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口流動。
作者 | 田國寶
來源 | 經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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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燕郊高新區管委會官網資料,目前燕郊人口達110萬,比2023年增加近20萬。從房價低谷到人口迴流,燕郊人口數量變遷折射出都市圈衛星城的起伏命運。它既是“北漂”青年的落腳點,也是老年人和低收入群體的避風港。
清明節那天中午,耿阿姨祭拜完父親後,從北京拼車回到了燕郊。她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在朋友的影響下,和老伴兒一起將北京的房子租出去,搬到了燕郊定居。每月四五千元的租金差價,足以讓這對老夫妻過上舒適的日子。
4月8日中午,李東在燕郊的家中為女兒舉辦了一個簡單卻溫馨的生日會。他曾是北京居民,失業後賣掉了北京的房子,帶著家人搬到燕郊。“住了一段時間後,我開始喜歡上這裡的生活。”他笑著說。
4月9日傍晚6點,小艾從北京豐臺區的公司下班,回到燕郊的出租屋已是晚上8點多。她原本在北京與同事合租,但因矛盾激化不得不搬家。收入有限的她無法獨自承擔北京的房租,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合租物件,便在同學的建議下搬到了燕郊。
小艾說,房租便宜是她選擇定居燕郊的最大理由,在北京租一個次臥的錢,在燕郊可以租一套三居室。
據燕郊高新區管委會官網資料,目前燕郊人口達110萬,比2023年增加近20萬。
從房價低谷到人口迴流,燕郊人口數量變遷折射出都市圈衛星城的起伏命運。它既是“北漂”青年的落腳點,也是老年人和低收入群體的避風港。110萬人口的數字背後,是個體的選擇與妥協。
退休後的選擇
耿阿姨和老伴兒在北京東城區生活了大半輩子,退休已十餘年。退休後,一些老同事和鄰居陸續離開北京,遷往燕郊或者海南長居。那時,耿阿姨沒有想過離開北京,因為年邁的父親需要照顧,她對北京的生活也早已習慣。
然而,兩件事改變了她的想法。2022年,耿阿姨96歲的父親因一次感冒未能及時就醫而去世。她回憶:“父親每年體檢,身體硬朗得很。如果能及時治療,活到百歲沒問題。”父親退休後,一直和耿阿姨生活在一起,他的去世讓耿阿姨久久無法釋懷。即使老伴兒帶她外出旅遊半年,回到家後,她仍會觸景生情,止不住流淚。
也就是那時,老伴兒提出了“換個環境生活”的念頭。但他們沒想好去哪兒,也不捨得離開北京,畢竟唯一的女兒還在這裡。就在這時,發生在女兒身上的一件事讓事情有了轉機。
耿阿姨的女兒在一家港資企業工作,女兒和女婿的收入都很高,但近年來,小夫妻的收入都有所下降。
耿阿姨和老伴兒商量,不如賣掉城裡的房子,去郊區買套便宜的,反正兩人有退休金,生活無憂。這樣還能騰出一筆錢,幫女兒提前還清房貸,減輕小家庭的負擔。
女兒堅決反對。她從事房地產相關工作,深知城區的房子比郊區更保值,且父母只有這一套房,她不願讓他們賣掉。耿阿姨一時左右為難。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與住在燕郊的老鄰居聊天,鄰居出了個主意,把北京的房子租出去,每月收六七千元租金,再用一兩千元在燕郊租房,這樣既能保留房子,又有餘錢補貼女兒,還能和老鄰居做伴。
這個方案讓耿阿姨眼前一亮。北京和燕郊之間的租金差價足夠老兩口的日常開銷。經過反覆溝通,女兒最終同意了,他們將退休工資卡交給女兒,搬到了燕郊,每月房租1700元,出門就是醫院。
