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情方面,男人始終是天真的,而女人卻富有心計”

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52 篇文章
題圖:文中插圖來自Pixabay
作者:居伊·德·莫泊桑(Henri René Albert Guy de Maupassant,1850年8月5日—1893年7月6日),19世紀後半葉法國優秀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與俄國契訶夫和美國歐·亨利並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他一生創作了六部長篇小說、三百五十九篇中短篇小說及三部遊記,是法國文學史上短篇小說創作數量最大、成就最高的作家。代表作品有《項鍊》《漂亮朋友》《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等。今天刊載的是短篇小說《春天裡》,王振孫譯。
當春回大地、萬物復甦、草木欣榮的時候,當芬芳馥郁的微風撫拂我們的皮膚,鑽進我們的肺腑,彷彿直透我們心扉的時候,我們總會產生一種模模糊糊的、難以捉摸的幸福感,一些想奔跑,想到處逛逛,去尋找奇遇,去啜飲大自然的春光美色的慾望。
去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因此到了五月份,這種心花怒放的需要就變成了一種佈滿全身的醉意,一種難以遏制的蓬勃的奮發之氣。
一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窗外鄰居家屋頂上面的蔚藍色的天空被一輪紅日映照得光輝奪目。掛在視窗的金絲雀在嘰嘰喳喳地叫著,女用人在各個樓面上唱歌,從街上傳來一陣陣歡快的喧譁聲。我興高采烈地走出家門,信步遊蕩。
路上的行人都在微笑,在初春和煦的陽光下,到處洋溢著一股幸福的氣息,真好像在這個城市上空正在吹過一陣愛情之風。一路上走過的穿著晨裝的少婦,一個個眼睛裡都含情脈脈,步態輕盈,風姿綽約,使我不禁神魂顛倒,心猿意馬。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來到了塞納河畔。有幾條汽船正在向絮倫駛去,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剋制的慾望,想到森林裡去跑跑。
小火輪的甲板上乘客相當多,因為一年中第一次見到的陽光無論如何也會把您從家裡拖出來,所有的人都在活動,來來往往,和身旁的人交談。我身邊是個女的,大概是個小女工,完全是巴黎人的風度,嬌小的腦袋,金黃色的頭髮,一綹綹髮捲掛在腦門旁邊;那些頭髮就像捲曲的光線,伸到耳邊,直達頸背,在風中搖曳;再往下又變成了一種那麼細、那麼輕、顏色那麼淡、幾乎看不出來的汗毛,使人不由得想在那上面狂吻一番。
在我的目光久久注視之下,她向我回過頭來,隨後又突然低下眼睛,這時她似乎微有笑意,嘴角浮現出一條淡淡的細紋,使周圍像絲一般的、被陽光染上一層淡黃色的白色茸毛也顯現出來。
平靜的河面漸漸開闊。天氣炎熱,氣氛寧靜,宇宙間彷彿洋溢著生命的低語聲。我身邊那位遊客抬起頭來;這一次,因為看到我始終在盯著她看,她終於微笑了。她的笑容非常迷人,在她一掠而過的眼光中,我發現了無數的東西,無數我從前一無所知的東西。我在她的眼光中看到了深奧莫測的東西,所有的柔情蜜意,所有我們夢幻中的詩情畫意,所有我們永無休止地追求的幸福。我發瘋般地想伸出胳膊,帶她去一個地方,在她耳邊低聲傾訴美妙如音樂般的愛情的心聲。
我正要張口和她交談,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驚奇地回過頭去,發現有一個既不年輕也不年老、外貌平平的男子;他神色憂鬱地瞅著我。
“我想和您談談,”他說。
我做了一個鬼臉,大概給他看到了,因為他接著又說:“事情很嚴重。”
我站起身來,跟他走到船的另一頭。
