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聊閒篇兒
陳佩斯在路演中不止一次提到自己離開電影32年了。
讓我一下子說出初戀分手多少年,我都得好好算算。
32年,他一直數著,深深介意。


1998年,小品王陳佩斯發現央視下屬公司發行他和朱時茂合作的小品光碟牟利,說服朱時茂與他一起,將央視告上法庭。官司贏了,但從此春晚再無他們倆的經典表演。
失去媒體曝光機會的陳佩斯,與夫人一起,找到了娛樂圈最直接面對觀眾的媒介:話劇。在聲氣相通,甚至汗水的反光都看得見的現場,慢慢開闢一條生路,堅持做自己最擅長的喜劇,向市場要生存。大道公司成為最早透過商業演出能良好運轉的民營劇院。
可是,98年到現在不是才27年嗎?32年前發生了什麼?
他說的離開,不是離開媒體曝光,離開央視,說的是離開電影。1993年他最後一次當導演,作品是《孝子賢孫伺候著》。

陳佩斯是最早一批拍商業電影,吃螃蟹的人。
看孝子賢孫的署名,青影出品,但有海南一家公司和北京市發行公司資助拍攝。這就是當時的模式。
現在大家認為理所當然的聯網售票、電子售票,在90年代初登山一樣難。那時候剛剛開始有多廳影院和分賬發行,電影不再以銷售複製的形式發行,出現了跟電影院票房分賬的形式,共同承擔市場的壓力,也分享收益。
但是,因為沒有聯網售票,不同的廳賣掉多少,是需要手工記錄的,這個廳的記到隔壁廳頭上是常有的事。紙質票根固然是一種依據,可是單位包場、電影院的會員卡,賬記不記,全憑電影院良心——或關係。複製放多少次也是無法記錄的。
那時候發行電影,不僅要跟電影院經理抽菸喝酒搞關係求排片,還要疲勞地、甚至爾虞我詐地去抽查電影院有沒有偷票房。隔壁廳可以偷你,發行商跟電影院勾搭起來,也可以偷製片方。
94年中影公司分賬引進大片,一舉啟用市場,也讓分賬成為主流。這之後陳佩斯還演過兩個電影,一部《太后吉祥》,沒有當導演,但已經是大道影業作為出品公司出現,1996年按賀歲片意思推出,成績並不如意。

1997年,脫胎於北京電影發行公司的新影聯瞄準春節檔期,以院線優勢發力賀歲片,《甲方乙方》橫空出世。當時馮小剛以不要片酬只拿分賬的投名狀形式入夥,一舉開闢了中國電影的商業化新時代,馮小剛也牢牢捏住了“賀歲片”三個字。
之後,98年陳佩斯主演,大道公司投資的《好漢三條半》,並沒有得到市場認可,大道公司與電影市場黯然告別。

跑個題,98年前後的時候,我們在上海的朋友圈有一個人叫黃儉。我與黃交往不深,很多年來竟然還記得他名字,和有點拘束的做派。朋友說他是上交大學計算機的高材生,那時候學電腦的都混得好,厲害的像網易2000年就美國上市了,最差的也給老闆幹採購,資訊差搞搞現金流不斷,黃儉樸素和有點卑微的忙叨特別沒有交大氣質,令人費解。他在創業,一家一家想說服電影院裝聯網售票系統,給我們描述有朝一日所有電影院都能聯網售票的壯麗前景,但哪次見到,都是一副黎明前的黑暗那個表情。後來大家失散聯絡,再也沒見過,天才醒得太早,
跑題回來,算是背景吧,當年的電影商業化之路,是那麼磕磕碰碰來的,沿途埋過不少英雄。
70歲的陳佩斯重新撿起電影,又做起了註定該他做的事。
所以我說,暑期檔我是必看《戲臺》的,這是三十年前市場偷他的票,給他還回去。
終於說到電影本身

