得多少個月才能回來,但她就這般坐著,每隔幾秒就朝東瞥一眼。到天光暗了,暗到什麼都看不見了,門都要開著。直到她收拾完所有,要進房睡覺了,這才關門。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得曹操的。

我能記事的時候,曹操就已經足夠老了。我不知道他確切年紀,但看得到,他臉上的皺紋一浪壓著一浪,快把他的眼睛淹沒了。我總喜歡在他皺紋的浪裡找他的眼睛。
他的背已經駝成將近九十度了,可能是身體輕吧,又或者因為頭很重吧,走起來,總是向前犁著。海邊總是有風的,每次風一刮,他的身體就搖搖晃晃。那時候的我老擔心,他的臉會不會犁到地。
一有機會和他靠得近,我就很認真地在他的臉上查詢傷痕。但他的皺紋太深太密了,皺紋的浪甚至把傷痕都吞沒了。
我終究也分不清,哪些是新添的傷痕,哪些是時間的割痕。
大約早上六點,曹操便會從西邊的碼頭出發。
早上的他,一個揹簍掛在前面,懷抱著一般,裡面放著的是從西碼頭討小海的漁民那兒批發來的小海鮮。一個揹簍背在後面,那個揹簍是他自己改造過的——揹簍的中間開了個口,放著隔板,裡面有用細鐵線固定著的一尊觀音和一個小香爐。隔板的下方恰好可以放置一束短香、用來占卜的籤和籤筒,以及對應的觀音籤詩冊。
曹操的右口袋裡總裝著一塊用油布包著的肥皂。每天早上他在西碼頭整理好當天要販賣的海鮮,一定得用肥皂仔細地搓洗每根手指,以及手掌裡的每條掌紋。然後他會把安放著觀音的揹簍小心地放置在礁石上,點燃短香,拜三拜,插在小香爐上。先背上菩薩,再背上海鮮,然後在香氣縈繞中,他出發了。
他的脖子上掛著個木魚,每走一步,他便敲一下木魚,喊著:“花跳——鰻魚——小螃蟹,海里的味道。”
忘記是我幾歲的時候,我確實問過他:“為什麼邊叫賣這些海鮮邊敲木魚?”
他笑眯眯地說:“這不,邊賣它們邊為它們超度,也算是功德。”

每天早上,他會在九十點鐘的時候路過我家。我肯定要看到他的,我家門開著,母親和我姐、我就挨著大門坐著。
他的到來總是有奇怪的儀式感。巷子又長又深的,他的叫賣聲來回滾動著;點燃的香,隨著風有一陣沒一陣,香味也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的。
然後他就出現了。
他走得很慢,路過每戶人家,只要看見開著門的,他便要從門裡探進頭去;門沒開的,他還要踮著腳從窗戶裡探進頭。
總是要先問:“你今天感覺好嗎?”
然後再問:“要買點海里的味道吃嗎?”
打從記事起,我便每天很是期待曹操來。雖然母親大部分時候都沒錢買那些小海鮮,但是我總覺得那叫賣聲真好聽,那香真好聞,以及,我喜歡他笑眯眯地問我,問母親:“你今天感覺好嗎?”
我總會開心地叫嚷著:“很好啊!”
好像,因此我這一天就真的很好了。
記憶中,母親似乎也很是歡喜每天的這個時刻,她會笑眯眯地回:“好像還不錯。”
曹操會回:“那太好了。”

曹操走到東碼頭,大概都中午了。他會在東碼頭找個地方蹲著吃口飯,然後攤在某一塊礁石上打個瞌睡,下午兩點多,才會從東邊的碼頭出發。
或許是因為東碼頭的大船隻有大魚,或許大魚對曹操來說太重了,他並不做東碼頭的海鮮生意。下午的時候,他把那個賣魚的揹簍背到身後,裡面有時候有早上沒賣完的魚,但大部分時候是空著的。他把安放著觀音的揹簍掛在前面,出發前,香依然要點燃起來,依然走一步敲一聲木魚,只是嘴裡的吟唱變了,下午的曹操會喊著:“抽籤啊,卜卦;觀音啊,菩薩。求神啊,問事;觀音啊,菩薩。”
從東港返回來的這一路,他依然走得很慢。依然看到有人家門開著,他就要探進頭去;門沒開著,他總要踮著腳從窗戶探進頭。只是問的話換了,換成了:“你今天過得好嗎?”
然後再問:“需要和菩薩說說話嗎?”
每天下午,他會在四五點的光景路過我家。如果是冬日的四五點,有時候會有霞光沿著西邊的巷口淌進來。霞光覆滿他全身,他臉上全是金黃色的皺紋、金黃色的歲月的浪,然後他笑出金燦燦的皺紋,眯著眼問:“你今天過得好嗎?”
我下午的答案可不一定。許多時候當然還是歡欣雀躍地嚷著:“很好!”但經常有些日子,過得讓我講不出這樣的詞語,我會說:“不好。”
如果我這麼回答了,他會把頭靠近我,近到快貼著我,然後他會說:“明天會很好的。”
因為靠得太近了,我聞得到他身上的汗臭味、海腥味、老人味以及貢香的香味。這味道太強烈了,甚至到後來,我一想到家鄉,心裡就馬上湧起這些味道。
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段時間,下午的母親,總似乎很憂傷,她語調依然很平淡,只是早上的平緩像是山裡的泉水,下午的平緩像是海里的鹽水。她會平淡地說:“挺好的。”
我不確定曹操聽得真不真切,他似乎嚐出了語調的不同滋味,又似乎沒有。他最終如早上一般,開心地回著:“那太好了。”