起初,耿阿姨擔心燕郊的醫療條件。鄰居卻安慰她,燕郊的部分醫院能用北京醫保,小病不用愁;真有大問題,北京近在咫尺。燕郊的生活成本低,小區裡還有不少從北京搬來的老人,日子過得並不孤單。
耿阿姨在燕郊常住後,認識了不少北京老人,有些多年前把北京的房子賣掉,到燕郊買房定居;有些和她一樣,近兩年才搬過來常住。多數從北京搬到燕郊的老人,原來居住條件一般,也沒有能力換房,來到燕郊後居住條件得到大幅改善。
耿阿姨說,剛來燕郊的時候,心裡挺抗拒;但住久了,越來越喜歡這裡。燕郊生活節奏慢,沒有北京那麼吵鬧,比較適合養老。
待機再起
2008年,李東大學畢業進入一家北京的設計公司,此後,工作幾經變動,他始終堅守在設計領域。他與妻子是大學同學,畢業後同為設計師,婚後攜手走過了生子、買房、換房的歲月。
李東從事的是建築設計。剛入行時,正值房地產行業上行期的開端,他和妻子的收入在同齡人中頗為亮眼。畢業五年後,他們在北京買了房;到了2018年,又換了一套更大的房子。
2020年初,兩人跨過了35歲。李東的妻子辭去設計工作,轉戰電商,希望為未來開闢一條新路。李東則選擇堅守老本行。
他很快發現,設計行業悄然進入寒冬,2021年底之後,房地產企業流動性風險陸續發生,李東所在公司的業務量急劇下滑。2022年春節後,老闆籌集了一筆現金,分給僅剩的幾名員工,隨即宣佈公司解散。
彼時,李東妻子的電商事業雖已起步並實現盈利,但收入微薄,遠不足以支撐家庭開支。失去穩定收入的李東嘗試重新找工作未果,偶爾從朋友公司接些零散的設計工作。
當時,每月近兩萬元的房貸如一座大山壓在李東肩頭。夫妻倆有些積蓄,但面對兩個孩子日益增長的開銷和不確定的未來,夫妻倆也擔心長久下去難以支撐。
李東和妻子反覆商量,最終決定賣掉北京的房子,搬到燕郊生活。
早年間,李東曾在燕郊投資了房產,原打算留給雙方父母養老。如今賣掉北京的房子,既能免去高額月供,減輕家庭負擔,又能籌措一筆現金,為未來尋找新機會。2022年下半年,他們定居燕郊。
搬到燕郊後,妻子繼續做電商,李東一邊協助妻子,一邊接設計零活。兩人的收入雖不及從前,但開銷也減了。擺脫了債務的李東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及時止損。
來燕郊後,李東曾短暫找到工作,但沒能持續下去。他說,他的年齡已經不適合繼續找工作,他是學美術的,燕郊有中央美術學院的分校區,他想著也許可以辦個美術培訓班。
2025年春節後,李東和同學、朋友、前同事聯絡了一圈,試圖找到一些穩定的生源和合作夥伴。他說,如果順利的話,預計年內培訓班就可以辦起來。
住得更好一些
小艾畢業兩年,在一家小企業打拼,工資不算豐厚。每月扣除社保和公積金後,到手收入在6000元到8000元。她也想找份高薪工作,但眼下更現實的是保住飯碗,過去兩年,公司同事人數縮減了三分之一。
剛參加工作時,小艾和一位同事在公司附近合租了一套兩居室。她住次臥,每月租金約3000元,再加上吃飯、化妝品等日常開銷,工資幾乎月月見底。
2024年上半年,公司內部競爭加劇,小艾和合租的同事因工作分歧頻生齟齬,幾次爭吵後撕破了臉。“什麼難聽的話都說過了,再一起住下去根本不可能。”小艾迴憶。
她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圈房子,卻發現喜歡的房子租金高得離譜,便宜的房源又往往是群租,室友背景複雜。就在她一籌莫展時,同學給她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一次同學聚會時,一位住在燕郊的同學提到,小艾用次臥租金的一半,就能在燕郊租下一套兩居室。這讓小艾萌生了搬到燕郊的念頭。
