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於一些人來講,童年終結於某個無知無覺的時刻:突然之間,你不再對上課偷吃零食、用橡皮彈別人後腦勺,或絞盡腦汁模仿家長的字跡簽字這樣的事情感興趣。等到回過味來的時候,童年早已變成親切而遙遠的懷戀。而對於另一些人來講,童年從不曾終結。它會像一條漸弱漸緩的河流,最終或許流入地下不再可見,卻仍帶給這片土地以持久的潮溼。導演王子川的童年屬於後者。
《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是王子川的首部電影作品。他選擇講述三年級的小學生朱同在學校裡度過的普通一天。基本上,朱同搞砸了所有事。他扔掉了需要家長簽字的不及格試卷,兩次;不出意外地惹怒了每一位走進他班裡的老師。他在校長、來檢查的領導面前閉著眼睛祈禱自己消失,無果。毀掉了學校的板報,毀掉了學校的麥克風——出於好意。誤以為自己即將失去闌尾,以及一條腿。
但這只是朱同生活裡平平無奇的一天,甚至稱不上糟糕。至少他還有幻想來幫忙:假裝是公交車上偷東西的鳥人偷走了試卷,假裝有外星人在走廊上和數學老師過招,要把老師帶走,把數學課也帶走。他還交到了兩個朋友,其中一個教會了他寫檢查,另一個教他張開手心,用手指寫一個「好」字,這樣就能讓心情變好。他甚至被選入了廣播操隊,將代表學校去參加廣播操比賽。在佇列裡,他拿著他的小綵球,反反覆覆地確認了自己的口號、動作和隊形。他終於沒有出錯。在這一天結束的時候,朱同笑得很開心。
這是在今天的大銀幕上難得看到的,面向成人觀眾,但關於且只關於童年的講述。它打動了很多大人,拿下過第17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導演、最佳藝術探索、觀眾選擇榮譽評分第一名。當我坐在電影院,對故事裡發生的一切感到如此的熟悉,我想起當年自己也像朱同一樣對生活有著無盡的困惑,那些問題從來沒有得到過解答,直到今天,才在一部電影裡得到遙遠的回應。我驚訝於,一個看上去已經鬍子拉碴,髮際線後移的中年創作者,仍能保持住理解一個小孩的幻想、心情、混亂與真誠的能力,並興致勃勃地講述著這一切。
王子川生於1980年代的北京,2009年起活躍於話劇舞臺。他集編劇、導演、演員於一身,創作過《非常懸疑》、《哈姆雷人》、《雷管》、《雅各比和雷彈頭》等十幾部舞臺作品。媒體形容他是「想象力天馬行空」、「腦洞大開」的「天才型戲劇從業者」。而王子川將自己形容為一個「靠賣故事為生的人」,講出一個好故事,討觀眾一些歡喜,是他創作的最大意義。
就著這部電影,我們與王子川聊起了他自己的童年生活。相比於朱同,這段故事更加漫長且影響深遠。但在這個故事裡,我們也能清晰地看到一個人如何面對他童年所遭受的傷害,如何在這片永遠潮溼的泥土之上生長出自己的根莖。幸運的是,走過這樣的童年之後,王子川還沒丟光他的超能力。剩下的,沒人再能將它奪去。
以下是王子川的講述——
文|王媛
編輯|魚鷹
圖|(除特殊標註外)受訪者提供
我們的宣發跟我說,我們這個片子要重點宣傳「中式夢核」。我當時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才意識到7歲發生的事情已經是30年前了,很嚇人。前兩年我逛商場,還老管別人叫阿姨,我愛人有一回跟我急了,說你沒看人家直接轉身走了,大哥你這大鬍子都這樣了,管人家四五十歲的女性叫阿姨合適嗎?我也挺尷尬,我真的就是下意識的,小時候被訓練出的一種應激反應。那時候我才覺得,我可能真的已經成年了,不能再隨便管別人叫阿姨了。
