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斐君按:
前天寫了一篇文章,突發!俄烏局勢發生重要變化!後臺收到的質疑、批評、謾罵等等之多,是我這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沒想到一篇客觀中立的文章,引來這麼多反對和質疑。究其原因,我在文章中沒有偏袒俄羅斯,或者說看多俄羅斯,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挺俄的網友數量之多(我不願意稱他們為俄粉)。挺俄的網友我也接觸過不少,多數是樸素的愛國者,反帝反霸,立場沒問題,但少數略嫌偏激,感情勝過理性。為了讓更多網友全面深入的瞭解俄,今天分享我的一篇舊文。以下為正文。

今天的文章不談熱點,從文化、精神和民族性角度,好好的聊聊俄羅斯這個國家。
對於這個最大的鄰國,這個近代以來對我們產生深刻影響的國家,我們真的瞭解嗎?
很多人對俄羅斯的理解是簡單化、臉譜化的,要麼是戰鬥民族、要麼就是不擅長經濟、要麼就是酗酒等等,另外這次俄烏戰場上俄軍的表現,又給它打上了拉胯的標籤。
在我看來,俄國是個“謎”,是個充滿矛盾的國家,是個需要深入研究的國家。
世界雖然是唯物的,但精神和文化因素有時候更具決定性、根本性,從精神和文化的角度去分析預測一個國家,往往更為精準。
俄羅斯哲學家別爾嘉耶夫在其著名的《俄羅斯思想》一書中說道,在俄羅斯人身上可以發現諸多矛盾:
專制理念、膨脹的國家意識,和無政府主義、恣意妄為;
殘酷、暴力傾向,和善良、人性、溫和;
信奉禮儀和尋求真理;
個人主義、敏銳的個性意識,和無個性的集體主義;
民族主義、自我吹噓,和普世主義、全人類理念;
末世—彌賽亞宗教觀和表面的虔誠;
對上帝的尋求和戰鬥的無神論;
謙遜和放肆;
奴性和反抗。
別爾嘉耶夫的這個評價,不僅很多外國的俄羅斯研究者經常引用,俄國內不少思想家、文學家也頗為認可。
到底是什麼原因造就了這樣一個矛盾的國家?
很多人喜歡從東正教和地理角度去分析俄羅斯的民族性格,但這無法解釋其文化中的矛盾、衝突和極端。同樣信奉東正教的國家,比如東南歐巴爾幹半島等國,就跟俄羅斯人的性格迥然不同。
對俄羅斯文化和民族性影響最大的到底是什麼呢?這個答案直到最近我才找到,就是“聖愚文化”。
我是從人民大學一位教授的訪談中得知俄羅斯有個聖愚文化,這位教授介紹了一本書,美國人寫的,名叫《理解俄國——俄國文化中的聖愚》。這本書我沒看過,從網上買還要等好幾天,於是這幾天我自己蒐集了很多關於聖愚的資料,看了這些資料,我非常震撼,過去的很多疑問一下子豁然明朗。透過這些資料,我發現從聖愚角度去理解、分析俄羅斯,很多謎團都能解開,甚至還能預測俄羅斯的未來(沒有絲毫的誇張)。
我先來解釋何謂聖愚文化,再來分析為什麼聖愚深刻影響了俄羅斯。
“聖愚”(Юродивый ),是俄羅斯東正教一個獨有的奇特現象,字面意思是“神聖的愚者”,英文翻譯為Foolishness for Christ(為基督的愚痴),他們是極為虔誠的東正教信徒,類似於中國濟公和尚的遊僧。

他們通常蓬頭垢面、愚痴癲狂,有時甚至半裸身體,腳套鐐銬。他們時而給人治病消災、占卜禱告,時而詛咒下蠱、坑蒙拐騙。他們遊弋在城鄉,也棲身於宮廷,成為平民與貴胄的座上賓。

