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兩個兒子實施性侵的全職爸爸|人間

花這麼多錢,我們能不能有其他的方式可以達到同樣甚至更好的效果?比如,讓他們各自或是共同接受一系列的心理治療,以從這一相當嚴重的侵害中恢復過來,在心中重新生出安全感和愛。
配圖 | 《抗癌的我》劇照
前    言
卡爾 · 榮格曾說:“世間之所以有惡行,是因為行惡之人不曾有機會講出自己的故事。”
《深淵迴響》就是一本讓行惡之人講出自己故事的書。作者是頂尖的法醫精神科醫生格溫 · 阿謝德,收錄了11個她與罪犯深度工作的真實故事。除了診斷和治療外,格溫醫生真正要做的,就是找出導致恐怖罪行最終發生的真正原因,這是卡波特花6年調查走訪寫下《冷血》想做的事,也是經典劇集《我們與惡的距離》中的法扶律師王赦想做的事。
讓我們跟隨格溫醫生的腳步,走進曾對兩個兒子實施性侵的兒童性犯罪者真正的內心世界。
“您已經到達目的地。”車上的語音播報道。這裡是城郊的一條普通街道。我把車緩緩停在街邊,邊停車,邊往外看街邊的房子。我在找我要去的那間房子,房子上面的號碼一個個都褪了色。找到了——街道盡頭那間二層的磚瓦房就是。安排給緩刑期犯人住的地方必須不起眼,既沒有標牌,也沒有別的什麼記號。
我來到門口。住處有簡單的安保措施,一位安保人員查驗了我的身份證。一個男人從樓梯走了下來,我今天要見的人就是他。他看上去相當平常,跟隨便一個街坊鄰里沒有什麼不同,不過,像許多在監獄裡待了很長時間的人那樣,他身上有某種謹慎和悲傷的氣息。
伊恩於一周前出獄。他因為對兩個年輕的兒子有性侵行為,服了很長的刑期。中年,窄肩,骨架苗條,一頭沙紅色短髮,尖尖的鼻子,鼻樑上有幾顆雀斑,下身穿著牛仔褲,上身是件有衣領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純色的長袖運動衫。
我想起多年前,我在監獄裡給一位對兒童犯有性罪行的男犯人做心理治療,一位監獄長官曾跟我說,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典型的褻童犯”。我完全不能理解這個說法。很重要的一點是,所有人都應當清楚,性罪犯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跟普通人不同之處,恐怖分子也一樣。“整潔而無趣”是我對伊恩的第一印象。像他這樣的男犯人大都有這樣的特點,不論是在監獄裡還是出獄後,因為他們一般不願意讓自己被注意到。
他斜眼看了看我出示的身份證。他跟一些人一樣,唸錯了我的姓—— 把Adshead中的“sh”連起來讀成了一個音。他問我喝不喝茶,我答應了。於是他領我離開門廳,去了一個我們方便談話的房間。
房間裡有一些不搭調的傢俱,鬆散地朝著一臺小小的電視機。我挑了門邊的一隻單人沙發坐下。沙發挨著一個書架,上面擺著一些破舊的平裝書。我用眼睛掃了掃書脊,不禁覺得有趣,好多都是犯罪紀實類的書和偵探小說。“你要加糖嗎?”伊恩回來了,手上端了兩隻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我們見面顯然不是為了日常的寒暄,但見面一開始,跟大家平時的交談也沒什麼兩樣。“如果不是聊天氣,那就是聊吃的。”我想著。果不其然,伊恩接著說:“不好意思,我這兒沒有餅乾了。”
那時候,我仍會去監獄做一些工作,但我也加入了一個跟緩刑服務署合作的心理健康團隊。這個團隊的工作,就是為伊恩這種新出獄的犯人提供幫助。緩刑期男性罪犯的自殺風險越來越多地被大家關注,而我被請來見伊恩,部分也是這個原因。他在監獄裡曾因患有抑鬱症接受治療,服刑10年後假釋出獄,來到這裡,為將來徹底迴歸社會做準備。對他來說,那10年過得一定不容易。我聽說,他毫不猶豫就接受了我來見他的提議。這可能說明他的接納度比較高,但我想,也有可能意味著他只是習慣性地服從制度,習慣於遵照要求行事。
