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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之後難得回一次老家,飯後我爸帶著我愛人興致勃勃翻開收在櫃子深處的相簿,從童年到少年,過往的時光伴隨著影像徐徐展開。
作為90後,不像如今全民攝影,00後和10後都能留下高畫質的黑歷史記錄,對於條件有限的普通家庭,照相機尚且算是一樣奢侈品。爸爸從我出生後的第二年,堅持每年帶我去一次照相館,拍兩張照片洗出來,在相簿裡仔細儲存好,美名其曰,留下我每一年成長的足跡。

《夜限照相館》劇照
在我爸的堅持下,每個歲數的我以影像的形式鮮活地存留在了這個世界上,隔著遙遠的時空朝我擠眉弄眼,或叉腰或大笑,當時年紀小,沒有表情管理的心思,面對鏡頭大大方方,也不怕丟醜。
我爸爸忍不住感慨,那時候多好,又小心翼翼地瞥我一眼,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的相簿也戛然而止,爸爸曾以為2歲到18歲都能有三五張照片,特意買了一個厚相簿,誰知在12歲之後,我的笑容越來越淺,在鏡頭裡抿著嘴,照片裡能看出我目光的閃躲,彷彿心事重重。終於,在笑容徹底消失的15歲之後,我的相簿已是一片空白。
“真可惜啊。”愛人撫摸著相簿的封面,上面落了淡淡的灰,彷彿塵封的過往陰影蒙在上面,又輕輕浮上心頭,叫我回想起了曾經是如何在鏡頭前失去了大哭和大笑的能力。

《請回答1988》劇照
我上一次翻看這些照片,好像還是大學畢業以前,當時看到這些照片裡的我,眼睛笑到眯起來幾乎沒有,和小說裡描寫的女主清澈見底的眼眸和亭亭玉立的身姿毫不沾邊。
我對相片裡的孩子的容貌審視良久,疑惑地想,這麼難看的樣子,值得留下來記錄嗎。
是的,審視。十年前容貌焦慮這個詞還沒有誕生,但是種種的契機已叫我開始在鏡子前,過往的相片裡,一遍遍審視自己的容貌,我那時候還不懂美麗的標準,對美的認知僅限於小說裡的女主形象,亂世佳人裡的郝思嘉是美的,傲慢與偏見裡的簡奧斯汀是美的。在我看過的眾多各個國家的小說和電影裡,似乎只有簡愛的女主勉強算是不美。
於是我心中模糊地察覺到,像我這樣的女孩子,絕不能算是美的那一批了。

《聽見她說》劇照
青春期的我惴惴不安,我從未被讚美容貌,但大抵,我也是不醜的吧。中人之姿,相貌平平,扔進人堆裡找不到的那一批,可是大部分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一遍遍這樣審視自己,一遍遍安慰自己。
在此之前,我專心讀書,愛看課本,也愛看閒書,除此之外的事情概不關心。我專注於那些我認為有價值的事情上,勤耕不輟,獨自裹在厚厚的繭裡做著蛻變成蝶的美夢——我曾以為成長和蛻變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我將像所有的女主一樣,成人以後輕而易舉擁有美貌、智慧和他人的喜愛。
第一個對我明晃晃說出醜這個評價,是我的一個高中室友。
她對於護膚津津樂道,舊的瓶子還沒用完,又跟隨最新雜誌的推薦購入新的瓶子。我看著她每天早起不厭其煩往臉上塗塗抹抹,睡前的護膚儀式更是步驟繁雜,虔誠得像禱告,終於有一天忍不住說出我的疑惑:“你這樣不辛苦嗎?”

《暮色心約》劇照
她瞟了我一眼,語氣中透露出些許高傲:“等我皮膚好了,就會更加好看。”
在她刀子般的目光下,我心虛地扶了一下從我鼻子上滑下的框架眼鏡。
“不像你,你皮膚好也是沒救的。”
也許是因為我的提問讓她感到了一種冒犯,她竭盡全力亮出了她最後一根刺,也是最傷人的那根。“畢竟你長得沒我好看,不對,你是長得醜。”
她的視線在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之間來回巡視,如此宣稱道,像是在我這個從不在意外貌的、相貌普通的室友上,找到了某種優越感。
關於我容貌焦慮的噩夢開始了。

