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期戀愛
天還未黑,北京像一塊沒散開的熱毛巾,整座城市悶得冒汗。
故事就在那個黏黏糊糊的夏天發生。
第一次約會,佳寧和對方一起去看孟京輝的話劇《戀愛的犀牛》。這部被稱為“愛情聖經”的劇,她曾獨自看過一次。而這一次,有些東西變了。
他們是在約會軟體上認識的。聊天很投緣,喜歡的電影和音樂口味幾乎一模一樣。男生和她年紀相仿,畢業後在歐洲工作,這次剛好回國休假。
劇院燈光暗下來的那一刻,佳寧聞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像熱帶雨林,潮溼、植物感強、熱情卻不濃重。她小聲誇一句:“味道很好聞。”
對方笑著說,出門前猶豫了很久噴哪瓶,看來沒選錯。
舞臺上,馬路對明明的愛炙熱、偏執。馬路說,“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決定不忘掉她。”
佳寧感覺到他的手輕輕握緊了她的手指。
話劇散場後,兩人沿著劇院外的街道慢慢走著。晚風開始吹動,男生忽然問她:“你會記住這個 moment(瞬間) 嗎?”
後來的一個月裡,佳寧和他又有了無數類似的親密瞬間:一起吃飯、看電影、臨時起意買菜回家做飯,用大量的對話填滿夜晚。
他們聊很多漫無邊際的話題。聊《春光乍洩》,爭論那年金像獎最佳男主角該不該是張國榮;聊一支香港樂隊的歌詞寫得像情書;聊下班後喝酒的衝動,和第二天醒來的空虛感。
但有一個話題,他們絕對不聊:“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電影《好東西》
這份默契的迴避,也許是今天都市男女關係的主旋律。
這種關係,沒有告白,沒有標籤,卻擁有幾乎所有戀愛該有的片段。社交媒體上,人們把它叫作“Situationship”,即情景式關係。
它是一種不上岸的曖昧,不談將來,也不干涉當下,只在此刻沉溺。像是愛情的“試用裝”,輕巧、快速、低負擔,但也隨時可能過期失效。
2023年,這個詞被正式收入牛津年度熱詞之列。
在心理學家斯滕伯格的“愛情三要素”理論中,一段完整的愛情應包含激情、親密與承諾。
而在這些新型關係裡,激情是前提,親密可有可無,承諾則成為最大禁忌。

《愛在黎明破曉前》
關係持續了一個月。男生離開北京去了上海。
佳寧看到他在朋友圈發了一組照片:電影票根、兩杯雞尾酒、一桌精緻的晚餐,還有一張模糊的雙人背影。配文是:“Moments.”
佳寧後來找到了男生的豆瓣賬號,看見他更新了一條動態:“我以為我是馬路,沒想到我是明明。”
《戀愛的犀牛》裡,明明心裡裝著另一個人,她把為他準備的禮物轉手送給了馬路,和馬路發生關係,第二天卻否認了一切。馬路像一頭傷痕累累的犀牛,卻仍然偏執地愛著明明。
她沒有質問對方和誰吃飯看電影。關係在那個黏黏糊糊的夏天發生,然後,不清不楚地潦草結束。
這就是“Situationship”的遊戲規則,佳寧深諳並接受這一點。

為什麼我們越來越難進入一段真正的關係?
2024年,中國約有1.34億單身青年,調研顯示,年輕人不戀愛的主要原因是“沒有時間和精力”。但同年,約會類APP的使用者數量卻達到了1.67億人。
這兩組資料構成了一個有趣的悖論——我們一邊喊著沒空去愛,一邊高頻地滑動著交友軟體,渴望與人建立連線。
佳寧第一次使用約會軟體,是在結束一段長達三年的戀愛之後。
嚴肅的親密關係意味著更深層次的陪伴和互相支援,也意味著磨合和爭吵。那時的她,只想擁有輕鬆、無負擔的關係,不解釋,不經營,也無需承擔誰的情緒。
她迅速適應了新的遊戲規則,在滑動、聊天、赴約之間,她不斷遇見不同的陌生人。
約會軟體上的人,看起來彷彿是都市精英的標準化模板:愛滑雪、健身、異國旅行;職業標籤不外乎網際網路、金融、藝術。
偶爾也會出現意外驚喜,比如那個發給佳寧自制點餐程式的男生。小程式裡列出了他會做的所有菜,每一道菜都有圖片和介紹。
但這份可愛的心意,最終還是敗給了五公里之外的約會禁區。
佳寧早已不願再花力氣去經營一段關係。她越來越習慣於淺層、快速、即時的情緒滿足。約會的活動半徑也在逐漸縮小——只要打車超過5公里,便自動歸為“不值得”。
在她眼裡,海淀和朝陽東五環之間的距離,已經可以算異地戀了。
城市太大了,尤其是以長通勤著稱的北京。精力總被消耗在路上,人還沒到目的地,心就先散了。
親密關係變成次拋的享樂,變成短暫又輕快的一場幻夢。