“先生,”他接著說,“當冬天挾著寒冷、雨雪即將來臨時,您的醫生每天對您說:‘把您的腳穿得暖和一些,當心彆著涼,別傷風感冒,別患支氣管炎和胸膜炎。’於是您就小心翼翼,穿上法蘭絨上衣,披上厚大衣,套上大皮鞋,即使這樣也不能保證您永遠不生病,不在床上躺上兩個月。可是當春天來臨,枝葉婆娑,百花盛開,暖洋洋的微風輕輕地吹著,田野裡的清香使您心曠神怡,無緣無故地情意綿綿,這時候不會有人來對您說:‘先生,當心愛情啊!它埋伏在四面八方,從各個角落裡窺探著您,它設下了各種圈套,磨快了它所有的刀槍,準備好了它所有的兇險計謀!當心愛情啊!……當心愛情啊!它比傷風感冒,支氣管炎或者胸膜炎更加危險!它是毫不留情的,會使所有的人做出無法補救的蠢事。’是的,先生,我認為政府每年都應該在牆上張貼些大布告,上面寫著‘春天回來了,法蘭西公民們,當心愛情啊!’就像在有些房子的門上寫著‘當心油漆!’可是既然這件事現在政府不做,我就來代替政府做,我要對您說:‘當心愛情啊!它正在抓您,’所以我有責任告訴您這些,就像人們在俄羅斯提醒一個行人別凍壞了鼻子一樣。”
我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怪人面前驚呆了,後來我擺出一副莊重的神氣說:“總之,先生,我覺得您好像是在多管閒事。”
他微微一震,回答說:“啊,先生,先生,如果我發現有一個人將淹死在危險的深淵裡,難道就應該讓他去死嗎?好吧,請聽聽我的故事吧,聽了以後您便會懂得我為什麼敢於這樣冒昧地跟您講話。
“那是在去年,和現在差不多的時候。先生,首先我得告訴您,我是海軍部的職員,我們那兒的上司,特派員都把他們的文官軍銜看得非常認真,把我們當作甲板上的水手看待。——唉,如果所有的上司都不是軍人就好了,——不過,那也算了。——那天我在我的辦公室裡看到一小塊有燕子飛來飛去的藍天,我突然產生了想在我那些黑色的卷宗夾中間跳舞的慾望。
“我心中對自由的渴望越來越強烈,因此,儘管厭惡萬分,我還是去找了我的猢猻上司。他是一個性格倔強,動輒發脾氣的矮個兒。我說我病了,他死死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後說:‘我根本就不相信,先生。算了,您走吧!您以為一個辦公室裡都是一些像您這樣的職員能做好工作嗎?’
“我就這樣溜走了,來到了塞納河邊,天氣和今天差不多,我登上了小火輪,去聖克盧兜個圈子。
“唉,先生!如果我的上司沒有批准我的請求該有多好呢!
“我彷彿陶醉在春天的陽光裡,我愛一切東西:船隻,河流,樹木,房屋,我身旁的人,一切的一切。我非常想擁抱某樣東西,不管是什麼:那是愛情設下的陷阱。
“突然,在託羅卡代羅,一個年輕姑娘手裡提著一隻小包上了船,坐在我的對面。
“是的,她長得很美,先生;可是使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初春明媚的陽光下,女人們看上去都格外漂亮,她們都有一種非常特別的醉人的魅力。這完全像在吃過乾酪以後喝一點葡萄酒那樣沁人心脾。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不過是隔一會兒瞄我一眼,就像剛才您那位看您一樣。終於,在我們相互端詳了一番以後,我似乎覺得我們已經有了足夠的瞭解,可以談談了,於是我便跟她搭訕起來,她也回答了我。她非常可愛,真是非常可愛哪!她使我陶醉,我親愛的先生啊!
“到了聖克盧,她下船了,我跟她一起下了船。她是去送貨的。當她回來時,船剛剛開走。我在她身旁走著,空氣溫和,我們兩人都深深地吸了幾口。
“‘樹林裡一定很美。’我對她說。
“她回答說:‘啊,是的!’
“‘我們是不是到樹林裡去兜一圈,小姐,您願意嗎?’
“她低著頭向我快速地瞥了一眼,好像在估量我究竟有多大的價值;猶豫了一會兒以後她同意了。我們就這樣肩並肩地走進樹林。在新生的葉子還比較纖細的樹蔭下,又高又密的青草在陽光下綠油油的像上了釉一樣。樹林中到處是一些也和我們一樣相愛著的小生物,到處可以聽到鳥兒在歌唱。這時候我的女伴被田野裡清新的氣息陶醉了,高興得撒腿就跑,我也跟在她後面歡欣雀躍地飛奔起來。先生,有時候人們的舉動有多麼愚蠢啊!
“隨後她曼聲歌唱,唱了無數的歌曲,有歌劇,有繆塞特的歌!繆塞特的歌!那時我覺得她是多麼富有詩意啊!……我幾乎連眼淚也要掉下來了。唉,就是這些歌詞中那些無聊的廢話把我們的頭腦攪糊塗的,請相信我,永遠不要娶一個在田野裡唱歌的女人,尤其她唱的是繆塞特的歌!