那時候,家鄉的節日很多。祖先們的生日是節日,要祭祀;祭日是節日,要祭祀。這麼多祖先,節日本來就夠密的。
那個時候,家鄉的神明多。我記得小時候算過,僅僅東石鎮就幾十尊神明吧。神明的生日是節日,要祭祀;神明的成仙日是節日,也要祭祀。最過分的是天公,每個月的十五都是他的生日,每個月的十五都得祭祀。
當時父親雖然當海員,但想著要蓋座房子,錢因此是吃緊的。母親說她和祖先及神明商量過了,反正每個月就初一、十五祭祀兩次。“就湊合著過吧,等以後咱家有了錢再補。”我聽母親祭祀的時候這麼說過。
初一、十五這兩天,母親便會在早上的時候叫住曹操:“便宜的雜魚給我來個一塊錢的吧。”
曹操便會直接坐在地上。坐著的時候,前面的揹簍剛好就放置在他的跟前,背後揹著觀音的揹簍,和他背靠背。我總覺得,他和觀音菩薩背靠著背賣魚給我們。
他揹簍裡的魚,沒有分類,無論什麼季節,魚的種類總是很多。他也沒有帶秤,一塊錢的魚,就是用手抓了一把,然後放進我母親拿出來的盆裡。他會認真地打量幾眼,然後會說:“正好一塊錢。”
我母親也會點點頭:“是啊,正好一塊錢。”
我至今不理解為什麼正好一塊錢,但每次都跟著很篤定:“這確實是一塊錢的魚了。”

曹操下午的生意更好。經常每隔四五戶人家,總有一戶要叫住他。我母親也找曹操抽過籤,所以我知道價格的,一次一角錢,倒是不貴。只是,確實也就值個一角錢。
下午有人叫住他,他便如早上一般就地而坐,菩薩就在他懷裡了。然後他掏出籤筒遞給問卦的人,笑眯眯地等著抽出籤號,然後拿出籤詩冊一頁一頁翻找到對應的籤詩,就遞給求籤的人。
鎮上的人大都不識字,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認不得幾個字,說:“你解解啊。”
曹操此時會充滿歉意地笑,說:“我也不識字。”
然後他會說:“但我大概記得,這或許講的是什麼故事。”
他就自顧自地講完記得的故事。抽籤的人邊聽邊抓著故事裡的情節,要往自己身上套。
“所以是冬天時候會有好訊息?”抽籤的人問。
曹操便會直愣愣地看著抽籤的人,然後,笑。“還是說名字帶‘冬’字的人會給我帶來好訊息?”抽籤的人不死心,再追問。
曹操依然直愣愣地笑。
抽籤的人嫌棄地白了曹操一眼:“不懂解籤,還敢背觀音籤。”
曹操笑眯眯地說:“是觀音讓我背的。”

“曹操是後來做了什麼特別的事情嗎?”我試圖推導些邏輯,去理解母親剛剛和我宣佈的這個事情。我實在不知道,這樣的曹操如何就能成佛了。
母親說:“沒有啊。”
“還是他過去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不知道的?”我還是不死心。
母親想了許久,似乎很困惑我的追問:“他的故事你都知道的。”
母親很認真地強調:“他一直是你記得的那樣,直到死的那天,還是那樣。”
現在生養在城市裡的人可能已經不知道了,從小鎮出來的人或許還有人記得吧——其實,每個人的故事發生了,就存在了,它們還會蒸發或者被撕裂成類似於塵埃一般的東西,在空氣中瀰漫著。只要你待的地方不那麼大,只要你待的時間足夠長,這些故事總會如塵土一般,在你心裡慢慢地落,慢慢地積,某一刻再一看,才發覺記憶都堆出厚厚一層了。
我無法確切說出,我具體是在哪個地方什麼時候聽說過曹操哪個故事,但我確實就這麼知道了曹操許多故事。
比如,我知道,曹操本來不應該叫曹操的。曹操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曹操的大哥叫曹阿一,曹操的二哥叫曹阿二,曹操的妹妹叫曹阿四。就曹操,叫作曹操。

據說曹操母親生曹操的那天,晚上恰好有個戲班子巡演到了這個小鎮。當時這個海邊小鎮,難得有戲班子來,曹操的父親和三五親戚喝了慶生酒後,就都一起來看戲。
那個老實巴交的討小海的人,看到有人穿著戲服畫著花臉,第一聲唱詞,就震撼得他目瞪口呆。唱詞他聽不出是普通話、閩南話還是莆仙話,但他就是一邊看一邊激動地罵。大家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罵,只知道攙扶他回家時,他嘴裡還在罵罵咧咧嘟嘟囔囔,說的是:“人就是應該活出個名字來。”
然後,曹操就叫作曹操了。
一開始,曹操的父親著了魔一般,要讓大家都知道他的兒子叫曹操。曹操還沒滿月,父親就抱著他到處晃,見人就說:“你看,這是我兒子,叫作曹操。”有人路過他的家,他也要抱著孩子追出來,說:“你看這是我兒子,叫作曹操。”
但也就唸叨三個多月,後來似乎他自己也忘記了。到了第二年,曹操的母親又生了個孩子,是曹操的妹妹。曹操的母親問:“小孩叫什麼名字啊?”
曹操的父親當時正在洗著海帶,頭也沒抬,說:“當然叫曹阿四啊,要不叫什麼?”
曹操也確實活得越來越沒有曹操這個名字的樣子。
剛生出來的時候,接生的產婆一看,哦,生了條絲瓜,皺皺巴巴、瘦瘦長長的。
曹操這一模樣,彷彿從那時就定型了,自小到大,手是瘦瘦長長的,像絲瓜;腿腳是瘦瘦長長的,像絲瓜。
曹操的父親總會用一隻手把他的腿箍著,對曹操的母親說:“你看,就這還叫曹操?”
也不知道他在譏嘲的是誰。但他認真地白著眼又重複一遍:“還真看得起自己,這模樣,連大一點的鰻魚都抓不住,還敢叫曹操?”
曹操這個名字在這個家庭越來越尷尬且醒目。曹操的父親偶爾有好收成,一進門會開心地喊著小孩來看:“阿一、阿二,呃,你也是,阿四你們過來,看我今天翻到了什麼!”
曹操這個名字,連他父親叫起來都很是燙嘴。
曹操的父親因此越來越不願意叫曹操了。父親回家叫嚷著:“阿一、阿二、阿四,來看看今天我又翻到了什麼。”
曹操杵在一旁,不知自己該不該也湊過去。
一開始湊過去了,父親可能有意或無意,但確實白了他一眼。曹操自此不湊了。
曹操就此除了不斷地瘦瘦長長,還越來越安靜了。
母親還是心疼小孩的,妹妹阿四還是心疼哥哥的,有時候會想去安慰曹操。曹操會笑眯眯地,一直搖著頭。母親和妹妹也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到底是沒關係,不難過,還是“不用管我”。但看著他笑眯眯的,安慰一下也就走了。
曹操就此除了不斷地瘦瘦長長、越來越安靜,還總是笑眯眯的。直到他足夠老了,老到我都出生了,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這樣:瘦瘦長長、安安靜靜,笑眯眯的。