我自己所謂的「中式夢核」,對童年印象最深的一個畫面,就是小學一年級轉學去新學校。我媽戴著一個皮手套,穿著一個呢子黑風衣,拉著我進新學校的大鐵門。那大鐵門正中間有一個球,就像環球影業的logo一樣,進去之後是一個奇醜無比的金屬色雕塑。我媽拉著我的手往裡走,先到一樓進寢室,寢室的地上鋪著灰色的地毯,那屋裡的味我到現在都記得。老師登記完我的名字,我媽就帶著我去了食堂,我用一個巨大號的搪瓷缸子打了一碗麻婆豆腐。吃完之後,我媽說,那我走了。我說你上哪兒去?她說我回去了。我說行。
我就跟在我媽屁股後面走,10到15米的距離。學校白色的鐵柵欄門鎖著,跟監獄似的。她就讓保安把那門扒拉開一條縫,騎上她那輛綠色的腳踏車就走了。我扒著那柵欄站門口哭,就一直看著我媽,這一路上,她一次都沒回頭。這所學校是小學初中高中的學部都有,我就在這所學校裡從小學一直讀到高中,一共待十幾年。後來每次我看新聞裡有報道誰誰故意傷害罪,或者犯了什麼事,判了八年、十年,我就想,我上輩子肯定得犯比這個更大的罪,才被判了這多年。
這是當時我們區最好的一所學校。我們家說是在北京,也就身份證上看著像北京,其實真的偏得不行,在北京西五環外。到今天,我家附近方圓5公里還連個像樣的超市都沒有。轉學之前,我的學前班離我家那衚衕就5分鐘的步行距離,我在我們衚衕的公共廁所就能直接看見教室的窗戶。我在那個學校裡過得挺開心,我有個同學,叫戴勇,他們家是賣豬血豆腐的,那攤兒就在我們學校對面。還有個同學叫李曉庚,我們三個關係不錯,那學校裡好多事我都記得。
新的學校資源真的很好。1990年代的小學一年級英語課是外教上的,你能想象嗎?但是這課得單交錢。我沒交錢,所以我就留在班裡。同學們哪兒來的都有,海淀的,朝陽的,一幫有錢的孩子出去上外教課了,回來人家拿點小餅乾、小手工,唱著英語歌。你就有點不好意思。那個環境跟你格格不入。
包括老師也不喜歡我,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三年級的時候有個文體老師來選鼓號隊,就讓我們按大小個在樓道里站一排,他拍著誰誰就選上了。我就在隊伍裡站得筆直,然後真的就被拍中了。我班主任就跑到他耳邊說了一句,這孩子不行,然後這哥們兒就撥弄我一下又給我撥弄回去了。被撥弄回去之後我也站得筆直,我生怕讓你覺得我剛才站得直是為了取悅你,不是,我想展示我這個人就是一個這麼直的人,我沒有弄虛作假。後來他們鼓號隊的衣服發下來了,金色的扣子,帶穗兒,比軍裝還要漂亮;拿著小鼓槌、小號,家裡有的還給縫了一個布套。我就想,要不是班主任這一句話,可能我現在手裡也拿著這麼一個小號。
後來在這個班主任的課上,我還是舉手,舉得高高的。我不是那種逆反型的人,我是那種取悅型的人,你把我甩開了,我還是跟著大夥一塊兒跟在老師屁股後面跑,大不了老師咣一腳給我踹出去,我再站起來也還得再往裡跑。就像有輛車在往前開,我看大家都在擠,我也想擠上車。其實它要開到哪兒去,前面到底是康莊大道還是萬劫不復,對我來講都不重要,我就是想跟大家一塊兒上這輛車。
《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下簡稱《朱同》)這個片子最早創意的種子,就是我想到了一個名字,「時代在召喚」,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我想到一個場景,一個小孩在胡亂地做操,被體育老師拍了屁股一下,就誤以為自己要被選去參加廣播操比賽。我覺得這五個字好有趣,就像一隻巨大的手在天空之中招呼著這個小孩,這邊有個小小的人朝著這隻手跑,但是又怎麼都跑不到。你管他是為什麼跑呢,反正大家都在跑,反正終點還在前面,對嗎?

