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嶽:我的情歌裡,男孩始終沒有追到女孩

張震嶽出了名的不愛工作。演出、活動、綜藝、採訪,他能推就推,能拖就拖。最近到了新專輯宣發期,工作人員發現,他偷偷在工作表中加塞了「DJ時間」,他怎麼還有時間跑去給別人放歌呢?那是屬於他的私人安排,每隔幾周或一個月,他會化名「DJ Orange」來到臺北的酒吧,打一晚上碟,因為好玩,順便「賺一點零用錢」。
出道以來,張震嶽多以酷酷的、不愛說話的形象出現,音樂之外,他的表達不多,但《再見》《小宇》《愛我別走》《愛的初體驗》《思念是一種病》……是每年畢業季和聚會的常見合唱曲目,誰都可以哼上幾句。他的歌詞常常像是一篇日記,顏色、氣味和溼度,簡單幾筆,就帶人進入一個具體的場景之中。有人形容,他的每首歌都有MV,「閉上眼,你就看見了」,另一種經常出現在他歌曲下的評論是,「這也是我的故事,你讀取了我的人生」。
張震嶽說,他寫歌,想寫的都是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失意、失敗或思念,他的歌曲裡,男孩子永遠追不到心儀的物件,愛人會遠走,美好總是轉瞬即逝,但是沒關係,這才是真實的生活。
2014年,他憑藉專輯《我是海雅谷慕》獲得當年臺灣金曲獎最佳國語專輯,「海雅」是他的阿美族族名,「谷慕」是他父親的名字,這張專輯也是他對自己身份的一次確認。獲獎那天,他身穿阿美族的傳統服飾走上領獎臺,他說,「我做音樂很慢,因為我是一個不喜歡工作的人,能拖就拖,有演出儘量推就推,因為我覺得生活比工作更重要。只有踏踏實實地踩在這片土地上,才能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你活的價值是什麼。」
他非常認真地踐行著這句話,他不急不慌,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具體生活中,衝浪、露營、滑板、去野外,陪伴家人。十年前,他和家人搬離臺北市中心,去到了遠郊的社群,未來他還想回到他或妻子的部落住,面對著大海,過更安靜的生活。
12年來,他沒有出過專輯,卻一直以「海雅谷慕地下頭目」的身份在小眾音樂平臺上發demo,樂評人@耳帝評價他的音樂,即便是demo也很紮實,通俗又個人,「創作對有的人來說是種本能,有的人用盡渾身解數,用盡各種元素,最終歌曲也未必好聽,而張震嶽就這麼輕描淡寫、信手拈來,即使簡陋的demo也能讓人感覺是首好歌,這就是本能天然的創作天賦吧。」
今年7月,張震嶽終於要出新專輯,這張專輯是他近十年的日常的記錄和生活,有對媽媽的思念,有衝浪生活,有海邊派對,有夜晚和酒精,他說,如果用一句話形容,那就是過去十年,他就像專輯裡那樣活著。
訪談張震嶽之前,我在北京見到了和他合作多年的音樂製作人賈敏恕。賈敏恕也是《我是海雅谷慕》的製作人,他說,張震嶽「很稀有」,他接觸過這麼多音樂人,幾乎沒看過哪個人是這麼存在於演藝圈的——不喜歡工作,只喜歡生活。需要足夠長的獨處時間,誰也別想用工作打擾他。工作入住酒店,甚至有時還要帶著帳篷去住。他也像個生活觀察家,觀察身邊每一個人的故事,有時候甚至會讓朋友寫寫失戀故事。賈敏恕找他開會,電話那頭他會說,「最近好忙好忙,我要準備豐年祭,還要開很多的族人會議,先這樣。」
當張震嶽出現在影片那頭,也完全是一副度假的裝扮,戴著鴨舌帽,穿著短褲,說著說著,會開始哼起一段旋律或Beatbox,他喜歡用音樂表達當下的心情。採訪前,經紀團隊很擔心,他們反覆強調,阿嶽很難聊,怕冷場。實際上,只要說到玩耍,張震嶽根本停不下來,他並不是沉默少言的,他有很多對生活的細微感受和觀察,他說,失去了這些,他會寫不出歌。
關於他為什麼不喜歡工作,他如何具體地生活,還有為什麼他喜歡寫普通人的失敗,以下是張震嶽的講述——
文|賴祐萱
編輯|槐楊
圖|受訪者提供

