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筆下最深刻的一幕:向問天的轉型

文/六神磊磊
黑木崖上,東方不敗伏誅,其黨羽也一鼓成擒。任我行重新執掌日月神教大權,再次攀上了事業的頂峰,睥睨天下。
此時此刻,任我行的身邊簇擁著三個人:老臣向問天、佞臣上官雲、女婿令狐沖。
這幾個人,隱隱然已構成了日月教新的權力核心。
三個人一起都向任我行道賀,恭喜他誅卻頑敵,奪回大位。這一番對話,是關鍵看點,千萬不能隨便放過。
上官雲是這樣說的:
“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廕之下,揚威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十分諂媚,十分到位。任我行的反應是“笑罵:‘什麼千秋萬載。胡說八道!’”
相比之下,向問天則是說:“恭喜教主,賀喜教主!”
他的道賀和上官雲相比,樸實老套得多。
任我行的回應是笑道:“這一役誅奸復位,你實佔首功。”
注意,一個是“笑罵”胡說八道,一個是正式、刻板、拿腔拿調的笑稱“這一役,你實佔首功”,細微差異之間,儘可窺見君王的心事和態度。
前者極其親暱、隨便,而對後者已然隔閡、甚至是戒備。
不妨品一品向問天聽到這句話的心情。
任我行、向問天,原本是兄弟相稱,無數次一同出生入死。我尊你一聲教主,你叫我一聲兄弟,我不失上下之禮,你不忘兄弟之情,本是二人的默契。
看任我行在復辟之前是如何稱呼向問天的,口口聲聲都是兄弟:
“聽向兄弟說……”
“我聽向兄弟說……”
“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
“向兄弟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
眼下這個歡慶勝利的時刻,向問天更想聽到的話,一定是“老向,這一次多虧了你”,而不是一句極官方極拿腔作調的:“這一役你實佔首功”。
君王這句話,表面上是對向問天功勞的肯定,實際上卻是一種隔膜和疏遠,是對雙方眼下身份界限的一種提醒。畢竟,兄弟之間,是不需要論“首功”的,只有君臣之間才論“首功”。
而且還加上了一個微妙的“你實佔”,翻譯成大白話就是:你確實是頭功。其隱含意味是:你知道自己是頭功,我也知道你知道自己是頭功,我現在承認你是頭功,不用提醒我了。
任我行這樣說話,未必是刻意,但這話卻一定真實準確地反應了他的內心狀態。
大敵消滅,功業達成,黃袍加身,他的心態瞬間就變了,對親密的戰友和合夥人,他從信任、依賴、倚重,瞬間就變成了防備、隔閡、警惕了。
此時此刻,任我行防備向問天什麼?太多了。
譬如防備他居功自傲。向問天之功,實在太大。諸如引薦令狐沖之功、圍殺東方不敗之功都不提了,就說一個救駕之功,要不是向問天搭救,任我行現在還在西湖把牢底坐穿,還在當鐵板刻字的非遺傳承人、金文藝術家,焉能有今天的高位?
向問天,等於是給了任我行第二次政治生命的最大功臣。
任我行此刻最不樂意看到的,怕就是向問天居功自得,別說開口閉口“沒有我哪有任教主的今天了”,哪怕向問天嘴上不說,光心裡這樣想,也足夠讓任我行噁心到死。
又比如防備他拉幫結派。就說令狐沖,到底是任我行的人,還是向問天的人?須知令狐沖與向問天親如兄弟,兩人是同生共死過的。
明明是我的《吸星大法》,讓令狐沖給學了去,治好了內傷,可令狐沖會感激的,是我還是向問天?怕都要打個問號。
再有,就是怕他成為下一個東方不敗。當年東方不敗造反奪權,任我行已經吃了一次苦頭了,不想再吃下一次了。向問天眼下的資歷、威望、功勞,比東方不敗當年做臣子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眼下他雖然忠心耿耿,但誰能保證以後?
再說遠一點,我倘若身體健康,還彈壓得他住,可等我老了病了,我女兒壓不壓得他服?
君王之心的微妙變化,向問天察覺到沒有?以老向的聰明、機警,肯定是瞬間便即明白。
一句“你實佔首功”,向問天大概立刻便聽懂了其中蘊含的複雜情緒,透過那表面上的認可、稱許、肯定,裡面是滿滿的提醒、隔閡、戒備,以及那不會再回來的親密無間的關係,和消逝了的兄弟之情。
向問天這時的狀態原本就不好,之前力戰東方不敗,他受了刺傷,全身麻木,此刻,藉著調理氣息的機會,他其實也在慢慢調整情緒,想著自己的心事。
注意一個細節:這之後,極長的故事篇幅裡,向問天都沒有再說話,說話的人是上官雲。
這個“實佔首功”的老向選擇了沉默。
等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就已經是完全的下屬乃至奴僕口吻:
向問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性子執拗得很,待屬下慢慢開導於他……”
武林各大門派裡,不曾見過副手這樣向老闆陪笑的。甯中則沒有這樣向嶽不群陪笑,劉正風不曾這樣向莫大先生陪笑,少林方生沒有這樣向方證大師陪笑,定逸、定靜師太也沒有這樣向定閒陪笑。其實哪怕是更偏黑道的嵩山派,陸柏、湯英鶚等似乎也沒有這樣向左冷禪陪笑。
向問天的武功威望,遠勝過甯中則、定靜、劉正風。他外號“天王老子”,豈是虛言?當年東方不敗當光明左使的時候,他便是右使,是可以和東方不敗並駕齊驅的大佬;少林寺和正教三戰決勝時,他被安排的對手是武當沖虛或嵩山左冷禪,都是正教的頂級巨頭。其餘如什麼丐幫幫主、泰山掌門等都是插不上手的小角色。
而此時此刻,他卻把自己放在了一個極其卑微的位置,向那個之前一直稱自己“向兄弟”的合夥人低頭陪笑,迂迴說情。
這就是向問天迅速完成的轉型。多年來的沉浮起落、伴君伴虎,帶給了他卓越的適應能力和生存技巧。
而此前短暫的沉默,是一次頓悟,一次覺醒。聰明如他,從來不會一無所獲地白白沉默。
數章之後,當向問天再次出現在讀者面前時,像完全換了個人:
向問天右手高舉,畫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劉國重就說,向問天此刻的舉止,活像一個祭司。又或者說,像一個神僕。
一個人能成為“天王老子”,能建立大功殊勳,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更難的是徹底放下“天王老子”,忘掉那些資歷和功勞,轉型成一個任勞任怨的管家老向。
能辦事,能背鍋,能迎親,能送客;見到朋友時“縱聲長笑,滿臉堆歡”;見到五嶽劍派則板起臉來、冷起臉來;見到敵人不戒和尚時則“怒喝”“怒道”;等到老闆吩咐饒了和尚,則又妥帖無比,禮送下山,連對和尚的老婆也特意吩咐讓女弟子來背,周到之極。
《笑傲江湖》這本書裡,令狐沖始終沒有變,不肯轉型,這是很深刻的。而向問天的變化和轉型,同樣深刻,甚至更深刻。
如果說莫大先生就是沒有奇遇的令狐沖,那麼向問天,就是想明白了的令狐沖。
他想明白了:沒有我向問天,就會有上官雲;沒有上官雲,就會有楊蓮亭。屁股只會越撅越高,底線只會越來越低。那特麼還不如讓我向問天來呢。
倘若要問老向到底如何做到的,他多半會回答:
我只是掌握了核心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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