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開了11年貨車,我只關心搞錢|人間

一個貨車司機每年到底能收入多少,怕是連一個多年的老司機也沒法算清楚。扣掉平臺抽成、過路費、飯錢、油錢、保險費、磨損、折舊,再加上偶爾被交警罰點款,補個輪胎,換個零件啥的…….如果再倒黴,走到半路車翻了,貨物再被高速兩邊的村民搶了,那就會賠得連褲衩子都沒得穿。
配圖 | 《同學麥娜絲》劇照
2022年6月,從汽車天窗廠辭職之後,我原打算回河南老家,可上海的封控解除之後,各地仍對上海嚴密封鎖。我打電話諮詢老家的防疫政策,工作人員不建議我現在回家,說如果硬要回,那就得拉去隔離半個月,費用一天300塊。
我在天窗廠每小時工資25元,夜班26元,一天辛辛苦苦做12個小時,也才300多,實在捨不得花這個隔離費。我只能躺在小出租屋裡等著,閒極無聊時,我突發奇想,何不去看看老鄉劉剛。
劉剛在上海開大貨車,有個抖音號,裡面大多數影片都是他開貨車的記錄。他是一個黑胖的中年男人,叼著煙,滿臉滄桑。我們好久沒聯絡了,聽說我也在上海,劉剛很開心,連著問了好幾個問題:
“你啥時候來的?”
“想跟我一起玩一天?天天跟著我玩都行啊。”
“你住在哪裡?我去找你,請你吃飯。”
我說太晚了,明天再見吧。放下手機,趕忙連夜把亂得跟狗窩似的小出租屋收拾了一遍,把暫時不用的雜物都搬到小廚房裡。
第二天一早,劉剛就來了,我去葛隆菜市場門口接他,他騎著一輛小電動車。他又胖又壯,身高有1.65米,我猜他應該有160多斤。我問他有多重?他笑笑說有180斤,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劉剛比我大一歲。初入小學時,我和他妹妹一個班。他早我兩年讀書,但學習不太好,留了兩級。讀到三年級,我們就同班了。
他念到初一下學期,自覺跟不上,輟了學。那是1996年,劉剛15歲,怕出門打工沒人要,他爸爸就託關係把他身份證上的年齡改大了3歲。劉剛在家放了半年牛,第二年,經親戚介紹,去武漢的一家麵包店當學徒,一個月100塊工資。劉剛抱著混日子的心態在那裡學了近一年,僅僅學會了怎麼把麵包做熟。之後他又回來放牛種地,偶爾在市裡的建築工地當小工。
2000年夏天,我去北京的建築工地當小工,劉剛也去了。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躺在骯髒的工棚裡,憧憬著有錢後的生活,他說自己要像港片裡的那些大佬一樣,每天戴著大墨鏡,披著風衣,嘴裡叼著一支大雪茄。農村的放牛娃從未抽過雪茄,甚至都沒有在現實世界中見過雪茄,倒是對自家菜地裡種的茄子很熟悉,於是他很自然地把大雪茄念成了“大雪qié”,為此沒少被工友們嘲笑。
2001年,劉剛經媒人介紹,與小學同學張梅結婚。婚後也沒有打工的好門路,仍在家放牛種田。2003年初,有關係不錯的老同學寫信給他,邀請他去廣西搞裝修,說一天能掙100多塊。現在拿腳底板想想也能明白,在2003年,一個初一輟學,啥也不會的農民怎麼可能一天掙100多塊呢?那時候建築工地的大工一天也就30多塊,小工20左右。
可那時劉剛還年輕,沒見過世面,根本想不到這些。他按照老同學寫來的地址,坐車就去了。去的時候帶了600多塊錢,到了就被那幫人搜走了。然後每天讓劉剛上課,給他洗腦。劉剛發現是傳銷之後,整天只想著離開。老同學見實在洗不動,就帶著幾個人把劉剛打了一頓,扔給他100多塊錢,讓他走了。
劉剛先坐汽車到南寧,再從南寧坐火車。怕錢不夠,他只買了短途火車票。路上查票時,他躲到了廁所裡,沒有查到他。可出站時他被抓住了,他告訴工作人員,說他沒錢了,可工作人員就是不放人。等了幾個小時,劉剛只得把手伸進褲襠裡,拉開內褲上的拉鍊,摸出了僅剩的26塊錢。