曹操和曹阿一、曹阿二、曹阿四一樣,長到幾歲,就幹幾歲的活兒。兩三歲幫著挑揀小海鮮,五六歲幫著洗海帶,七八歲幫著刨牡蠣,十歲左右便要跟著出海。父親討小海,曹操跟著也是討小海。每天凌晨四五點,星星還在,天空剛要翻魚肚白,他們就同其他討小海的漁民一樣,把腳插進冰冷、黏稠的灘塗裡,開始翻找天爺藏在這兒的一份口糧。
水凍得刺骨,但沒人吭聲,他們第一次下灘塗,就學會把難受吞進心裡了。
這種和所有人一樣的時刻,讓曹操最是安心和開心。把頭就此埋進和周圍的人類似的生活裡,吃著一樣的苦,大家一起苦,好像也沒那麼苦。
但曹操還是因為頂著這個名字,被揪出來了。
首先開始的,還是自己家裡的曹阿一。看著小自己幾歲的曹操刨起牡蠣來抖抖索索的,阿一突然心生靈感:“操,這牡蠣可難刨啊。”
曹操愣了一下,反應了好一會兒,問:“是在叫我嗎?還是在罵牡蠣?”
阿二和一旁的父親都聽到了,都開心地笑了。
第二天,阿二也逮住機會就說:“操,今天天氣可真好;操,今天的風可真黏……”
曹操沒回聲,阿二就罵:“怎麼不回答啊?”
曹操回了,阿二就笑:“又不是在叫你!”
過不了多久,曹操名字的新用法就傳開了。
凌晨,許多人都在灘塗上一起翻找海鮮,這真是累人的活兒,翻找得累了,以前就是悄悄地嘟囔幾聲,還怕被人說這理所當然的苦都吃不了。現在有新辦法了,可以喊:“操,怎麼今天的鰻魚鑽那麼深。”
另外一邊也有人回了:“操,是鑽太深了……”
然後灘塗上,就到處都是呼喚曹操的聲音。
然後從灘塗回鎮上的路上,也到處都是呼喚曹操的聲音。
然後尋常的生活裡,突然憑空就冒出幾聲呼喚曹操的聲音。
經過了那些歲月,曹操已經不會惱怒了,每次也只是樂呵呵地笑。曹阿四和曹操的母親反而耐不住了,聽到有哪個發音,就往哪邊趕,拿著海鋤頭,怒聲喝著:“是哪隻狗在嚷,哪隻狗?”
四下沒人作聲,曹阿四追著曹操問:“你知道的,是哪個?”
曹操還是樂呵呵地笑。
曹阿四著急了,邊跺著腳罵邊哭:“你怎麼就這麼!”
曹操樂呵呵地笑了笑,說:“這樣的名字用在我身上,確實是挺搞笑的。”

曹操的父親是在他十六七歲時離開的。
那一年父親六十出頭——這在當時不算特別好的壽命,但也是能接受的了。要走的那一刻,父親好像沒有覺得多難過,反而有種終於要“畢業”的感覺。
父親躺在床上,輪流叫著家裡的人。妻子當然是第一個叫的。父親說:“你彆著急來,等孩子都結婚再來。”母親點點頭。
叫來了阿一:“你都結婚了,趕緊生孩子。”叫來了阿二:“你趕緊結婚,趕緊生孩子。”然後父親又卡住了,愣了好一會兒,終於時隔十多年又一次叫曹操名字了:“曹操啊。”也就這麼喊了一聲,然後本來平靜的父親突然哭了起來,嗚嗚嗚地,像女人的哭法。
父親說:“曹操啊,可憐的曹操啊。”

那個時代,東石鎮是真窮。我後來讀了書,讀了歷史才知道,從明朝禁海,不讓出海通商開始,沿海的東石鎮就一直窮。
但再窮的地方,老祖宗那些煩瑣的規矩還是一個點都不能落下的。甚至反而更不能落下了——越困難的人生,越要依靠規矩穩住啊。
葬禮的規矩,大大小小的幾十項,還好負責祭祀的師公都記得住,大家遵循著他的調動就可以了。比如,一定要招魂的,招魂回來後,家人們要一個個朗誦祭文(就是用文言文說你活得多好,有多少人多愛你),然後隆重地跪拜告別。
祭祀遵循的還是晉朝時候的禮制,不喚姓,只喚名。而且,為了表現莊重威嚴,名字要念古音,加重念。
在東石鎮,很多人生活一輩子用不到正經的名字,如果取得太正經,大家一定要找個土名安到他身上的。那種有目標有意義的名字,如何配得上這麼土的生活?許多人都是到家裡有親人死,或者自己死的時候,大家才知道,哦,原來他叫這個名字啊。
祭祀開始了,先是長子阿一,然後是次子阿二。終於,師公用悲痛莊重的口吻喊:“請,三子,操,上前祭拜。”
眾人笑了。
曹操面紅耳赤地趕緊跑到靈前來,撲通一下就跪著拜。按照規矩,得連呼三聲,而且師公似乎還不明所以,又叫了一聲“操”,眾人又笑了。
師公反應過來了,第三聲的時候說得分明心虛了:“請,三子,呃……操,上前祭拜。”
眾人察覺到一向正經的師公也意識到窘迫了,笑得更歡了。大家還在笑著,曹操好像習慣性地要跟著笑,只是眼淚還撲簌簌地掉。
於是曹操就眯著眼,邊笑邊哭了。
我忘記這個故事是誰和我說的了,但小時候聽到這裡,我就有很強的被侮辱感。當時我也不理解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就是耿耿於懷著,甚至等自己成年了,我總莫名其妙地要和很多人講這個故事。聽的人聽完莫名其妙,他們不理解我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我此前也解釋不了為什麼。只是過了好多年,我自己都有小孩了,有一天才突然明白了,搖醒正在熟睡的妻子,說:“我終於知道我為什麼耿耿於懷曹操的名字了。難道心生些對人生格外的期待,就要被庸常的生活嘲笑侮辱嗎?”
妻子聽得莫名其妙,說:“在想什麼了,趕緊睡覺,明天小孩要上課了。明天輪到你做早飯,記得六點就得起。”