“她很快就累了,坐在一塊綠色的坡地上。而我,我就坐在她的腳邊。我抓住她的雙手,她那雙佈滿針尖眼兒的小手,使我心情非常激動,我尋思著:‘這些就是神聖的勞動標記!’啊,先生,先生,您知道這些神聖的勞動標記意味著什麼,它們意味著工場裡所有的閒言碎語,暗中流傳的淫猥下流的話,被這些下流話毒害了的思想,失去的貞操,還有,所有那些愚蠢的閒談,日常生活中的苦難,一般婦女的狹隘思想;這一切全都不折不扣地滲透在那個手指尖上佈滿神聖的勞動標記的女人身上。
“隨後我們又相互對視了很長時間。
“啊,這個女人的眼睛,有多大的威力啊!它能擾亂、侵入、佔有並主宰人的心靈!它是多麼深邃、充滿無窮的許諾!人們把這叫做開誠相見!唉,先生,這是多大的笑話啊!如果人們真能看到心靈,那就要聰明多了,見鬼去吧!
“我終於發瘋般地衝動起來。我想把她摟在懷裡。她對我說:‘放下您的爪子!’
“於是我跪在她身旁,傾訴我心中的愛慕之情,我柔情滿懷地撫摸她的膝頭,激動得氣也喘不過來。她彷彿對我這種態度的變化感到很驚訝,斜著眼睛打量了我一下,似乎她心裡在想:‘啊,我就是這樣在耍弄你呢,我的傻小子;好吧,我們走著瞧吧!’
在愛情方面,先生,我們始終是天真的,而女人卻富有心計
“我也許本來是可以佔有她的;稍後我便知道了我當時是多麼愚蠢,可是我,我所尋求的並不是一個軀體,而是一種柔情,一種理想。在我本應該更好地利用我的時間時,我卻沉溺於感情之中。
“在聽夠了我的表白以後,她便站了起來。我們一起回到聖克盧,一直到巴黎我才和她分手。在回去的途中她顯得那麼憂鬱,因此我問她是為了什麼原因。她回答我說:‘我在想這樣的日子在人的一生中是不可多得的。’聽了這樣的話我的心幾乎要從胸膛裡跳出來。
“第二個星期天我又見到了她,再下個星期天和以後所有的星期天都是如此。我帶著她去布吉瓦爾、聖日耳曼、梅松-拉斐德、布瓦西,所有城郊人們談情說愛的去處。
“這個小蕩婦也裝得非常愛我,我終於完全失去了理智;三個月以後,我便娶了她。
“有什麼辦法呢,先生,一個職員,孤零零的,沒有家庭,聽不到別人的勸告!據說和一個女人過,生活會變得甜蜜一些!所以我就娶了這個女人!
“於是她便從早到晚辱罵您,她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整天嘰裡咕嚕地沒有個完,聲嘶力竭地唱著繆塞特的歌(呀,繆塞特的歌,老調!),和木炭商吵嘴,和女門房談夫妻間的瑣事,把所有的床笫秘密告訴鄰居的女用人,在供應商面前誹謗自己的丈夫。她滿腦子裝滿了希奇古怪的故事,愚蠢的信仰,古怪的想法和莫名其妙的偏見。先生,每當我和她談話時,我都要失望得哭出來。”
他停頓了一會兒,非常激動,微微有點氣喘。我瞧著他,對這個可憐的天真傢伙有點同情;就在我要回答他什麼話的時候,船靠岸了,聖克盧到了。
那個曾經使我神魂顛倒的小個子女人站起來準備上岸。在經過我身旁的時候,她斜著眼睛瞥了我一眼,並偷偷地給我一個微笑,那是一個使人喪魂落魄的微笑。隨後她跳上了浮橋。
我奔過去想追隨她,可是我旁邊那個人拉住了我的袖子。我猛地掙脫了,他又抓住了我禮服的下襬,把我往後拖,並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說:“您別去!您別去!”聲音響得大家都回過頭來了。
四周響起一片笑聲,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氣得發瘋,可是不敢製造笑柄和醜聞。
船又離岸了。
那個小個子女人站在浮橋上,失望地看著我逐漸遠去,這時候那個纏住我不放的傢伙,一面得意地搓著手,一面輕輕地在我耳朵邊說:
“我剛才可幫了您一個大忙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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