這位同學為她細緻地做了規劃,燕郊火車站北邊幾個小區,1500元就能租到精裝兩居室,步行10分鐘到車站,坐火車30分鐘到北京站,再換乘地鐵20分鐘就能到公司。小艾盤算著,早晨上班,加上進出站,一個半小時足夠;公司從不加班,6點準時下班,晚上回燕郊不用趕時間。
更吸引她的是經濟賬。燕郊兩居室月租1500元,比北京的房租便宜了一半,節省的錢足夠一個月的生活費,父母來探訪也有地方住。若再找人合租,她每月只需掏七八百元,能多攢下2000多元。
聚會後的第二週,在同學的幫助下,她找到房子,迅速搬到了燕郊。從此,小艾開啟了跨城生活。
工作日,她早出晚歸,燕郊的家只是個睡覺的地方;週末,她約上當地同學逛街吃飯,或邀請北京的朋友來家裡做客。她說,燕郊的生活節奏比北京慢,住得也更寬敞,唯一的槽點是進京過檢查站時堵車嚴重。
在小艾看來,燕郊雖在軟硬體上不如北京,但勝在生活成本低,房價也親民。有一次,房東半開玩笑地說,如果她住得習慣,七八十萬元就能把這套房子賣給她。那一刻,小艾心動了,“攢點錢,說不定真能在燕郊有個自己的窩”。
一直以來,燕郊以“睡城”著稱,居住了數十萬在北京工作的人。2020年後,不少人從燕郊搬回北京,但從2023年開始,又有大量的上班族因尋求更低的生活成本搬到燕郊常住,小艾是他們中的一員。
人口流動
燕郊緊鄰北京通州,隸屬於河北省廊坊市三河市,1992年被列為河北省級高新技術開發區,2010年11月晉升為國家級高新技術開發區。高新區包括燕郊鎮、高樓鎮部分割槽域及四個街道,人們口中的燕郊更多指燕郊高新區。
2008年後,北京房價快速上漲,許多在京工作卻買不起房的年輕人將目光投向了燕郊。當時,燕郊的房價僅3000元/平方米左右,支援零首付,當地開發商的賣房廣告曾遍及北京地鐵車廂。
燕郊的人口變遷與房地產市場息息相關。隨著大量的年輕人湧入買房,燕郊迎來了人口的快速增長。到2010年,燕郊的常住人口突破30萬;2015年下半年,燕郊樓市迎來一輪爆發,常住人口增至75萬;2016年燕郊房地產巔峰時刻總人口達到120萬。
2017年5月,隨著房地產限購政策的實施,燕郊樓市逐漸冷卻,大量與房地產相關的從業人員開始撤離。據當時流傳的說法,僅中介行業就有10萬人離開燕郊。根據燕郊高新區管委會披露的資料,2019年燕郊總人口降至90萬。
2020年至2022年,許多人無法正常往返北京上班而選擇離開。根據2021年三河市第七次人口普查,燕郊人口接近87萬。
2023年,燕郊人口出現回升,達到91萬。2024年,燕郊的人口流動掀起新一輪高潮。據燕郊高新區官網最新資料,目前總人口達110萬,比2023年增加近20萬,其中常住人口增加24萬。
一位當地官員說,新遷入燕郊的人群中,老年人和年輕人佔據主流。其中老人有一部分是像耿阿姨這樣原本居住在北京,但由於燕郊房價和生活成本低,退休後搬來這裡安享晚年;還有一部分老人是跟隨子女從全國各地而來。
年輕人中,跨城通勤族是主力軍。像小艾這樣在北京上班的年輕人,他們的收入不足以在北京租到滿意的房子。燕郊租金便宜且距離北京近,成了首選。2024年,很多像小艾這樣在北京工作的年輕人湧入燕郊。
此外,北京的網約車司機、裝修工人等,因不想負擔北京高昂的房租,在燕郊找到合適的棲身之地。燕郊城中村的平房和居民自建公寓的租金低至200元至500元,生活成本也遠低於北京。
還有像李東一樣的中年人,揹負不起房貸,只能賣掉房子,轉而在燕郊購置一套便宜的住房。相對低廉的生活成本為這些靈活就業者提供了喘息的空間。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東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