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幾年,人口老齡化是一個常被提起的話題,而且可以預見,未來它會變得越來越顯眼。老齡化帶來的諸多困境裡,“照護”問題首當其衝。
全國60週歲及以上老年人口超2.96億,其中失能老人超4600萬;65歲以上的阿爾茲海默症患者超1000萬,每年約4000萬人罹患焦慮障礙;有超過7000萬人和伴侶動物共同生活——這些龐大、又稍許抽象的數字背後,是非常具體、日復一日的照料現實:情感陪伴、做飯量食、喂水喂藥、翻身擦拭、換洗衣物、陪同就醫……
它們正持續發生在不少人的現實生活裡,而更多人在不遠的未來也將成為同樣的照護者。
音訊節目《良善照護如何可能?我有一個問題05》已在看理想App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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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檔節目裡,我們和幾位新一代知識人與行動者一起,試圖呼喚一些真切的提問:比如照護為何有時與暴力相伴?照護為什麼總是女性的、家庭的?怎麼不讓照護成為奢侈的商品而是共享的福利?被照護者的福祉,一定要以照護者的犧牲為代價嗎?養老機構能否成為可靠的照護選擇?
當下,照護無疑是許多人正在或亟待面對的真實問題,我們希望透過這道充滿困頓的視窗,將思辨與行動化成細密的針腳,在「共同在場」和「彼此承託」的信念中,一起探尋,良善照護如何可能?
為此,我們將從節目上線起至2月14日(正月十七),向每一位看理想App登入使用者發放1張本節目專屬的優惠券,希望我們都看顧好身心與彼此。

講述|安孟竹
來源|節選自《良善照護如何可能?我有一個問題05》
01.
照護難題是社會現實的對映
我曾在網上看到一則新聞,江蘇的一位中學老師用鐵錘殺害了罹患自閉症、又因燒傷而癱瘓的19歲大女兒。據報道,這個女孩生前經常夜裡叫嚷著要吃東西,生理期時會把床上弄得血跡斑斑,發脾氣時咬碎過好幾部手機,父母勉力維持著她每天的生存,卻無法讓她活得更好。
記者後來找到一封這位父親留給妻子的信,信中寫到,唯有他帶大女兒走,妻子才能和小女兒好好生活下去。這則新聞開啟了我的博士論文研究。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麼讓一個“慈父”陷入了“因關懷而殺害”的倫理困局?在與病痛和障礙糾纏的過程中,我們是否還能去想象一種值得過的生活?
田野調查期間,我遇到了很多像這個家庭一樣靠著自己的力量去面對自閉症譜系孩子不同生命階段挑戰的家長們。他們時常焦慮孩子在照護機構裡能否得到善待,在藥物副作用和孩子頻繁的情緒爆發之間他們左右為難……

《入殮師》
我也看見了一些心智障礙青年雖然已經成年、但依舊生活在父母庇護之下的困境;看見了他們的手足打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面臨著未來要照顧哥哥姐姐的人生使命……
這些他人的故事也時常把我帶回自己的生命記憶中,讓我意識到,照護中的困境其實不止是個人或家庭的難題,也是我們身處的某種社會現實的反映:在家長們的警惕和焦慮背後,是監管機制的匱乏與道德轉型引發的信任危機;在他們過度保護、有時甚至變成了某種管控的做法背後,是一個對障礙者充滿了歧視和排斥的社會環境。
這一切也迫使我繼續思考,如果我們不願意讓照護者陷入這些兩難的窘境,讓照護變成個體和家庭獨自面對的抉擇與取捨,那麼在公共服務建設、支援體系打造,以及社會行動等層面,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人類學的訓練教會我,做照護研究,不止是訴諸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的脈絡去理解他人的照護邏輯,理解別人如何想象生老病死,同時也是要將“照護”當成一面觀察世界的透鏡,並且透過他人的故事來反思自己。
同樣,做這檔節目對於我來說,也不只是在向公眾傳播一個自己比較熟悉的知識領域,它更是我和大家一起,在聆聽他人的過程中,重新修習自己生命功課的契機。
02.
