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曹曹
一
問：孤獨九劍是什麼？
答：是風清揚給令狐沖的診金。
看了這個回答你可能以為我糊塗了，到底誰是大夫啊，是不是搞錯了。
《笑傲江湖》裡，都覺得命好的人是令狐沖。他運氣好，打通了風清揚的副本，學會了獨孤九劍。多少人要嘎命根才能得到一本橙級武功，他全須全尾得到平替版。
多數讀者可能就體會不到令狐沖對風清揚的幫助。簡單點說，他治好了風清揚的政治性emo。
套用瓊瑤的句式，畢竟你只是得到了一本絕世武功，而他從此可以正常上網了啊。
二
這得從風清揚的病說起。
和其他身懷絕技的高人不一樣，原著裡，風清揚除了一身的本事，還有一個特殊的狀態，就是他是社死的，附帶還患上了嚴重的政治性emo。
簡而言之，就是因為臭大糞一樣的社會生態和輿論環境，被整抑鬱了，長期好不了。
華山派火併事件中，風清揚被人用妓女騙婚，成為了江湖笑柄，估計把當時別人的一切頭條都搶光了。
當他火急火燎趕回門派，劍宗的同仁已死傷殆盡。發現上當之後再殺回江南，假岳丈又已逃之夭夭，估計彩禮都沒退。
如果當時有直升機，搞不好各大UP主們都要跟著他一路直播。
風清揚就此陷入了社死的狀態，惱怒羞愧，差點自刎而死。
他痛陳：“我當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不得與人當真動手……”小時候讀到，我就沒想明白：風清揚又不是誤傷過仁人義士，何必不動手？後來才懂了，這就和社死的人宣佈再不上網一樣。
隱居華山後洞，離群索居，風清揚的心理狀態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
他每天所見到的事實，是偽君子霸佔了華山，滿口仁義道德，給弟子們洗腦；劍法也練得亂七八糟，食古不化，還天天什麼”以氣馭劍”。風清揚住了二十年，血壓都升高了。沒法不emo。
三
遇見令狐沖時，風清揚的政治性抑鬱已經非常嚴重。這從他的方方面面都可以看出來：
“神氣抑鬱，臉如金紙。”“滿面病容，神色憔悴”。
吃飯很少——“風清揚只吃小半碗飯便飽了。”
他還拒絕任何社會交往，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華山的人。換句話說，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江湖大眾。
對於一些特殊詞語，他也會有應激反應，如“正人君子”、“正邪之分”、“以氣馭劍”、“華山正統”，等等。
這二十年裡，他陷入了自我困局，在以下問題上始終想不明白：
一、絕世武功為什麼總幹不過陰謀詭計？
二、天下人既蠢又壞，我為什麼還要在乎天下人的看法？
三、到底什麼叫道義？都特麼沒人相信我道義了，我還守不守道義？
在陷入人生重大迷惘的時候，有的高手會求助於宗教。王重陽就做了道士，南帝就做了和尚。
有的則求助於權威。例如郭靖想不明白“練武功是好是壞”，要靠洪七公的一番話來當頭棒喝。
風清揚卻是一個完全的、絕對的自由主義者和世俗主義者，他是不信宗教的，也不尿權威的。他必須得自己想明白才是明白。所以他愈發地痛苦。
他倒也沒有尋短見，一直硬著頭皮在華山苟活著。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暫時想不明白，但終究會想明白的。
四
二十年後，思過崖上，上天送來了令狐沖和田伯光，現場來了個示範課。
令狐沖這個傢伙，輩分低，功夫差，文化修養也很糟糕。但他無意中卻啟發了風清揚一個重大問題，那就是：
該如何面對流氓？
有人說令狐沖還教得了風清揚？教得了。有時候，下愚可以渡上智，不肖可以渡聖賢。
令狐沖面對流氓的表現，就是一臺活活的表演課。田伯光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又是道德綁架，逼著令狐沖去見儀琳。結果到了令狐沖這裡，根本不是事兒。他嘴上嘻嘻哈哈，手下絕不鬆垮，對方儘管許諾，自己絕不接茬。
田伯光打感情牌，他照單全收；田伯光講江湖道義，他充耳不聞。