圖源電影《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
並不是說《朱同》的故事是在1:1地複製我小時候的生活,我覺得我是在把我自己的一些成長經驗和生命經歷裡的那些小的碎片的情感,把它們拼裝出一個不同的符號。我也不會去真的創造一個「人物」,我更希望這些人也都是一些符號,它可能就是一種象徵,一種對生活的比喻。
朱同在我這裡就是一個焦慮的符號,他不是釋放焦慮,他是一直處在焦慮當中。這就是我自己小時候最大的感受,就是不安全。因為我轉學之後就被插到跟5、6年級一個寢室。你現在說差6歲不算太多,那個年紀差6歲感覺都差輩了,我還在尿床呢,他們都長鬍子了,我看他們都跟叔叔似的。我尿床了也不敢說,就拿枕巾蓋著,在尿溼的地方接著睡。有的時候晚上做噩夢,醒來你發現自己怎麼還在學校,一天24個小時在學校,那太嚇人了。我就特別焦慮,就是想回家。
這些事回家我也不會跟家裡說,那時候週六還上課呢,一週就回家一天,我覺得回家就是一特開心的事,跟放風一樣,各種玩,拿根棍兒演大俠去了。我不想在開心的事裡蒙上任何焦慮的東西,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在那兒吃飯,你突然說今兒上學被人踹了兩腳,你不給大夥兒添堵呢嗎。我那時候哪兒來那麼強的個體意識告訴他們,我不想住校,我焦慮,我安全感盡失,這個那個的。人給你送過去你就待著,不都是這樣嗎?

童年時的王子川。
有差不多一學年的數學課我都是站著上的,我忘了那數學老師跟我說了一個什麼條件,類似於請家長,家長不來的話我就只能站著上課,這之類的事吧。比如說上一節是語文課,下一節是數學課,語文快下課了,我的手就開始抖,我就感覺完了。然後那數學老師一進來我就得站到教室後面。中間有段時間,我感覺我已經站了好幾個月了,我心想這大姐會不會把我忘了?我有沒有必要回回都站著?有一次她進來我就沒站起來。她也不說話,就這麼站在講臺上,感覺好像有個什麼儀式沒完成似的。我就站起來了。我站完了她說,好,我們今天繼續上課。你就感覺這跟一個大法師要做法一樣,我不被獻祭這個儀式就做不了了。
我到今天都確信那就是惡,每個群體裡必須得找這麼一個替罪羊,大家就要把所有的惡意都集中在你身上,你又是個軟柿子,別人欺負你你也無所謂似的,感覺這孩子就一癩皮狗,他家裡人也不管,怎麼站好幾個月了家裡也不來問一句。就破鼓萬人捶,反正老師也覺得他不行,那這小孩就是一個壞分子。那年頭流行給老師送掛曆,別人送的都是帶禮盒的,我都不知道開啟是不是個掛曆。我們家就拿一張報紙卷一個最土的那種大美人的掛曆就送去了。我現在想我要是老師我也挺煩的,哪兒來一窮鬼。
家裡每次問我在學校怎麼樣,我都說,沒問題,都挺好,同學也好,老師也好。我是特別不願意面對事的一個人,我總覺得這事兒來了,我先快速把它蓋起來,能過就過,或者就嬉皮笑臉,兒子打老子,精神勝利法。老師叫我起來唸課文,我就故意讀錯幾個字,博取一點那種效果,「怎麼你連這個字都不認識」,然後淹沒在同學們一片笑聲中,老師也一聲嘆息,我反而解脫了,就感覺眾神歸位了。我就是爛泥扶不上牆的神。這個位置就該是我。
但精神很難真的勝利,因為物質世界總會給你一個真正的回饋,你最多就是延長你的反射弧,但時間越長,這個東西它發酵的時間就越久,最後它的力量就越強。其實我成年之後,大部分時間裡我朋友也很少,十幾年裡常聯絡的也就那麼三五個人。你在生活中有恐懼感,和對人際關係的那種不信任。其實我人緣真的還不錯,大家剛一接觸我都還會挺喜歡我的,我覺得取悅別人這個事情在我的性格或者我的作品裡是我的一個長項。但是在這個過程裡,如果對方偶爾流露出對我一點的那種攻擊性和不善意,哪怕就一次情緒管理的失誤,我就會有一種恐懼感。我心裡就沒法再相信咱們是朋友。
大部分時間我沒有任何的抵抗,我就想走,想離開這學校。其實到今天有的時候都是,比如說在一個地方等人,我都有點受不了。我愛人老說我有點急躁,比如出門的時候她在那兒收拾,我就說我先下樓等你,但其實下樓我倆也得一塊兒出發。我就老想走,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小時候上學,我看著天上的飛機,我就老想,我要是在這個飛機上就好了,我得走,我得離開這兒,我去哪兒都行。