1

我真的很不喜歡工作。
講真的,我的工作全部都是被動的,我從來沒有主動跟公司說,沒有錢了,我要多賺錢,幫我多接一點活。我沒有講過這種話,我通常都是推工作比較多,都不要,不要。寫歌是很好的,發專輯也可以,但是我比較討厭後續的工作,採訪、拍MV、宣發,好麻煩。
比起工作,我更在意的是生活好不好玩。
我小時候是在漁村長大的,推開門就是大海。我是中國臺灣的阿美族,阿美族通常在海邊居住,直到現在我印象很深的畫面是,爸爸拿著魚槍下海去抓魚,或潛水去抓龍蝦,媽媽會在潮間帶,比較淺灘的地方去撿拾一些貝類。阿美族真的是很會吃的,現在大家都說海膽很貴,好好吃,小時候我吃到吐。
我家後面有一座山,小時候我常往山上跑,和小朋友們去抓蟲子。6月,有獨角仙可以抓,還可以摘野生的果子,像桑葚、石榴、芭樂。在我的童年記憶裡,小蛇、蜥蜴這些我都不怕,還可以徒手抓蟑螂。小時候,我在山裡蓋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其他人常常笑我們阿美族,說我們就喜歡吃草,因為我們可以找到各種各樣的野菜吃,阿美族也打獵,捕獲一些食物,我們吃肉吃魚也吃菜,營養很豐富,對自然饋贈的感受很強烈。
我就是這樣長大的,大自然造就了我,也很自然地影響到我的創作。
我最近發了一首新歌叫《浪人的…》,講那些衝浪人的生活。我快40歲,才開始認真學習衝浪。那是2008年,北京辦奧運會,我們這個行業工作都停頓下來,暑假沒什麼事情,我就跟朋友去海邊玩,重新開始衝浪。那時候,我發現自己的體力和體能都有點不行,畢竟不是年輕人了,但我又好喜歡去海邊衝浪的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和自然、和大海很親近。
從沿海公路開車去海邊,天氣很舒服,早上遇到日出,我相信很多衝浪的朋友都是沉溺在這種浪漫的狀態下。我有一次衝大浪,那道浪差不多一個人高,浪追我,我以為會被浪炸,會歪爆,但沒想到我過了那道浪,我甚至在捲浪中間穿過,那種感覺太好了。

衝浪,也是在等待。衝一道浪,了不起幾秒鐘,十秒鐘都很長了,除非你去很好的浪點。浪人們在海上,其實超過99%時間都在等待,不停划水,不停找更好的浪頭,不停等浪。這首歌裡,我把浪擬人化,當做一個女孩子,我只要等你,但是又等不到你,這就是人生的滋味啦。
不管在臺灣也好,在海南也好,很多衝浪的都不是本地人,因為喜歡衝浪,他們想辦法搬到海邊,離鄉背井,做點小生意維持生計,有經濟基礎的就會開一家衝浪店或開一家民宿。衝浪這項運動很奢侈,不在於今天花了多少錢,而是花了多少時間,又浪漫又奢侈,它是一種生活方式。
最近十年,我的生活都是這樣,上山下海。我高中畢業之後到臺北,開始唱歌,當藝人,中間有一段時間不常回家,好像離自然遠了一點,但人到了一定年紀之後,還是想回到自己的童年。
對我來說,很多關於工作的記憶都是很模糊的。2008年,我加入縱貫線,開始了巡迴演出,那時候我真的很開心,可以跟羅大佑、李宗盛、周華健三位大哥一起做點什麼事情,我年紀最小,他們也是給我很大的空間,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我也發現三位大哥的個性完全不一樣。有些人真的是很喜歡工作,不喜歡回家,有些人可能個性會比較敏感一點,很有意思。
當時很累,一年演了52場,到處跑,到處演出,對我來說,工作有點太多了。我儘量在這個過程當中找到樂趣,我會帶著滑板去,無聊的時候,或者等的時候,我就玩滑板。很好笑的是,當時還被一個大哥念,笑說我在那邊滑滑板很吵。但即使在那種狀態下,我還是需要一些生活趣味。
我們唱了好多場,每一場的掌聲,每一場的歡呼,現在回想起來,我都忘了。只記得打鼓的時候,我很開心;背起吉他的時候,我很開心;滑滑板的時候,我很開心。當然是很好的體驗沒有錯,但是結束了之後,我回到自己的節奏,還是覺得,這樣比較爽,比較舒服。
我現在很喜歡往山上跑,會跑到更深一點的山,甚至到手機沒有訊號的地方。經常是在最後有訊號的地方,我給老婆發一個地圖定位,告訴她我明天大概幾點下山,一出來就跟她報平安,如果超出幾個小時還沒出現的話,就是要注意。
結婚之後,我有了妻小,但這種獨處的時間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我很喜歡獨處,經常一個人做事情,不管衝浪也好,或者到山上也好,可能就是需要放鬆,什麼事情都不要想,人越少越好。
大家都覺得我的節奏很慢,我還想要更慢一點。現在吸收的資訊太多了,還沒有消化完,又有新的資訊進來。
這個時代很大的問題就是,每個人看到什麼事情也不會想,直接噼裡啪啦一直講,一直講,不會想就是一直講。很多人覺得不喜歡某個人,覺得他有問題,其實很多時候只是價值觀的不同,但大家好像不能接受這種不同。他們在講的時候,我會覺得很煩,我不會去附和,我能做的就是,我到山裡面去,我去衝浪。