他還光靠假裝虛弱，一張嘴巴拼命忽悠，從田伯光那裡爭取了一天一夜練習劍法，簡直給風清揚開啟新世界。什麼萬里獨行採花大盜，都給名門正派的大弟子忽悠瘸了。
風清揚說，你用這法子忽悠田伯光，有點兒卑鄙無恥。令狐沖笑道：“對付卑鄙無恥之徒，說不得，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人設，那就是個屁。
風清揚搞不好都激靈一下子：對哈，我老風是怎麼被卑鄙無恥之徒騎到頭上來的？為什麼人家得意洋洋，我卻emo了二十年？
面對卑鄙之徒，為什麼我那麼憋屈，那麼束手束腳，那麼患得患失？如果早有令狐沖這個小子的灑脫，我是不是能活成另外一個故事？
五
令狐沖還有一項優點，他有足夠的鈍感。
他從來不糾結為什麼世上流氓這麼多、世人那麼蠢。對於無解的事，他這個人是不往心頭去的。
換句話說，他總是偏愛停留在感性層面，所以就沒有那麼多的理性痛苦。
偶爾地，他倒是也思考過一些深層次的問題，比如：見了魔教中人，是不是不問青紅皂白提劍便殺？
這些思考，令狐沖都是一觸即罷，不往心裡去的。想不明白的老子就不想了，憑著感覺來罷。這就是為什麼令狐沖做事率性為之，無拘無束，揮灑自如。
而“無拘無束，揮灑自如”，正是風清揚理論上明白，實際上卻做不到的。否則他怎麼會沉湎舊事，憎恨輿論，在華山避世二十年？
最典型的，是風清揚對令狐沖的最後一問：要是正人君子來害你，你用不用卑鄙無恥的手段？
令狐沖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時答不出話來。
風清揚雙目炯炯，瞪視著令狐沖，森然問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沖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
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這番話，還有這番大喜，貌似是說給令狐沖聽，實際上是風清揚自己的靈魂吶喊。那是二十年來他最治癒的時刻，也是最醍醐灌頂的時刻。
兩個人的這一段互動，真是教學相長的典型例子。
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風清揚偏偏把獨孤九劍傳給令狐沖？他對令狐沖到底是什麼情緒？
一句話，欣賞令狐沖，羨慕令狐沖，代入令狐沖，魂穿令狐沖。
注意一處細節，在書上，他曾調侃令狐沖說：“倒是我來求著你學藝了？”
說對了。
——完——
【隨手薦】近期發現的一本好書，廉萍《荷葉浮萍》，三聯書店。它還有個副標題叫“《紅樓》永珍隨筆”，推薦給對《紅樓夢》感興趣的同學。
出差前找書，隨手翻開，看到一段話：“有時候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推動我們往前走的力量是什麼……轉眼顧盼之間，偶爾瞥到天邊一抹流霞，雲際一隻歸鳥，也許就是人在旅途的最大安慰。雖然無用，總是心動。”
就決定帶上，好打發五六天時間。哪想到飛機上拿起就放不下了，幾小時就看完了，還記了不少讀書筆記。
作者廉萍老師是北大古文學博士，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這本書是近兩三年來我看到最好的紅樓隨筆，無論專業水準、情趣內涵、可讀性，都特別好，哪怕是林黛玉多看了幾眼的嫩筍，尤二姐打賈蓉的熨斗，都引經據典，講得津津有味。
舉一篇《蕉葉杯》為例，林黛玉隨手拿來喝了一口酒的“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到底長啥樣？一直都想當然以為是捲起來的高杯子。
這本書讓我長知識了，原來是寬寬淺淺、平展開的，因為盛酒少，所以叫“小小的”。蘇東坡說自己酒量少，只能吃“三蕉葉”就是此意。這正好顯出林黛玉弱，不能喝酒。是不是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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