圖源電影《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
我特別怕別人問我,你這個故事想傳達什麼,你的創作主題是什麼,我特別怕聽到這種問題。我真覺得到今天為止我也沒有一個特別清晰的立場,我要把大炮架在哪兒往哪邊轟,或者我要自己建立起一點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我自己就是一片瓦礫,我覺得我自己也沒從這片廢墟里建立出什麼來。我就是分享一些新鮮的趣味,一些生命經驗,講一些笑話,逗大家樂。就像以前王公貴族家裡不是有那種弄臣,逗皇上開心,然後皇上賞他點。我對觀眾就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逗他們開心。
但是我是以我的姿態,我的樣子向你示好。我沒法變成別人,我沒法調查說現在商業電影市場喜歡什麼,觀眾喜歡什麼,然後我投你所好,我覺得這不是低姿態,這反而是高姿態,把你查得門兒清,知道你喜歡吃酸的我給你做酸的,喜歡吃甜的我做甜的,我甜死你。我覺得那是一個陰謀,甚至是一種威脅。我是真心地向你示好,把我真的愛吃的東西分享出來給你吃,我不愛吃的我全摘出去。我想跟你分享我真正的趣味來取悅你,並且我不釋放真正的核心焦慮。我放下手裡的武器,雙手合十,告訴你我一點攻擊性都沒有,我只能盡我全力,參照我自己的審美趣味,來提供我的作品。
拍《朱同》這部電影就有點像你去畫你小時候住的第一個房子。你畫出來不一定一模一樣,你畫出一個棕色的牆,回去看發現它其實是白色的,但那不重要。你一定記得那種色調,它可能是一種主觀感受,那就是你對記憶裡的一種情感的拼湊。我只是把我自己對某一段時期的那種感受給復原出來。
其實不需要刻意地去模仿一個兒童的視角。我覺得成年和小孩的標準其實一直都很模糊。身體上會有界限,但在心理層面,你怎麼去劃分?你說朱同作為小孩很焦慮,覺得一點小事就是天塌下來了,我們現在每天也在遇到同樣的情況。如果今天咱倆聊完,你發現錄音全丟了,你也會焦慮。但你說再過個10年20年,這算什麼事?它改變你的生命軌跡了嗎?沒有,你還在你的軌跡上運動,你那個時候也得接著承受你每天要面對的焦慮。

圖源電影《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
你說小孩面對這些事,他的應對方式是混亂的,甚至不分善惡的。我覺得大人的世界也一樣是一個純混亂的狀態。你看到現在網上對很多事情的言論,你也會覺得某一個時代對某一種觀念的絕對認同就是一種絕對混亂。包括在生活裡,前幾天演話劇的時候我在臺上把右手摔斷了,當時我發現我這手握不了拳了,我還挺樂,說實話在場上我還挺興奮的,因為我從來沒骨折過。後來去醫院,長這麼大第一次打石膏,我都挺新鮮的。但我一回到廈門開始工作,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哦這事還挺麻煩的。其實這也是一種混亂,我現在遇到什麼讓我焦慮的事還是讓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第一反應覺得好好笑。跟小孩比,我可能個變高了,頭髮變少了,基本上快禿到後腦勺了,但我依舊還是以當年那樣的方式在生活。
我不需要去和小演員介紹人物,我不是聊人物那一套,排舞臺劇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基本會給一些超級清晰的指令,讓他們以這種方式完成這段表演。我覺得表演就是一個有著明確規則的遊戲。懂得表演這個遊戲的人,會在這套規則裡找到他的遊戲感,規則越清晰,它的趣味就越強。恰恰是小朋友特別擅於完成這種遊戲。因為成年人會覺得很扯,他們會跟你聊人物、聊塑造,就是所謂現實主義那一套文字分析法。但小朋友很快就能進入。
你進門,數三個數,看對方一眼,再說話,這就是遊戲規則。你數兩個數就犯規了。我不需要他了解朱同是誰,他為什麼這麼做,只要做到結果就行。表演在我看來就是論跡不論心。