2

我出第一張專輯的時候,只有18歲,寫了八首歌,都是自己的歌,那時候公司給我很大的空間。我很年輕,還在摸索,很多事情還是懵懵懂懂的,但蠻確定的是,我希望自己可以很誠實地寫歌,我想寫生活,寫真實的狀態。
如果你們聽過我的歌,會發現我沒有寫過我很帥,我很厲害,沒有寫過這種東西。相反,我的情歌裡面的那個男孩子,都是被動的,你不喜歡我,那我就慢慢離開吧。其實有點影射我自己,我也是這樣個性的人,我不會因為我是一個內向的人,就要表現得很外向、很厲害,去寫一些很有自信的那種歌,沒有,我還是很真誠地去面對我自己,我的情歌裡,男孩子始終都沒有追到女孩子。
因為你知道嗎?大多數人都不是周杰倫,很厲害,很完美,不是的,70%的人都是普通人,失敗是特別多的。在很多部分,我也是很失敗的人,比如,我有時候開車情緒很差,遇到開車不守規矩的人,我會搖窗罵人,還會跟人家理論,情緒管理欠佳,我會覺得那個時候我蠻失敗。
我不是偶像,也不想寫很天馬行空的幻想讓大家去追隨,我不想讓大家逃避現實,而是面對現實。寫歌的姿態一定要放得很低,我寧願我寫的東西、過的生活,跟大家是一樣的,我也會搖窗罵人,我也會情緒失控,我也會追不到女孩子,其實我們都一樣。
我寫歌,大家會說歌詞很直接,很簡單,拍我的MV很容易,因為歌詞裡面全都是立體的場景了。我寫歌是這樣子,人、事、物、時間、地點,一個都不會少,我都會想很清楚。可能別的寫作方式我也不會,我曾經想要寫歌寫得非常優美,下筆整個詞彙是很漂亮的,大概是寫詞人在寫的那一種,但完全做不到。
初中的時候,我的班導師也是我的國文老師,他評價我的文筆「很好玩」,不是寫得很好,很厲害,而是很好玩,很有趣。現在我還記得這件事情。這也是我日後寫詞非常重要的一點,怎麼樣寫得好玩,寫得有趣。
我寫歌,也很喜歡寫故事。剛開始寫自己的故事,後來寫朋友的故事。我在私下其實不怎麼愛講話,不管在家族,或者在朋友圈,我的話是比較少的,可能就是在角落,偷偷看大家發生什麼事情,觀察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記錄下來。可能也因為我不八卦,所以朋友出於信任會告訴我很多故事,不管是情感或是親情各方面,這些關於人的、生活的部分,都是我很好的素材。