曹操的父親走之後,好像就一兩年,或者一年不到,曹阿四就走了。
曹阿四走的時候十三四歲,剛好是水靈的模樣。曹阿四從小利落,因此性格總是著急的。家裡圈了塊海塘,海塘裡種著海帶。撈海帶這種活兒本來是男人乾的,但曹阿四喜歡。她十三四歲的時候,踏入海塘裡剛好能探出頭,她就此總搶著撈海帶。
曹操也喜歡看自己的妹妹撈海帶,她踮著腳在海塘裡走來走去,東拉幾條西拉幾條,海帶繞著她的身體舞來舞去。曹操會說:“阿四你像仙女。”阿四會笑得咯咯響,說:“阿四就是仙女。”
阿四就是一天下午被發現浮在海塘裡的。應該是撈海帶時一不小心腳一滑,嗆了水,慌亂得沒站住。
其實鎮上以前就有姑娘也這麼沒了的。
那個時候,人的來來往往生生死死好像沒那麼嚴重。其實想來,這世間從來都是那麼多人生,那麼多人死。只是壞世道,死得更快些,更早些,哪有什麼稀奇的。
當時還會把這種死法稱為“著急死的”,彷彿是她們主動選擇著急離開的,而對應著的安慰便是:“沒事,她下次投的胎應該會好些。”
曹阿四走了,師公就又得來了。那天葬禮,師公見到曹操就皺眉。曹操看見師公皺眉了,覺得又是自己的錯了。曹操去向師公道歉,才知道師公原來已經有了解決方案:“要不,我祭祀的時候,就喊你阿三?”
曹操想了想,卻不答應了:“還是叫‘操’吧。”
曹操哭著說:“祭祀的時候老天爺都聽著吧?”
師公愣了下,說:“你是要藉此罵幾句老天爺?”
曹操哭著說:“就幫我罵幾聲。”
那天祭祀,師公最終還是叫了曹操“操”,叫的時候還比以往更用力,更莊重。

曹操母親也算完成了和曹操父親的約定。曹操父親走後,母親著急奔波著,給阿二娶了老婆,給曹操也娶了媳婦。母親在曹操娶完媳婦之後,嘴裡就老唸叨著,說:“阿四已經先走了,我任務算完成了吧。”也忘記念叨了多久,有一天早上,曹操看到母親睡死在自己家的灶臺邊。
母親走的時候,師公又得來了。那個師公年紀也很大了,七十幾歲吧,他可是當時鎮上最老的幾個人之一了。
這次師公一來,看到曹操就咧著嘴笑:“真好,又有次罵老天爺的機會了。”
師公說:“活在這世上,誰不想罵幾句啊。”
師公說:“你父親給你這名字取得真好。”
對曹操名字的調侃,應該貫穿了他的一生吧。到我記事的時候,每次一聽到木魚聲,聞到貢香味道,就聽到石板路上不同人此起彼伏地喊:“操,今天天氣真好啊。操,現在冷得要死。操,這世道怎麼這麼難啊……”
發生在不同人身上的不同境遇,似乎都可以透過這個句式說出來。
我記得就在前年春節回老家時,聽到我家東邊的東邊,大概第七座房子吧,一聽到木魚聲,就扯著嗓子叫嚷著:“操,我家婆娘走了,你知道嗎?操,我家婆娘真的走了,你知道嗎?”
我母親看我好奇,特意和我解釋了一下:“他老婆走了四五個月了,此前幾個月都說不出話。曹操知道了,他本來就要挨家挨戶地探頭過去,那幾個月,看到那戶人家連窗戶都關上了,還硬要撥開窗戶,探頭去問:‘你今天過得好嗎?’然後那人就生氣了,氣得大嚷大叫:‘操,我家婆娘走了。我怎麼好!’曹操樂呵呵地笑:‘罵出來會好點兒,心裡會好點兒。’”
自此,每天曹操要經過時,還沒探頭進去,他就這麼嚷。
我們在說話期間,曹操剛好走到他家了。屋子裡的人嚷得更大聲了,曹操還是從窗戶探進頭,笑眯眯地說:“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全部都知道的。”
屋子裡的人叫著叫著,扯著嗓子嗷嗷地哭。
曹操笑眯眯探進頭問:“要不要和我說說話?”
屋子裡的人還在嗷嗷哭。
曹操說:“要不和菩薩說說話?今天你要抽籤,我算你免費?”
“這是菩薩說的。”曹操補充道。