演朱同的小演員嶽昊,在生活裡基本上是朱同的反面。他上的是北京一所超級牛小,性格也是絕對自信,絕對安全,絕對聰明。硬筆書法全校第一,鋼琴已經是演奏級。他們班寫作文《我的同學》,可能有半個班都得寫他。他下課出去玩,全班都跟著他出去。拍電影那段時間,他老師說岳昊不在,整個班都踏實了。我怎麼理解他?我完全不理解。我只有赤裸裸的羨慕和嫉妒。如果我小時候有一個導演過來給我講戲,我可能得尿在現場,我哪有這種自信。
他們這一代和我們小時候獲取資訊的方式差別太大了。但是我總覺得,人這個物種在某一年齡段的精神面貌其實差不了太多。在一些核心層面上,今天的孩子跟一千年前的孩子有太大區別嗎?也還好。只不過聊的事情變了,手錶能打電話了,我們小時候可能看七龍珠,他們可能看熊出沒什麼的,我不知道。
前兩天嶽昊跟我說,他30歲之前也想自己拍兩部電影,然後還想去中超踢一場球,然後還想幹嘛,說了好幾件事。他說得那麼篤定,讓你感覺他未來會有無數種可能性。小孩子對未來的期許和對可能性的敞開是永遠不會變的。在他想到這些事情的那一瞬間,他的幸福就已經成立了。如果他真的長大之後去踢了中超,可能那時候他也會有煩心事,每天累死累活的。但他現在想到的這些,在某一個平行世界裡完全疊加在一起,全部地滿足在他的想象力裡。那一刻,我非常嫉妒他。
我小的時候,對未來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從事什麼樣的職業是從來沒想過。我只有一種隱隱的期盼。我總覺得自己不會就這麼爛下去。

圖源電影《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
在那所學校裡上到高中,我基本就上不下去了。在學校待著我都頭疼。可能上午10點我才來,上一上班主任的課,下午我就走了,學校老師也根本不管你了。我就感覺大家對我,有點像對你家門口住的一個流浪漢。你也不在乎他是好是壞,反正他一定不屬於好。但是見他我也能跟他打招呼,老師還能跟我開玩笑,「今兒這麼早啊,第三節課就來啦?」流浪漢也跟你嬉皮笑臉的。但是誰都知道我不可能請流浪漢來我們家吃飯,我就敬而遠之吧。
我就變成這麼一個人。我們校長找我談話,說你可以繼續在這兒上課,你幹嘛我們都不管你,但是你能不能把學籍轉走,那意思就是你的高考成績就跟我們沒關係了。我就簽字同意唄。我媽到現在都不知道,其實我是用另一個高中的學籍畢業的。
我媽是一個極其樂觀的人。她不相信她兒子在學校是一個癩皮狗似的,她總覺得她兒子在學校肯定是一個八面玲瓏的好學生。她好像從來不拿我當一個小孩,她拿我當家裡的一個男性,家裡有什麼事她是真跟我商量,是成年人之間的那種溝通方式。我特別開心。而且如果她有點什麼煩心事跟我聊,我還能扮演一個能安慰她的人的姿態,假裝自己是個成年人似的,這對小孩來說還是挺開心的。我很喜歡和她聊天,給她講笑話,我有好多招能逗她樂。
有一次我媽帶我出去跟她的朋友吃飯,我在桌子上就開始跟人聊天,把一群大人逗得咯咯樂,有個人就說,這孩子挺能白話的,要不報我們學校試試。這個人就在中戲工作,但也不是老師,好像類似於圖書管理員。就這麼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後來我真的就去問了,中戲有一個4個月的進修班,其實主要就是面向藝考學生的,你如果要上就得從原先的高中停一段時間的學。我媽也樂意讓我去,那我當然也就去了,我心底裡是覺得我在原來的高中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上課第一天,我們80多個人擠在一個小排練廳裡。老師說,你們所有人把鞋脫了,等於160只鞋堆在那走廊裡。然後讓我們用毛巾開始擦那木地板,其實都不一定一人能分到一條,有的人就假裝拿餐巾紙在那兒擦。擦完之後,老師說,「你們知道為什麼我讓你們脫鞋、擦地板,因為這是排練廳,你們要把自己的心拿出來,在排練廳的地板上摔出一地的金子。」這是她的原話,一個字都沒差。