“反照護”時代的多重危機
套用研究日本高齡者照護的學者 Jason Danely 的一個比喻,照護之於我們的生活世界,就像城市裡下水管道、電纜這樣的基礎設施,它們常常被埋在地下、在我們的視線之外,一如照護的工作總是被塞進廚房、廁所、床邊這些不起眼的角落,我們已經習慣了它理所當然地存在,唯有出故障、出問題的時刻,它的重要性才被察覺。
在今天,正是由於種種照護危機的浮現,這個過去長久受到忽視的問題才開始得到重視和討論。
人類學家凱博文(Arthur Kleinman)認為,我們正生活在一個 anti-care(或者說“反照護”)的時代,這個時代資本主義狂飆猛進,效率和利益是社會組織的基本原則。
凱博文的這一結論源於他對美國醫療領域的觀察批判。他發現,今天的生物醫學教育傾向於把病患所承受的苦痛簡化為病理切片和生化資料,而電子化的醫療責任管理系統將醫生綁在寫病歷的任務上,使他們不得不壓縮與病患溝通的時間。
相比於投入精力去理解病人的生命史,醫生們更加依賴藥物和手術刀的力量。這一切都使得“照護”的內涵正在從“疾病治療”的過程中剝離。

《入殮師》
對另一位人類學家安瑪莉·摩爾(Annemarie Mol)來說,醫療體系的照護危機體現在,治病這件事正在被一種“選擇的邏輯”所主導。她發現醫護工作者越來越像商場裡的導購,他們的責任只是事不關己地給病患和家屬提供不同的治療選項,陳述每種方案的風險。
究竟要手術、化療還是服藥,要激進干預還是緩和治療,最終要病患和家屬自己來決定。一旦“做出明智的選擇”變成了最重要的事,那麼當治療方案遭遇失敗、或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時,我們似乎就只能把責任歸咎於做出選擇的自己。
醫療照護的危機只是廣闊社會的一個縮影。實際上,左翼學者經常批評說,新自由主義社會從設計原則上就是缺乏照護精神的。新自由主義提倡公民自食其力,為自己負責,在有限的資源供給之下,將人們推入無止境的相互競爭中;鼓勵大家關心自己的利益,漠視他人的苦痛和脆弱。
在這樣的社會里,當我們自己和身邊的人遭遇病痛、失能,照護往往變成了對於個人和家庭資源能力的考驗。消費不起高質量照護服務的家庭只能依賴親人的長期投入。
對照護的親屬來說,這不僅意味著天長日久的陪伴與看顧,或許也意味著生涯軌跡的改變、逐漸收窄的活動空間和不斷被擠壓的自我。當它有一天終於變成一種難以繼續承受的壓力,似乎唯有用死亡才能結束一切、讓彼此解脫。
從2021到2023年期間,僅香港一座城市就發生了8起家庭照顧者殺人事件。這些殘酷的倫理悲劇也提醒我們,缺乏支援的照護只能導致對照護者個體的過度消耗、和被照護者難以維繫的生活質量與體面。
照護出現危機,也並不總是源於照護的匱乏,有時這恰恰是因為我們對於“照護”這件事有著一系列的偏見和預設。比方說,我們常常會把對孩子、殘障者、老人的照護責任理所當然地歸於家庭,然而正是這樣的想象,成為了許多國家削減對於弱勢人群提供福利支援的藉口,而填補這種福利空白的往往是家中的女性。
再比如,每個國家、社會都會發展出一套關於照護的價值排序,認定什麼樣的人更值得去照護、什麼樣的問題更值得去關切,而這種價值排序也影響著公共資源分配的方式。
在新冠疫情肆虐全球的時期,一些國家依然選擇投入大量的財力去購買軍事裝備,相比之下,那些承受著疫情威脅的醫護人員、老人、窮困者、失業者得到的支援和保障則微乎其微。另一些國家則在防疫過程中,選擇把照護的範圍侷限於“自己人”,以保護本國公民的名義把來自疫情嚴重地區的移民阻擋在國境之外。
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照護的不同尺度與視角之間常常發生對立。在一個不平等的社會里,對有權勢者的照護往往意味著對低階層、少數族裔和女性的剝削。而這種矛盾也體現在人類與其它物種的關係上。
需要承認,現代醫學照護人類健康的能力不斷增進,是以犧牲其它物種的生命為代價的。為了積極研發治療疑難雜症的藥物,我們長期默許製藥行業進行殘酷的動物實驗,而很少人注意到,在這項以治癒為名的“高尚”事業背後,是肆虐全球的靈長類動物捕獵與走私貿易。
這種剝削一些生命、換取另一些人福祉和利益的照護真的可以持久嗎?在照護這件事上,我們真的可以只在意眼前和附近,不看遠方嗎?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裡,人類曾以關心地方發展的名義放任對自然的掠奪性開採,而今天,在對氣候變化日益明顯的感知中,在呼吸的每一口空氣、嚥下的每一口食物中,我們都在承受著短視的代價。
在一個更加廣闊和長遠的尺度上,照顧好其它族群、物種,以及我們共同生存的這個星球,或許和照顧好我們自己與身邊的人同樣重要。
03.