《濾鏡》劇照
彼時容貌焦慮這個詞還未誕生,但我對於容貌的焦慮,像一個怪物的影子,穿梭在我的日常裡。我開始在任何帶有反射、可能有鏡子功能的物品前,第一反應是迴避,第二反應是餘光瞟一眼,再走開,又偷偷地停下腳步,在那附近來回踱步,裝作若無其事,一次次經過,一次次用眼睛餘光揣摩著各個位置的形狀,模仿路人的眼神審視著我發育緩慢的瘦小的身軀和襯托之下顯得過大的腦袋和臉龐。
下頜角太方了,沒有班裡其它鵝蛋臉和瓜子臉那樣過渡平滑的曲線,怪不得班裡那個男生說我像李宇春。嘴巴倒是不大,但是嘴唇太薄,笑起來太薄太大了。鼻子是最大的敗筆,同桌的鼻子挺直得像滑梯,而我的像飛機場一樣寬大。厚重的框架眼鏡摘下來,鼻子兩側的壓印邊緣嵌著一雙虛浮的眼睛,因為眼距寬襯得更加無神,離女主人公的含情脈脈和炯炯有神都如此遙遠。
不比我的室友追求美麗的光明正大堂而皇之,我甚至沒有勇氣敢讓身邊的朋友看出任何端倪。我表面上依然裝作自己對外貌毫無不在乎,背地裡試圖採取一些措施,讓這張臉離美貌更近一些。我在校門口的化妝品店偷偷買來了鼻夾,晚上睡覺的時候戴上,難以呼吸,但我依然堅持了一個月,祈禱這樣的折磨能給我的臉帶來魔法般的改變。一個月後我盯著鏡子,端詳任何自己鼻子變挺的痕跡,然而除了鼻子兩側壓出的明顯紅印一無所得。公共衛生間裡放的那些英文字母的洗髮水和沐浴露。有一天洗澡時我鬼使神差朝它們伸出手,我恨它們的主人叫我察覺自己相貌的醜陋,但我又祈禱它們在我臉上的泡沫能拯救我平平無奇的臉龐。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小偷,如果能偷到美麗,我甚至願意出賣我的靈魂。

《新生》劇照
這樣的心魔飛速生長,我無可避免地開始恐懼照相了。高中畢業照之前,我在廁所鏡子裡徘徊了很久,我撥弄我那可憐兮兮的劉海,努力做出各種我想象中的可愛的初中女孩子們會擁有的表情,牽起嘴角,瞪大眼睛。可照片出來那一刻,我看見身旁青春活力的女同學們,身姿挺拔,眼神靈巧,而淹沒在她們其中的我,我整張臉像麵餅捻成了一張白的攤開的皮,五官小小的不起眼地黏在上面,凝固在影像上的表情充斥著十足的窘迫。
不是說腹有詩書氣自華麼,可是我看不出氣質,只看到自己的喪氣和滑稽。於是我重新又開始看書,試圖在書裡尋找我心魔的解藥。我讀圍城,看錢鍾書用似笑非笑的語氣調侃那些面目普通的女人們,我讀金庸,程靈素如此伶俐通透,也愛得更深,只因為她更不美,就註定得不到她所愛的人的愛。讀完那些書以後我知道了,在男作者眼裡,長得不美,甚至僅僅是不夠美,都是不足以被愛的,不被愛人所愛,不被這個世界所愛。
我感到更加可怕了,難道這就是世界的真相?
高中畢業之後,暗戀的男生對我把我叫到操場的樹下,沉默了很久以後,在忐忑不安的心跳聲中對我說:你長得沒有其它女同學好看,但是你可愛的性格深深吸引了我。
樹下的樹蔭把我們影子拉得很長,今天本來是個好天氣,春天的風理應很暖,我腦子裡只記得前半句,你長得不好看,這一句話在我腦海裡反覆迴響。

《濾鏡》劇照
都說情人眼裡出西施,那如果一個喜歡你的人都覺得你不美,恐怕本人長相應該是相當不堪吧。我的內心一片彷徨,但我說不出追問的話,被他人喜愛給我帶來微薄的喜悅,但我不確定,這份喜愛和我對巴黎聖母院裡醜陋但善良的卡西莫多的憐愛是否如出一轍。
我給不了拒絕的理由,也無法接受被這樣看待的自己。
他的追求持續到了大學,我還是接受了他的追求,不是都說被愛讓人自信嗎?
可愛情並沒有對我施展我想象中的魔法,我依然畏懼和迴避拍照,一旦意識到我處於攝像頭下,我便開始湧上莫名的恐慌,每分每秒一舉一動都是煎熬,我擔心我的眼睛太小,鼻子太大,嘴唇太薄,牙齒露出太多,胳膊和腿太粗,我擔心鏡頭下我的一切醜陋都將無所遁形。

《九部的檢察官》劇照
我終於在兩年後的春天和他分手。那天我剪了頭髮,之前常去的理髮店沒有開門,我換了一家,頭髮剪得太短,理髮師殷勤地給我推銷他的燙髮方案,這個髮型適合燙髮,一定會非常好看。我咬牙付了更多的錢,卻沒能得到他口中更美麗的髮型。你這個頭髮也太醜了吧,約會時,看到我的第一眼他下意識說。
多年前那一天他對我說的話又在我腦海中迴響起來。
我錯了,我沒有因為被愛而更愛我自己,和被愛沒有關係,是我始終都無法喜歡上自己。我想起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爸爸媽媽特意帶我去了雲南旅遊,麗江古城裡遊客如織,美女也如織,不少遊客穿著本地人的民族服飾在河邊拍照。商販賣力推銷爸媽也帶我拍一張,夏天很熱,熱得人想吐,我抗拒地說我不拍,我爸媽說,你拍出來也很好看的。商販推銷得更殷勤,小姑娘皮膚水靈,這個年紀的拍這套最好看了。我終於沒拗過我父母,拍下了我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張照片,頭飾沉沉壓在腦袋上,汗流到眼睛裡,我看著成片裡我耷拉的嘴角,我嘴角也耷拉下來。我哭著不願意再拍了,我看見父母投向我不理解的眼神,像是在說,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爸爸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只是一個勁地誇照片好看,打了一張大的,又打了一張小卡,收在錢包裡。我心懷歉疚,對不起爸爸,可是你們的誇讚去不掉我的心魔。
愛情和親情都沒有拯救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大概真的會一直這樣醜陋下去吧,我心想。