我現在說這話都有當時那種感覺,就是我全身都發麻,我不知道怎麼就被裹挾進一種還挺崇高的事業裡。你本來是一個特別自卑的,骨子裡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人,結果突然之間老師就讓你成為了某種崇高的一部分。不是你變崇高了,是有一輛超音速列車開過來叫「崇高號」,然後你居然就上去了。就好像你被什麼很高的東西照見了,菩薩看了你一眼,然後你的天靈蓋就噴冒出一個小芽來,在你的頭頂上開花了。
那4個月我覺得我瘋了。比如說老師讓回一個觀察生活的作業,沒人舉手,我就一堂課一個人回五六個。有一次我看了一場大四的學生的畢業大戲,我就帶著我們班同學排了一個一個多小時的戲,開那個畢業大戲的玩笑,有天上課就在班裡給大夥演了,演完老師就跟我說,你可以試試考導演系,我完全不知道導演系是幹嘛的,但這句話就是對我一個巨大的加持。我長這麼大,她就是唯一一個讓我覺得,好像她真的覺得我身上也有閃光點的那種老師。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麼表達我對她的感情,有一次我聽說她在鼓樓西劇場辦講座,特想託劇場的朋友要一個她的微信,最後還是沒好意思。你說要了微信能幹嘛呢,或者真的見到她,能幹嘛呢?抱著她親一口,說老師我謝謝你,不會的,大機率還是不知所措吧。不知道為什麼,甚至有點兒羞於面對她,但她真的是救了我。
藝考很慘,那年我所有報了的導演系、表演系,只有上戲的表演系要了我,其他所有學校我連一試都沒透過。我最後就去了上戲。我們高中校長也挺虧的,上戲也是一本啊。但也是好命吧,我就這麼離開了北京。

王子川在戲劇舞臺上。
到上海的第一天,我就愛死上海了。在此之前我人生中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北戴河。你想一個北京五環外的孩子到了上海市中心,那是什麼感覺,嚇傻了。我什麼都沒見過。我沒見過雲在樓裡飄,這不是胡鬧嗎?北京的天多高啊。東方明珠那個球的尖漏在雲外面,我說這是什麼?等於你坐個電梯就上天了。
我大一在上戲還是一樣瘋狂回課,大一最後一天結課,老師專門表揚我,說某一個主題,班裡有的人回3個,有的人回4個,王子川一共回了27個。即使我自己不演,我也帶著一幫人排,讓他們回課。大一拿了獎學金,到大二我就拿處分留校察看了,曠課太多。差生這東西它是一個慣性,不是說你想剎車就能剎住的,一旦給你一個時間,你底層的那個東西就反出來了。
那時候你每天能看到好多真的好的東西,有各種各樣的戲劇節來上海或者來學校演出,看完之後你就覺得你學的東西跟你看到的不太一樣。就感覺人家在給你展示戰鬥機的飛行表演,回來之後這邊還在教你怎麼放風箏。你就感覺這不鬧著玩呢嗎,我就有點逆反了。而且上海真的好,我那時候就買了一個破摩托車,不上課,滿上海轉,浦東浦西,各種人的故居,博物館,美術館,好玩的地兒多了。去網咖寫部落格,然後自己寫劇本,投學校的原創劇目扶持基金,投不中。我就說那就自己弄吧,我組了個劇團,借了點兒錢,自己租場地,自己寫劇本、自己導,自己演。
講故事給別人的那種開心,是我在之前十幾年的學校生活裡沒有想象過的愉悅感。排戲跟現實世界無關,你們一群人在創造一個時空,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那裡一切都是有序的,而且是一種你確定的秩序。你對過去的一切和未來的一切有一種掌控感和安全感。就像一個沙盤遊戲。所以在排練和演出,甚至在創作的任何一個環節,我大部分時間都覺得舒適。
而且在創作裡,你如何堅持自我也好,表達任何情緒也好,好像你所有的毛病都變成了一種創作習慣,甚至是提供了一種趣味,所有人都會容忍你的所有問題。比如別人要往左你非要往右,在生活裡這叫各色,但在創作中你可能給出一種大家沒有想到的可能性,大家會很興奮。生活其實是拒絕新的可能性的,生活是陳規,是求同存異,但創作恰恰不是。
從2009年做劇團開始,我一共可能做了有十幾部戲吧。前幾天我受傷這部戲我演了10年了。如果一年有四五部戲在身上,每部30場,那一年就是150場。我這一年什麼別的事都不用做了,我不是在劇場,就是在火車上、飛機上,在去劇場的路上。