關於良善照護的想象
在今天的中國,80-90年代出生的獨生子女正在成為上有老、下有小的“三明治世代”,面對醫療成本的水漲船高、人口老齡化的加劇,照護已經成為整個社會都要回應的命題。
然而照護這件事,從來就沒有簡單的答案、統一的解法,它的界限往往是微妙而複雜的——比如,如果我們把照護視為一種不需要什麼專業知識和技巧的勞動,從事這項工作的人就只能拿到微薄的報酬;但如果我們太過提倡專業主義,也會因此忽視朋友、鄰里關係這些日常的、非正式的照護力量。
再比如,僅僅將照護視為一種勞動負擔,會讓我們難以看見它給照護者帶來的救贖與滋養,但如果我們因此把照護關係想象得太過溫情,就會掩蓋實踐過程中骯髒、瑣碎、令人疲憊的一面,以及照護中常常蘊含的控制與暴力。
當我們進入照護或被照護的處境時,要做出適當的行動選擇,往往離不開對這些微妙界限的把握。這就需要我們回到具體的照護情境中,去直面實踐過程中真實的張力,重新審視自己在照護這件事情上固有的觀念和想象。
這檔節目請到的嘉賓,既有深耕照護議題的研究者,也有在照護領域進行實踐探索、或以照護為方法來進行社群營造的行動者。
在這檔節目中,我將和這些學者、一線從業者、藝術家們一起,從家庭、養老、精神健康、臨終關懷、人與動物關係、社會設計等領域出發,開啟照護的多元樣貌;在勞動實踐、政策安排、基礎設施建設、生命教育、藝術實驗等不同方向上探索照護的理想方案。
我們關心的問題包括,從傳統到今天,為什麼照護總是“女性的”任務?在家庭之外,照護還能依賴於哪些力量?當長輩步入老年、而子女無法陪伴在側,養老院能否成為一個可靠的選擇?當個體遭遇精神健康危機,醫療部門、社群和家庭可以怎樣協作、來為這些受苦的人編織一張避免墜落的安全網?

《生呀死呀父親呀》
對末期病患而言,怎樣才算“好好離開”?在陪伴末期病人的照護中,我們又能學到什麼?當伴侶動物成為我們生活中至關重要的存在,對它們來說,怎樣才算是好的關愛?野生動物保育的經驗,如何幫我們想象一個人與其它物種共存的未來?以及,遊戲如何啟發玩家反思原子化社會的脆弱性、共同構築一個去中心化的關懷社會?
如果你正深陷於照護的困擾,希望這些討論可以幫你化解一點焦慮,增加一點承擔和行動的勇氣。
如果你即將要承擔照護者的角色,希望聆聽他人的故事可以幫你提前習得一些溝通和相處的智慧,讓你更加懂得如何使用技術、聯結資源、營造一個可以接住自己和他人的支援網路。
如果照護對你來說還是個遙遠、陌生的話題,也希望我們的討論可以增進你對這件事情的興趣、理解和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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