進電影院前壓低了預期。畢竟……戲他一定懂,電影語言的表達已經有了很多新東西,這個年紀能跟上嗎?
看的時候也一直在擔心,客觀說,電影本身缺點多多。
一開始出字幕就老氣,螢幕上人物掛名設計感、位置和節奏都像電視片。
打仗的特技、美術風格,也是電視劇級別的。戰火紛飛下的包子鋪又過於話劇感。可以說,在進戲樓子以前,都不怎麼到位。
整個故事也有一種節奏上的急趕趕,救命啊完蛋啊一個多小時,就疲了,好像把梗均勻撒開了,反而沒了焦點。電影的長度和觀看環境與劇場不一樣,劇場要一直吊著人,而電影需要一點變化,拐彎、疑惑甚至留白。
最後片尾曲與彩蛋的關係,更是節奏把握的失敗,會讓很多觀眾根本看不到底。
網上批評最多的兩點,一點是思玥的腿和角色都毫無必要,不好笑,觀念舊;二是金嘯天到底靠譜不靠譜,抽嗨了的演員能在聽到鑼鼓點兒的瞬間清醒過來,然後自己給自己迅速扮上,抖擻上臺嗎?一會渣一會又英雄起來,竟然敢在大帥的槍下不改戲,情節過於跳脫。
但是,這又是一部後勁奇大的電影。
成功首先來自選角。餘少群的鳳小樓一出場,真的,就吸引了所有注意力,黃渤完成度一如既往地規整,驚喜是姜武和尹正,後面說。
其次,影片扣住大家心絃的是共情。誰沒見過有權力的外行粗暴地來管專業?餬口謀生的卑微特別有群眾心理的基礎。
但是,我還要說,不止這些好,還有更深沉的東西,在荒誕故事的內裡包著。
26號凌晨就飛英國了,今天已經29號,還沒寫完觀後感。我有點抓不住感受到的東西,像飛蚊,它在那裡,又不在那裡。
還是從具體情節說起吧。
大帥是個老塔兒,啥也不懂,真的嗎?
劇中有一神來之筆,大帥離場時對著小樓說:“吊嗓子像叫春,下賤!”
咦?前面他是不是還跟大夥兒說,那是壓腿呢?
六姨太心思不在他這兒,他明白嗎?
以此類推,他真的以為大嗓兒是名角嗎?六姨太崇拜的角兒,能是大嗓兒那樣的人才怪呢。
姜武的表演,在犯傻充愣之際,偶爾一個殘暴果斷的眼神,堪稱精彩。從鄉下人到大帥,就是一個眨眼之間的“選擇”,寒氣霸氣,說來就來。
權力什麼都知道,權力就是故意地,要做不尋常的決定,大舉辦明知荒唐的事,才能顯出大決心大意志大厲害。
大帥還有一句對白,讓改戲以後,跟全場交代的,大意是:唱戲,不就是為了打仗更有勁嗎!
這一句已經表達了關於藝術本體的發問:文藝是幹什麼用的?
陳強老爺子,喜劇名家,他最出名的一個傳聞,就是在臺上演白毛女的時候,一個小戰士入了戲,衝動拔槍要對付黃世仁。
這一家庭記憶,在《戲臺》裡隱隱約約飄過,作為宣傳教育的功能文藝,是對的嗎?
在更早的黑暗年代,魯迅也曾反省認識到:文藝是須聽將令的。而《戲臺》在將令之外,供了一個祖師爺。如果將令是錯的呢?如果將令被野蠻人綁架了呢?以及,文藝可不可以演失敗?演悲傷?
別覺得我想多了,再提一個細節,陳大愚的角色叫“教化處長”,不是辦公室主任,不是衛隊,就是宣傳機關。
侯喜亭揮舞胳膊跟戲班子說要怎麼怎麼改的時候,眼一瞟看到了祖師爺,嚇得愧得當場大哭。
這裡說個背景,《霸王別姬》不是老戲,是梅蘭芳演的新戲,因此這個故事真不是歷史片,而是出於方便,把背景放在最包容所有奇葩故事的軍閥背景前,就像一講涉黑的故事必然放東南亞。不妨把祖師爺、大帥、角兒,都當作一套比喻系統,那個“老規矩”,就是——信仰。
我們都有要守護的東西。
抽嗨了的角兒能變身霸王嗎?能嗎?不能嗎?
有一點超現實,才叫傳奇,也是比喻系統的一部分。張飛把人吼死可能嗎?伍子胥一夜白頭可能嗎?
因為被朋友們推動做過京劇的兒童普及工作,跟梨園行的人有一定的接觸。戲曲藝術的教育,最根本的一點就是“傳承”,先學,不談創新,吃透了練熟了在劇場裡與觀眾有過無數來回磨合,鳳毛麟角的人,才有資格談“創新”。
一開始我也很不習慣,你問京劇演員“為什麼”他們往往給你一臉懵:為什麼?因為師傅就是這麼說的。
他們得認同有一種更重要的價值,一套秩序,比本人重要,才可能從事這份以肉身傳承的事業。
槍口之下要不要服從,現代人可能一秒都不會猶豫就會求生,現代的人本主義認為每一個人都是重要的。而劇場裡,不一樣,梨園行的價值觀是“戲比天大”,比天還大,槍算什麼。
金嘯天聽到鑼鼓點,就不是金嘯天了,而是唐明皇傳人。
在這個故事之內,他是必須能站起來的。
他是個耍賴耍渾的爛人,被寵壞的毒蟲,但是有些價值落在他肉身上,比他本人重要。這正是故事要告訴我們的。尹正的表演也非常好,把名角的範兒拿捏了。
寓言一般的故事給了觀眾微弱的安慰,讓炮火中留了幾個鼓掌的觀眾。又迅速地在彩蛋裡繼續施虐,最美的守護者終究跳下橋欄。
人生投射
人間值得嗎?還要不要這麼軸地,這麼眼睛裡不揉沙子地生存?
這個故事由別人講可能都不會那麼有說服力。
宣傳路演中有個小姑娘問,工作中遇到這樣的情況怎麼辦?陳佩斯答,大概只有熬吧。
陳大師本人就是那麼過來的,黑白分明,做好自己能做的。

他仍然是弱者,其電影語言甚至有點過時,但除了熬,他還有一招:表達。
故事留下來了,就什麼都對了。
最後說女權。
女粉上門送身體,這個情節爭議很大,演員很美,劇情無趣,醜男得到美女的情節惡俗惡臭。後期路演朱時茂把所有演員誇了一遍,竟然還誇了女演員腿真好。——可見這角色沒得誇了。
朱時茂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誇得過分了,頗有老朋友捧臭腳的感覺。
但是,我想放一張圖,出了名的老好人,誰也不得罪,都曾經有為了兄弟挺身而出與權威機構戰對臺的勇氣。這種事,並肩站一次就是一輩子的朋友了吧。

他們畢竟都是七十歲的老人了。我們要告訴他們這樣處理女性角色是不對的,但不應該把批評的矛頭指向這些幾乎可以說是純潔的人。
在一個不能有女人的戲園子裡,懂戲愛戲還能唱戲的美女,本可以為這個角色加上更多含義。這是《戲臺》最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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