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走上10米跳臺

競技體育的世界裡,太多的故事主角都是成功者,那些有關成功的故事,大多都是一種倒敘——站在確定的終點回溯,為勝利者的勝利增添更多必然的論據,但與此同時,許多勝利之外的人和故事也會被遮蔽、被摺疊。
過去幾年,女子10米跳臺跳水專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而關於它的故事,主角似乎永遠是在水面之上閃耀的雙子星,但勝利從來不是理所應當,失敗也不是。這一次,我們決定沿著時間的脈絡,用完全順敘的方式重新開啟這個故事、讓跳臺之上,水面之下更多的人和故事被看到、被記住。
文|呂蓓卡 張躍
編輯|張躍
圖|(除特殊標註外)視覺中國
冠軍,永遠小於20歲
中國國家跳水隊的訓練館裡,只有一個跳水池。競爭發生在每分每秒。每逢國家跳水隊進行水上訓練,運動員們會排隊一個接一個躍入水池。那是一種怎樣的場景?曾在2012年倫敦奧運會獲得女子雙人10米跳臺冠軍的汪皓說,那些平時大家在比賽中看到的滿分動作,在訓練場上是非常常見的,「每天訓練都有無數個這樣的瞬間」。
每次有人跳出漂亮的動作,一旁的人都會為他鼓掌、吹哨。這種氛圍很容易激發人的勝負欲,即便是訓練,也沒人想要落後,「只會覺得我下一個跳,我也要跳出滿分的動作」。汪皓說,有一段時間,她因為膝蓋受傷沒法訓練,每天在跳水池邊看別人跳,「這個氛圍也一直感染著你,就會覺得要讓自己快點好起來,跟大家一起訓練」。
通常,國家隊下午的訓練會從2點開始,晚上8點結束。每次訓練,最早到達訓練館和最晚離開的,幾乎都是女子10米跳臺的運動員。
在跳水的所有專案中,女子10米跳臺是公認更新換代最快、也最殘酷的一項,一個事實足以說明這一點——中國曆屆女子單人10米跳臺比賽的奧運冠軍、世錦賽冠軍,沒有人的年齡超過20歲。
跳水是瞬間的藝術,10米跳臺,從起跳到入水,大約只有1.7秒,想要跳出高質量的動作,體形和力量是至關重要的因素。關於這一點,全紅嬋在廣東省隊的教練何威儀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跳水運動員在空中翻騰時,身體就像時鐘,腰腹是軸心,上下肢是指標,翻騰半徑越短、體重越輕,運動員做動作的空間就越大,而體形越小,需要的力量和耗費的體能也會越少。
因此,10米跳臺上的女孩子們,通常會在12歲到13歲之間冒頭,這時,她們大都身形嬌小,但身體力量和爆發力卻幾乎可以和同齡的男孩持平,甚至更好,10個一組的肋木舉腿,力量好的女孩會比很多男孩完成得都快。如果再加上出色的協調性和水花技術,這個年齡段的女孩會展現出非常強的比賽能力。
中國跳水的崛起,也正是得益於這一點。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後,中國跳水隊面臨新老接替、青黃不接的局面,時任總教練的徐益明想到了一個辦法,「娃娃兵戰略」,著重培養一批14歲左右的小運動員,包括14歲的高敏、13歲的許豔梅,利用她們的年齡和身形優勢,來挑戰更高難度的動作。
4年後,1988年的漢城奧運會,高敏和許豔梅成功拿下女子3米跳板和10米跳臺的金牌。回國後,徐益明便開始進行全國選拔,狠抓年輕運動員。1991年,伏明霞參加世錦賽時,還不到13歲,一年後,不到14歲的伏明霞又在巴塞羅那拿到了女子10米跳臺的奧運金牌。但這也引發了一些對於女子跳臺運動員年齡的爭議,有國外運動員向國際泳聯抗議,隨後,國際奧委會修改規則,將14歲作為參賽門檻——運動員必須年滿14歲才可以參加奧運會;參加世錦賽和世界盃,也需要運動員在比賽舉行的當年達到14歲。
由此,14歲也成了女子跳臺運動員最容易橫空出世的年紀——身體還沒有完全發育,又剛剛達到世界三大賽(世界盃、世錦賽和奧運會)的年齡要求。
1991年1月,不滿13歲的伏明霞在跳水世錦賽中奪冠
但對於跳臺上的女孩,14歲也是一個微妙的年齡——一項長期追蹤我國跳水運動員的研究顯示,女子跳水運動員大多會在15歲前後迎來快速發育期,這也意味著橫空出世後不久,跳臺上的女孩們就將面對運動生涯中最嚴峻的挑戰。
快速發育期內,她們會迅速長高,體重也會增加,特別是生理期的到來,女孩們體內的雌性激素水平上升,雄性激素水平下降,這會直接導致爆發力的減弱,而雌性激素的增多也意味著要長更多的脂肪。中國跳水隊領隊周繼紅曾在接受採訪時具體描述過發育對於女子跳臺運動員的影響,「身體發育會影響技術的合理性和內在力量,繼而出現技術缺陷,翻不動身體,完成動作負荷大,導致傷病,成績下滑。」
「發育是阻礙女子跳臺運動員成長的最大障礙。」周繼紅說。在跳水領域中,跳板專案反而需要體形更大的運動員,這樣才能更好地控制跳板的彈動,因此,跳板運動員的運動壽命也會更長,無論男女,很多運動員甚至可以跳到30歲。而在男子跳臺領域,發育既意味著長高,也意味著力量的增加,這會讓他們獲得挑戰更高難度動作的能力。只有女子跳臺,尤其難度更高、更能體現個人能力的單人跳臺,發育會成為一道難以逾越的門檻——經歷發育期的女孩們,就像在開一個盲盒,發育後的身高、體形尚未可知,快速發育期到來的時機、發育期的長短也非人力可控,而所有這些不確定都深刻影響著她們的運動成就。
這是人體不可更改的生長規律,女孩們的應對方法只有加大訓練量增強力量,提升身體能力,以及,極致地自律。但前者會進一步增加傷病的風險,後者則需要對抗人性中最基本的慾望。
在東京奧運會之前30年間的7屆奧運會中,無數女孩從10米跳臺躍入國家隊訓練館的水池,但能成功穿越發育期的只有伏明霞和陳若琳,她們都參加了3屆奧運會,蟬聯過女子單人10米跳臺的奧運冠軍,只是,即便強如她們,在自己參加的第三屆奧運會中,也不得不轉向跳板或只參加了難度更低的跳臺雙人專案。拿到自己的最後一枚單人女子10米跳臺奧運金牌時,她們也都不滿20歲。
2012年倫敦奧運會,陳若琳(左)和汪皓(右)奪得女子雙人10米跳臺冠軍
故事的起點
15歲那年,任茜拿到了里約奧運會女子單人10米跳臺的金牌。
時隔多年,再次回想起那場比賽,任茜說,奧運會的決賽,是她跳水生涯中「最不緊張的一場比賽」,因為那時的她,既不太知道奧運會意味著什麼,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2012年倫敦奧運會後,因為年齡的增大,陳若琳逐步退出了女子10米跳臺的單人比賽,中國女子跳臺也進入了一個青黃不接的時段,國家隊裡進進出出的女孩子不少,訓練水平也很高,但能在國際大賽上頂得住的,很少。里約奧運會前一年,剛滿14歲的任茜第一次參加世錦賽,她形容自己當時「緊張到都感覺不到自己的緊張了 」,「丁零當啷砸了一通」。中國隊也丟掉了那塊金牌。
轉年到了里約奧運會,距離比賽還有7周的時候,任茜生病得了肺炎,停練了整整2周,她一度擔心自己可能去不了里約了,直到距離奧運會只剩三四周時,她才完全恢復。這場病,讓她的心態徹底放鬆下來,覺得自己能去奧運會就已經足夠幸運了,「拿不拿第一無所謂」,「大不了下屆再來」。
到了奧運會決賽那天,任茜的發揮異常出色,當時,現場播報分數用的是葡萄牙語,她聽不懂,也看不清大螢幕上的分,「就是完全在跳自己的」。直到全部跳完,看完分,聽到教練對自己說「恭喜你」,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拿到了奧運會冠軍,「很懵」。
2016年裡約奧運會,15歲的任茜(中)奪得女子單人10米跳臺的冠軍
去里約之前,任茜的教練曾對她說,「等你拿到奧運會冠軍,給你買一床吃的。」當時,任茜天真地以為拿到奧運冠軍,生活就可以輕鬆一點了,但從里約回來後,她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奧運會後,隔年就是全運會,然後東京奧運週期正式開始,日子不僅沒有變得輕鬆,反而越來越辛苦——距離里約奧運會還有3個月時,任茜第一次來了月經,「就算不長胖,狀態和能力都會受到影響」。但好在奧運會馬上就到了,還能撐一撐。里約奧運會結束後,任茜正式進入發育期,為了對抗發育的身體,她需要加大訓練強度,增強力量,同時還要減肥、控體重。
中國跳水隊對運動員的體重有嚴格的要求,尤其是女子跳臺運動員,周繼紅曾在接受央視採訪時直接表示:「對於女子跳臺這個專案,體重是她們的天敵。」因為,哪怕只是重了100克,「她們在空中的翻騰和轉體動作都會有不同」。
在國家隊,每個女子跳臺運動員都有自己嚴格的體重標準。「如果今天長胖就自己去跑步,減肥了再訓練,如果練完體重還是超了,就減到應該減到的體重才能下課。」儘管已經退役多年,想到當年在國家隊控制體重的經歷,對於那種艱難,汪皓仍歷歷在目,「難到好像是人生中最難的一件事情」。
一邊是時刻都可能增加的體重,一邊是高強度的訓練,過去的訓練體系中,營養概念也不完善,主要靠控糖,並把主食的量減到最低,同時增加訓練量。但即便如此,隨著身高的增長,體重仍然會不受控制地增長。對抗食慾、忍受飢餓也成了跳臺上每個女孩的必修課。汪皓說,為了控制體重,她一度餓得沒有力氣完成較高難度的動作。
很多很有天賦的女孩都「倒」在了體重關。湖北女孩袁培琳曾有過非常閃亮的高光時刻,2005年時,她接連拿到了全運會和世錦賽的女子單人10米跳臺冠軍,因為長相酷似高敏,她當時也被稱為「小高敏」。但她最終沒有挺過發育關,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沒能很好地控制體重。在拿到世錦賽冠軍後,她曾一度被國家隊退回省隊訓練,原因是高強度的訓練過後,飢餓難耐的她經常忍不住偷偷加餐,有一次甚至一口氣吃掉了10根火腿腸。
袁培琳當時的雙人搭檔名叫賈童,來自四川,同樣天賦出眾,她們的組合曾被視為北京奧運會的重點培養物件,但和袁培琳命運相似,賈童也沒能扛過體重關。關於她的新聞報道,曾有兩個細節令人印象深刻:某年冬訓時,她曾偷偷跑去超市買糯米雞吃;2007年墨爾本世錦賽,賽後的新聞釋出會結束後,賈童拿走了10瓶贊助商提供的乳酸菌飲料。