佳寧與約會物件討論為什麼無法進入親密關係
頻繁使用約會軟體的那兩年,也是佳寧步入職場,迅速成長的幾年。
她坦言,那幾年,她的自我意識在不斷覺醒和建立,親密關係在個人成長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尤其在今天這個強調效率與產出的語境下,“戀愛腦”已經成了一個貶義詞。感情不再是被鼓勵投入的課題,反而成了職場發展、人生規劃的“絆腳石”。
有一次,佳寧與一個男生維持了一段三個月的短期關係。對方溫柔體貼,提出希望認真交往。可她拒絕了。
她的理由甚至帶點迷信:“那幾個月,我的工作運勢奇差無比,唯一的變數就是他。”
更巧的是,對方那段時間在職場順風順水。佳寧半開玩笑地總結:“他是不是偷走了我的能量?”
她毫不猶豫地結束了這段關係,及時止損。磁場不合、步調不一,甚至只是一個模糊的不舒服,就足夠成為退出的理由。
這種對自我狀態的高度敏感,也體現出一種“愛無能”的現實。
德國作家米歇爾·納斯特的《愛無能的時代》中指出,現代人的愛無能,與過度的自我有關。我們持續地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將自己經營成一個品牌。
在這樣的邏輯裡,親密關係被當作風險、變數,甚至一種不確定成本。

《愛在日落黃昏時》
周圍的朋友都沉浸在Dating中,佳寧也習慣了這樣的情感模式。
一次,回老家和朋友吃飯,她聊起大城市的“約會文化”:“現在的年輕人,有時候把約會和發生關係當成一種解壓方式。”
朋友立刻反駁:“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她解釋,在城市裡,這確實是一種趨勢。但朋友仍舊無法接受,在她眼裡,那無非是換了說法的“亂來”。
傳統的情感路徑在家鄉依然清晰:戀愛、結婚、生子;而城市裡的親密關係,像是流動的霧,無從捉摸。
裁員、年齡焦慮、35歲職場危機、學歷貶值。這樣那樣的問題,困擾著佳寧,也困擾著當下的年輕人。
佳寧常覺得,好像永遠過著一種“臨時生活”,住在不屬於自己的房子裡,做著隨時可能失去的工作,認識一些階段性的朋友。
在遍地的存在主義危機中,每個人都迷茫、焦慮。吐槽工作,抱怨無止境的加班,很少有人還有力氣談一場嚴肅的戀愛。

《愛在黎明破曉前》
在這樣緊繃、疲憊的狀態中,短暫的親密關係反倒像是某種喘息。
她時常會想起那個和她一起看《戀愛的犀牛》的男生。他們互換了香水,建立了共同的歌單。
那首他們都很喜歡的歌裡,有這樣一句歌詞:“世上總有人純粹而敏感,能夠明瞭這情感,盼望你能被照顧得開心,遠距離與我共度餘生”
愉悅、心動、故事感。在短短一個月內,這段關係像電影一樣展開,在高密度的生活節奏中,留下一點被溫柔對待過的證據。即使後來的冷淡和不愉快,也無法徹底抹去其中的浪漫。
倦怠社會和愛慾之死同時誕生。於是,親密關係以各式各樣輕量化的、短期的方式苟延殘喘。

佳寧與約會物件的聊天記錄

在新型關係中,女孩更自由,還是更受傷?
經歷了太多次的約會和“Situationship”,佳寧開始感到疲憊。
起初,那種沒有定義、不需要承諾的親密關係帶來了輕盈與刺激:沒有壓力、不用負責、自由自在。
但久而久之,她發現,真正消耗她的,不是關係本身,而是反覆的“情緒勞動”。
“你以為你沒在談戀愛,但每天都在支付戀愛的情緒賬單。”佳寧說。
她曾期待過,能遇見一個真正看見她、對她有好奇心的人。現實是,在約會桌對面,大多數時候,她像在聽一場接一場的演講。
電影學院的男生,吐槽當下的影視行業在沒落,沒有一部真正的好電影;喜歡攝影的文藝男,對她的照片做起了學術點評,聽她解釋“就是隨便拍的”後,仍堅持說:“你和被拍攝者之間的距離太遠了。”
佳寧意識到,在這個時代,一個男性只要展現出最基本的禮貌和傾聽能力,就足以贏得異性的好感。
當對面都是自我陶醉的表演者時,那些懂得保持安靜的人反而成了稀缺資源。

一位男性使用者在軟體上的自我介紹
在社交軟體上,性別之間對關係的態度差異也赤裸地寫在個人簡介裡。
女生的標籤一般會寫“想要長期交往”“長期交往,但不排除短期交往”;男性則是“想要短期的關係”,“短期交往,但不拒絕長期交往”或者直接在簡介上寫“FWB”(可以發生性關係的朋友)。
這種設定,使得Situationship常常是不對等的遊戲:女性想象可能會發展成戀愛,而男性只是一心享受不負責任的浪漫遊戲。