我記錄生活的方式不是文字,大多都是一組旋律。看到很令人生氣的社會新聞,很憤怒,可能就會打一段鼓;如果很開心,可能會用很輕快的旋律記錄。我就是亂記錄,有可能就是短短的,一個hook或一個verse,我會存在我的旋律庫裡,等到想要寫歌的時候,再拿出來。
聽我早期的歌,會感覺這是一個憤青,不快樂寫下來,有什麼不爽唱出來。我可能是有點反骨,有點憤憤不平,身上的刺是比較多一點。我爸爸是警察,小時候我跟著他看新聞時事,常常覺得有很多不公一直在發生。我不喜歡這個東西,但沒辦法,這就是社會的殘酷。
包括對這個行業的不爽。2002年,我有一首歌叫《雙手插口袋》,唱的是「我的快樂不是來自這個圈子」。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觀察,我們這個行業不外乎就是「比」,什麼都要比,你比我好,我比你好,今天又要贏過誰,天哪,有多少個假想敵。說穿了,行業的某些部分是很拜金的,我認識很多的藝人朋友們,一直在工作,一直在輸出,賺了很多錢,但是問到他們的生活,說不出什麼東西,很匱乏,什麼都沒有。
前幾天,我被問到,差不多我這個年紀的創作歌手,為什麼沒有幾個還可以再寫出歌,還有新東西的?其實,他們過得很好,賺得也是盆滿缽滿,不愁吃穿了。但是,他們寫不出東西,即便他們發了新專輯還是一樣,老梗,無聊。
我覺得很可惜,因為他們的音樂教育可能是比我強的,我並不是很富裕家庭長大的小孩,學音樂都是自己摸索出來的。我常在想,如果說那些人今天嘗試去做其他的音樂風格,一定是很厲害,但是他們沒有往那個方向走,就停留在原地了。
我也可以一年都在工作,一年接好幾個節目,然後拼命辦演唱會,的確可以賺很多錢,真的很多錢。但我不想。我覺得現在已經夠了,你要追求的話,追求不完的,我也可以天天工作,買一支跟北京別墅一樣貴的手錶,幹嘛,我不要。我寧願錯失很多的工作機會,也要把生活過好,衝浪、露營,然後還會寫歌。
我比較不看娛樂新聞。我上過的綜藝我從來沒看過,過了就過了,我現在依然覺得娛樂還是很無聊的,我前陣子上過一個綜藝,那個綜藝就是比賽大家唱歌,我就很疑惑,為什麼唱歌這件事情要比,唱得好或唱得不好,它就不是音樂了嗎?唱歌不好聽又怎樣,開心就好。
當然,這個行業不是那麼一無是處,還是有好玩的地方。我要唱歌給大家聽,這件事情我就很喜歡,發唱片雖說是很被動的,但是要發還是會開心。
因為音樂是無形的,無形的力量會去影響別人,去感動人。從年輕一直到現在,我對音樂的熱情還是滿滿的,也沒有偏移過,聽到好聽的歌,還是會感動,我在家寫歌有時候也是出神,偶爾我老婆上樓來叫我,我會嚇一跳,魂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裡去。
基本上我很幸運了啦。18歲的時候,對這個行業不清楚,不瞭解,懂得也不多,公司給我什麼安排都是開心的。一直到開始組樂隊,我才知道自己要什麼。遇到的唱片公司也會給我很大空間,不是說唱片公司今天要定了一個人設,你要怎麼樣去做,不是這樣子,完完全全都是自己的,所以每一個階段的轉變,都是很自然的。我最幸運的一件事情就是可以做自己。