“曹操是什麼時候起揹著觀音的啊?”我突然想起來這個小時候就縈繞在心裡很久的問題。從我記事開始,他就長著這副揹著觀音的模樣了,好像觀音就長在他身上一般。
母親說:“我記得當時這條石板路,靠西碼頭的都是土打的房子,東碼頭都是石頭砌的房子,就咱們這中間,房子稀稀拉拉的。”
母親似乎也回想了好一會兒,好像還是沒想起來:“我嫁給你父親,搬來這兒住,曹操就這樣每天揹著兩個揹簍走了。”
母親說:“我記得,第一次曹操經過咱家的時候,咱家還沒有建好門,就拿著幾塊木頭擋了一圈。我當時懷著你,每天都得搬開木頭才能坐在這石板路邊上幹活。當時曹操說:‘閨女啊,家還沒建好啊。’我說:‘是啊。’他說:‘總會建好的。’我說:‘是啊。’”
母親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來了:“曹操好像是他老婆走之後開始背觀音的。”
母親說:“好像他本來就是討小海的,老婆走之後,他躺著好幾天起不來。親人們去勸,他就躺在床上笑眯眯看著大家,偶爾難過了,哭一哭,哭完,繼續笑眯眯的。直到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觀音說他老婆已經去西方了。觀音說她要出門,沒有隨同。夢裡曹操說:‘要不我來背?’”

我記得,聽說過曹操是曾經有家人的。只是聽說,並沒有看到過,從我記事起,曹操就是一個人揹著觀音了。
多虧曹操的母親是張羅好曹操的婚事才走的,要不,曹操自己肯定談不成婚事。當時找妻子,用現在的說法,對彼此都像開盲盒。曹操的妻子剛嫁過來的時候,說話還會嬌羞地遮嘴巴。後來也說不清是被曹操的性格倒逼的,還是本來如此,迴歸了本性。結婚三個月不到,東石這兒來了場大臺風,颱風還沒登陸,就把曹操分得的偏房屋頂給掀了一角。曹操的妻子看著瘦瘦長長絲瓜一樣的曹操,乾脆袖子一擼,裙子一綁,自個兒就爬上了屋頂。看曹操還在發愣,怒氣地吼:“杵著幹嗎,給我遞石塊啊!”
曹操的父親留著的海塘,本來都被曹阿一、曹阿二分了,還能被曹操妻子硬生生討回來,重新劃了個三等份,曹操家分到的還是邊上的。據說用的方法倒也沒什麼特別,就是整天坐在門口,見人就哭見人就告狀,說兄弟如何欺負曹操。阿一、阿二實在扛不住,商量著跑來求和了。
曹操的妻子連生孩子都是利索的。挺著大肚子還跟著去翻灘塗上的海鮮。那一天,腳一軟整個人就重重地滑在灘塗上。天矇矇亮,但看得到那血水一下子從她跌坐的地方湧了出來。眾人著急要拉她上來,她卻利索地來了一聲別動,然後伸手到自己的下體掏了好一會兒,就這樣掏出來個孩子。
曹操的妻子總得意地對曹操說:“你看啊,要不是你母親找我來管你,看你怎麼活下去。”
曹操笑眯眯地一直點頭。
曹操的妻子最終給曹操生了兩個兒子,生了就養,養大了,曹操的妻子又各自給他們張羅婚事。小兒子結完婚的第二天,曹操的妻子召開了個家庭大會,把家裡有的東西盤點一下,分成三份,她和曹操留了其中一份,宣佈她會帶著曹操搬出去住。
她的理由很簡單:“我不習慣拖累誰,我也不習慣讓曹操拖累誰。”
曹操的妻子領著曹操到了西碼頭邊上找了一塊地,建了小土房。每天妻子領著曹操一大早去灘塗討小海,討完小海,就讓曹操挑著擔,自己吆喝著走街串巷地叫賣。
據說,曹操妻子的叫賣聲可是中氣十足,老遠老遠就能聽到,而且口氣篤定得讓聽過的人都相信她叫賣的每個詞語:“東石第一新鮮,味道又香又甜……”
大概是曹操七十歲了吧,那天鎮上敲鑼喊著颱風要來,老太太又著急爬到屋頂,腳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這次摔下來的地方不是灘塗,是石板路。曹操知道那可比灘塗硬得多。這次磕到的不是屁股,是同樣硬邦邦的腦袋。
妻子還掙扎著坐起來,頭凹陷了一塊,喘著氣,總結一番:“嗨,你看這都一輩子了。”
又說了一句:“我這下沒法管你了,你可怎麼辦?”
妻子腦袋流出了血,血蓋滿了她的臉。曹操驚恐,但還是笑眯眯地說:“你流血了怎麼辦?”
妻子說:“沒辦法了啊,是人就得死啊,活著就得吃飯啊。”
曹操哭著,但還是笑眯眯地說:“那也是。”
妻子就這麼走了。

祭祀的儀式還是沒變,千百年不變,就這幾十年就更不會變。只是當年的師公早走了,現在管理這一片的師公換成一個比曹操年輕許多的人。
師公又要招魂了。師公又要念名字。師公說到“請亡人之夫——”,然後就噎住了。
曹操站起來,說:“要叫,操,操,操……”
眾人都笑了,連那師公也笑了。笑完之後,大家才看到曹操站在那兒嗚嗚地哭。
儀式結束後,曹操就一直躺著了。那一年,颱風又來了幾次,每次都照著屋頂的漏洞拼命灌水。不僅曹操的孩子來收拾過,曹阿一、曹阿二各自帶著孩子也來幫忙收拾過,但曹操還是願意躺在那兒,泡在水裡,直到曹操那天晚上夢見了觀音菩薩,夢見自己老婆隨觀音去了。
“曹操從那時到現在,就這樣每天揹著觀音一來一回地走,一直沒斷過?”我問母親。
“是啊,到死那一天,一天都不少。”母親說。
“到死那一天。”我雖然聽得明白,但還是忍不住重複了一遍。
“是啊。”母親也感慨了,“從你出生前走到了前天。你看,你都從無到有,從小小孩到離開家鄉,從離開家鄉到現在,他就每天一直在這條石板路上走著。”
母親說:“說起來,你讀大學離開家鄉到現在都快二十年了。你在外面的日子,都超過在東石的日子。”母親笑著說,“從某種意義上,你越來越不是東石鎮的人了。”
母親說得我難受,但母親說得對。細究下來,對現在的人來說,家鄉都是可疑的。此前的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裡,極個別離開了,真的只是出個遠門,總是要回來的。而現在,出去了就知道自己大概回不來了,但又不知道該往哪去。
我還在想著,母親像猜中我心裡所想的那樣,突然說了句:“放心。”
母親說:“只要我還活在東石,你便覺得自己是有家鄉的吧。”
我聽著有些難過。
“所以你能理解我為什麼不能隨你去北京了嗎?”母親繼續說,“因為家鄉有很多很重要的東西、人和事,比如這麼多神明的祭日,比如曹操啊,而且,為了讓你覺得有個可以回來的去處,即使明知道你永遠回不來,我都要守在這裡的。這樣,直到——”
母親說到這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直到我死了,你的家鄉才會死吧。”