袁培琳(右)和賈童(左)在2005年跳水世錦賽奪冠
任茜也是易胖體質,「喝口風都長胖」,控制體重更是難上加難——在里約奧運會結束後的一年時間內,她的身高長了五六釐米,體重漲了10公斤,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一點點失控,在空中的翻騰翻不動了,水花也壓不住了。不久後,她還遭遇了腰傷——這也是女子跳臺運動員在發育期最容易遇到的傷病,身體發育時,上下肢都會生長,時鐘的指標變長了,想要完成同樣的動作,軸心也就是腰腹會承受更大的負擔,一旦力量跟不上,就很容易受傷。
和身體一同變化的,還有心理。
奧運會前,無論在四川省隊還是國家隊,任茜都是訓練最刻苦的運動員,教練說什麼,她就做什麼,每天就是「悶頭練」。「我是最傻的那一個,天天就去練,喊我幹啥我幹啥,想不到其他的。」任茜說,那時候,每天的訓練計劃「多到飛起」,跳水館裡,她甚至都沒工夫看別人跳,「大家鼓掌我就跟著鼓掌,該我跳了,我趕緊衝上去跳」。
隨著發育期的到來,她也迎來了「自我意識的萌芽」,對很多事,她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教練的話也很難照單全收了。
任茜形容那時的自己,很矛盾也很內耗:身為奧運冠軍,身邊人都在誇她、寵著她,人難免會飄,「覺得自己可了不起的那種感覺」,「脾氣可大了」;但另一面,當訓練計劃完成得越來越吃力,人也很難對自己滿意,再加上身體的傷病、換教練的不適應,她越來越牴觸訓練。任茜至今仍不願再回憶那段時光,她說,每天都覺得好累,「心好累」。
里約奧運會奪冠一年後,2017年8月,第十三屆全運會在天津舉行——這是一個新奧運週期的開始,全運會的成績也決定著運動員在新奧運週期內的起點。那屆全運會,16歲的任茜只拿到了第三名,有其他省隊的教練看到,比賽後的她,一個人在角落默默地哭了很久。與此同時,新的冠軍吸引了無數關注的目光,她來自北京,只有13歲,名叫張家齊。
2017年全運會,奪冠的張家齊(右三)和已經快速長高的任茜(最右)
張家齊的14歲
這已經不是張家齊第一次戰勝任茜了。
里約奧運會前的最後一場全國跳水選拔賽中,任茜在重要的一跳出現失誤,只拿到了56分,而同樣一個技術動作,張家齊跳到了92.4分。憑藉這一跳,張家齊戰勝了任茜,首次參加全國大賽就拿到了冠軍。當時,張家齊只有12歲,沒有達到奧運會的參賽年齡,但這場比賽過後,12歲的張家齊正式入選國家隊。
2017年世錦賽,中國隊再一次丟掉了女子單人10米跳臺的金牌,當時,張家齊只有13歲,仍然無法參加頂級的世界比賽。但在國內比賽中,她接連在全國跳水冠軍賽和全運會中奪冠。多年後,再次談起那時的張家齊,不止一個人對我說出了同一句話:很像後來的全紅嬋。
2021年和2024年夏天,我兩次在廣州拜訪了全紅嬋的省隊教練何威儀,交談中,何威儀也多次向我描述過張家齊的天賦,如果同在巔峰期,「陳芋汐全紅嬋不一定跳得過她」,「她很有鬥志,心理非常強大」。他特別提到了張家齊的入水效果,「在當時是最好的」 ——水花技術也被視為張家齊最重要的天賦之一,「水感好」,這是張家齊對自己的評價,「水花就是壓得好」。
和運動天賦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她率真可愛的性格。
小時候參加少兒節目接受採訪,她充滿童真地介紹自己,小名叫「小金豆」,特長是跳水。長大後參加跳水比賽,賽後接受採訪,她說最想要的奪冠禮物是「芭比娃娃」,因此有了「國民閨女」的綽號。全運會奪冠後,張家齊接受「鳳凰體育」的採訪,一臉懵懂地回答著問題:平時喜歡看《海綿寶寶》,偶像是陳若琳,也喜歡馬龍,因為「他乒乓球打得好,人長得也很帥」,自己的夢想是「東京奧運會上能像陳若琳姐姐一樣取得好成績」。
除了可愛,張家齊身上還有一種特別的自信。
里約奧運會前戰勝任茜的那場比賽後,有記者問她,不能去里約會不會覺得遺憾,「以後我會去的。」張家齊答道,「我還能拿很多冠軍。」一年後,她再度奪冠,記者告訴她,她蟬聯了這場比賽的冠軍,聽到「蟬聯」這個詞,當時13歲的張家齊很淡定地回答:「才兩屆嘛,我還要蟬聯更多屆……能蟬聯多少屆蟬聯多少屆吧。」
13歲的張家齊
2018年5月28日,張家齊終於年滿14歲。僅僅9天后,2018年6月6日,她便參加了跳水世界盃的比賽,那是她第一次參加世界頂級比賽,結果幾乎沒有懸念,她順利拿到了女子單人10米跳臺的冠軍,亞軍是還在發育期中苦熬的任茜——如今,再次回看張家齊當年奪冠的新聞報道,影片下,一則當年的留言格外醒目:從里約奧運會前橫空出世拿到全國冠軍開始,幾乎每個關心中國跳水的人都盼著張家齊的14歲早點到來,這一天終於來了。
14歲的張家齊,除了在單人比賽中頻頻奪冠,還和搭檔拿到了很多雙人比賽的冠軍。
張家齊的雙人搭檔名叫掌敏潔,來自上海。她們是成長經歷非常相似的兩個女孩,都出生於2004年;10歲時,張家齊進入北京隊,掌敏潔進入上海隊,12歲時,張家齊成為全國冠軍,入選國家隊,同年,經過上海隊推薦,掌敏潔也進入國家隊訓練。
同為女子跳臺運動員,在國家隊,掌敏潔和張家齊的處境卻有所不同:張家齊是天才少女、希望之星,東京奧運會的重點培養物件,掌敏潔是潛力選手,力量足但技術和天賦都有所欠缺;張家齊的目標是東京,掌敏潔沒有太多的想法,她的目標只是「想自己變得厲害一點」。國家隊裡,大家都在一個跳水池訓練,身邊不是全國冠軍就是世界冠軍,刻苦也成了一種本能,「就像考試大家都考100分,你一個人考80分,你想這是什麼概念?」
2017年全運會前夕,國家體育總局出臺新政策,包括跳水在內的一些專案,打破了國內比賽的省份限制,允許運動員跨省組合、強強聯手。由於掌敏潔和張家齊身形相仿,兩人組成搭檔,成為東京奧運會女子跳臺雙人比賽的儲備人才。任茜記憶中滿是痛苦回憶的那屆全運會,單人比賽中,張家齊是冠軍,掌敏潔是亞軍;雙人比賽,這對新的搭檔也順利奪冠。
成為搭檔後的一年多時間裡,張家齊和掌敏潔在出戰的幾乎所有雙人比賽中,都拿到了冠軍——奧運會的跳水雙人比賽,每個國家只能派一組選手出戰,在當時看來,她們如果能維持住這種狀態,兩年後去東京的,很有可能就是她們。
張家齊和掌敏潔
但遺憾的是,掌敏潔率先進入發育期,她的身高長得很快,體重也很難控制,明明什麼都沒吃,但「喝西北風都得重二兩」。眼看著掌敏潔越長越高,一個殘酷的事實也擺在了兩個女孩的面前——她們大機率會被拆對,然後由另一個和張家齊身形相仿的女孩替代掌敏潔,新的組合會繼續向東京努力。
這是兩個14歲的女孩第一次面對競技體育和女子跳臺專案的殘酷,在國家隊,她們是年齡最小的女孩,一起參賽、一起訓練、一起聊天吃飯,是彼此在國家隊最好的朋友,但這樣的時光僅僅維持了一年多。特別是對張家齊,她需要去接納一個新的搭檔,重新瞭解彼此、建立默契。更殘酷的是,在更重要的單人專案中,才滿14歲、剛剛參加了人生中第一場世界頂級大賽、拿到了第一個單人世界冠軍的她,還沒來得及去拿更多的冠軍,追趕者的腳步聲已經在身後響起。
張家齊世界盃奪冠3個月後,2018年9月20日,全國跳水錦標賽開賽。女子單人10米跳臺的比賽,她依舊是奪冠的最大熱門,參賽名單上,任茜、掌敏潔也悉數在列,還有一個來自上海的小女孩也出現在名單上,當時,除了同樣來自上海的掌敏潔,幾乎沒有人認識那個女孩——在參加這場比賽前,她從沒參加過任何全國比賽,甚至還沒有正式入選上海一隊。
關於這場比賽的結果,賽後第二天一早的央視《朝聞天下》是這樣報道的:13歲的上海小將陳芋汐爆冷擊敗了一眾國手,在一場高水平的較量中,以驚豔的表現斬獲冠軍。
13歲的陳芋汐賽後接受採訪圖源《朝聞天下》截圖
「陳芋汐和她的207C」
在張家齊拿到第一個世界冠軍時,陳芋汐還沒有學會女子跳臺單人比賽的全部動作。
上海廣播電視臺編導潘德祥記錄了陳芋汐第一次學跳207C的畫面。潘德祥曾拍攝過紀錄片《人間世》,2017年,他和同事準備為東京奧運會拍攝一部紀錄片《走出榮耀》。這一次,潘德祥想講一個不太一樣的體育故事,在他看來,競技體育的世界裡,很多時候,有關成功的故事大多是一種倒敘,「好像不管怎麼樣,冠軍都應該是TA」。但現實是,「成功只是被大家渲染的」,回到最初的起點,真實的情況是,沒有人知道誰會成功,「更多人是付出努力,最後可能是失敗」。因此,《走出榮耀》的第二版海報是水下的冰山,潘德祥想拍的,更多是水下的這些人,他們的奮鬥、掙扎和成長,「就算沒有成功,這個故事也是成立的」。
拍攝陳芋汐的那一天是2017年6月1日,還不滿12歲的陳芋汐走上跳臺,準備完成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207C——這是女子跳臺跳水中最難掌握的動作,和麵向跳水池起跳的向前動作不同,207C是一個向後的動作,起跳時運動員背對水池,起跳後需在空中向後翻騰三週半抱膝。
由於年齡比較小,又是第一次跳,陳芋汐當天跳的是5米臺,因此,207C也簡化為206C,向後翻騰三週抱膝。由於起跳後還沒翻夠3周身體就打開了,她的後背直直地拍進水裡。上岸後,教練餘曉玲很嚴厲地批評她,「自己嚇自己吧,越害怕越是這樣」。當時,陳芋汐雙手抱肩看著教練,有點想哭但沒有流淚。分集導演王茜對這個眼神印象極深,「看到了一種倔強」。
但當時,拍攝團隊並沒有太明確的意圖,只是記錄,畢竟當時的陳芋汐只有11歲,還沒有正式進入上海隊,只是在試訓。那時,上海隊最被寄予厚望的是13歲的掌敏潔,她正在國家隊訓練,剛剛與張家齊組成雙人跳搭檔,正在備戰全運會。王茜記得,當時的採訪裡,陳芋汐的教練餘曉玲對她也不是很確定。
2017年6月1日,第一次嘗試跳207C的陳芋汐圖源紀錄片《走出榮耀》
在跳水生涯的前半程,很長一段時間內,陳芋汐一直處於這種「不確定」中,原因很簡單,身體太弱了。