3

如果說,這些年有什麼事情對我影響很大,可能是媽媽去世這件事情。
我們家是信基督教的,我媽是非常虔誠、非常熱心的教徒,她很喜歡從事教會活動,幫助別人。小時候,我覺得媽媽的眼睛亮亮的,很漂亮,她總是笑眯眯的。
媽媽是54歲時走的,從她生病到離開,我一直很不甘心,我甚至失去了信念,也一度背叛了我的信仰。我會覺得,一個那麼愛主的媽媽,為什麼要那麼早就離開?假設可以用我的生命跟她換個幾年,我也都沒有問題,但是,她還是離開了。我有很多的憤怒在信仰上面,我理解不了。
2007年,有幾位親友離世,所以才會有《思念是一種病》這首歌出來,那時候,我的歌很多都跟離別有很大的關係。我並不是一下子想通了,那種情感沒辦法一下子化解,而是慢慢稀釋,稀釋我的憤怒,稀釋我的不解。像我們部落裡面,40歲到50歲的這個年齡段,這兩年走了三個,我爸也80歲了,他會走這件事情,也讓我有點擔憂。我慢慢明白,生命不就是這樣子嗎?生離死別難以避免,每個人都會遇到。
媽媽去世後兩三年,我開始創作一首歌叫《媽媽的眼睛》,歌詞裡我寫,「當我在她耳邊輕聲說,媽媽你自由了,她流下生命中最後一滴眼淚」。這就是媽媽去世那天的場景,那天媽媽快離開的時候,我跟她說,媽媽你自由了,她真的留下了一滴眼淚。我當時意識到,人在彌留的時候,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可能器官已經衰竭了,但是她的精神還在,是有知覺的,她還聽得到我們周遭的人在講什麼。
這是我真實經歷過的場景,在中國臺灣,不管你是信什麼,在告別式送行去世的親人的時候,都會演奏一首歌曲,我把它的旋律作為間奏,放進《媽媽的眼睛》,這首歌會收錄在我最新的專輯裡面。
我出專輯的速度很慢,2007年《OK》(大陸版《思念是一種病》),2013年《我是海雅谷慕》,到這一張,過去了12年。
但我想要講述的命題或主題始終脫離不了離別、生命或日常,《思念是一種病》關注的很多人的情感,苦的、甜的、真的情感;《我是海雅谷慕》是我對自己身份的一個確認,是對自然、社會的關心,其中《別哭小女孩》是關於臺東某處土地開發專案侵佔原住民生存空間的歌曲。

最新這張專輯,集結了我這十年的歌,如果要用一句話來總結,其實有點難,我就是一路生活,一路寫歌記錄心情,記錄我旁邊這些朋友的故事。好像去美國,你問黑人什麼是爵士,他們不知道,爵士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我這十年,就活在這些具體的生活中,慢慢就走成了一條比較鮮明的路。
雖然我出專輯很慢,但寫歌速度還是可以的,這些年我也一直在出各種demo,甚至新專輯有些歌也是十年前的歌。你很難看到一個線上的歌手,會每天一直亂髮demo,隨便讓大家聽,純粹分享,我很清楚,發專輯的話要有框架,要有整體的思想,不是那麼簡單的。
這次專輯和上一次相隔12年,我覺得還蠻合理的,也常有人問我,現在發張專輯的目的是什麼?怕人家忘記你嗎?或者是時間到了,你要履行合約發一張嗎?很多歌手積累到一定時候,可能爆發式發專輯,比如熱狗,兩年發三張,我以前也經歷過這樣的時期,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不想要亂槍打鳥,雖然都是好作品,我認為可以再更精準,我不會急,每一顆子彈都非常珍貴。
我發專輯的話,先不想市場需要什麼,而是自己聽起來好不好聽。我不在意市場流量的口味,在意只會氣死自己,前面我也說了,這個行業就是在「比」,比較流量,比較資料,好煩,我不喜歡比。
現在也有一些歌手會找我寫歌,我要看看交情,或者是我喜不喜歡這個歌手。很多人找我寫歌,都是因為喜歡我的歌,但我的風格不見得適合所有人。你要我寫很K歌、很八股的那種,我現在就可以寫給你,但我會覺得很丟臉,所以偶爾還是會被退稿,被退稿久了,也沒有什麼人找我寫了。後來就是我歌曲庫裡有什麼歌,有人聽到了,喜歡就拿去,像《梅雨季》也是一樣,潘帥聽到覺得喜歡,那他就拿去唱。
我對自己的作品很容易膩,聽著聽著就不喜歡了。我不會因為大家覺得這個方向很對,就一直往這個方向,總是想要創造一個新的,不會膩的東西。早期我很喜歡搖滾、電音、hiphop,近期我比較喜歡爵士,如果有下一張專輯,我可能會出一張爵士專輯。我還是會有很多好奇,有很多嘗試的心,什麼都想試一下,反正不怕失敗,就是玩嘛。
很多年前,媽媽還在的時候,有一年我和朋友騎腳踏車環島,很累,終於騎行經過家門口,媽媽特意來支援我們。那時候她已經生病了,還是告訴我們,「上坡要努力,下坡要開心」,這句話我記到現在。人生不可能一直向上走,也不能一直順遂,高高低低起起落落才是人生,所以不管怎麼樣,就算走下坡路,也沒關係,只要探索過了就可以,開心最重要。

