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一刀劈開生死，迎來的是生，如今人們依然這樣期待著……
文丨新京報記者 熊麗欣 左琳 實習生 武亮亮
編輯 丨彭衝
校對 丨賈寧
趙秋菊不喜歡網友給她丈夫起的名字——“菜刀哥”，這個稱呼總讓她想起當年生死攸關的場景：四年前的暴雨中，丈夫李坤朋拎著菜刀、蹚過齊胸的積水，劈砍車窗，和旁人合力救出祖孫三人。
尤其是最近，她更不願意回想。李坤朋進了醫院，一連昏迷十幾天，她每一秒都在緊張。
當年一刀劈開生死，迎來的是生，如今人們依然這樣期待著，但在救治將近20天后，3月3日凌晨1點40分，李坤朋逝世，年僅39歲。
他走後，鄭州飄起雪花，冷風灌進棉衣，凍得人打哆嗦。
3月3日上午，遺體被火化前，一場簡單的追悼會在鄭州市殯儀館舉行。來者低著頭，紅著眼，在靈堂前交替來去，做最後的告別。
2022年5月，李坤朋和其他救人者被評為鄭州市“見義勇為模範群體”。受訪者供圖
救人
“菜刀哥”這個名字，源於鄭州四年前的那場災害。
2021年7月20日，歷史罕見的特大暴雨襲擊了這座中原城市，當天下午五點半，在鄭東新區創業路與普惠路十字路口，路面一片汪洋。一輛黑色轎車被積水淹沒，只露出上半扇窗戶，困住了一位老人和兩名兒童。
當時，正在附近酒店搶救裝置的李坤朋接到一通電話，是附近便利店老闆打來的，聲音很急：“兄弟，你往店門口看，看沒看見路口有一輛黑車？車快被淹了，有人在車上，快去救人！”李坤朋結束通話電話，拿起身邊的菜刀，一頭衝進雨中。
在後來流傳的一段影片裡，人們看到，在暴雨和急流中，身高約一米八的李坤朋一步步向轎車靠近，渾濁的積水沒過他的胸口。他好不容易爬上車引擎蓋，用菜刀猛砍車窗，急浪一個接一個打來，把手上的力度打掉不少，劈砍幾次，也只在擋風玻璃上留了幾道裂痕。
李坤朋又爬上車頂，試圖破開天窗。車外的水位仍在不斷上漲，車內，老人託著兩個孩子，向李坤朋拼命揮手。眼看車內的積水已經沒到了孩子的脖頸處，三人只能把頭貼近車頂，仰著臉才能不被嗆到。
李坤朋高聲呼救，附近的麵館老闆、物業保安、酒吧工作人員聽到了，抱著藍色的大水桶衝過來。幾人合力砸開天窗，兩個孩子逃出來，依次蹲進了藍色水桶。最終，祖孫三人都獲救。
鬆了一口氣，李坤朋才發現自己手腳多處被玻璃割傷，鮮血直流。後來，眾人合力救人的影片在網路上傳播，拎著菜刀第一個衝向洪流的男人被網友親切地稱為“菜刀哥”。
2021年7月20日，鄭州暴雨，李坤朋站在車頂，用菜刀劈車窗，與他人合力救出被困者。圖源：李坤朋社交賬號
再後來，一起救人的九人被當地政府授予了“見義勇為模範群體”稱號。
熱心
人們熟悉“菜刀哥”，但可能不熟悉李坤朋。
救人那年，李坤朋35歲，河南周口太康縣清集鎮清集村人。
“好人”，是朋友們對他的一致評價。聽起來有些籠統，但大家反覆提到這個詞，認為這就是對李坤朋最貼切的形容。
他好在“熱心腸”，誰家需要幫忙，李坤朋只要知道，就主動去幫，因為熱情、脾氣好，朋友也多。他總是笑呵呵地跟人打招呼，聲音響亮。至於2021年那次救人，沒人感到奇怪：“那就是他會做的事。”
除了接受採訪，那次救人，李坤朋幾乎從不主動提起，別人喊他“菜刀哥”，講他的事蹟，他都只是靦腆地笑一下。
暴雨過後，為了躲避外界的關注，也因為工作的酒店遭了災，李坤朋回到老家。“那陣還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他打電話給我，說想幫一下特別困難的人。”老家村支書趙宏圖說。
聽說有地方也受了災，李坤朋召集了五六位好友，組成“菜刀哥”志願者服務隊，想去送物資。相識三十多年的朋友趙慶也加入了服務隊，他當時開了間超市，貨源有保障。幾個人都出了2000多元，除了李坤朋——他主動提出拿出1萬多元，幾個人租了一輛廂式貨車、開著一輛麵包車，載著兩頭豬和米麵油、蔬菜等物資，帶著鍋碗瓢盆，到處打聽哪裡需要物資，想去給救災的戰士們做頓熱乎飯。遇到因為疫情需要物資的村子，也會卸下一些，免費支援。
2021年年底，李坤朋又找到親戚劉成和身邊的朋友，商量在太康縣成立一個青年志願者協會，幫助身邊的青少年，尤其是那些留守在村裡的孩子。
劉成覺得是個好提議，幾人一拍即合，協會很快成立起來，李坤朋被推舉成為太康縣青年志願者協會副會長。後來，協會的規模逐漸擴大，幫助的物件也不再只是青少年。
劉成記得，2022年底，太康當地農村大量蔬菜滯銷，在鄭州上班的李坤朋收到訊息後，便從外地趕了回來。他發動協會的志願者們一起籌款，從村民手中買下了幾十噸滯銷的蔬菜。這些蔬菜後來陸陸續續被送往當地的敬老院、學校和政府機構。
“忙完志願者的活動，他就趕回去上班了。”在劉成看來，李坤朋總是這樣，低調，不求回報。
生活中的李坤朋。受訪者供圖
心願