她從小身體底子就薄,陳芋汐的媽媽在一檔播客裡說,小時候,只要天氣一降溫,陳芋汐就發高燒,免疫力一低,就很容易胃淋巴發炎,喝水都吐,只能輸液。得手足口病,別的小朋友吃兩顆藥就好,她要住7天院。胃口也不行,在幼兒園,陳芋汐的飯是論口吃的,「一天只吃一口飯,表現好的時候,吃4口」。
陳芋汐的爸爸是體操教練,最初帶著她練體操,就是想讓她的身體能更健康一點。在體操場上,儘管身體弱,但陳芋汐展現出了不錯的協調性,後來,上海跳水隊領隊史美琴看中了這一點,把陳芋汐帶進了跳水隊。跳水隊裡,陳芋汐也一直是那個很不好帶的運動員,訓練量一大就生病,一生病十天半個月不能練,只要她發起燒來,必須連續輸液才能退燒。為了照顧她的身體,在練跳水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一直沒有住在隊裡。
為了讓陳芋汐更好地訓練,她的媽媽和爸爸付出了很多心力。
上海跳水隊訓練的游泳館旁邊就是光啟小學,跳水隊和光啟小學有合作,運動員上午要在學校上課,下午訓練。因為不住在隊裡,陳芋汐每天要通勤,有一段時間,媽媽看到她老打瞌睡,擔心她學習也沒學好,跳水也沒跳好。一個月的時間,家裡就決定把原來住的房子賣了,搬到了光啟小學附近,這樣陳芋汐每天能多睡一會兒。
從光啟小學到上海游泳館,走路不過10分鐘,但為了讓陳芋汐儲存體力,媽媽會每天騎電動車接送。後來身體好了一些,陳芋汐住在了隊裡,每天下午6點訓練結束,爸爸就會來隊裡給她輔導作業。那時,掌敏潔也在上海隊訓練,和陳芋汐住上下鋪。掌敏潔的爸爸媽媽也會輪流去跳水隊的宿舍陪她寫作業,掌敏潔的爸爸說,在跳水隊的宿舍,他經常會碰到陳芋汐的爸爸,「看起來很嚴很嚴」,掌敏潔每天會學到8點,睡覺前可以再玩一個小時,但陳芋汐會學到9點。
陳芋汐家中,父母仔細收藏著她獲得的每一塊獎牌圖源紀錄片《走出榮耀》
在學校,陳芋汐的成績很好,是學霸。很多熟悉陳芋汐的人說起她,都會提到這一點,善於思考,很聰明。訓練場上,這個特質也會幫助陳芋汐彌補身體的弱勢。
對此,潘德祥和王茜都感受很深。拍完陳芋汐第一次跳206C後,每次隔一段時間再來拍,他們看到的陳芋汐都會跟上次完全不一樣。每次跳完下來,教練一說,她立刻就能領悟,失誤很快會減少。教練餘曉玲告訴王茜,陳芋汐的動作,學得不是最快的,卻是同齡人中學得最好的。
兩個月後再來拍,陳芋汐已經可以在10米跳臺上完成207C的動作——這也是陳芋汐作為跳水運動員最特別的天賦,除了很好的悟性和身體感受力,她向後跳的感覺非常出色,在女子跳水運動員中,這是很少見的。
這是天賜的禮物。向後翻騰的207C,一直被視為女子跳臺最難攻克的難題,也是單人決賽中必跳的動作——女子跳臺,比的就是207C,這也是跳水界業內的共識。「女臺運動員能在巔峰保持多久,秘密就是看她207C的水準能延續多久。」這是何威儀對207C的定義,他還舉了陳若琳的例子,她的職業生涯能如此之長,「就是207C一直保持了高水平」。何威儀說:「這是跳水行業公認的規律,你解決了207C這個問題,你就掌握了勝利的鑰匙。」
對於很多女子跳臺運動員,207C是魔咒,失誤率很高。但陳芋汐自從學會207C之後,一直跳得很穩,極少在這個動作上失誤。後來,在決定以陳芋汐為主角拍攝那期片子後,潘德祥給那一集取名為「陳芋汐和她的207C」。
儘管擁有如此特別的天賦,但陳芋汐的訓練依舊令教練很頭疼,經常生病,訓練量一直上不去,人又聰明,只要不想訓練,能想出100個理由,甚至經常想出教練都想不到的角度。這也導致女子跳臺單人比賽的整套動作,陳芋汐遲遲學不完整。她也因此一直沒能入選上海跳水隊一線隊。
張家齊拿到第一個世界冠軍的那個夏天,也許是為了逼陳芋汐一把,教練餘曉玲決定帶她離開上海,去天津封閉訓練。當時,汪皓正在天津隊擔任教練,曾在訓練場上看到過這對師徒,她們就在跳水池旁獨自訓練,也不和別人說話。在天津,只用了半個多月,陳芋汐就完成了整套動作的學習。為了讓她在比賽中得到鍛鍊,當年9月的全國跳水錦標賽,上海隊也給她報了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次比賽,陳芋汐居然爆冷奪冠,擊敗了當時如日中天的張家齊。
拿到全國冠軍後,2019年2月,陳芋汐收到了批准她進入上海市一線隊的正式通知,一個月後,國家隊向她敞開了大門。此時,距離東京奧運會,還有一年的時間。和陳芋汐一起去國家隊的,還有她的教練餘曉玲。對於餘曉玲,這並不是一個輕鬆的決定,潘德祥形容,這幾乎是要拋下上海的一切,家庭、孩子等等,「等於舍家舍業,也不知道成不成」。

陳芋汐和教練餘曉玲

2019
就在陳芋汐進入國家隊之前不久,掌敏潔因為身體發育過快、競技狀態下滑離開了國家隊——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她長高了10釐米,體重增加了將近6公斤,剛進國家隊時,她和張家齊幾乎一樣高,離開國家隊時,她已經比張家齊高出了足足半個頭。
國家隊為張家齊選的新搭檔名叫盧為,來自四川,是一個非常沉默的小女孩。
盧為的微信暱稱叫「悶油瓶」,這是很多人對她的評價。她的省隊教練李莎說,盧為從小話就少,微信上聊天,從來都是「嗯」「好」。和那些參加第一場比賽就能奪冠、一鳴驚人的天才少女不同,盧為屬於開竅比較晚的那種運動員。
李莎告訴我,小時候學基本功階段,盧為在隊裡跳得一直不算太好,甚至放三五天假回來,很多動作的感覺都要從頭開始,入水也壓不了水花。後來業餘體校的比賽,「她也一直都進不了前三」。關於學跳水的經歷,盧為自己印象最深的一個情節是,小時候訓練,教練給大家制訂計劃,別人跳幾次就換了,而她總被說「不算」「重新來」。
這讓盧為對自己一直很不自信,也沒敢想過能走多遠。從小到大,她都是隊裡最努力的那個人。在四川隊,別人練到晚上8點,她吃完飯還要練晚功到10點。漸漸地,盧為在跳臺上的天賦開始展現,「她很有勁,做動作很緊。」李莎說。盧為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天賦,她也是那種向後感覺很好的運動員,207C總能跳得很穩定。
2018年3月,不到13歲的盧為在國家隊的集訓名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她一度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那一刻,她也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能再往前一步,「可以往自己不敢想的一些比賽上衝擊」。
來到國家隊,盧為的目標就是聽教練的話好好練,然後等待一個比賽的機會——在國家隊,運動員通常分兩個層級,一線運動員是主力,有機會參加世界頂級比賽的單人、雙人專案,二線運動員則主要參加一些大獎賽,或者世錦賽中的非奧運專案。
盧為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畢竟身邊都是任茜、張家齊這樣的世界冠軍,那時的她沒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就是在訓練中傾其所有。2018年底,掌敏潔和張家齊拆對後,盧為接到通知,她將成為張家齊的新搭檔,這也意味著,至少在雙人專案中,她成了國家隊的一線隊員。
與張家齊配對的盧為(右)
那年冬訓結束後,2019年3月,國家隊來了一批新的隊員,陳芋汐就在其中。「那段時間,大家的注意力更多的還是在張家齊身上。」常年跟訪跳水隊的央影片記者李冰說,她對陳芋汐的印象也不深,只記得當時的陳芋汐雖然年紀小,但看上去很沉穩,「幾乎不怎麼會笑」。
那一年,跳水國家隊最重要的比賽任務是9月在韓國光州舉行的世錦賽,當時的世錦賽兩年一屆,在之前的兩屆比賽中,中國隊都沒拿到女子單人10米跳臺的金牌。光州世錦賽也是東京奧運會之前最重要的一次世界頂級比賽,它的結果將很有可能決定東京奧運會的參賽名單。李冰說,那是國家隊人最多的時候,每個專案大概都有5名隊員,「大家都處在怎麼才能在這個隊裡穩定生存下來的階段」。
從陳芋汐的視角,那個階段的故事是這樣的——剛進國家隊時,她非常不適應,訓練量控制得也不好,總生病。偶爾有機會出國比賽,成績有好有壞。後來,國家隊公佈了世錦賽的集訓名單,在女子跳臺的名單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列在最後一個。後來,在接受「澎湃體育」採訪時,陳芋汐這樣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特別開心,好像有那麼一點機會。」
隨後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國家隊進行了8次隊內測驗,陳芋汐有4次都超過了400分——這是中國跳水隊為女子跳臺單人專案制定的隊內達標線,在國際比賽中,國外運動員很難達到400分,也就是說,中國運動員只要能跳過400分,無論是參加世錦賽還是奧運會,都可以基本鎖定冠軍。再次回想起那個階段,陳芋汐對「澎湃體育」的記者說:「真的是人生巔峰,我現在都覺得我好厲害。」
但同時期,從張家齊視角展開的故事,開始變得微妙。
掌敏潔因為發育離開國家隊後不久,同樣的發育問題也開始困擾張家齊,她能明顯感覺到一種吃力,很多幾個月前還可以輕鬆完成的動作,現在已經變得不那麼容易,她開始出現腰傷,還有肩傷,心理上也進入了叛逆期,主管教練任少芬又面臨退休……當時,在接受新華社採訪時,中國跳水隊領隊周繼紅說,那年冬訓,張家齊練得非常苦,沒有休息過一天,但和發育期的身體一樣不可控的,還有心態的迷茫——終於來到了眾人期盼的14歲,但15歲的生日還沒到,「天才少女」就已經感受到了切膚的成長之痛。
2019年7月1日,光州世錦賽的參賽名單公佈,女子單人10米跳臺的名單上,寫著的兩個名字是:陳芋汐、盧為。
2019年跳水世錦賽女子單人10米跳臺,陳芋汐和盧為獲得冠亞軍
這個結果已經說明了張家齊在那兩個月經歷了什麼。5年後,再次提起那段經歷,張家齊說,比起當時更年輕、正在最好年紀的盧為、陳芋汐,她的能力開始出現「明顯的斷層」。