那時候小偷特別多,一不小心錢就被偷走了。所以,農民出門打工,都是穿著帶拉鍊兜的內褲,把錢裝在裡面。工作人員拿了20塊,把6塊零錢留給了他。他用這6塊零錢坐班車回到鎮上,又從鎮上步行回了家。
劉剛說,那次自己是餓著肚子、扛著蛇皮袋走回村的。快進村時怕熟人看見他的狼狽樣,就躲到一片小樹林裡睡了一會兒,天快黑時才往回趕,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聽到有人叫門,劉剛母親開啟門走出來,看見剛出去兩個多月的兒子頭髮蓬亂,臉上帶傷,瘦脫了相。劉剛哭著把這趟去廣西的經歷講給母親聽,母親聽完心疼壞了,哭著罵道:“這是什麼老同學,怎麼專坑熟人?外面壞人太多了,以後咱再也不出門打工了。就在家種田,我不信還能餓死了。”
劉剛的這段經歷倒是和我一樣,1999年我去新疆當水電工,同樣沒掙到錢,同樣怕丟人。我是躲到菜農的小屋裡,睡到天黑才敢回家。
每年正月,揹著行李包出門的時候,哪個打工仔、打工妹不是想著能當個包工頭,或者當個小老闆呢?可真正做到的少之又少。隔壁村倒是有一個,也是初中輟學,之後在建築工地打工。後來同學介紹他去武漢的一家燈具店打工。一個月只有兩三百塊錢,還經常受老闆的責罵,他幾次想離開。可兩手空空回來又怕受嘲笑,就在那裡堅持幹,業務也越來越熟練。後來溫州老闆就把店轉讓給了他,溫州老闆家的保姆也成了他老婆。我們外出打工一個月只能掙幾百塊的時候,人家一年就能賺十幾萬了。我們還沒買摩托的時候,人家已經開著轎車回來了。村裡人見人誇,都眼紅得要死,他的父母在村裡也很有面子。
可像他這樣有能力又有運氣的人是極少數,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在工廠打工,或做點小買賣,過著普通而平凡的日子。還有少數人去哪裡打工都幹不長,掙不到錢,回鄉就會受到親友們的嘲笑,比如“那xx懶得很,今年沒掙到錢”,“那xx幹活兒不行,被人家攆回來了”,“那xx笨得很,怎麼教都學不會,在哪裡都幹不好……”
所以,無論在外面打工有多苦,咬著牙也要堅持下去。
我在新疆當水電工時,每天早上8點多上班,一直做到第二天凌晨3點多,每天的工作時間長達19個小時,連著幾個月不休息一天。那是怎樣的人間地獄呀!如果是現在,我一天都幹不下去。可那年只有17歲的我,照樣堅持了半年,因為我實在無法接受自己空著兩手返鄉,被親友們嘲笑。
之後有3年多,劉剛沒再出門打工,專心在家種田,除了種自家的田地,他還承包了同村的20多畝田地。那些年農業稅還沒有完全取消,種田賺不了什麼錢,也就僅能溫飽而已。他的兒子一天比一天大,上幼兒園了,處處都是花錢的地方,不出門打工不行啊。
於是,2007年,劉剛和張梅把兒子放在家裡,由父母帶著,他們跟著熟人去寧波打工。張梅去了電子廠的流水線,劉剛去學開叉車,學會之後在寧波的工廠開了幾年叉車。
那幾年,我們的另一個小學同學李勇一直在上海以跑貨運為生。他只讀到小學畢業,但很熱心。李勇開一輛“小搖窩兒”給別人拉貨,我們當地人稱搖籃為“搖窩”,李勇的那個小貨車車斗很小,開起來搖搖晃晃,就跟搖窩似的,所以也這麼叫。
李勇勸劉剛去上海發展,還幫劉剛也買了一輛小搖窩兒,二手的,一萬多塊錢,並給劉剛介紹活兒,帶他上路。剛開始的時候特別艱難,劉剛不知道怎麼接活兒,不知道怎麼談價格,車開得不太熟練,對上海的路也不熟。有時找不到路了,劉剛就把車停在路邊,拿出上海地圖,放在方向盤上展開,用手指在地圖上一條路一條路地扒,一年扒爛十幾張上海地圖。
