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曲迴圈其實很難?
在每年的某抑雲音樂年度總結中,總會有一項神奇的資料:
“8月29日一定是個特別的日子,你把《xxx》單曲迴圈了35遍……
這天你睡得很晚,凌晨3:18你還在聽《xxx》,那天的情緒是否已刻入記憶……
無論那天發生了什麼,這首歌都記得……”
不,我和這首歌都不記得。我只是單曲迴圈的時候睡著了,半夜被吵醒然後關上了app而已。
單曲迴圈35遍,對於一首5分鐘左右的歌曲來說,大概就是連續聽同一首歌3小時左右。為了寫這篇文章,我特意挑了一首喜歡的歌試了試,發現35遍真的很難做到。感覺聽膩了也不再覺得愉悅了的時候,我摘掉了耳機,而播放記錄則停留在了第11遍的前奏部分。

來源:(Midjourney自制)
生活中,每個人心中可能都有一些“百聽不厭”的神曲。你一度為它狂熱,一有機會就聽,反覆地聽。你將它推薦給每一個你見到的人。你聽著它入睡,聽著它起床。但是某天開始,你好像突然就忘記還有這麼一首歌一樣,很久沒有再聽過它。直到有一天,你有些驚訝地發現這首曾經熱愛的作品藏在播放列表裡,腦海中立刻響起它的旋律,但莫名就是不想再點開聽一遍。
你有過這樣的經歷嗎?為什麼在重聽許多次之後,我們會厭倦一首曾經非常喜歡的音樂作品?為什麼百聽不厭的神曲也難敵單曲迴圈的威力呢?讓我們試著從認知神經科學的角度找找線索吧。
開始喜歡一首歌倒是挺簡單?
“喜歡”是一個常見卻複雜的概念。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一種包含愉悅感、滿足感和積極行為傾向的一種情感體驗,是大腦在對注意到的刺激物全面加工之後的評估反饋結果。但是在大腦決定是否“喜歡”之前,這些刺激物至少要包含一定資訊量,否則會讓大腦很難辦。試想一下,“你喜歡數字22嗎”這個問題是否會讓你手足無措?喜歡它什麼?寫法、發音、還是會被11整除?但如果問題換成“你喜歡泰勒·斯威夫特的《22》這首歌嗎”,想必你的大腦就要忙活一陣子了。

包含不同資訊量的數字22 來源:(左:自制| 右:spotify)
初次聽到一首歌時,聲音資訊會被轉換成電訊號,透過聽神經、下丘腦、內側膝狀體加工後進入聽覺皮層。在這個過程中,大腦主要評估歌曲的音色、音量、音高、節奏等與“純音樂”相關的資訊,並將這些經過加工和評估的純音樂資訊與我們過往對音樂偏好的記憶進行比對,判斷是否喜歡。所以現在你就不會感到疑惑,為什麼那個人在《22》的前奏剛剛放完時就轉身離開了,因為他可能是一個更喜歡3/4拍小調音樂的人。
純音樂之外的聲音資訊——一般來說是歌詞——會被自動分配到與語言加工相關的腦區(比如韋爾尼克區)。大腦在這裡對語義、語法、修辭等與語言相關的資訊進行處理,在主要負責記憶、情緒、動機相關腦區的幫助下,加深我們對文字的理解和對是否喜歡的判斷。這與聽播客時產生喜歡感覺的過程是類似的。
人們對同一段聲音資訊中的純音樂部分和語言部分可能會有不同的喜好傾向,即便他們是同時出現的。舉例來說,你因為認同而喜歡《22》裡“我們快樂、自由,同時困惑、寂寞”這句歌詞,但卻可能不喜歡這句的旋律。這是因為雖然對純音樂和對語言的加工處理在神經機制上存在較多的重疊,但大腦基本上可以算是在透過兩條不同的路徑對資訊進行評估,結果不可能總是一致的。
除了歌曲本身的聲音資訊之外,情境資訊也會決定人們是否喜歡一首歌。所謂的情境資訊指的是聽歌時的環境資訊以及聽歌者的心境狀態。大腦記錄下這些資訊後,與正在接收的聲音資訊同時加工,共同形成對音樂的全面體驗和反饋,建立起對一首歌的喜歡。所以人們被問到為什麼會喜歡一首歌時,除了旋律好聽、歌詞深刻、節奏帶感、氛圍獨特之外,“陪我走過一段艱難的時光”“樂隊的現場令人印象深刻”“暗戀物件推薦的”等等都是經常提出的理由。甚至環境和心境時常可以喧賓奪主,成為一個人喜歡一首歌的最主要原因。