不久後,光州世錦賽開戰,女子10米跳臺的雙人比賽,張家齊和盧為順利奪冠,單人比賽中,陳芋汐則複製了一年前張家齊的經歷,參加人生第一場世界頂級大賽,就以439的高分拿到了冠軍。
在這個結果的背後,還有另一個故事。世錦賽前的隊內選拔,女子10米跳臺雙人專案,任茜和搭檔司雅傑表現也不錯,最後的積分和張家齊盧為持平,任茜也一度以為自己會獲得參加世錦賽的機會,但幾經權衡之後,國家隊還是把名額給了更年輕的組合。
「還是蠻傷心的事。」任茜說。里約奧運會之後的起起伏伏,特別是世錦賽前最後一刻失去機會,這些都讓她真正意識到「女子跳臺更新換代快意味著什麼」。

正在經歷發育期的張家齊
485天
2020年初,央視體育頻道的拍攝團隊進駐國家跳水隊,準備拍攝東京奧運會前的紀錄片。張朝陽是負責這次拍攝的記者,他在體育頻道工作多年,跳水一直是他的主要報道領域。
張朝陽說,當時,跳水隊內部已經進行了3場奧運選拔賽,女子跳臺單人比賽,最終的積分排名是陳芋汐第一,盧為第二,儘管還沒有公佈最終的奧運名單,但如果不出意外,她們將很大可能獲得東京奧運會的參賽資格。
但意外就是發生了。歷史上,奧運會曾停辦過3次,都是因為戰爭,從未延期過——2020年3月24日,國際奧委會與東京奧組委聯合釋出宣告:鑑於當前在全球蔓延的新冠疫情,東京奧運會將推遲一年舉辦——轉天,國家跳水隊訓練館裡的奧運倒計時數字,從127變成了485。
如今,站在故事的尾端回看,這是徹底改變女孩們命運的485天。但在當時,面對這個從天而降的485天,女孩們的心裡,只有崩潰。
盧為的崩潰來得尤其徹底。從練跳水開始,奧運會一直都是她不敢想的比賽,2019年的世錦賽為她建立起了難得的自信。盧為說,拿到世錦賽雙人冠軍、單人亞軍後,她第一次對奧運會有了期待,「我再拼一把,說不定就能夠進奧運名單」。
但就在她已經幾乎摸到奧運會入場券的時候,門票突然被收回了,選拔賽的所有積分清零,重新進入備戰,新一輪的選拔賽將在半年後進行。對於一個剛滿14歲的年輕女孩,這是很難消化的變故,更何況這時,盧為已經清晰地感受到了身體要開始發育的訊號。
「本來提了一口氣,一下子全部散開了。」盧為說。她不記得那半年多自己的身高長了多少,但體重實實在在長了3公斤,再加上為奧運積攢的信念感的崩塌,她徹底堅持不住了。技術動作怎麼改都跟不上,「沒有用」。隊內測驗,一套5個動作,以前最多出現一兩個失誤,「小砸那種」,跳六七分,但後來,她會砸兩三個,是那種徹底跳砸,只得兩三分。
因為疫情,幾乎所有的比賽都取消了,運動員只能在國家隊的訓練館裡封閉訓練,沒法參加比賽,無從得知對手的情況,只能自己練,奧運會也不再觸手可及,那時,一種低落的情緒在跳水隊蔓延,運動員都變得很容易疲憊,陳芋汐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後來疫情漸漸穩定,一些國內的比賽也陸續進行,但陳芋汐的狀態一直不好。
2020年的9月11日,陳芋汐度過了自己15歲的生日。原本,這個時刻,她有很大機率已經拿到了自己的第一個女子單人10米跳臺奧運冠軍,但現實中,她不僅沒能參加奧運會,還在這一年內長高了將近10釐米,由於上下肢的增長速度過快,腰腹核心力量還沒來得及跟上,她也遭遇了腰傷。
15歲生日過後一個月,2020年10月,新一輪奧運選拔賽開始了,參賽名單裡出現了一個誰都沒有見過的名字——全紅嬋,來自廣東,13歲,此前沒有參加過任何全國比賽。
和4年前的張家齊、兩年前的陳芋汐一模一樣的劇情再次上演——半個月前剛剛學完全套動作的全紅嬋,跳出了437.75的高分,擊敗了陳芋汐、擊敗了張家齊,也擊敗了盧為,拿到了自己的第一個全國冠軍。
全紅嬋參加的第一場全國比賽,13歲的全紅嬋,15歲的陳芋汐和16歲的張家齊。
盧為的省隊教練李莎也看了那場比賽,她評價當天的全紅嬋,「驚豔」,但同時心裡也替盧為捏了一把汗。這種擔憂,李莎一直不敢在盧為面前表現出來,但盧為自己已經感覺到了,「沒有希望。」她說。
一年多以後的一次採訪中,陳芋汐也提到了那場比賽。她說,自己當時的感受很複雜,一方面為自己的狀態擔憂,覺得自己是不是還不夠努力,另一方面,看著技驚四座的全紅嬋,陳芋汐說:「我彷彿看到了兩年前的自己。」但那時,她也只有15歲。
這之後,關於東京的故事已經盡人皆知。
在有史以來第一個長達5年的奧運週期裡,張家齊、陳芋汐、全紅嬋,這三位像程式迭代一樣出現的「天才少女」都收穫了自己的奧運金牌,其中,那塊最受關注的女子跳臺單人金牌屬於全紅嬋。這背後的一個插曲是,奧運會開始前,不止一個人找到中國跳水隊領隊周繼紅,對毫無世界大賽經驗的全紅嬋表示擔憂,建議周繼紅用張家齊取代全紅嬋,但周繼紅一向以大膽起用新人著稱,她最終還是堅定地選擇了全紅嬋。一直跟隨跳水隊拍攝,見證了整個過程的張朝陽說,跳水國家隊這一點非常好,「誰有能力誰上,大家用成績說話」。
對於全紅嬋的故事,東京是一個充滿戲劇張力的開始,而對於張家齊,則是一個滋味複雜的轉折——2018年夏天,14歲零9天的她在世界盃比賽中奪冠時,所有人都認為這只是她輝煌運動生涯的開始,但最終的事實是,那是她參加的第一場世界級女子單人10米跳臺比賽,也是唯一一場,她的巔峰轉瞬即逝,在14歲那年戛然而止。
和張家齊面對同一種殘酷的還有盧為。
2021年初春,東京奧運會參賽名單公佈後不久,盧為就離開了國家隊。而一年前的此時,她還幾乎手握東京奧運會的入場券。
告別是寂靜無聲的。一天,跳水隊開了一次大會,會後,領隊留下了沒有進奧運名單的運動員,通知他們即將離開國家隊回到省隊,「就說讓我們回去接著加油。」盧為說。她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失望,「那是對自己的失望」——2024年夏天,在四川省跳水隊的訓練場裡,坐在跳水池旁的盧為說起這句話時,聲音依舊是哽咽的。她在國家隊待了3年,離開的那天,她沒有和朝夕相處的夥伴們正式道別,因為她們正在訓練,是國家隊的工作人員把她送上了車。
回四川的路上,盧為一直忍著沒哭,直到回到省隊,感受到落差,憋了很久的眼淚才掉下來,「沒有機會了。」她說。
和盧為一同回到四川的還有任茜。此時的任茜,20歲,剛剛度過了發育期,身高和體重終於穩定了下來,原本,東京奧運會延期對她來說算是個機會,因為2020年下半年,她的狀態一直在回升,跳得也比之前穩定。新的奧運選拔賽開始前,她當時還想爭一爭,但全紅嬋的出現終結了她的想法,「確實是跳不過,沒辦法」。
但沒過多久,這些過去5年在國家隊彼此競爭的女孩們又站在了同一個賽場上——東京奧運會結束後不久,2021年全運會就在西安開幕,作為省隊教練,何威儀帶全紅嬋去參賽,比賽時,他最深的感受是,對於女子跳臺,那才是競爭最激烈的比賽,排名靠前的,幾乎都是世界冠軍,「還有4個奧運冠軍」。最終的比賽結果——全紅嬋第一,陳芋汐第二,任茜第三,張家齊第四,盧為第六,掌敏潔第七。
比賽結束後,何威儀在場邊遇到了正在拍攝採訪的張朝陽,他立刻叫來了全紅嬋,讓她給張朝陽鞠躬道謝,感謝張朝陽在拍攝奧運紀錄片時幫他們留下了很多珍貴的畫面,何威儀對張朝陽說:「那個時候只有你在幫我們做記錄,那些影像都非常珍貴。」
2021年全運會,奪冠後的全紅嬋和教練何威儀
通往巴黎的一條路
從東京到巴黎,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3年奧運週期,也是中國女子跳臺跳水最卷的時代——過去,女子跳臺的人才一直不少,但能熬過發育關、常年保持高水平的運動員不多。張朝陽常年去跳水隊採訪,對女子跳臺的殘酷有很強烈的實感,「更新換代太快了」,很多女孩的出場都很驚豔,但只要一到發育期,「可能3個月、半年這個人就消失了」。但過去幾年中,這個專案一直有兩位運動員同時保持著世界頂級水準,即便經歷了身體發育、傷病和各種場外因素的干擾,兩人難分伯仲,始終無人掉隊,縱觀中國女子跳臺的歷史,這是極其罕見的。
陳芋汐的啟蒙教練史美琴曾在一檔播客中聊起,東京奧運會後,陳芋汐回到上海,她們還與吳敏霞一起吃了頓飯。那是初秋的上海,吃飯時,陳芋汐一直在感慨好舒服,史美琴隨即問她,那你是想留在上海還是回去北京?陳芋汐說:「還是想回到北京再拼。」
回到北京後,16歲的陳芋汐需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是,重新找回贏的感覺。東京奧運會和全運會的接連失利,讓她一度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贏,為此,她用了將近一整年的時間。2022年7月的布達佩斯世錦賽,陳芋汐終於再一次品嚐到了冠軍的滋味——在最後的決賽中,她僅僅贏了全紅嬋0.3分。但正是這0.3分,讓她收穫了寶貴的信心,賽後接受採訪,她說:「我也有贏的機率。」
也正是從這屆比賽開始,世錦賽進行了賽制改革,從兩年一屆變成一年一屆,比賽增多,對運動員體能的要求也會更高,這也是陳芋汐面對的另一個難題。
訓練量是增加體能儲備的重要因素,這是競技體育的基本規律。但因為體質原因,陳芋汐的訓練一直「不吃量」,訓練量一大,身體就會出狀況——儘管在很多人看來,這也從側面體現了陳芋汐的天賦,掌敏潔說:「我要練這麼少,早就跳不動了。」但這也是陳芋汐面臨的挑戰,她需要更加精準地控制自己。
陳芋汐是處女座,理性內斂,凡事追求可控,極其自律。她的媽媽曾在接受「看看新聞」採訪時說起過一個細節,外出比賽,無論去哪裡,陳芋汐的行李箱裡都會帶一個電子秤,「最重要的就是那把秤」。
央影片記者李冰對此也印象極深。2023年福岡世錦賽後,她去陳芋汐的房間採訪,就在她的行李箱裡看到了那個秤。但和秤對應的一個事實是:陳芋汐屬於不容易長胖的型別,她自己也曾在採訪中說,即便是發育期,自己也不是特別容易長體重,控制體重也不像別的女孩那麼嚴,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會每天上10次秤,確保自己的體重常年維持在42.5公斤,「她一定要精細地控制自己。」李冰說。