4

最後,我還想分享一些很有意思的、很具體的生活故事。
說到我們阿美族,大家可能會蠻好奇的,我們的部落是怎麼樣的?族人還是和部落聯絡很緊密的,我這個年紀,也是我們這個年齡階層的會長,有很多的事務要處理。比如,每年的豐年祭,就是最盛大的節日,為期三天,要佈置場地,去山上砍樹搭瞭望臺,搞燈光音響,去組織舞會,還要分牛分魚。
其實到了像我這樣50歲的年紀,在部落裡基本不需要做什麼事情,但這些年少子化很嚴重,年輕人也不太回來,我們還是得跳下來做事情。過去豐年祭的時候,我們要殺一頭活牛,超級複雜,從放血、除毛、切割,還有烹煮,最後再分裝給部落的每一戶人家。現在不會自己殺活牛了,去屠宰場買一頭回來,但還是要處理,要煮,再花兩天時間分裝。
第一天是運動會,很好玩,老人家跑50公尺,小朋友跑50公尺,大家一起比賽,還有兩人三足什麼的。晚上要跳舞、喝酒、唱歌,搞到半夜,一早起來又要幹活,真的是有夠累的。
最後一天,叫做情人之夜,如果男孩子看到心儀的女孩子,可以在旁邊跟她牽手跳舞,但是因為阿美族是母系社會,所以女孩子是可以拒絕的,很認真、很嚴肅地拒絕。一直到現在,阿美族女孩子的地位比男人要高,還有入贅的習俗,像我的岳父就是入贅的。
張震嶽和妻子
豐年祭辦完了之後,還會有一個慶功宴,我們就會在旁邊的溪裡面抓魚,老人家就帶著矮凳來,一大早等著分魚,分得不公平會被老人罵,為什麼他的比較多,我就比較少。
很有意思,很具體,在部落裡面,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很緊密。你會看到很多原始的氛圍和東西,這些都是滋養我的養分,如果沒有這些生活,我是沒有辦法寫出歌的。
過了50歲,我能夠感覺到身體發生了變化,器官在老化,聲帶也會變老,年紀到了,很多事情真的大不如前,但跟年輕的時候比起來,我完全沒有失去對生活的熱情。人是很容易滿足的,滿足就不動了,人生還是要一直不斷動,不管身體也好,心也好,大腦也好,都要動起來,能動就動。
我也是這樣教我小孩的,我希望他很快樂地,在很自然的環境下長大。有時候,我們教育小孩的方式都是來自於我們上一輩,雖然我媽媽很兇,小時候也會打我,但我現在想起來,我們家庭從小就是很有愛、很自由的家庭,想起來都是好開心。
我也會接觸我小孩同學的父母,他們真的很焦慮,要求他們學什麼或變得很厲害,有時候那不過是爸媽的成就感,卻要小孩子去承受。我小孩現在讀小學,就在我們家旁邊的一個公立實驗小學,那所學校標榜可以在學校裡面養青蛙、種菜,夏天還會去旁邊的小溪溯溪,我心想,我的小孩3歲就在做這些事情了好嗎?我們去招生會,有學姐學長,都是國小二年級三年級的學生,他們帶著我小孩去參觀,這邊養雞養鵪鶉,還可以種茶葉,最後請我們喝這些國小學生烘焙的茶葉,學校都在搞這些事情。
他真的蠻開心的,學校也不太管課業。為什麼我知道這些?因為熱狗的女兒也是那間學校的,我老婆問他老婆,這邊的課業壓力怎樣,她說,完全沒有在管的,只要能做到及格就好了,不會要求小孩子一定要很厲害,反倒生活能力比較重視。我覺得很好,我就是這樣子長大的,所以希望小孩也可以這樣。
我還是會繼續好好生活,我現在有了家庭,妻小就是我的重心,除了生活之外,第二就是家庭,第三才是工作。我也清楚知道,我要拿什麼給大家,就是從我擁有的這些生活拿出來,當我連生活都沒有,我寫的歌就是很假,很空,一點也不會好玩的啦,人生還是要好好玩才比較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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