能決定人們是否喜歡一首歌的各種資訊 來源:(自制)
對聲音資訊和情境資訊的處理和評估,最終都會反饋到與愉悅、獎勵和動機相關的腦區(比如伏隔核、腹側被蓋區等)之中。在這裡,大腦會最後決定是否生產和生產多少多巴胺——一種大家非常熟悉的可以幫助產生愉悅感、滿足感的神經遞質。所以簡單來說,如果一首歌包含的各種資訊能成功讓大腦決定生產和釋放一些多巴胺,這時我們就可以說“你喜歡上這首歌了”。仔細想想,開始喜歡一首歌倒是件挺簡單的事情呢。
為什麼會反覆聽一首喜歡的歌?
無論是透過聲音資訊還是情境資訊,當我們喜歡上一首歌時,大腦已經初步建立好了這首歌與(由於多巴胺分泌造成的)愉悅感之間的關聯。接下來如果你再次聽到同一首歌,這種關聯又會出現和加強,直到你可以在喜歡的歌和多巴胺的分泌之間建立起最經典的條件反射。換句話說,當你一聽這首歌就感到愉悅時,你已經將聽神經與腹側被蓋區之間的路徑層層打通了。一段時期之後,這種關聯會以長時記憶的形式儲存在我們的大腦中,這種愉悅體驗也會伴隨這首歌自動提取。到這個時候,你甚至不再需要首先意識到自己為什麼喜歡這首歌,而是直接就可以感受到愉悅。這種關聯為我們決定反覆地去聽這首喜歡的歌提供了神經層面的基礎,也終於將大腦的獎賞系統引入到討論範圍之中。
大腦的獎賞系統涵蓋了一整張複雜神經網路的運作機制,但簡而言之,它指的是人們會為了獲得情感獎勵而主動重複行為的過程。在聽歌這件事裡,情感獎勵主要來自在聽一首喜歡的歌時獲得的愉悅體驗。同時,對愉悅體驗的期待也能促進多巴胺釋放,一方面增強人們對愉悅體驗的期望,一方面增加人們獲取愉悅體驗的行為動機。因此,當喜歡的歌擺在你面前,請你決定是否重聽一遍時,你會因為期待獲得聽歌后的愉悅感而點選播放;而開始聽之後,你又會因為確實獲得了愉悅感而感到滿足。於是,一次次的情感獎勵讓你感到快樂,你又因為不斷想要獲得這種正向反饋而一次次主動播放這首歌,單曲迴圈的可能性就從這裡打開了。

大腦的獎賞系統示意圖 來源:(Telzer, 2016)
等一下,愉悅感、期望、重複、迴圈……聽起來,成癮性的大門是不是也同時被打開了?
沒錯,與反覆聽喜歡的歌一樣,成癮行為(例如藥物成癮)也可以用大腦的獎賞系統進行解釋。但是,經典成癮行為一般包括的強烈渴望、耐受性、戒斷反應、控制力喪失、甚至社會功能損害等因素,大部分一般不會在聽歌這件事情上發生。所以我們可以開玩笑地說聽一首歌上癮,但這與真正的成癮性不可一概而論。只有耐受性這個因素值得拿出來討論一下,它指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個體需要更高的獎勵強度或更頻繁的行為才能獲得相同的愉悅感的一種現象。對一首已經喜歡上的歌而言,很難出現更高的獎勵強度了。所以如果我們真的對一首歌上癮,就只能透過反覆聆聽來試圖尋求與之前相同程度的愉悅感。我們對這首歌的耐受性提高了。
反覆聽又會怎樣?
反覆聆聽一首喜歡的歌會有一系列的後果。從對神經的影響來看,首先最有可能出現的是神經的適應現象,體現為一種對相似重複刺激物的反應強度逐漸減弱的過程。有趣的是,神經適應其實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積極的生物進化結果,它能幫助大腦遮蔽已經熟知了的(可能沒有危險的)刺激物,把有限的注意力集中在新的刺激物上,但這反而給我們帶來了一點麻煩。反覆聽同一首喜歡的歌時,很自然就會產生神經適應現象,直接表現就是注意力轉移和愉悅感下降,進而逐漸降低到我們對情感獎勵的期望。大腦會說,“放心吧,我知道又是這首歌。你聽你的,我去別的地方看看。對對,很好聽。真的。”
神經適應現象的出現條件對時間或強度因素並不苛刻。對於一首喜歡的歌,連續每天聽一遍,或者每隔一天聽一次、一次三遍,都有可能出現神經適應現象。但如果我們在一個很短的時間片段裡反覆聽同一首歌,即所謂的連續單曲迴圈,那麼很可能會導致出現另一種現象——神經疲勞。
神經疲勞指的是神經在持續或高強度的刺激下反應能力逐漸減弱的一種現象,像是在表達“累了,堅持不住了”。概念上它與神經適應看起來只有時間和強度的區別,但實際表現卻大相徑庭。如果說神經適應更多地表現為“由於注意力轉移導致愉悅感下降”,那麼神經疲勞則還會伴隨感知失調、反應變慢、判斷模糊等認知系統問題。嚴重時,這些負面影響會形成新的厭惡體驗,替代原本的愉悅體驗,參與重建刺激物與情感獎勵之間的關聯,也改變了大腦原本的獎賞系統規則。
這就是為什麼持續高強度的單曲迴圈往往以厭倦收尾,一方面,神經適應會使這首歌帶給我們的愉悅感逐漸降低;另一方面,神經疲勞會讓我們逐漸對這首歌產生厭惡感,儘管這是一首我們本來很喜歡的歌。