那次,在陳芋汐的房間,李冰還看到她隨身帶著書和鉛筆盒,「現在誰有時間能坐下來好好讀一讀書?」李冰說,特別是運動員,每天訓練比賽那麼累,屬於個人的時間那麼少,但是陳芋汐可以。張朝陽也提到了這一點,「別的運動員情緒不好或者累的時候會打打遊戲聽聽歌,陳芋汐的應對方法是,在宿舍做一套數學題。」
但總有一些因素非人力可控,例如年齡。在《可凡傾聽》節目中,陳芋汐也提到了無法忽視的年齡問題,她說:「女臺12、13歲出成績,到了18、19歲,即使度過了發育關,身體機能也開始往下走,沒辦法像過去練那麼多,恢復不過來。」2023年,陳芋汐18歲。這一年的上半年比賽扎堆,運動員們連續征戰,陳芋汐也感覺到自己的體能儲備出了問題。下半年的亞運會,她輸給了全紅嬋,賽後接受採訪,她給自己的表現打了6分,一是比賽當天剛好遇到生理期,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前一段時間的訓練比較差,3分的程度,這也直接影響了她在亞運會期間的狀態。
但即便如此,在備戰巴黎的3年時間內,陳芋汐依然保持著世界頂級的訓練和比賽水準——3年間的大賽單人比賽中,她保持著10勝4負的優勢,這其中還包括世錦賽的三連冠,在她之前,從未有中國女子跳臺運動員能做到這一點。
福岡世錦賽奪冠後,陳芋汐實現了史無前例的世錦賽三連冠
作為全紅嬋曾經的教練,每每談及陳芋汐,何威儀都會提到兩個關鍵詞:鬥志和智慧。何威儀說,全紅嬋的出現適時地刺激了陳芋汐,但更重要的是,「這種刺激她很好地接收了……她的戰鬥心、自信心,雄心壯志都被刺激起來了」。在央視《人在奧運年》的影片採訪中,教練餘曉玲在談到陳芋汐時也說:「不服輸……練得不好就不認,一直練到好為止。」
在何威儀看來,能夠穩定地穿越整個發育期,始終保持著巔峰狀態,在女子跳臺運動員中,這是極其難得的,這不僅是天賦的體現,還需要一種難得的「體育智慧」,「高水平的連續性,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對此,李冰和張朝陽也很有同感。李冰觀察到,在東京奧運會前一年一下長高了10公分之後,這3年,陳芋汐的身高還有小幅度的增長,但她會很積極地主動應對這種狀況,張朝陽說,「她每個階段會有每個階段的想法,練體能還是加強力量訓練,她的想法會非常清晰」。
張朝陽說,過去的3年裡,他能感覺到陳芋汐「一下就長大了」 ——很多人在談到陳芋汐時都表達了類似的感受,只是,這成長背後,還有另一番複雜滋味。
流量時代,「飯圈」文化逐漸侵入社會生活的很多角落,體育圈也未能倖免,這也是新一代運動員不得不去面對的新課題,他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也會聽到各種嘈雜的聲音,訓練館的大門很難再隔絕他們和外部世界的聯絡。
2022年布達佩斯世錦賽,儘管當時國內的疫情防控尚未放開,但多瑙河水上中心的觀眾席上,已然出現了陳芋汐和全紅嬋的橫幅和應援牌。也是在那次比賽之後,陳芋汐開始遭遇大規模的網暴,這是一種毫無來由的惡意,比賽表現好,會被質疑裁判不公正,比賽表現不好,會被嘲笑能力不行,她的社交平臺評論區,充斥著各種攻擊、謾罵和謠言。這種網暴不只針對陳芋汐本人,還會蔓延至她的父母、教練。她也很無奈,剛開始有點不能接受。後來,她已經很有免疫力了,她說:「他們說就說唄,反正我又不是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
學會消化這一切的同時,陳芋汐關掉了所有社交平臺的評論功能,清空抖音,刪掉了一些微博,停用一切社交媒體。巴黎奧運會前,她拍攝的最後一條Vlog,是在飛機上拍的雲和月亮,影片釋出於2022年10月26日,彼時,她剛剛度過17歲的生日。
2024年3月,陳芋汐再次被造謠「涉嫌早戀」,謠言傳播迅速,幾次登上熱搜。謠言傳出時,掌敏潔第一時間跑去問陳芋汐,當時陳芋汐也一臉懵,正在搜尋謠言中的男友究竟是誰。後來輿論鬧得很大,國家體育總局甚至一度約談了跳水隊。後來和張朝陽談及此事,陳芋汐也很無奈,她說:「如果真談戀愛了,我也19歲了,怎麼叫涉嫌早戀,我還用涉嫌嗎?」
李冰說,她能明顯感覺到,經歷過網暴後,陳芋汐反而「性格上釋放了很多」,「開始會笑了」,甚至沒比好的賽後採訪,也會說著說著就笑了。令李冰印象最深的笑,是巴黎奧運會女子單人10米跳臺決賽後。
對陳芋汐來說,那是一場非常艱苦的比賽。巴黎奧運會前的集訓,她的髖關節在跳彈網時受傷,傷得很嚴重,導致無法按原計劃系統性訓練。李冰說,陳芋汐受傷的訊息一直沒有公開,她也從來沒跟別人描述過自己傷得到底多嚴重,李冰還是從另一位奧運冠軍那裡得知的,當時,那位奧運冠軍無意中跟她提起,陳芋汐受傷後去看醫生,醫生說這樣的傷一般只會出現在車禍病人的身上。後來,直到巴黎奧運會決賽當天的電視轉播,央視解說員張萌萌才第一次向公眾提及陳芋汐的傷情。
那場比賽,19歲的陳芋汐以4.9分的微弱劣勢輸給了全紅嬋,再次拿到奧運會亞軍。賽後採訪,李冰排在第二位。在接受第一個採訪時,陳芋汐落淚了,她說自己的確有一些壓力,哽咽了好幾秒後,她補充道,「還有外界的否定吧。」到了李冰那裡,陳芋汐說到自己生理期第二天,說著說著又笑了,「是哭著帶笑那種。」李冰說,她能感受到,對於奧運決賽自己的表現,陳芋汐是可以接受的,「她在那樣的時刻,生理期、髖關節帶傷,能夠達到這樣的成績,她自己是覺得OK的……我覺得這種笑也是一種釋放,一種釋懷吧。」對於這種釋懷,李冰感慨道,這幾年的網暴讓陳芋汐面對了巨大的壓力,「但她在這中間學會了自我消化」。
巴黎奧運會結束3天后,2024年8月14日,陳芋汐時隔兩年終於更新了自己的社交平臺,發了一條新的Vlog,是她在巴黎期間拍的影片。更新影片的同時,陳芋汐還打開了評論區,這一次,鼓勵和祝福取代了攻擊和質疑,一位網友如此寫道:「樂樂,以後向前奔跑的時候終於可以不用捂住耳朵了。」
通往巴黎的另一條路
全紅嬋的巴黎之路會經歷什麼?東京奧運會之後,這個問題已經被討論了無數次——她會迎來最艱難的發育期,她會長高,3年時間內,她長高了7釐米;她的體重會增加,3年時間內,她的體重增加了6公斤,而所有的成長之痛,最終都聚焦在了一個具體的動作上——207C。
巴黎週期,國家隊為全紅嬋分配了新的教練,是曾在3屆奧運會中拿到過5塊金牌的陳若琳。
「她應該是最適合做全紅嬋教練的人。」汪皓說。她是陳若琳曾經的搭檔,倫敦奧運會上,她們合作拿到了女子雙人10米跳臺的冠軍。在汪皓看來,陳若琳有著豐富的應對比賽突發情況的經驗,也經歷過發育期的高峰低谷,「這些經驗不經歷的人是不會懂的」。此外,陳若琳一直以極度自律、嚴格、氣場強大著稱,做教練,「也可能會給運動員更多的信心」。
上任後,陳若琳做的第一項工作,是幫助全紅嬋調整207C的起跳動作。跳水的整個過程不到兩秒,起跳決定著整個動作的完成度,「跳直了,做完動作才是直的」。訓練中,一切進行得很順利,陳若琳曾私下給汪皓看過全紅嬋的訓練影片,207C連跳5個,「一個99分以下的動作都不會有」。但只要一出去比賽,尤其是一到決賽,失誤就會出現。
這其中的原因很複雜,一部分原因是身體發育,使得技術動作的穩定度打了折扣。身體發育前,全紅嬋的起跳又高又輕,207C起跳後,在跳臺上就能翻完兩週,但發育後,翻完第一週時就已經到了臺下。提高穩定度的方式之一是加強力量訓練。國家隊的訓練時間長、要求高,特別是重要比賽的備戰階段,運動員們只有週日下午可以休息,即便過年也只會放一天假,初一下午就要重新集合訓練。在所有專案中,女子跳臺的訓練時間最長,而在女子跳臺專案中,全紅嬋則是練得最久,也最刻苦的那一個。她會比其他運動員早一個小時抵達訓練館,所有人離開後,她還要加練3組肋木舉腿,一組30個。
但決定207C質量的,除了技術,還有心理。
作為曾經的「難度王」,汪皓可以完成比207C還要難的207B,她是當時國內第一個在比賽中跳207B的女運動員,但她可以順利完成207B,207C卻一直跳得不穩定,因為「勁兒總是使大」。汪皓說,207C並不是絕對力量的比拼,更講究控制,比的是在逼近人類身體極限的情況下,誰能夠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身體。而在這種控制中,心理的控制尤其重要。
東京奧運會後,何威儀和全紅嬋的直接聯絡並不多,對於曾經的學生,何威儀保持著極強的邊界感,但他也時刻關注著全紅嬋的一舉一動。好幾次比賽,何威儀發現,全紅嬋的失誤都是因為一個原因:跳過了,「總想超過她要發揮的水平」。
「這幾年的光環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何威儀說,「講她好的東西太多,對她反而是包袱,總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但越是這樣,越想贏怕輸。」
接受央視採訪時,提到全紅嬋的好幾次比賽,207C預賽能跳10分,但一到決賽就失誤,陳若琳的回答也很直接,「就是心理波動大,想法多了,想拿10分了」。
整個巴黎奧運週期,在參加的14次單人比賽中,全紅嬋輸了10次,幾乎每一次都輸在了207C——每個人都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但解決的路徑一度漫長到讓人看不到光亮。
2023年7月前後,張朝陽再次去跳水隊拍攝巴黎奧運會的備戰紀錄片。那時,陳若琳和全紅嬋都困在207C中,備受折磨。陳若琳說,這個動作像魔咒一樣纏繞著她,經常晚上睡前都在想,她想不通,「為什麼每一次比完賽,她(全紅嬋)的207就跟不會跳了一樣,又要從頭開始,從3分4分跳到10分」。