我和母親之所以不說話,是因為父親的離世。
我的記憶中,母親從來便是個獨立到讓人覺得有些凌厲的人。
母親在嫁給父親前,在那邊家裡是老三,前面有個哥哥,有個姐姐;後面有個妹妹,有個弟弟。我很小時,她就和我說,外公疼最大的哥哥,然後還算照顧第二大的姐姐;外婆疼最小的弟弟,然後還會縱著第二小的妹妹。她沒有抱怨,只是解釋著自己性格的來源。她說,所以五六歲就知道了也接受了,自己沒有人疼,那就學著自己疼自己便好了。
長到二十歲,她便自己找了媒婆說:“我是可以嫁了的。”還說:“我實在不想為此拖累父母,幫我物色下,不要彩禮的我都可以去看看。”
而我父親這邊,我爺爺早早就去世了,奶奶在我父親母親的婚禮完成後沒幾天,便也突然去了。在我小時候,母親對著不明就裡的我經常嘮叨:“你奶奶真是厲害,原來那時候就知道自己要走了,還不動聲色地手腳麻利地張羅好這複雜的禮節,笑呵呵地把我迎進家門。我一進家門,她說走就走。”
母親說:“我不信,那時候的她身體沒有一點兒難受的,但她一絲表情都沒透露。”
我出生的時候,奶奶便不在了,因此我無法判定奶奶是如何的人。但我總覺得,母親之所以能看出奶奶是憋著疼完成最後的職責的,或許是因為,她是個這樣的人——或許每個人最能看見自己心裡已經有的部分。

滿打滿算,房子只建了一半,後半截沒有建好,連個門都沒法安,肚子裡還懷著我,而公公婆婆又都不在,母親笑著攆父親去出海,她問父親:“不去咱們吃什麼?”
父親擔心,孤兒寡母總是不安全的。母親回房裡拿出奶奶留下來的劈柴的斧頭,有模有樣地揮舞著:“你看,我怕什麼?”
從我出生開始,母親便讓我和姐姐同她睡一間房,而母親的枕頭邊便一直放著那把劈柴的斧頭。
因為家裡沒有門,而且確實是孤兒寡母,我家裡當然成了宵小的好選擇。每次聽到點外面異樣的動靜,母親會讓我們躲床底下,然後自己拿著斧頭,靠在房門後面,喊:“我聽到你了,我有斧頭,我會砍人的。我知道你力氣比我大,但萬一被我砍到一下呢?你自己掂量下,劃不划算?”
幾次,這樣說完,外面便沒了聲音。
還有次晚上,我三四歲吧,突然間醒了,看到母親把斧頭翻了個兒拿在手上,專心致志地盯著窗外。趁著月光我看到,從窗戶伸過來一隻手,試圖摸著點什麼。母親把那隻手猛地一拉,用斧頭的背面衝手上一敲,窗外傳來號叫聲,想把手收回去。母親趕緊用兩隻手抓住,喊著:“回答我,還敢惦記我家嗎?”
外面的人估計怕被認出聲音,不敢說話,帶著哭腔含著嘴,嗚嗚嗚地哭。
母親說:“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吧。必須回我,還敢不敢惦記我家?”
外面的人帶著哭腔說:“不敢了,真不敢了。”
母親這才放他走。
父親大概半年回來一次。每次父親要回來前,母親就要叮囑我和姐姐,誰都不許說我家遭賊的故事,誰說了就打誰。
父親因此對這些故事完全不知情。
父親一直出海到我讀初中,而我家的房子也是直到父親回東石第三年才建好的。房子終於有像樣的大門了,母親這才自己和父親說。
我父親聽得目瞪口呆,估計在想,自己到底是娶了怎樣的妻子。父親感嘆地說:“難怪我每次回來,在東碼頭喝酒,總有人偶爾跑來和我說,你家婆娘可真厲害,我還想著,他們誇你會照顧家。”
母親聽了憤憤不平地說:“你看看說的那人受傷沒,有沒有傷疤,估計那裡面就有被我打的賊人。”