我們相對而坐。中間是一張木質咖啡桌,桌面上有許多燙痕,有的是香菸燙的,有的則是些杯子之類物件燙出來的深色圈圈。房間裡很安靜。我想這房子大概已經被塞得滿滿當當,畢竟這樣的安置住房有大量的需求,一直都供不應求。不過住在這裡的犯人通常白天也不在家,因為需要出去找工作,或者需要去見跟緩刑服務或者住房服務相關的人。
談話一開始,我先問了幾個無關痛癢的一般問題。喜歡這個房子嗎?(喜歡,房子挺好的。)出門多嗎?(多,馬路走到頭可以坐去市區的公交。)想找什麼樣的工作?(可能是建築方面,但現在是冬天,所以……)說到這兒,他的聲量小了下來。他只是坐在那兒,盯著面前的馬克杯,就像從杯子裡的茶葉能看出生活的前景似的。
在談話治療中,這樣毫無營養的交談可以一直進行下去。我知道我得問得深一些了,儘管我也意識到,我們倆可能都不是很情願開啟這樣的交流。我有一種感覺,伊恩彷彿現在站在了懸崖邊,等著我說出什麼要緊的話把他推下懸崖,讓他掉進痛苦和羞恥感受的深淵。
我讓交流平緩地往前推進。我問他,跟以前他住在這裡的時候相比,這裡的變化大不大。大多數的犯人在出獄後,都會被安排回到他們以前的家所在的轄區,除非遇到什麼異議或者限制條件。伊恩被安排到這裡,跟他以前所在社群相距僅幾公里遠。並不需要給他劃定“禁區”,因為他的家人很久以前就搬走了。
聽到這個問題,他的脖子和蠟黃色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的手抓住了沙發的扶手。“這一片沒什麼太多變化,”他聳了聳肩,“這裡的人我都不認識了,家裡人很久以前就走了……我是說……我不知道他們在哪兒。”
他用力嚥了口唾沫,又補了一句,“上面沒有寄件人地址……你知道的,那封信。”
這封信是我被請來見伊恩的另一個原因。信是伊恩的一個兒子寫的,他現在19歲。他最近聯絡到緩刑服務署,問可不可以見他父親一面,信簡短而有禮貌,看不出來他有什麼感受或者意圖。
像伊恩這樣的案子,家裡人主動跟犯人取得聯絡的情形是不常見的,他兒子的這番請求,讓緩刑服務團隊的人感到憂慮。那個年輕人現在已經成年,是一個普通的公民了,因此他們無權質疑或支配他的行動,不過也沒有保護他的義務了。但他們的確有責任幫助和支援伊恩,因為伊恩現在的狀況很脆弱,容易受傷。
團隊內對此做了討論,討論要不要跟伊恩講他兒子的這番意願,比如先等幾個月,等到他的狀況穩定下來再說。但團隊終究還是認為,這種不誠實的做法會對他們給他做的工作造成損害。幾天前,伊恩按照每週常例跟緩刑監督官見面時,監督官給他看了這封信。監督官後來告訴我,當時伊恩的反應是震驚又不安。因此,聽到他提到這封信,我安撫他說,我來不是想讓他感覺更糟糕的:“我們今天不一定要談那封信,如果你不想談的話。”
“我覺得我可以談,”伊恩說,卻顯得很疲憊,“我是說,沒有人喜歡這樣。”
“誰不喜歡哪樣?”我問。
“就是見面的主意,你懂的。”
我問他,為什麼覺得大家不喜歡他去見……說到這裡我頓了頓,因為我想提到他兒子的名字,但不確定此時這麼做是不是個好主意,但我還是提了:“……他是叫哈米什嗎?”伊恩的身體立即往後縮了縮。這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反應,讓我和他自己都清醒地意識到,事實上那些過去依然沒有過去,依然能勾起痛苦。此刻,我明白察覺出這樣的訊號是多麼重要。要做更深入的交流,需要等到我們之間建立起某種信任關係之後。我很清楚這不容易。
我讓伊恩知道,我的確需要知道一些過去的事情以做評估,但我們今天不用去講那些。似乎這讓他安心了許多。我問他,可不可以跟我講講,他對兒子的來信是什麼想法。他往前坐了坐,變得稍活泛了一些:“他們不想我去見他,我知道。要是見了的話,本地的新聞會怎麼報道?”