在民間,聖愚被視為精神權威,備受崇仰和敬畏。人們相信他們具有某種超自然的能力,能夠辟邪驅災、通靈、預知未來,他們所有毫無邏輯的喃喃話語都會被當作“神諭”。
在宮廷,聖愚受到歷代沙皇的推崇和重視。從伊凡雷帝到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都對聖愚推崇備至。莫斯科紅場著名的洋蔥頭拱頂——聖瓦西里大教堂,就是伊凡雷帝為紀念聖愚瓦西里而命名的。

瓦西里被當時的俄國人奉為守護聖人,常常赤身行走、忠誠於基督與國家,曾反擊韃靼人的襲擊,拯救了莫斯科,死後伊凡雷帝親自扶靈,封其為聖徒。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及皇后,則把聖愚拉斯普京請到宮中議政。
聖愚現象,在整個沙俄時代一直長存不衰。
在沙俄,如果說東正教牧首是教徒的精神領袖,聖愚則是世俗生活的精神領袖,他們的影響力遍及全俄,不只是貴族與平民,連知識階層都大為推崇和提倡。
(斐君注:俄羅斯東正教與其他地區的東正教有較大的差異,因為俄羅斯幅員遼闊,橫跨歐亞,境內有薩滿教、少數民族的原始宗教、以及對自然力、非理性、神秘性的推崇,各種文化、宗教與東正教雜糅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俄羅斯特色的東正教,而且聖愚只出現在俄羅斯,沒有出現在其他東正教國家。)