父親不出海了。父親回東石了。父親開店了。父親開店失敗了。然後我讀高三那一年父親中風了。
母親自父親中風後,就催著我去學校住宿。我不理解,母親說:“你父親的事情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你的事情是讀好書趕緊跑。這是我的決定,你必須聽。”
我不聽,母親便和我冷戰,不和我說話。我看著她一個人給父親伺候大小便、洗澡、吃飯、睡覺,我要來幫手端什麼,她便把我的手打掉,我要來幫忙抬父親,她便用身體把我撞開。
當時的母親五十出頭,還不到一百斤重。偏癱的父親已經三百多斤了。父親跌倒了,她得像頭驢一樣,自己趴在地上,讓父親把身子靠在她背上,她再一點點支撐著把父親馱起來。我看著難過,她自己不難過。她說:“咱們商量好的,你父親的事情就交給我了,你的事情就交給你自己。儘量考出去,別回來。記住了,我們的事歸我們,你的事歸你,我們幫不上你,你也別來幫我。”
“這怎麼可以?”我生氣了。
“這怎麼不可以!”母親說,“以前咱們這兒誰老了幹不動活兒還要拖累後代了,就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死了的。”
我說:“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母親說:“這就是上代人自己都活明白的道理。總之,伺候到你父親死了,我便可以走了。我的任務就是,不能讓他拖累到你們。”
母親說:“這是我的責任,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責任。一個家有部分壞掉了,修不好了,另外一部分就得拼命好。那才是你的責任。”
那幾年,母親爭執著把所有照顧父親的活兒全搶過去了。
我讀大學了,打電話問她:“父親如何了?”
她說:“很好,你別管。”
我說:“我假期回來。”
她說:“你好好去實習,我和你父親沒錢給你,以後找工作沒關係給你,你趁假期趕緊想辦法去。”
我大學要畢業了,說:“我要回來找工作。”
她說:“你回來找工作我就把家門關上不讓你回家。”
我難過地說:“你總得讓我幫點兒什麼吧?”
母親想了想,說:“你如果想幫,就幫我和老天爺祈禱,死在你父親後面。”
老天爺遂了母親的願望。三年前,中風多年的父親有次摔倒,就此走了。
停靈停了三天,那三天母親一直很利落的樣子。流程該如何走,儀式要哪個時間點,樂隊要奏什麼樂……母親冷靜得如同飯店裡利索的總經理。
我看著這樣的母親,心裡說不出的憤怒。我在想,母親這樣的人到底是為什麼活著呢?
葬禮結束後的那天晚上,所有儀式用的東西都被撤出去了,母親把門一關,這個家裡就剩我、我姐和母親了。母親突然宣佈:“我任務完成了,我可以走了,我準備走了。然後突然號啕大哭起來:“菩薩啊,你要是可憐我,就讓我趕緊走,他一個人上路可太孤單了。”
葬禮結束後,母親就讓我離開家鄉。我生著氣,而且我知道我無法和父親離世這個事情相處,便訂了機票回了北京。
倒也不是刻意,本來到北京後,我就想打個電話和母親說幾句話的,但要撥通那一瞬,我知道自己依然非常憤怒,我知道自己依然非常難過。而母親,似乎也如此,她也沒有主動和我打電話。
一不小心,我們竟然半年不說話了。
直到,母親打電話和我說曹操成佛了。

我問母親:“曹操到底做了什麼事情,讓你覺得他應該成佛啊?”
母親脫口而出:“他做得可多了。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前幾個月差點兒死成功了,還是曹操拉住了我。”
母親說得很平淡,我卻完全愣住了。
母親看我似乎被嚇到了,說得更雲淡風輕了:“其實也沒幹嗎,就是你們都走了後,我就突然發燒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沒力氣起床拿水喝,沒力氣給自己弄吃的,我本來是猶豫過要不要打電話給你或者你姐,但我後來想,我不是覺得自己可以死了嗎,我想,這樣也挺好,我就這樣走了吧。”
我想說點什麼,但終究什麼都說不出來。
母親繼續說下去了:“本來這個計劃挺好的,我感覺自己意識越來越模糊,我感覺到自己身體越來越虛弱,然後,我突然聽到,有人透過窗戶不斷喊:‘你今天過得怎麼樣啊?’我知道,是曹操來了。
“你知道的,他每天早上十點左右,要路過咱們家。你知道的,他越看到誰家門關著,就越要踮起腳,拼了命問。我當時哪有力氣回他話啊,我當時也不願意回他話啊。我就想,喊久了沒有回應,他自然會走吧。但他可真倔強,趴在窗戶口,一遍遍地問:‘你今天好嗎?你今天好嗎?你今天好嗎?’我本來是生氣的,但他每問一句,我心裡就咯噔一下。他又問一句,再問一句,我都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把我問哭了,然後我哭著說:‘我不好啊,我過得不好啊。’他一聽我回應了,開心地喊著:‘要不要和菩薩說說話啊?這次抽籤不用錢,菩薩說的。’”
不知不覺我的眼淚已經湧了出來。
母親可能聽了出來,她沉默了一下,估計是在考慮要不要安慰我,但她最終沒有安慰我:“其實啊,曹操救了我可不止一次,好幾次可能連他都不知道。比如,有次是你還沒出生,你父親出海去了快九個月還沒回來,我幾次去輪船社問,他們也說完全聯絡不上你父親那艘船。我有次抱著你姐姐,想著乾脆吃老鼠藥死掉算了,曹操恰好經過,他笑眯眯地問我:‘你今天過得好嗎?’
“有次是你快出生了,我突然摔了一跤,一摸,出了好多血。家裡窮,我不敢去醫院,當時你父親又出海,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我驚恐地摸著肚子,感覺肚子裡的你似乎沒動靜了,我自責到一宿一宿地睡不著,頭髮一直掉。然後曹操經過了,問我:‘你今天過得好嗎?’那天他還說,菩薩讓我欠費抽支籤。我抽了,是上上籤,曹操說:‘籤詩的意思是,這個孩子是菩薩送來給你的,任何妖魔苦厄都奪不走的……’”
我越聽越難過:“這些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麼從來不和我說?”
母親倒自己笑了:“為什麼要讓你們知道?活在這世界上,誰的人生不是堆滿了苦頭,誰不需要學會吞下自己的苦頭呢。就像你父親,肯定很多苦頭沒和我說,就像你,肯定很多苦頭也自己吞了,不是嗎?”
母親說:“所以這世間才需要有東石鎮的曹操啊。每個人心裡都是汪洋,都自個兒在沉浮著,哪有力量看著別人啊。需要有這麼一個人,每天每天走到每個人心頭裡問一句,不管被問的人有說沒說,不管那個人是真好還是假好,但聽著問這麼一句,心裡總要好過許多吧。而且曹操走過那麼多難走的路,自然能看得到所有人更多的難吧。”
“所以你覺得曹操一定成佛了,對吧?”我覺得我終於理解母親為什麼這麼認定了。
“那可不是。”母親著急地肯定著,“關於曹操為什麼一定是成佛了,可不是因為我說的這些,而是我親眼看到的。”
“我親眼看到的。”母親又強調了一遍,“曹操就在我面前昇天的。
“那天,颱風剛過,滿天都是好看的紅霞。曹操揹著觀音從東邊走回來了。是上午,所以他把觀音菩薩背在後面。他走過來,路過咱們家,他看到我坐在門口,眼睛還偶爾瞥著東邊,他笑眯眯地問我:‘今天怎麼樣啊?’我說:‘很好啊。’他笑眯眯地說:‘那很好啊。’他開心地往前走了,就走幾步路,突然就地坐下來了。就坐在咱們家門口邊上。我問:‘曹操你今天怎麼樣啊?’
“他笑眯眯地說:‘我很好啊,就是有些乏,我坐著休息下。’我忘記他坐了多久,以為他睡著了,我繼續做著手工。然後突然有道霞光直直從石板路的西邊一路照過來,直到照到他的身上。曹操背上的菩薩全身都在發光,發著金色的光,曹操全身都在發光,發著金色的光。我看見曹操和觀音菩薩背靠背坐著,發著光。我走到他跟前喊他:‘曹操啊,你還在嗎?’曹操沒有回答我。我看見曹操耷拉著的臉上,滿臉金燦燦的笑容,彷彿每條皺紋裡都透著光。我知道曹操走了,我知道不用哭,但我還是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應該趕緊抬起頭,然後我抬頭了,我看到天上有團金燦燦的光,我認真地努力地辨認,我看到了,我看到那是曹操揹著觀音菩薩的樣子。我趕緊跑到巷子裡來,一家家敲門,喊大家一起來看。很多人出來看了,很多人也看到了,他們開心地喊:‘曹操背觀音去了,曹操真的背觀音去了。’”
母親突然停下不說了,我聽出來了,母親在電話那邊輕聲地啜泣。