不想再聽了。來源:(Midjourney自制)
百聽不厭很難做到嗎?
在這篇文章裡,我們嘗試透過認知神經科學來探索“為什麼很難有百聽不厭的神曲”這個問題。過程中,我們知道了大腦透過加工和評估一首歌的聲音資訊和情境資訊,來判斷是否要釋放一些多巴胺,以表示對這首歌的喜歡。喜歡上一首歌時,由多巴胺帶來的愉悅感與歌曲產生直接關聯,在大腦的獎賞系統裡成為一種情感獎勵,促使我們為了得到獎勵而反覆聆聽。反覆聆聽會出現神經適應現象,導致我們聽歌時獲得的愉悅感下降;而過於高強度的反覆聆聽則會出現神經疲勞現象,甚至會產生對歌曲的厭惡感。
當然,厭惡感的產生其實並不需要單曲迴圈一百次這種笨辦法。我們都知道毀掉一首喜歡的歌的最好方法是把它設為鬧鈴,這相當於把這首歌與通常是令人厭惡的早起體驗反覆建立關聯。於是新的厭惡體驗替代了原本的愉悅體驗,破壞了獎賞系統裡的情感獎勵規則。但這裡當然不是想要展開探討“如何毀掉心中的神曲”。如果回想一下前文關於“如何喜歡上一首歌”那部分內容,會發現只提到了大腦根據歌曲的聲音和情境資訊判斷是否“喜歡”,而回避了像設成鬧鈴這樣的“不喜歡”。如果我們說喜歡上一首歌很容易,那麼厭惡一首歌只會更容易,因為大腦天然會更關注負面的、危險的資訊。因此,每一遍新的播放其實都是在為大腦提供一次與歌曲建立負面情感關聯的機會。“什麼?有一百次機會?那我就不客氣了”,大腦搓了搓杏仁核笑道。
萬一你還想重新喜歡上一首歌
最後,如果這對你很重要,這裡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技巧。
既然愉悅體驗來自大腦對聲音資訊和情境資訊的評估,第一種方法是我們可以主動尋找新的興趣點,比如去了解作曲家的創作動機、唱片封面故事、甚至商業化市場運作過程等等,這樣可能會幫助我們重新評估歌曲的相關資訊,發現可能之前忽略了的愉悅體驗。第二種方法則是創造獨特的聆聽環境,比如去音樂節聽現場、與好朋友一起聽、也可以試試自己演奏,相當於有計劃地在情境資訊中直接加入愉悅體驗,效果可能會更好。最後一種方法是透過調整自身心境,在適當的情緒狀態下重溫舊曲,這說不定也有幫助。總的來說,核心目標當然是透過恢復聽歌與愉悅體驗的關聯,來重建情感獎勵機制。但如果你只是因為單曲迴圈太多次而厭倦了一首歌,更簡單的方法只有四個字:等等再聽。
人們總說世間萬物難抵歲月漫長,在給時間以音樂的同時,也給音樂以時間吧。

“喜歡,等時機成熟時,還要單曲迴圈。嗯。” 來源(Midjourney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