全紅嬋原本是跳水隊的開心果,典型的白羊座,外向開朗,天生大心臟,訓練比賽不順利,睡一覺第二天立刻滿血復活。但那段時間,對著張朝陽的鏡頭,全紅嬋常常嘆氣,她承認自己一跳207C就害怕,訓練的心情也變得不好,「今天又是207……今天練不好會怎麼樣……會不會捱罵」。後來接受央視另一次採訪時,只有16歲的全紅嬋臉上寫滿了無奈,語氣滄桑,「我也有年輕過,但我怎麼也回不到年輕的感覺了……」
比賽不順利,也影響了全紅嬋和陳若琳之間的合作。後來接受央視採訪時,全紅嬋說,有一段時間,她們經常吵架。作為旁觀者,張朝陽能感受到這種關係的微妙,全紅嬋有自己的困惑,「你帶我,你對我要求這麼高,這麼嚴,但我老是輸,那我肯定也會懷疑你的訓練方法到底對不對」。同時,陳若琳也同樣困惑,她對張朝陽說:「她想什麼我不清楚,我想表達的她可能也不瞭解。」
與此同時,飯圈文化的入侵也不可避免地影響著全紅嬋——東京之後,她一直被過於狂熱的追捧和持續不斷的質疑包圍著。她跟張朝陽聊起過自己的困擾,比賽中,粉絲們熱烈的叫喊聲會干擾她的心緒,而質疑她曇花一現的聲音也讓低谷期的她持續地懷疑自己。很多次輸了比賽,粉絲們還會去攻擊陳若琳,因為賽後客觀的點評被斷章取義,甚至連跳水隊領隊周繼紅也遭到了攻擊。
李冰至今記得,她第一次採訪全紅嬋是2021年3月,東京奧運會前的最後一場選拔賽,「她的回答天馬行空。」李冰說,在國家隊的體系中,很少見到這個型別的運動員,「天真、敢說話、敢表達」。
但從2022年下半年開始,再遇到全紅嬋,她在鏡頭前變得不愛講話,「能感受到她面對鏡頭有點害怕犯錯,怕說錯話引發輿情,會給她的隊友、教練和領導帶來很大的衝擊」。
接受採訪時,越來越謹慎的全紅嬋
層層原因的疊加,到了2024年3月,多哈世錦賽開賽前,全紅嬋的狀態幾乎跌到了最低谷。
多哈世錦賽是巴黎奧運會前最重要的國際比賽,也被認為是巴黎奧運會的「前哨站」。比賽前,全紅嬋得了流感,恢復得很慢,身體狀態很不好;之前兩屆世錦賽,她都輸給了陳芋汐,信心也嚴重不足。賽前接受採訪,全紅嬋對張朝陽說,自己可能真的是不行,怎麼都跳不好,她甚至已經開始牴觸和排斥訓練,「當時,整個跳水隊都在幫她想辦法,調整信心」。
到了多哈,預賽的5組動作,全紅嬋罕見地得分不到400分,總分比陳芋汐低了36分,半決賽依然不好,這讓她和陳若琳幾乎放棄了對決賽的所有期望。決賽前,陳若琳對全紅嬋說:「不要想那麼多了,狀態本來就不好,這場比賽贏了能怎麼樣,輸了又能怎麼樣,就死馬當活馬醫,跳唄。」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狀況發生了,決賽中的全紅嬋像是變了一個人,207C跳完,裁判打出了4個10分,她也因此戰勝了陳芋汐,拿到了自己的第一個世錦賽冠軍,此時,距離巴黎奧運會還有5個月的時間。
張朝陽說,多哈的勝利成了全紅嬋在整個巴黎奧運週期中的重要轉折,她開始重拾信心,和陳若琳的信任也變得越來越牢固。
2024年6月,距離巴黎奧運會開幕還有兩個月左右,我在廣州見到了何威儀,當時,他剛剛去北京看了國家隊的隊內測驗,因為全紅嬋的狀態依然不夠穩定,何威儀整個人身上都瀰漫著一種亢奮和緊張,語速很快,他始終很擔心全紅嬋的207C,因為失誤的機率控制得依然不夠理想。交談中,何威儀反覆強調著一句話,競技體育,很多時候失敗並不是成功之母,「成功才是成功之母」。
儘管何威儀說出這句話是出於擔憂,但某種程度上,這句話也可以被看作是全紅嬋競技生涯的寫照——從東京到巴黎的所有大賽單人決賽中,全紅嬋的勝率遠低於陳芋汐,但每逢4年一次的重大比賽,東京奧運會、全運會、杭州亞運會,再到巴黎奧運會,獲勝的都是全紅嬋。
李冰提起了2023年杭州亞運會期間的一個小細節,在她看來,那個細節足以反映全紅嬋在這種重大比賽中的狀態——女子單人10米跳臺決賽最後一跳前,全紅嬋面臨的狀況是,有效分必須達到兩個9.5、一個10分才能逆轉取勝,「這相當於給人逼上了絕路」。當時,現場很多人都不相信這一幕會真的發生,但即便在這種時刻,走上跳臺前,全紅嬋也沒有看一眼分數,最終,她完成了幾乎是滿分的一跳,以2.55分的微弱優勢逆轉陳芋汐奪冠。賽後採訪時,李冰把每一跳的分數調出來給全紅嬋看,問她,你最後一跳有效分必須這麼高才能贏,你有概念嗎?全紅嬋說,當時自己是沒有概念的,現在一看才感覺到害怕。
在巴黎,全紅嬋也延續著類似的狀態。張朝陽說,去巴黎前,全紅嬋更在意的其實是雙人比賽,一來她沒有拿過雙人奧運金牌,二來雙人比賽每個國家只有一對選手參賽,容錯率為0。雙人比賽輕鬆奪冠後,全紅嬋的巴黎之旅就進入了「完全放飛自我的狀態」,「就像高考結束,考了一個很好的成績」。
在巴黎,曾經那個天馬行空的全紅嬋又回來了。單人比賽奪冠後,在混合區接受香港地區媒體採訪,記者問她,這次奪冠和3年前有什麼不同,她的回答鮮活而生動——她說,3年前,自己很小,個子也矮,金牌掛在脖子上又重又長,走路時總是一晃一晃地打在肚子上,很痛;而這次,她長大了,也長高了,金牌也不重了,走路時不會再打到肚子了。這段影片被上傳到YouTube,為她吸引了大批中國香港和臺灣地區的粉絲,一位第一次看到她比賽、聽到她採訪的網友留言寫道:在這個女孩身上,比跳水天賦更迷人的,是一種天賜的無邪。
巴黎奧運會奪冠後的全紅嬋圖源中新社
巴黎拉德芳斯體育館的跳水池畔,張朝陽見證了全紅嬋和陳芋汐的所有比賽,他說,自己不願意看到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人輸掉比賽,「因為兩個人都非常努力地練了這三四年的時間」,但競技體育的殘酷就在於,「總會有一個人要輸掉比賽」。決賽後,見到陳芋汐,他甚至開玩笑說:「建議奧運會以後只設雙人比賽,別設單人比賽了,太殘酷了。」
正是因為這種殘酷,他也希望為兩個女孩多做一點表達,為她們減去一些負荷。
巴黎奧運會開賽前一個月,張朝陽採訪拍攝的備戰紀錄片《跳水姐妹》正式上線。原本,他想為片子取名《207C》,因為在整個巴黎週期的3年中,這一直是決定比賽勝負的核心關鍵詞。但片子會在奧運之前播出,他也擔心這個片名會給全紅嬋帶來壓力,造成不必要的心理暗示,後來權衡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把主題改成了「跳水姐妹」。
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對飯圈文化入侵的一種回應。「我們就是想給她們營造一個好的訓練和比賽環境,能夠抵制這種飯圈文化對她們的影響。」張朝陽說,這兩年,國家跳水隊一直為此非常頭疼,兩位運動員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擾和傷害,但現實中,她們依舊是朋友、搭檔、令彼此尊重的對手——陳芋汐也在採訪中不止一次地強調,她和全紅嬋之間是一種良性競爭。2023年福岡世錦賽,18歲的陳芋汐跳出了457.85的個人最好成績,僅比全紅嬋在東京奧運會創造的世界紀錄少了不到10分,賽後接受採訪,陳芋汐說,這是一個她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分數,「如果沒有她(全紅嬋)出現,我現在估計都跳回390了吧」。
李冰說,最近幾年,飯圈文化全面入侵體育圈,作為體育記者,她見過很多運動員因為彼此粉絲間的紛爭互相心生芥蒂,甚至產生很深的矛盾,但陳芋汐和全紅嬋從未因此遷怒過彼此,「我覺得這是非常難得的」。
第三個人
巴黎奧運會結束後不久,我再次在廣州見到了何威儀,此時的他已經卸下了兩個月前的緊張,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聊起巴黎奧運會的那場決賽,他再次感慨起全紅嬋的幸運——如果東京奧運會不延期,巴黎就會是全紅嬋的第一屆奧運會,而此時的陳芋汐很有可能會是衛冕冠軍,「她可能會很難贏陳芋汐。」何威儀說。
作為將全紅嬋從廣東帶到國家隊,並幫助她拿到第一個奧運冠軍的教練,何威儀深知全紅嬋的天賦,「至少在廣東省,40年一遇」,但他也一再強調,「她是時代的寵兒」。何威儀說:「時代人物的出現總是有一些命運的巧合,這種巧合也會讓很大一批優秀的人被埋沒了。」
巴黎奧運會的結果也為兩個女孩的故事增添了更多的戲劇性和命運感,輿論場中,每每談及她們,很多人都會不禁感慨「既生瑜何生亮」,何威儀覺得這個形容並不準確,他說:「她們兩個是同一緯度的,反而她們兩個是亮,其他女孩才是瑜。」
北京時間2024年8月6日晚上,全紅嬋和陳芋汐出現在巴黎奧運會的跳臺上時,張家齊正在抖音的直播間解說這場比賽。比賽結束,張家齊拿起手機,開啟微博,看到了一個熱搜詞條:張家齊,惋惜。
10天后,我撥通了張家齊的電話,再次談起看到熱搜的那一刻,張家齊笑著說:「還是會覺得有點扎心。」
東京奧運會結束後,陳芋汐和全紅嬋組成了新的雙人搭檔,張家齊依然留在國家隊,但身份已經發生了改變,她不再是一線隊員,更準確地說,過去3年,她一直是全紅嬋和陳芋汐的替補,一旦她們出現傷病或其他狀況無法參賽,張家齊需要隨時頂上,尤其是雙人比賽,她要確保那塊金牌能被中國隊穩穩拿下。
從做替補的第一天起,張家齊就知道,自己能參加巴黎奧運會的機會並不大,「可能70%、80%就是沒有希望的」。但對於這個新的身份,她接受得很快,「有時候運氣也是成功的一方面吧。」張家齊說。她知道自己的巔峰期「卡的那個時間不是很好」,她也大方地承認比起陳芋汐和全紅嬋,自己能力上的欠缺,「我自己的能力確實堅持不了那麼久,可能就是隻能跳一屆」。
張朝陽見過14歲的張家齊,也見證了過去3年作為替補的張家齊。整個巴黎週期,每次去隊裡拍攝,他都能看到張家齊準時出現在訓練場上,按照教練的要求完成所有訓練,「沒有哪個時刻感覺她明顯的不想練了」,但他也能感受到,和曾經最好的那個張家齊相比,如今的她,能力的確有很明顯的下降。張家齊自己也有感覺,儘管她只有20歲,但已經是目前跳水隊女子跳臺專案中年齡最大的運動員,即便身高體重已經穩定,但技術動作已經不再輕盈,水花效果也很難達到過去的水準,高強度的訓練後,身體恢復的速度明顯變慢,抵抗力也總是出問題,「後面每一場比賽不是來生理期就是發燒」。
除了身體的反應,更難消化的還是內心的迷茫。