慢慢地,劉剛在上海站穩了腳跟,車也越換越大:小搖窩開了1年多,加了3萬,換成了3.3米的微卡;微卡開了1年多,又加了5萬,換成了4.2米的廂貨。小廂貨開了2年,覺得不過癮,又加了4.8萬,換成了5.2米的大廂貨;5.2米的廂貨開了3年多,又加了7.3萬,換成了6.8米的廂貨;6.8米的廂貨開了2年多,又加了8.6萬,換成了現在7.7米的廂貨。
還不到11年的時間,劉剛光是換車就花了近30萬。平時一算,他一個月也能掙1萬多,卻總是沒錢花。而把劉剛帶進貨車司機這一行,也給了他不少幫助的李勇卻在5年前轉了行,他把自己的貨車轉讓掉,去駕校當教練了。
那天傍晚,我和劉剛一起去市場買菜,路過一家汽修廠。汽修廠門口停了好幾十輛各種大小,新舊不一的廂式貨車,上面都掛著“轉讓”的牌子。劉剛指著其中一輛紅色的廂式貨車說:“那輛車就是我之前換下來的,跟了我兩年多呀。”
劉剛像看老朋友似的,看著那輛6.8米的廂貨,頗有些戀戀不捨。
劉剛的煙癮很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他一直說我們這一代農村人過得苦,沒文化,掙不到錢。現在活了大半輩子,幾乎從沒享過什麼像樣的福。他大兒子已經20歲了,去年職高畢業,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現在在學修汽車。劉剛表示自己壓力很大,得給大兒子搞房子,不然沒地方結婚,還得寄錢回家供小兒子讀書。
2008年,劉剛拿出全家的積蓄,還借了一些錢,在鎮上買了一棟小樓,花了20多萬。後來裝修又花了10萬左右。剛買下小樓不久,劉剛的母親就去世了。
十幾年過去,小樓不但沒漲價,還掉價了,只值十幾萬了。劉剛很後悔,說,當時要是買在市裡就好了。現在劉剛的小兒子在市裡讀初中,劉剛為了方便父親照顧孩子,還得在市裡租房子,而鎮上的小樓卻長年閒置,門口的小樹都長到碗口粗了。
晚上8點多,劉剛說自己接到單了。如果我想明天一起去玩,那今天晚上就要去做核酸。我說這麼晚了,還有做核酸的嗎?他說有,在外岡鎮衛生院那裡。我騎車趕去衛生院時已經快9點了,可人行道上還排著好幾百米長的隊伍,有很多人都穿著廠服。他們一下班就來這裡排隊做核酸,因為不檢測,明天就無法上班。好在有三個人捅棉籤,隊伍前進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6點多,我在手機上檢視檢測結果,是陰性,我截圖發給劉剛,問我去哪裡找他。不一會兒,他給我發了個定位。我買了倆包子胡亂塞進嘴裡,就騎車去了。
這次是去江蘇太倉拉一批貨回上海,運費600塊。一路上,劉剛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車友群裡不斷有車友聯絡劉剛,問他在忙什麼?接到活兒沒有?這趟活兒有利可圖,劉剛樂呵呵地說:“嘿嘿……逮到一個小蝦米呀。”
當時,上海市內的疫情防控已經完全放開了,但只能從高速進出,進高速時,工作人員給我們倆做了免費的核酸,就揮手放行了。高速路很髒,好久沒打掃了。路邊有很多落葉和各種零食袋,還散亂地扔著很多大小不一裝著黃色液體的塑膠瓶。從太倉下高速時,防疫人員給兩邊的車門都貼上了封條。封條約有二尺長,斜著貼在車門和門框上,一開車門,封條就會斷。紅底白字的封條上書:重點管控車輛,太倉高新區封。
防疫人員囑咐我們千萬不要開啟車門,“如果把封條弄斷了,把新冠傳染給蘇州人民,我們倆要負刑事責任”。我緊張極了,出門忘記上廁所了,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竟然給忘了。
防疫人員問我們到哪裡去?又看了看我們的核酸檢測碼,發現沒問題之後終於揮手放行,但派了一輛紅色的小車尾隨我們。走了幾公里,紅色小車開始跟我們並行,小車司機開啟車窗,對著劉剛大聲喊:“你去哪裡?你具體去什麼地方?”