《愛在黎明破曉前》
在認識初期,大多數男性總是迫不及待地表達好感,“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們會想盡辦法包裝情慾,從政治、電影聊到“女性主義”,努力讓情慾顯得有思想、有深度。
當目的達成,不少男性會開始宣告自己是“及時行樂主義”,故作憂愁地強調自己缺乏“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原聲家庭不幸福,對婚姻和愛情沒有信心。
他們會把“我不想跟你談戀愛”包裝得更好聽一點,說成“我們現在不也很好嗎?”“我覺得要珍惜當下的這個瞬間。”
社交媒體上有人把 Situationship 比作零工式的親密關係,乾的活卻跟正式工差不多。情緒價值、時間陪伴、性價值,每個活都要幹。
有人寫Dating日記,記錄與每一個“男嘉賓”的相處過程,反覆糾結於“這段關係能不能轉正”。但這種文字幾乎都是女性在寫,很少看到男性為Situationship認真歸檔、分析或反思。

社交平臺上關於 Situationship轉正討論
電影《好東西》裡,鍾楚曦飾演的小葉和一位眼科醫生展開了一段典型的Situationship。小葉動了真情,醫生卻表明自己不談戀愛。她立馬假裝灑脫,謊稱自己已婚,表明自己也不過是“玩玩而已”。
不少帖子,教女性如何拿捏短期關係:如何不動心、如何設界限、如何只享受、不沉迷。甚至形成了一條“約會賽道”。
於是越來越多女孩以為自己是主動者,選擇了這種關係。但事實上,很多女孩是在壓抑真實需求,她們對關係有期待,又怕暴露感情後,顯得不酷、不自洽、不夠現代。
女孩們從傳統愛情的牢籠中逃出來,卻又誤入了另一個禁區——一個不能表達、不能期望、不能脆弱的情感地帶。
甚至在身體層面,這種看似自由的關係,對女性來說依然成本更高。
生理結構的差異,註定了女性在性自由中承擔更多後果:避孕負擔、健康隱憂、恥感與情緒波動。
這種不對等的現實,常被美化為“成熟”或“性解放”,而不是被看見。

還有愛與被愛的能力嗎?
佳寧終於不再避諱自己的擰巴與脆弱。
交友軟體上一次次左滑右滑,讓她以為自己擁有了前所未有的選擇權,甚至在性緣關係裡感受到一種“女性主動”的錯覺。
但在無數段虎頭蛇尾的關係中,她似乎也遺失了真正去愛一個人的勇氣。
那些聽起來很酷的新型親密關係,回頭看,其實也不過如此。
找一家氛圍適宜的餐廳,喝點小酒,聊聊童年與理想。一晚上談完人生四季,氣氛正好,還想沿著街走一走。但,關係也就止步於此。
幾次,不同的約會物件帶她去了同一家餐廳。連“浪漫”都開始重疊,那些原本令人心動的瞬間,像是被套進了某種模板。
“我們沒有那麼多深刻的人生故事可以反覆講述,也無法像電影裡的男女主人公一樣,隨時開啟一場又一場的深度對話。”佳寧說,“當兩個人無法再創造新的回憶時,話題總有聊完的一天。”

《愛在黎明破曉前》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梁永安曾指出,現代生活的高度複雜性與多樣性,讓人們在面對一段感情時,常常懷著極大的不確定感。
如何百分百地去投入感情、談戀愛,成了當代人面臨的一個現實難題。
今年開始,佳寧對各種新型關係感到了厭倦。她開始懷疑:“我到底還能不能進入一段真正的關係?我還能相信被愛這件事嗎?”
她思考長期關係的代價:經營的時間成本、暴露軟肋的風險、日復一日的耐心磨合。這些遠比在陌生人面前扮演“完美酷女孩”困難得多。
可矛盾的是,人終究渴望被真正看見。不是社交面具下的表演,而是那個會為小事雀躍、會脆弱、會笨拙的真實自我。這種需求,或許只有長期穩定的親密關係才能滿足。
電影《好東西》裡,王鐵梅瀟灑地對小馬說:“我們之間只是課間十分鐘的關係。”
可課間十分鐘過後呢?
兩年的“約會實驗”之後,佳寧按下了暫停鍵。她刪掉了所有交友軟體,開始認真地與自己的孤獨相處。
她不再急於回應每一條訊息,也不再用新的約會掩蓋舊的失落,更不屑於那些短暫而廉價的即時快樂。
如今,對於愛情,她一邊警惕一邊期待,一邊懷疑一邊憧憬。
但她始終相信:在這個倦怠的工業社會里,哪怕愛情消失了,全世界都在教我們“聰明地愛”,總會有人像一頭犀牛一樣,笨拙而固執地去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