1916年,俄著名畫家米·涅斯捷羅夫創作了油畫《在羅斯》,這是一幅象徵性的寫實作品,畫中是俄羅斯社會各類典型人物,其中包括大公、軍人、神父、農民等,還有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但是,畫中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卻是一個赤身裸體、鬚髮皆白的聖愚。從這幅畫我們可以體會到聖愚在俄國的崇高地位。
十月革命後,聖愚崇拜受到無神論的排斥和抑制。然而,作為長達幾百年的心理積澱,聖愚崇拜很難從廣大民眾心中被徹底剷除,甚至在蘇聯時期聖愚也並未絕跡。托爾斯泰就說過,聖愚並不隨政權更迭而泯滅。其實,《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的保爾·柯察金,換個角度來看,又何嘗不是一個聖愚。
以上是背景介紹和普及聖愚,下面進入重點,為什麼說聖愚文化深刻影響了俄羅斯民族性?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要了解聖愚的思維和行為方式。
宗教哲學家布林加科夫這樣評價聖愚:“瘋癲般的忘我,對自己心理身份的徹底棄絕,一張活人臉上的木乃伊麵具,選擇活的死亡方式。”
有點抽象,但細品,就是這麼回事。
再來看美國學者愛娃·湯姆遜對聖愚的精準畫像。她認為,聖愚的行為準則,是由五組“二律背反”組成的,即:
智慧—愚蠢;
純潔—汙穢;
傳統—無根;
溫順—強橫;
崇敬—嘲諷。
意思是說,聖愚大智若愚;外表汙穢,內心純潔,即使是行為不檢,酗酒縱慾,仍然可以被人視為聖潔;他們代表著俄國文化的傳統,卻又居於體制外,到處流浪,因而無根;他們既謙卑溫順,卻又對其討厭的人強橫粗魯;人們對聖愚既崇敬又嘲諷。
而這恰是俄羅斯的民族性格,與文章開頭別爾嘉耶夫的描述有異曲同工之妙。在事物的兩極之間穿行、過渡、跳躍,這就是俄羅斯性格的極端性特徵。
細想一下,沙俄和蘇聯都是從龐然巨物轉眼灰飛煙滅,這與上面所說的俄民族性格不無關係。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的徹底否定,蘇聯解體前葉利欽和戈爾巴喬夫極端的行事風格,解體後俄羅斯對西方態度在兩個極端之間遊走等等,都是如此。
究其根源,聖愚文化的長期存在和浸淫,使得聖愚的行事風格成為俄羅斯民族的一種行為規範。
或者也可以說,聖愚的雙重背反特徵,就是俄羅斯的民族特性。對我們而言,需要關注的是,聖愚文化的基因,在今天和未來,會如何影響俄的走向和對外行為。
再延伸說幾點。
別爾嘉耶夫在另一部著作中還說道:“比起西方人,特別是已經定型的拉丁文化中的人來說,`自然性、原始的力量,在俄羅斯人身上更為強大。”所謂“自然的、原始的”最主要的東西是什麼呢?無疑就是聖愚文化。
類似地,俄國作傢什緬廖夫說,俄國人喜歡走極端(“要麼全有,要麼全無”)的傾向、完美主義、缺乏剋制的傾向,是俄國人最突出的特點。
很多研究者注意到俄羅斯民族性格與聖愚行為的高度一致性,認為俄羅斯民族性格中的矛盾性、極端性、非理性、神秘主義、無政府精神、崇信暴力、對彼岸世界的追求、對苦難的獨特態度等,都與聖愚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俄羅斯文學大師們創造的多個角色中,也有聖愚的形象。在俄羅斯文學中,單個人物性格往往混合著多種因素,如虔誠和放蕩,謙卑與驕傲,溫馴與狂暴等等。某些人物身上體現著由一極向另一極的跳躍,如《罪與罰》中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由一個殺人兇手,在捧讀《福音書》的瞬間皈依基督。
這種瞬間的轉變、突變、跳躍,在俄羅斯文學作品中俯拾皆是。
其根源,就是聖愚性格的極端性。正如艾娃·湯姆遜所說:“聖愚最為突出的特徵,大概是對極端行為的嗜好。節制不是他們追求的美德。事實上,在他們代表的價值系統中,節制不是美德,而是罪惡。自滿得意地犯過錯,又同樣自滿得意地悔過,或者說伊凡雷帝式的行為,都是聖愚們的習慣作法。”
再舉個例子。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描繪了一個純潔的革命家。某日他的朋友去看他,發現他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原來他為了砥礪自己的革命氣節,特地製作了一個釘床,毫不猶豫地脫去衣服,赤身露體地躺在那些尖銳鋒利的釘尖上。這種自虐似乎很極端,不禁令人想起在冰天雪地中衣不蔽體甚至赤身裸體的聖愚們。
阿·托爾斯泰著名小說,《苦難的歷程》的題記裡引用了一句俄國諺語,也很有代表性:“在清水裡泡三次,在血水裡浴三次,在鹼水裡煮三次,我們就乾淨了。”
此外,俄羅斯人其實骨子裡非常蔑視和不認可西方的“理性主義”和“物質傾向”。這源於他們對神秘性的推崇和敬畏。神秘性,恰好也是聖愚文化的標誌性特徵。這種神秘性是無法訴諸理性的,無法透過常識邏輯來加以理解。
他們相信事物兩極之間的自由相通,如神界與人世、罪孽與救贖、善與惡等。這種兩極間的無序過渡、跳躍式過渡,可以說是俄羅斯性格的根本特點。
如前所述,在那些聖愚的身上,愚蠢和智慧、醜惡骯髒和美好聖潔、謙卑與橫暴、忠於傳統與背棄社會人倫等一系列彼此背反的品德,都“和諧地統一”在同一個人身上。習慣了這種相悖的俄國人,自然會形成一種獨特的價值觀。
最後再來說說聖愚文化與俄羅斯獨特的地理相結合,會發生什麼。
和很多文化後發國家一樣,俄國有一種深刻的進攻型的民族自卑心理。俄羅斯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成為東西方文明的結合部,然後有了一對永恆的衝突——深刻的自卑與自大。
一方面,他們對自身的落後心知肚明,對先進的歐洲文化極為豔羨,巴不得自己也躋身歐洲文化圈,成為文明俱樂部的一員;另一方面,從伊凡雷帝開始,俄國人便以羅馬帝國的正統自居,有一種強烈的特殊使命感,並將自己定位於人類救贖者。
綜上,世界雖然是唯物的,但精神和文化因素有時候更具決定性、根本性,從精神和文化的角度去分析預測一個國家,往往更為精準。
聖愚雙重背反的特徵,就是俄羅斯的民族特性。對我們而言,需要關注的是,聖愚文化的基因,在今天和未來,會如何影響俄的走向和對外行為。
——全文完,想看更多精彩原創好文,敬請關注“斐君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