劉剛放下車窗,也對著下面大喊:“我去龍行洲,我去龍行洲,你可以先去那裡等我們。”
紅色小車搞明白我們的目的地之後,就前面開走了。
劉剛說,一個多月前,疫情最嚴重的時候管得嚴,小車跟在他的廂貨後面寸步不離,全程監視,別說下車,連車窗都不讓開。車窗上都貼著封條,想開啟車窗往外吐口痰都不可能。相比之下,現在已經放鬆多了。
上海的疫情防控沒有放開之前,只有運送急需的生活物資的車輛才能進出上海,進上海時,車門車窗都要貼封條,為的是怕司機被上海人感染;上海的貨車司機出上海時,車門車窗也要貼封條,為的是怕上海的司機感染外地人。
我的肚子越來越不舒服,憋得汗都下來了。我知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但路在哪兒?最後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呢?如果拉在褲襠裡,那我這老臉往哪兒擱呢?想想有的大貨車司機,外面貼著幾十個封條,好幾天都無法下車,吃住都是駕駛室裡,他們都是如何解決這樣的問題呢?我不敢想。
劉剛按照導航的指引,七轉八拐,終於開到了龍行洲的大門外。那個跟蹤我們的紅色小車也不見了蹤跡。劉剛跟保安喊,是上海那邊來拉貨的,保安就把門打開了。在院內等了十幾分鍾,來了三個男人,天熱,他們都沒戴口罩。
有一個男人開著叉車準備裝貨,劉剛跟我說:“我的車廂他們開不好,我得下去。”他搖下車窗,把頭伸出窗外問他們:“我可以出來嗎?”
有個男人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兒,出來吧。”
劉剛把車窗開到底,身子探出去,不行,翻不出去。又縮回身子,再把腿伸出去,還是不行。他長得太胖了,圓滾滾的,跟個石磙差不多,兩條腿又粗又短。他乾脆趴在車窗上,伸手小心地把封條摳開,開啟車門,跳下車去。我問他我能下去嗎?他說可以,也從這邊下。
劉剛在幫忙裝鋼管(作者供圖
我抽了些紙,戴好口罩,從他那邊快速爬了下去。我不敢去廠裡的公廁,怕萬一給大家傳染上病毒可怎麼辦。找了好久,才發現池塘的另一邊有一片玉米地,很茂密,順利地解決了問題。如此看來,車到山前必有路是真的。
裝了幾捆鋼管,裝好之後又測量、盤點。將近10點我們才離開。
關好車門之後,劉剛又把上半身伸出車窗,小心地把封門條貼好,用手掌仔細地拍了又拍,轉回頭笑嘻嘻地對我說:“還是原裝貨!”
回程的高速路上,有幾個環衛工拖著大編織袋,撿拾那些裝著黃色液體的塑膠瓶子。天氣炎熱,他們的衣服都汗溼了。
從太倉回上海,啥也不要,一路暢行無阻,也沒人檢查車門上的封條是否被摳開過。回到上海那邊的公司,有幾輛大貨車在門口等著卸貨,我們也等了半個小時,終於把貨卸掉,完成了一單生意。
此時已經是中午了,劉剛把車開到老地方停好,請我吃了一頓午飯。劉剛開啟手機笑著向我展示,600元的運費已經到賬了。這600元“運滿滿”沒有抽成,全是劉剛的。
吃過午飯,回到停車的地方,劉剛坐在馬路牙子上,開啟兩部手機,一部登入“貨拉拉”,一部登入“運滿滿”,看了好多,沒有一單合適的,運費太低了,平臺還要抽成。有好多運單是往返上海和江蘇之間的,而上海和江蘇之間好多路都封了,還得繞高速,不但要付過路費,還要跑好多冤枉路,劉剛輕易不敢接。