其實，李坤朋的日子並不寬裕。
他常穿一件白色襯衫，衣領被洗得發黃，腳上踩的是一雙十幾塊的布鞋。
家裡有六口人，平日裡，年邁的父母留在老家照看他的兩個孩子，賣些燒餅補貼家用。李坤朋和妻子在鄭州打工，最近這段時間在一家公司做廚師，妻子是酒店的前臺。
要養兩個孩子和兩個老人，夫妻倆早出晚歸，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興許是經濟壓力大，李坤朋格外勤奮。早些年，李坤朋在老家鎮上開飯館，做些農村家常菜。村支書趙宏圖那時和他同期開餐館，晚上9點多就關門了，但李坤朋總是營業到晚上11點多，第二天又會六七點起床。
不過，只要熟人來吃，他都會給抹掉零頭。
李坤朋手藝不錯，尤其是水煮魚、煎鮁魚，這種工序複雜的硬菜，他都拿手。趙宏圖覺得，在黃河邊的眾多餐館裡，李坤朋一點兒不遜色。
2020年，趙慶提議合夥開個燒烤店，喊李坤朋來幫忙做些小菜，他應下來——這些年，只要有機會，李坤朋都願意嘗試。
“他有活就想幹，說閒著也是閒著，錢不好賺，能幹一點是一點。”趙慶記得，2021年，因為救人而出名的李坤朋回到老家，幾個人聚餐，李坤朋只喝了一兩白酒就暈過去，把趙慶嚇了一跳。
“他家人說李坤朋兩天兩夜沒閤眼了，好多記者採訪他，接著他又從鄭州開車回來，熬了很久。”趙慶勸他少熬夜、注意休息，但李坤朋擺擺手，“他說‘沒事，還年輕，想多賺點’。”
賺錢難，但每次幫別人，李坤朋從不猶豫。2024年冬天，高賢鄉南村崗村一老人家中遭遇雪災，房子受損嚴重，老人帶著三個孩子，急得不行。李坤朋聽說後，立馬託志願者給老人轉了一筆錢。
“好幾次都是這樣，身邊哪家遇到困難，他就自掏腰包，一百、兩百地轉。”劉成說。
兩人上次見面是今年正月初二。兩家走親戚，李坤朋提起來，大女兒今年就要參加高考，小兒子15歲，也要參加中考了。他說自己沒什麼文化，希望兒子能好好讀書，女兒也能考上警校，當人民警察，將來服務社會。這是他最大的心願。
旅行時，李坤朋拍照留念。受訪者供圖
病逝
兩人再見面，是在河南省直第三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
“人躺在病床上，身體上插滿了管子，臉色很憔悴。”劉成不忍多看，轉身出了病房。
“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去年7月他在協會體檢的時候，沒有查出問題。”
李坤朋是突然病倒的。2月12日凌晨3點，下夜班後，李坤朋來到飯店吃飯，沒等到飯菜上桌，趴在桌上休息的他突然身體抽搐，不久後陷入昏迷。120趕到時，李坤朋已無心跳，急救人員搶救50分鐘後，他才恢復自主心律。
送進醫院後，情況並沒好起來，李坤朋直接住進了重症監護室。
高昂的治療費用很快壓垮了這個家庭。“兩天的時間，花費了十萬多。”無奈之下，李坤朋的妻子趙秋菊在網上發起籌款求助。
“菜刀哥”突發疾病的訊息傳開。一份“愛心捐款倡議書”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傳播，各界的捐款湧來。
丈夫昏迷的十幾天裡，趙秋菊一直守在病床前。深夜睡不著，她給丈夫寫信，提起自己並不喜歡“菜刀哥”這個稱呼，她說，即使這個稱呼讓她驕傲、自豪，但也總讓她回想起丈夫冒著生命危險救人的場景，她害怕至極。
趙秋菊還回憶起21年前和李坤朋第一次見面的場景。當時，她去表姐家玩，李坤朋看起來憨憨的，望著她一直傻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只覺得這人老實，也符合她對丈夫的要求：不打牌，不打她，就行。
婚後，趙秋菊才逐漸發現，這個男人有善良、堅韌、真誠的一面。兩人在外打工，撫養兩個孩子長大並不容易。丈夫幾乎每天都是家裡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他還是個很棒的傾聽者，能讓她感覺自己被理解和接納，也能在她脆弱的時候，撐住她。
“我現在真的需要你醒來。”趙秋菊期待丈夫回到她和孩子身邊，一家人一起開車，聽著喜歡的音樂，買菜回家。
但丈夫的病情持續惡化。3月2日，李坤朋腦死亡，他的心臟出現心包積液，身體各項機能下降。女兒聽到父親的訊息，哭著回了家。
3月3日凌晨，李坤朋逝世。訃告提到了暴雨裡那次聲勢浩大的壯舉，用“淳樸善良”“樂於助人”“和睦鄉鄰”“勤勞節儉”四個詞總結了他的一生。殯期定在3月5日中午12點，驚蟄，李坤朋將還山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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