張朝陽說,隨著巴黎奧運會的臨近,他看得出來張家齊的心氣兒在慢慢削弱,「她知道我就是拼命訓練,我練好,我練得非常好,我還是沒有去奧運會的機會,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張家齊自己也承認,距離巴黎奧運會還有一年的時候,她的確越跳越迷茫:「可能就是在做無用功,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去練,因為我沒有目標,後面沒有比賽,每天還要練這麼多,這麼累,我為了啥?」
為巴黎奧運會備戰的張家齊
2024年4月,跳水世界盃在西安舉行,這是奧運會前的最後一項比賽,比賽結束後,沒有獲得奧運參賽名額的運動員都回到省隊訓練,但張家齊沒走,因為陳芋汐的傷勢隨時可能出現變數,她需要一直留在國家隊,繼續保持高強度的訓練,練到陳芋汐和全紅嬋確定能去巴黎的最後一刻。
那期間,張朝陽採訪過一次張家齊。他問張家齊,沒能去巴黎奧運會心裡難受嗎?張家齊的回答很坦誠:「我又希望她倆去奧運會能比好,能夠為中國把金牌給拿回來,同時又希望去參加巴黎奧運會的是我,但是沒辦法。」
張朝陽又問她,「對全紅嬋和陳芋汐有什麼祝福的話要說嗎?」複述張家齊的回答時,張朝陽用了兩個「非常」,他說張家齊「非常誠懇非常真誠」地回答:「我希望她們能夠平平安安的別受傷,在巴黎非常順利地比完賽,我在北京等你們回來。」
將備戰紀錄片的主題調整為「跳水姐妹」後,張朝陽原本計劃將張家齊的素材也剪進片子,但最後因為時長的限制,這個想法沒能實現。
之前與何威儀交流,他每次都會提起張家齊,除了感嘆張家齊在巔峰期所表現出的那種天賦,他還會稱讚張家齊:「內心最強大的一個。」在和張家齊聊天的一個小時中,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這種「強大」,她會坦誠地回答所有問題,從不掩飾自己的遺憾和不甘心,儘管回答大都簡短,但沒有任何敷衍,她的語言和思考始終保持著一種難得的獨立性,不卑不亢。
過去3年,為了讓她一直保持大賽的感覺,除了日常訓練,國家隊也會給她安排一些混合專案的比賽,讓她能有機會出去參加世錦賽,保持雙人比賽的狀態和信心。3年中,她贏得了兩塊世錦賽混合雙人10米跳臺的金牌。2023年的成都大運會,她時隔多年再次和掌敏潔搭檔,拿到了女子雙人10米跳臺的冠軍。張家齊說,無論什麼比賽、什麼專案,每次站上領獎臺,她都覺得「自己還挺厲害的」。
成都大運會上,張家齊和掌敏潔搭檔奪冠圖源中新社
聊天中,我們談到「野心」的話題,我提起當年13歲的張家齊說的那句「能蟬聯多少屆就蟬聯多少屆」,聽到這句話,電話那頭的張家齊大笑起來,她說,那時候自己太小,並不清楚「蟬聯」「拿很多屆」意味著什麼,只是覺得自己以後的路還很長很長,要比好多場賽,「當時真是年少輕狂不懂事,胡說什麼狂言在這兒……哪知道以後這麼難」。
如今的張家齊明確地知道,自己已經處於運動生涯的尾聲,過往的遺憾也已經消化完畢——「可能我的運氣就是稍微差一點,OK,那我也接受,這是我的命數嘛。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人生任務,可能我的人生任務就是完成了。」她說,「我已經是奧運冠軍了,我圓夢了,我的運動生涯可以算是一個句號了,不是感嘆號,也不是什麼問號,破折號,我覺得夠了。」
在張家齊的計劃裡,2025年的全運會將是她跳水生涯的最後一站,對於離開跳水後的生活,她說,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多學一點體育以外的東西」。
在隊友們去往巴黎後,張家齊擁有了一個難得的暑假,她被邀請去做奧運會跳水比賽的解說,「很新鮮,很適應,挺快樂的」。
早在2022年,張家齊已經被北京體育大學錄取,成為一名在校大學生,過去兩年,這個身份也讓她接觸到了更多訓練館之外的世界——在訓練館裡,20歲的張家齊是同項目中年齡最大的運動員,她開玩笑說,自己是一個「長輩」,「一個姐姐」,時常「感覺自己已經活到頭了」,但每次和外面的朋友接觸,她最常聽到的是,「你還小,以後的路還長」。
張家齊說,每次聽到這句話,她也會暢想一下那條「還長」的路上會有什麼,「我以後到底會從事怎樣的工作?接觸什麼樣的人?」她說,每每想到未來,「我不是迷茫,我只是好奇。」
和朋友去參加電影首映禮的張家齊
跳水是什麼?
接觸跳水隊多年,張朝陽旁觀了一代又一代女子跳臺運動員的亮相和退場,帶著張家齊的好奇,我問他:這些女孩們未來的挑戰會是什麼?他答,對社會的適應能力。
運動員離開國家隊後的社會化問題,一直是中國體育的重要議題。尤其是女子跳臺運動員,她們大多成名很早,出成績的時候只有十四五歲,即便拿到了奧運冠軍,很多人也不知道奧運冠軍意味著什麼,再加上常年在運動隊封閉訓練,對社會的理解也比較簡單,張朝陽看到,很多女子跳臺運動員離開賽場走入社會後,「會非常茫然」。
2024年6月,在位於自貢的四川省跳水隊訓練基地,我見到了任茜。坐在基地旁邊的咖啡廳裡,我問她,退役後都做了些什麼,任茜答:「玩。」
她的名字似乎已經在公眾視野中消失了很久,但事實是,2016年裡約奧運會結束後,她在國家隊待了整整6年,直到2022年下半年才正式離開國家隊,這6年中,在一代又一代天才少女的星光之下,任茜沒能再獲得過女子單人10米跳臺世界級比賽的參賽資格。她說,平時國家隊訓練,她和小朋友們站在一起,「我高人家一大截」,她也想過很多次不練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下就這個樣子了」。後來能堅持下去,是為了報答四川省隊對自己的培養,「應該為那裡付出自己的一切」。2022年布達佩斯世錦賽,任茜和搭檔獲得了混雙10米跳臺的冠軍,回國後,她決定退出國家隊,因為「真的跳不動了」。這一年,她21歲。
回到自貢,任茜度過了一段從未享受過的快樂時光,「每天笑得可開心了」,看劇、打麻將、旅行、談戀愛、享受美食……她像是報復性地彌補過去錯失的快樂。
但快樂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一想到未來漫長的人生旅程,她開始止不住地犯愁。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大到令她感到無措,那段時間,她常常覺得除了跳水,自己「啥也不懂,啥也不會,啥也不是」,但又不知道自己「需要會什麼」,也沒人告訴她應該怎麼做。退役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就天天躺在家裡,「啥也不想幹,工作也不想工作」,後來,被媽媽說得多了,她又重新回到四川省跳水隊,幫教練帶帶新的小學員。
任茜說,在國家隊的最後幾年,她時常會覺得煎熬,身體的煎熬,心理的煎熬,想趕快離開跳臺,但退役後最迷茫的那段時間,她又非常懷念做運動員的時光,因為很簡單,「只要訓練就可以,生活的事情都有人幫你安排」。
退役前,最後一次參加國際大賽的任茜
儘管不是同一時代的運動員,但任茜經歷的茫然無措,汪皓也都經歷過。
倫敦奧運會後的第二年,比完全運會後,汪皓決定退役。當時,她還不到21歲。退役後,她也在家躺了至少3個月,「客廳躺一會兒,臥室躺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汪皓說,當時,爸媽還在上班,每天早出晚歸,「我發現大家每個人都在努力生活,只有我不知道自己要幹嗎」。和任茜很相似,在經歷過最初的迷茫期後,汪皓也選擇回到天津市隊做了教練。
如今,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說,退役之後,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澱,她才確定自己是熱愛跳水的,當年做運動員的時候,每天感受到的只有辛苦,還有傷病帶來的疼痛——她曾兩次視網膜脫落,這導致她在生育時無法選擇順產,想要打無痛,也猶豫了很久,因為她曾遭遇過嚴重的腰傷,「無痛的針要打在腰椎上,很怕自己癱了,」汪皓說,「跳水的時候沒想過,這些會對未來的生活有這麼大的影響。」
退役後的生活,也讓汪皓更深地理解了對於一名運動員,奧運冠軍究竟意味著什麼,那是一個短暫的光環,會在一段時間內帶給你榮譽和優待,但當人群散去,「你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的人」,和其他人並沒有區別,「大家想起來你是奧運冠軍的時候,你才是奧運冠軍。或者說,大家需要你是奧運冠軍的時候,你才是奧運冠軍。」汪皓說。
對於這一點,任茜也有很相似的感受,她說,回到具體的生活中,沒有多少人會在意你是不是奧運冠軍,畢竟,「一直都在出奧運冠軍,你覺得你又是誰呢」?對於跳水,任茜至今感情複雜,她知道自己可能很難離開跳水,但她也並不想當教練,今年,她計劃申請讀研,想透過讀書來看看自己還能幹什麼、還想幹什麼。
張朝陽非常理解女孩們的處境,「她們的起點太高了,可選擇的區域和領域又特別小。」他說,這種困境在前幾代運動員的身上尤其明顯,那是社交網路和短影片尚未風行的年代,她們能接觸到的外界資訊極其有限,但對於新一代的運動員,這種狀況已經悄然發生了改變。
從張家齊這一代運動員開始,國家隊已經允許運動員自由使用手機,短影片的興起,流量時代的到來,帶來了喧囂,也打開了運動員們的世界。如今的運動員,大都有自己的自媒體賬號,關注者甚眾,一舉一動都會製造極大的流量——巴黎奧運會結束後,全紅嬋的抖音粉絲數超過了1600萬,一條記錄烏龜盲盒的影片,點贊達到驚人的1125萬——對於終將走下跳臺的女孩們,這是新的可能性,同時,也充滿未知的風險,某種意義上,這也讓女孩們的社會化被提前了,與前幾代運動員不同,在還沒有離開跳臺的時候,她們就已經開始思考並領悟:跳水究竟是什麼?