關於曹操是否立廟這個事情,母親和街坊們奔走了好些天,最終商量由各家宗族大佬和各個寺廟的住持,聚在一起討論。畢竟幾百年沒人成佛,這真是天大的事情。最終商量的結果,是到觀音閣用問卜的方式確定。畢竟是隨觀音去的,要請觀音菩薩來確定。至於方法,倒是簡單,如果連續七杯都是聖盃,那就在觀音閣旁邊給他立一座神像。
“如果不是,那倒也不是說曹操沒有隨觀音去,只是他想念家人,不願成佛。”母親這麼說。
“那什麼時候問卜呢?”我也莫名跟著在乎了。
“等三天後,等曹操的葬禮辦完後。”母親說,“得讓他先按照人的方式被送走,再問他是不是願意用神明的方式回來。”
第三天晚上,母親給我發信息,說:“曹操的葬禮辦得很好,東石鎮上能來的人都來了。”
最後假裝無意間說了句:“明天就要知道曹操願不願意留在東石了。”
我知道母親異常緊張。
第二天醒來,我也跟著莫名緊張起來。我心神不寧地不斷拿起手機看,但終究沒有來自母親的電話。我好幾次想打電話去問母親,但最終因擔心得到的是壞訊息而作罷。
直到晚上八點多,母親終於打電話給我了。
母親笑著說:“你知道嗎?出來第一卦就不是聖盃。”
母親說:“觀音閣的道山師父笑著喊:‘你看,曹操多想念他親人啊,大家讓他趕緊去和家人團聚吧。’他不願意留在東石當神了。”
母親說:“大家先是有些難過,然後有些惱怒,最後有人還喊了句:‘操,你可真不管我們了啊。’”
我聽得出母親語氣裡有著努力掩飾著的失落。
“你沒事?”我問母親。
“我沒事啊,我只是想著,你離開家鄉這麼多年,只有過年時候才回來,你不知道,咱們這條石板路,人走得真多真快。一戶戶裡的人正在死去,一戶戶的房子正在空出來,關起來。我現在走在那條老街裡,都不敢輕易往左右看,我害怕看到死去的這一塊塊記憶坍塌朽壞的樣子。但現在,連石板路上的曹操,也隨觀音去了。東石鎮的石板路也空了。”
母親說不下去了。我知道母親為什麼難過,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掛了母親的電話,我心裡堵得實在難受。我知道,母親紮根的土地正在老去,我的家鄉正在死去,很多人賴以度過了大半生的精神秩序正在死去。而且,我們都不知道,這些失去之後,究竟要靠著什麼活下去,究竟能去往哪裡。
我忘記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一大早,便聽到手機簡訊提示音不斷在響。我昏昏沉沉地爬起床,打開了手機。是母親發來的。
母親從早上七點就開始發簡訊給我,到剛剛已經發了三條。
每條的資訊都是一樣的。
母親在簡訊裡問:
“你今天過得好嗎?”
“你今天過得好嗎?”
“你今天過得好嗎?”
我鼻子酸酸的,但止不住地笑。
我想,果然是堅強又凌厲的母親。
我想,母親現在應該把大門全打開了,坐在門口,邊做手工活兒,邊問每個路過的人:“你今天過得好嗎?”
畢竟是老去的小鎮了,路過的人應該大都是老人,他們應該都會記得這曾經是曹操每天會問大家的話,他們因此應該都會會心一笑,他們應該都會開心地回答著我母親:“我挺好的啊,你呢?”
母親最終找到辦法了,母親最終還是頑固地把曹操留在她的東石鎮了。

| 蔡崇達 著/果麥文化 廣州出版社/2024年0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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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影《僧侶和槍》(2023),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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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果麥文化 廣州出版社《草民》,略有刪減,網易人間工作室已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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