劉剛不是貨運平臺的會員,每天只能接兩單,每單平臺要抽走15%的“資訊費”。有好的貨運資訊了,平臺都是先提供給會員,只有會員不要的,才輪到非會員接單。劉剛一直猶豫著要不要辦個會員,初級會員和高階會員作用不大,只是可以無限接單,“資訊費”也不少收;要辦就辦超級會員,優先接單,也不收“資訊費”,可超級會員的會費是每月1099元,每天無論出不出車,都要出30多元的支出,想想也是肉疼。
過了一會兒,一箇中年車主也過來了,他有一輛8.2米長的廂貨,跟劉剛一起坐在馬路牙子上聊天,抱怨油貴,報怨運費便宜,報怨平臺抽成太多。大家商量一番,打算去看看從上海嘉定到江蘇太倉國道上的關卡通了沒有。劉剛領著我們走向他停在陽光炙烤下的白色轎車,車內像烤箱一樣,車座皮革散發出難聞的臭味兒。車座燙人,我們三個像三塊魷魚肉,一下被攤販用鏟子摁在了鐵板上,燙得滋滋冒油。車內的味兒還沒散,劉剛就關上車門,打開了空調。
只有幾公里,很快就到了。上海葛隆公安檢查站外立著一塊大牌子,上書:“貨車禁止通行。”小汽車是可以通行的,有個瘦瘦的長髮小夥子在檢查進入太倉的人員的核酸碼。8.2米車車主問:“他是男的還是女的?”劉剛說:“我也沒看出來。”
小夥子只查驗了劉剛一個人的核酸碼就放我們過去了。又往前走了幾百米,到了太倉這邊的檢查站。工作人員問我們要通行證,劉剛說:“我們不去太倉了。”
我們前後有一大半貨車都因為沒有通行證而被迫調頭返回上海。再進入上海還要查核酸碼,劉剛說:“我們是剛調頭回來的。”就放我們進來了。
剛走了幾百米,又看見對面有兩輛大貨車往太倉方向駛去。劉剛說:“哎——他們怎麼能過?我們剛才只看牌子上不能過就走了,也該問問檢查站的人。”
劉剛又調轉車頭,跟上大貨車,哪知大貨車走到檢查站卻被攔住了。大貨車主很生氣,搖下車窗大喊著跟檢查站的人理論:“病毒主要是人跟人之間傳播,貨物之間又不傳播,現在坐人的小車能過去,拉貨的大車卻不讓過,這是什麼道理?”
理論無用,他只能恨恨地調轉車頭,去繞道高速進入太倉。
劉剛和8.2米車車主看到同行投機取巧不成,都笑了。劉剛說:“這兩個傢伙,還想走近道,乖乖地去走高速吧。”
走到滬宜公路和寶錢公路的交叉口,劉剛說,我再去看看崑山那邊通了沒有。
8.2米車車主說:“肯定沒通。這兩個檢查站離這麼近,封一個通一個,那不等於沒封嗎?”
劉剛說:“反正也接不到合適的單子,閒著也是閒著,我們去看看,萬一通了呢。”
出乎大家的預料,崑山這邊的大通公安檢查站空無一人,隨便進出,好像疫情根本不存在。兩人嘿嘿笑起來,劉剛開心地說:“放開了,完全放開了!這下好了,可以放心接單了。”
劉剛放慢車速,興奮地掏出手機拍他毫無阻攔地透過大通公安檢查站,並配音:“兄弟們,我給你們探路來了,告訴你們一個好訊息,崑山這邊完全通了,啥也不要,連核酸碼都不看了,快準備接單吧。”
劉剛準備調頭返回,接單幹活。8.2米車車主說:“這真奇怪吔,太倉不通,崑山通了,難道太倉跟崑山之間封了?”
劉剛說,那咱們去看看。劉剛又順著崑山那邊的沿滬大道往太倉去。沿滬大道邊的圍欄還沒拆除,圍欄上架著鐵絲網,令我聯想到深圳和香港的邊界。前一段疫情封控時,我在上海躺在床上刷短影片,經常可以看到沿滬大道的圍欄後面,每隔幾十米就坐著一個看守人,以防止上海那邊的人翻過來。
崑山和太倉兩市之間沒有任何攔阻,我們順利地進入了太倉,繞到了太倉檢查站的後面。剛才還那麼難入的太倉,現在輕而易舉地進來了。
劉剛笑著說:“那檢查站的人會不會很奇怪,剛才明明看見你們三個人走了,不大會兒的工夫怎麼又繞到後面來了?”