在四川省跳水隊的訓練館,我還觀摩了一堂訓練課。一個身形纖瘦的女孩站在10米跳臺上,神情專注,然後高高地起跳、翻騰、落水,水花效果驚人——這個女孩,正是盧為。
東京奧運會前,從國家隊回到省隊後,盧為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思考一個問題,還要不要繼續跳水。她形容剛回來那段時間,脾氣變得很怪,誰的話都不想聽,一感覺不順就哭。之後的全運會,她的發揮也不好,只拿到第六名。全運會後,盧為對自己的失望達到了頂點,「感覺自己很差」,經常覺得要不算了,想放棄,「不想再這樣了,(已經)吃了十幾年的苦」。
這一切,教練李莎都看在眼中,她能感覺到盧為在跟自己作鬥爭,「她很想要,很想好好練,但也覺得很辛苦,真的很想休息」。那段時間,曾經訓練最刻苦的盧為全靠教練逼著練,「我是想退縮,但是他們就是不理我,就是一直對我說沒問題的」。
從盧為進四川隊就一直帶著她,李莎或許是最瞭解盧為的人。她見過那些真正想放棄的運動員,從國家隊回來,真的就不練了。但盧為還在做,「她每次嘴上說著自己不行了,但所有的訓練計劃都沒有落下」。李莎說,她知道,「盧為心裡的那團火一直就沒有滅過」。
李莎始終覺得,盧為是有天分的運動員,除了向後的感覺出色,在度過了發育期後,盧為的身形和動作依舊很緊,這是她天然的優勢。在李莎的鼓勵和督促下,盧為的狀態一點點提升,訓練狀態越來越好。在如今的四川省隊,盧為仍然是訓練最刻苦的運動員,「重新好好練不容易的,你得想清楚自己想要走到哪一步。」盧為說,既然離開了國家隊,「我就想著要在省隊做那個最好的」。
從東京到巴黎的3年,盧為離奧運會很遠,但在省隊,她也在一步步向前,李莎說,她能感受到盧為的心態在慢慢開啟,整個人變得更灑脫了。尤其是巴黎奧運會這一年,此前一年的全國比賽,盧為還會因為太想跳好亂髮力,但2024年,她明顯更加成熟了——全國跳水冠軍賽,盧為在第一個動作就出現失誤,只拿到了60分,她說,放在以前,第一個動作沒跳好,就會覺得今天沒希望了,開始著急,後面也都跳不好,但這次,她沒有急躁,最終拿到了冠軍。
長大了的盧為和陳芋汐圖源盧為微博
坐在盧為面前,我依然能感受到她對於錯失東京的遺憾,但人生際遇的起伏,也讓她對跳水有了更深的理解。以前,她將跳水視作生活的全部,自己的世界中只有跳水,但從國家隊回來後,她留了長髮——在國家隊,為了避免一切可能形成干擾的因素,女子跳臺運動員只能留短髮。訓練結束後,盧為還會去練普拉提,會穿好看的衣服去咖啡廳拍照,她說:「不能把跳水看做生命的全部,畢竟它只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所以要看開一點,開心地練就好。」
關於開心,掌敏潔的爸爸掌前程曾對我說:掌敏潔大概是跳水隊最快樂的運動員。
掌前程從江蘇鹽城阜寧來到上海,最初在上海體育職業學院做汽車修理工,人緣好,認識很多教練,他送掌敏潔去學跳水的目的很簡單,「如果能進專業隊,就能有個編制」。
掌前程說,掌敏潔一直是一個快樂的小孩,從小就很有主見,「尤其出去玩什麼的很有主見,天天組織大家出去玩」。對於跳水,他和掌敏潔的媽媽也從來不會提出過高的要求和期望,一直都是「盡力就好」。
也許是受父母的影響,掌敏潔的心態一直很好。當初在國家隊,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和定位——就是給張家齊配對跳雙人比賽,因此,她也不會有不切實際的期待,目標就是刻苦訓練,好好配合張家齊。2019年初,因為身體發育過於迅速離開國家隊,掌敏潔說,自己心裡也是難過的,也覺得很遺憾,但這些情緒很快就被消化了。回到上海後,掌前程這樣形容女兒的狀態,「開心得不得了……因為又有時間玩了」。
見到掌前程的第二天,我在上海游泳館附近的一家餐廳見到了掌敏潔。她笑嘻嘻地走過來,有些自來熟,喜歡分享生活中的趣事。談到跳水,她言語間也很輕快。「我比不過她們(陳芋汐和全紅嬋),這是事實。」掌敏潔說,「如果我看得見希望,我就會特別想要,但是我看不到。」因此,她也不會太為難自己,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盡力就好。
回到上海隊後,因為發育後身形變大,她也開始嘗試跳板,並轉到了全能專案——這個專案有5個10米跳臺動作,5個3米跳板動作,是一個非奧運專案,但會在全國比賽和世錦賽中設項。掌敏潔說,跳水現在之於自己,更像是一份工作,每天訓練就是上班。她會努力訓練,「盡全力做到自己的最好」,但訓練結束後,她也會有更多自己的生活。2023年,因為在全國比賽中獲得全能專案的冠軍,她還一度回到了國家集訓隊,「我的天,意想不到,特別意外」,但她的心態依舊很平和,「別人什麼水平,自己什麼水平,心裡還是知道的。」掌敏潔說,「我甚至覺得我能走到今天已經挺高興了。」
如今,20歲的掌敏潔已經度過了發育期,身高和體重已經進入了穩定期,再加上跳板專案對控制體重的要求也沒有跳臺嚴苛,日常生活中,她也獲得了更多的自由度。那天吃完飯,她點了一塊藍莓蛋糕,回宿舍的路上,我們路過一家零食店,她轉頭進去,又買了一塊冰激凌,走著走著,她還會突然發出感慨:「外面的世界好明亮啊。」
開心的掌敏潔
巴黎奧運會後,關於全紅嬋和陳芋汐的討論,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就是:她們還會在跳臺上堅持多久?是否還會去4年後的洛杉磯——那時,她們都將年過20歲——中國曆屆女子10米跳臺單人比賽的奧運冠軍、世錦賽冠軍,沒有人的年齡超過20歲。
在何威儀的設想中,全紅嬋至少還能再跳兩屆奧運會,但全紅嬋自己似乎並沒有執念。跳臺上,她對自己的身體有著超乎尋常的感知力,跳臺下,她對於跳水的理解,也有一種特別的鬆弛與通透。巴黎奧運會後接受央視採訪,她說,自己還會繼續比下去,但如果有一天被超越,她也能接受,「如果後面那些小朋友上來了,以後出去比賽,她們就可以代替你這個位置,(也許會)更厲害呢」。在被問到支撐自己繼續跳下去的最大動力是什麼,她再次給出了一個非常全紅嬋的回答:「做好自己,別人都會誇你,這個小姑娘不錯啊。」
至於陳芋汐,這個答案似乎並不明朗,洛杉磯奧運會時,她將年滿23歲。但何威儀說,以他對陳芋汐鬥志的瞭解,「她一定不會放棄」。
李冰也和一位前奧運冠軍討論過這個問題。她當時問,陳芋汐還能不能再堅持一個奧運週期?對方的回答是——陳芋汐和全紅嬋「是從來沒有被放棄過的運動員」,因此,她們永遠能夠提著一口氣去堅持。「她們之外的很多隊員,或多或少都經歷過被放棄,然後再重新被徵召,終於拿到了奧運冠軍,終於成就了自我,再去打一屆,誰都知道4年度日如年,很容易告訴自己算了。但陳芋汐和全紅嬋這種從來沒被放棄過的運動員,心氣兒是不一樣的,更容易再去堅持一屆。」
但即便還會去往洛杉磯,對於陳芋汐,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未來4年,跳水不會是她生活的全部。2024年9月,她拿到了同濟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開啟大學學業,而最近幾年,她也從未間斷過英語學習。
外面的世界的確很大,女孩們的未來也充滿未知,但當下,她們的故事還在跳臺之上——2024年10月14日,國家跳水隊公佈了新一屆集訓名單,除了依然留著短髮的全紅嬋和陳芋汐,已經蓄起長髮的盧為和掌敏潔也悉數在列,名單中,還有一個陌生的名字:李蕊汐,來自四川,12歲。
關於洛杉磯的故事,沒有人能預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剛剛過去的這個漫長的北京的冬天,在室溫永遠28℃的國家隊跳水訓練館中,新的競爭已經開始,女孩們仍將排隊走上跳臺,高高跳起,躍入跳臺之下那唯一的水池。

10米跳臺上女孩們,左起:盧為、掌敏潔、李蕊汐、陳芋汐、全紅嬋、張家齊
(應受訪者要求,李冰為化名)
參考資料:
1、中國跳水「夢之隊」專題報道;《游泳》雜誌
2、如何培養奧運冠軍?上海體院副教授董春華與您分享女兒陳芋汐的成長故事;播客「體壇佳音」
3、培養吳敏霞,「騙」來陳芋汐——專訪中國首位跳水世界冠軍史美琴;播客「體壇佳音」
4、《人在奧運年》系列專題片;中央電視臺
5、《體壇風雲會》專訪周繼紅;中央電視臺
6、專題片《跳水姐妹》;中央電視臺
7、陳芋汐:優等生的煩惱;澎湃新聞
8、周繼紅:陳若琳里約不二人選 發育是司雅傑最大阻礙;《北京青年報》
9、跳水小將35度室溫穿羽絨服訓練,只為克服體重和發育煩惱;澎湃新聞
10、周繼紅:女臺催人急,曹緣有望創歷史;新華社
11、《女子跳臺跳水運動員體重控制焦點問題分析》;張玉萍,呂遠遠,《中國體育教練員》
12、和陳芋汐的啟蒙教練聊聊她的成長故事——《強強三人組》,五星體育廣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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