作為演員,我覺得舞臺就是專門為演員開的遊樂場,你享受的完全是表演的趣味。我現在在表演的過程中依然也很開心,很享受。但它像一幅永遠都畫不完的畫,同樣的臺詞,同樣的動作,它沒有畫完的那一天。我也受不了這種重複性的工作。我好像完全做不了任何一件新的事情了。它也讓我陷入了一種焦慮。所以現在想要拍電影,也是想給這種無休止的重複畫一個句號。

在執導的首部電影裡,王子川也演了一個角色:給朱同帶來希望的體育老師。圖源電影《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
我以前可能也蒙自己,那種雞湯話,你經歷的某種事情最終會變成你的創作素材。可是誰願意遭這個罪去換這種素材,瘋了麼。它把你核心的安全感敲碎了,你換什麼都不值。安全感在你這兒不成立,它是一個遊離態,不是一個恆定的狀態,他們用十幾年的時間把那個東西給你徹底碾碎了,然後把你送出車間,說你出廠了。我不覺得到今天為止,創作或者什麼東西能讓我和那些經歷和解,從來沒有,就好像你腿斷了,有什麼可和解的?別人能跳你就是跳不了,你也急,但是沒辦法。
我基本上是一個在外面跟誰都賠笑臉,會害怕跟別人發生正面衝突的人。有衝突都是我愛人去跟別人發生衝突。有一回我們倆在路上並排騎車,有一挺壯的大哥想從我倆中間過去,就說一句:「這路是你們家開的?讓開!」我一聽這我就有點害怕,趕緊讓開了。然後我愛人就類似說了一句,你嚷嚷什麼,你會好好說話嗎。那大哥往前騎著回頭就瞪了我們一眼。
當時我還想打岔呢,我就墊了一句詞,我跟大哥說,這塊兒不是我們家開的,前面那條是我們家的。這大哥當時就把閘捏住了,停在我們前面開始罵髒話。我就看我愛人開始加速了,要衝過去。我也趕緊往前騎,衝那大哥喊,「你快走吧,你停這兒幹嘛呀。」那大哥罵罵咧咧騎走了。
你別看我們倆出去,我愛人一米五多,我一米九,但是說實話在外面都是她強勢。她是我見過最善良而且最聰明的人,沒有之一,就她有一種我想象不到的強大,她真的覺得這個世界對她來說是純安全的,不會覺得有任何的危險。這種善良不是說因為我們在同一個陣營裡她才對我善良,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會害怕。但她真的是覺得,她身邊全是好人,都是朋友,所以她對世界釋放的也是純善意。
我跟我愛人是2010年在一起的,她是完全改變我生命軌跡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她的話,我不敢想象,我可能會一直是一個脆弱敏感,一事無成,只能給外部世界和周圍的人提供焦慮不安、釋放負能量的那麼一個人。我覺得是因為她的出現,讓你相信外部世界某種絕對善意是存在的,我才有機會變得利他,願意去製造一些故事、一些創作,也帶給別人一些色彩。
我一直在變化,一直在學習跟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然後在不同的時段,我會積累一些新的認知。但我從來不覺得我現在就比5歲、10歲強大多少,或者在某天某一個時刻,我突然跟我自己說我長大成人了,我是一個成年男性,要用另外一種方式跟這個世界相處了,從來沒有。只是我的生活環境在變化,我的肉身在衰老,我以前在北京,現在在上海;我以前有頭髮,現在沒多少了。
我小時候愛吃羊肉串,現在依舊愛吃,聞見孜然我走不動道。我現在也喜歡吃零食。我以前期待我有錢,我要買大房子,我現在依舊期待我有錢,我要買大房子。小時候別人罵我打我我會生氣,現在別人打我我就報警了,這代表我長大了嗎?我只是學會了報警而已。
「現在想想我小時候真的很幼稚」這之類的話,我絕對不會說。我變得更勇敢了嗎?不是,我小的時候更勇敢。幼兒園的時候我就逃學,我們一起去春遊,我就故意藏在那個隊尾,然後躲在一個花壇底下。等所有人都走乾淨了,我就快速衝出園區,然後一路跑回我們家。現在想想還挺有想象力,挺猛的。但怎麼上小學就沒逃過一次學呢,那個勇氣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


王子川在戲劇舞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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