然而他們並沒有問,只看了劉剛一個人的核酸碼,就放我們進入了上海。他們兩人笑著,搖著頭說:“想不通,我真想不通他們這樣搞有什麼用。”
沿滬大道邊拉起的鐵絲網(供圖
回到停貨車的地方,劉剛在貨拉拉上接了一單,420元,平臺抽成50元。這一單沒什麼油水,可再不接,這一天就接不到單了。
這一次是去太倉拉8噸貨到嘉定。如果不是疫情封控,直接從太倉檢查站這邊過來,那就只有19.6公里,還是有利可圖的。可從崑山繞道,就要40多公里,來回近百公里。單是油錢就得150塊左右。平臺抽成和油錢先去了一半,如果再扣除各項可能產生的雜費,能剩80塊錢就不錯了。劉剛今天共收入1020元。
聽起來也不少,但開大貨車,各種不確定因素太多了。
比如扣掉平臺抽成、過路費、飯錢、油錢、保險費、磨損、折舊(他這輛二十來萬的新貨車,每年光是折舊就達3萬左右),再加上偶爾被交警罰點款,補個輪胎,換個零件啥的。有時候車壞在半路,一方面修車要錢,貨物沒按時間送到,貨主還要扣錢。如果再倒黴,走到半路車翻了,貨物再被高速兩邊的村民搶了,那就會賠得連褲衩子都沒得穿。
上海疫情封了兩個多月,劉剛總共也沒跑10單,還賠錢。一輛大貨車放一天不動,都要折掉不少錢。所以,一個貨車司機每年到底能收入多少,怕是連一個多年的老司機也沒法算清楚。
從崑山過來的一路上,我們一輛貨車都沒遇到,劉剛很興奮:“我不會是第一個從這邊過的貨車司機吧!”
到了目的地,我見公司對面有家小賣部,就戴好口罩,去買了兩大瓶冰紅茶。劉剛的車座後面還有一個小床,小床上放著幾桶泡麵、幾瓶純淨水。如果晚上無法趕回家,他就睡在這張小床上。劉剛用左手摸著小床上那幾瓶已經被太陽曬得溫熱的純淨水說:“這還不熱呀,還能喝的,你花那錢做什麼?”
話雖這麼說,但他還是右手接過去,擰開,“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露出很享受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一個禿頭男人開著叉車來裝貨。一個托盤上的鐵件堆了1米多高,看上去非常沉重,托盤被小心地放上去,車廂被壓得發出“吱呀吱呀”的慘叫聲,車廂側歪了不少。連著放上三個托盤,車廂已經明顯傾斜了。我擔心車廂翻過來,忙躲開很遠。
裝好這一邊,劉剛把側廂板放下來,扣好卡扣。禿頭男又在對面裝了三個托盤,車身這才正了過來。劉剛手扶著牆,上衣都汗透了,邊看邊說:“早知道這麼重,我就不來了,這根本不止8噸貨。我還得過高速,老闆你再加幾個錢兒唄?”
禿頭男笑而不語。裝完之後,他問劉剛是否能把另一個托盤帶到一公里外的倉庫,劉剛拒絕了。
回來要爬一座長長的橋,發動機發出沉悶的吼聲。想到近期高昂的油價,我感覺劉剛口袋裡的鋼鏰兒在不斷往外嘩嘩流淌。劉剛想從太倉那邊直接進上海,就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向幾個司機朋友諮詢,貨車是否能從太倉直接進入上海?但朋友都說不清楚,讓他自己試試看,大不了再調頭回去。劉剛考慮了一下,說:“算了,還是從崑山繞過去吧。”
我問:“從崑山這邊繞道和走高速哪個更遠?”
劉剛說:“都差不多,從崑山這邊走可以省20多塊錢的過路費,一來一回省50塊錢左右。”
進入嘉定保稅區,工廠的廠區很大。劉剛叫我下車,我們兩人在門衛處登記,檢視核酸碼,之後才獲准進入。卸車時,我去了趟廁所,從廁所出來,無意從旁邊的小門走進車間看了看。車間裡很吵,機器臂不停地伸縮焊接,發出吱吱的噪聲,車間裡迷漫著淡藍色的電焊煙。電焊車間沒法裝空調,車間比外面還熱。相比之下,我剛辭職的天窗廠簡直就是天堂。
一箇中年婦女熱得受不住了,就來到車間外面喘口氣。她渾身是汗,脖子和臉通紅,不斷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滿臉的疲憊。
這家工廠一年四季招工,中介總說,活不重,有機器人焊接,工人只做些輔助工作,很輕鬆。一些專家也經常在媒體上為工廠發聲,說年輕人寧願送快遞也不願進工廠,應該想辦法把年輕人弄進工廠。可是這裡的小時工每小時21塊,做8個小時只有168塊錢,除了這點錢,沒有其它任何福利。每天就是不幹活,只來車間裡坐著,聽8小時吱吱的噪聲,呼吸8小時有毒的氣體,拿168塊,他們願意把自己的孩子送來這裡嗎?