《某種物質》劇照
我慢慢留長了我的頭髮,它們變得像絲緞一樣又黑又順。有人說,你長頭髮好看些,於是我悉心打理我的長髮,笨拙地學習穿搭。寢室偶爾出遊出去拍照,我混在人群裡跟著大家一起拍一張,似乎也沒那麼可怕,拍出的照片似乎也比我想象中更順眼一些。很快我發現我的頭髮多,容易油,可一天一洗,太厚重的長髮吹乾總是佔用比我想象中更長的時間。我又想剪頭髮了。媽媽安慰我說,其實你頭髮不用那麼長的,頭髮短一些也很好看呀。我只是笑一笑,她哪裡知道,頭髮是我脫離心魔折磨之苦的救命的蛛絲,我那卑微的關於容貌的自信全維繫在上面,我如何剪得斷?大學過去了兩年,我的頭髮越來越長,大學接觸的人和事情太多,我也擁有了更多的困擾,對相貌的困擾像一滴水融入海里一樣,不經意間變得微不足道。
臨近畢業大家都準備各自出路,我也著手備戰考研,仍然被洗頭吹頭的麻煩困擾。我定期去圖書館自習,有一天下自習一個男生慌慌張張跟上來,說:“同學,你今天穿著這身毛衣真好看,我在這裡看到你好幾次了,你是哪個專業哪個班的,我們以後可以一起去自習室……”
我和多年的朋友講述今天被搭訕的經歷,壓抑內心的受寵若驚,語氣竭力顯得平常。最近剛被男神拒絕的朋友一臉不以為然:“他肯定是因為要考研才加你好友的。”——我從她的語氣中意識到某種熟悉的反擊的語氣。

《司藤》劇照
恍惚中我又回到那個遙遠的午後,高中的那個短髮女孩兒憤憤不平地看著我說,你長得真醜,就算皮膚好也還是醜。在心魔生出的這麼多年以來,我執迷於解決我長得不醜的問題,我篤定地認為我長得不好看,於是也從來沒有仔細揣摩過當年她說出那些話的原因。
她張牙舞爪地說自己祛痘成功了就是美女,何嘗不是困在了一樣的心魔裡。
在那個倒黴的午後,我的一句無心之言,招致他人的心魔路過了我的內心,從此不得安寧。而這隻心魔似乎獨獨青睞女性,像病毒一樣傳染開,用一個又一個女性的惶恐、自卑,餵養出一個龐大但空虛的身軀。
”其實男神拒絕你,跟你好不好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平靜地對朋友說,“你遲早有一天會碰到真正喜歡你的人,不管是內在還是外在。”

《幻想情侶》劇照
而我,我應該學會喜歡自己。
大學畢業之後,我剪掉了我的長髮,留了媽媽推薦的中長髮,反覆端詳鏡中,沒有更漂亮,但也沒有更醜。我還是不怎麼拍照,或許,我還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
工作了兩年之後,我決定正視拍照這件事,我開始學攝影,學習使用三腳架自己親手拍美景和人像,也學習各種攝影知識,瞭解人的臉在不同焦段和光影下的效果,也知道了為什麼有的焦段拍人好看有的焦段拍人不好看。翻過那一個一個案例,在一聲聲咔嚓的快門中,我的頭腦無比清晰地認知到,一張照片的美醜,和太多因素有關。我終於鼓起勇氣拍攝我自己,在我拍照時,奇蹟般地,我將一切恐懼都拋之腦後,無論是我的眼睛大小,我的鼻子形狀,我的嘴唇厚薄,我的牙齒露出多少,還是我的胳膊和腿的粗細。

《幸福照相館》劇照
我知道,那不過是一張照片而已,拍得醜或者美,我依然是我,不滿意這張,刪掉就好了,我還可以拍下一張。終於,我親手擊碎了我審視自己的十五年的鏡子,和鏡子背後如影隨形的噩夢。擊碎之後才發現,不過如此。影像對普通人的意義並不只是記錄美,鏡頭前面我本可以哭,我本可以笑。十五歲開始畏懼拍照,我失去的是我十年的鮮活時光,無數個我曾鮮活地活過的瞬間本應該記錄下來。但是沒關係,我人生的路還很長。
後來,我的男朋友成了我的愛人。春節出去長途旅遊,我往群裡發了一張在海邊我和我愛人擁抱著笑著的照片。
爸爸媽媽留言說,你笑得真好看。
也許,我和他們一直都在等這樣的笑容,等了十年,還好,不算太晚。

排版:喬木 / 稽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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