刷短影片時,看到一個記者在深圳火車站採訪一個小夥子,小夥子嫌深圳工廠的活兒累,工資低。他聽說上海的工資高,因為上海疫情很多人回老家了,工廠招不到人,一個小時30多塊錢。他已經買好到上海的火車票,就準備來上海掙高工資了。
我想這個小夥子可能要失望了,等來了上海他會發現,對於底層的苦力來說,滬深兩地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我們這些底層的打工者跟100多年前英國作家哈代筆下的低層窮人一樣,他們每年也喜歡搬來搬去,想找到一個更好的地方。“這些農田工人,總覺得自己住的地方是埃及,總老遠看著別的地方是福地,到了他們搬到那個福地住下以後,那個福地自己就又依次變成了埃及了。”(編者注:摘自《德伯家的苔絲》
第二單成交之後,劉剛邀請我去他家吃晚飯。原本不應該再去討擾,可我確實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原計劃燉排骨吃,結果排骨賣完了,劉剛就買了幾斤肉骨頭。我買了一箱啤酒,劉剛搶著付錢,被我推開了。
劉剛和人合租在一個拆遷補償小區的四樓,81平,兩室一廳。房東多是鎮上的農民,因為佔地拆遷賠的房子,每家都有四五套,住不完,就拿來出租。幾乎所有用來出租的房子都是毛坯房,水泥牆面,水泥地板。衛生間裡只裝了馬桶和熱水器,牆面和地板也是水泥的,能滿足最基本的需求。
劉剛從房東手裡租下這套毛坯房,每月1600塊。最初的幾年,只有他們夫婦住。後來隨著油價上漲,再加上疫情,錢越來越難掙,劉剛就當起了二房東。劉剛和妻子住主臥,把次臥租出去,月租400元。後來劉剛又買來石膏板,把客廳隔成一間房,每月600塊租出去。
廚房也很簡陋,只裝了一個洗碗池。靠牆擺著一個碗櫃和兩張木桌。劉剛佔著碗櫃,兩個租戶各佔一張桌子。住次臥的小夥子也是貨車司機,他還沒結婚,不用養家餬口,所以捨得花錢,每天都在館子裡吃,吃完再去網咖玩到很晚才回來睡覺。他從不做飯,桌子上啥也沒有;劉剛兩口子經常做飯,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最多;住客廳的男人在一家汽配廠的流水線上打螺絲,廠裡管飯,他平時也不做飯,只有星期天,老人帶孩子來玩時做幾頓飯。
劉剛的妻子張梅,是我堂姐,大我1歲。她是我嬸子抱養的姑娘,我們兩家離得很近。嬸子生了一個兒子之後,聽村幹部說只生一個好,就去結紮了。結紮之後才發現,我們村子裡每家都是幾個孩子,她又後悔了,就去抱養了一個女娃,這個女娃就是張梅。
張梅中等個,圓臉,一雙大眼睛,也挺好看的。見人還沒說話,先是一臉的笑,就是皮膚有些黑,那是曬的。她很勤快,天天幫家裡幹農活兒、放牛、打豬草,不黑才怪。讀小學的時候,她的成績還是挺不錯的,到了初中就不行了。再加上嬸子也不是特別支援她讀書,所以讀完初一她就輟學了。
20歲那年,媒人把她介紹給了劉剛。兩人是小學同學,張梅和劉剛的妹妹也是好朋友,大家都知根知底。那時的劉剛雖然個子不高,但遠沒這麼胖,還算好看,張梅也就同意了。自從她結婚之後,我們有10多年沒見面了,她今年也41歲了。
劉剛在炒菜(作者供圖
田 舍 郎
初中輟學,農民工,
幹過縫紉工、泥瓦匠、
水電工、鍋爐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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