這個回答很有意思,因為不是在說他怎麼想,而是在說緩刑服務團隊會怎麼想。這讓我感覺受到一點鼓舞,因為可能表明他具有心智化的能力,也就是能夠理解他的受害者的情感。但同時,這也可能表明他有某種自私的動機,而把這個動機在表面上偽裝成了對他人的關心:擔心被曝光於公眾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伊恩的語調開始變得有些不忿,甚至彷彿是在低吼:“‘本地的一位戀童癖拜訪兒子’,對嗎?我打賭,新聞上會這麼寫。”
從他的緩刑服務團隊那裡,我已經得知了一些背景資訊。伊恩被判處20年監禁,在服刑10年後,經假釋裁決委員會許可,他暫時從監獄裡被放出來。雖然這確實意味著不用接受監禁了,但出獄服緩刑並不等同於恢復自由。緩刑是監獄制度的一部分,針對緩刑期間的犯人,會安排嚴格的管控並配置相應的資訊系統,以觀察犯罪者的狀況,一旦發現其仍存在再犯罪的風險,就會立即將其送回監獄繼續接受監禁。
伊恩的罪行是對兩個兒子實施性侵,兩個兒子分別是時年9歲的哈米什和時年11歲的安德魯。向警方報警的是他的妻子希拉。還押候審期間,他否認了指控,但最終他表示認罪。據我所知,伊恩在被捕的那天晚上之後,就再也沒有跟家人有過任何聯絡,而在他入獄期間,希拉跟他離了婚。
他說得沒錯,當地的記者很可能會一眼盯上這樣一個刺眼的罪行,把報道登在頭版,再配上一張罪犯的大頭照。戀童癖一定會抓住讀者的眼球,因為所有人都會毫不剋制地對其嗤之以鼻。
對我來說,像伊恩這樣的犯人的講述,更讓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小說中描寫了犯罪者無法自拔地陷落的心路歷程,這在伊恩的講述中很能夠體現出來:做一件壞事的念頭冒出來,逐漸成形,直到慢慢地付諸行動,後來則是惡果慢慢降臨,令人飽受折磨。
在服刑數年後,伊恩同意參加了一個性犯罪者心理治療專案(Sexual Offenders Treatment Programme, SOTP)。這一專案是英國在過去20年裡發展起來的,旨在幫助性犯罪者瞭解性犯罪造成的傷害,建立自我意識,以降低他們未來的風險。
在美國,聯邦監獄局(Federal Bureau of Prisons, FBP)也為服刑的性犯罪者提供了類似的專案,不過並未在全美廣泛普及,各州的情形參差不齊。而不論是在英國還是美國,這類專案的重點都放在了風險控制上,而非犯罪者的恢復和治療上。不同的是,歐洲議會(European Parliament)於2011年通過了一項旨在減少兒童性侵害事件的新指令,強調了預防和治療類專案對兒童性犯罪者的價值。斯堪的納維亞和德國的同行們,已經開始積極嘗試幫助一些存在性犯罪風險的人防患於未然。他們的工作聚焦於青少年群體,嘗試干預並化解一些侵害行為模式,避免其發展到失控的地步,尤其是針對存在其他犯罪風險因素,如藥物濫用或社交孤立問題的青少年。
英國監獄裡的性犯罪者治療專案,會請來不幸遭受過性侵害的人分享自己的受害經歷。這些交流能幫助犯罪者正視他們給別人造成的傷害。我聽說,伊恩在聽了一位年輕男性受害者講述被一位親戚性侵的經歷之後,深感觸動。他在監獄裡跟他的罪犯管理人說,他對兩個兒子所體會到的痛苦有了新的理解,並對自己需要為侵害行為承擔的責任充分接受。
那之後,他陷入了長期的抑鬱,不時表現出自殺傾向。這種情況,在犯人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罪行的真實分量時,是可能發生的。伊恩在同我的第一次見面中告訴我,他願意繼續服用當時醫生開給他的那些抗抑鬱藥物,因為他知道有用。而我將此視為一個積極的訊號,因為關心自己的積極意願,是關心他人的第一步。
我會來見他6次。任務明確且有限,即針對要不要讓他跟兒子見面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做風險評估,以幫助緩刑服務團隊做決定。要不要讓他們見面,絕不只是涉及像他說的擔心媒體會做怎樣的報道,而是關乎倫理和現實層面的諸多考量。
我們在團隊會議上對這些問題做了討論。有人提問說,要是哈米什想對父親實施報復的話怎麼辦,或者伊恩想再次“誘騙”(groom)他兒子呢?我不喜歡“groom”這個詞,因為人們經常過度使用,而忽略了犯罪者讓受害者就範所可能採取的方式的複雜性。“誘騙”的說法也沒有傳達出受害者的兩難處境,即侵害者是他信任和愛的物件,這層關係導致他們很難對侵害說“不”。
我在會上說,我認為現在的伊恩不願意去見兒子,即便是真的見了,也不大可能會對他已經成年的兒子有任何這樣的意圖。伊恩的緩刑高階監督官彼得提議,我們先跟哈米什見個面,而我可以一起在場觀察觀察。我不跟哈米什特意談伊恩,在場的身份也不是哈米什的心理治療師,而是回答一些關於兒童性犯罪者及其治療的一般問題。與我的病人的受害者見面不屬於我工作的常規內容,不過也不算多麼少見,如果對所有人來說有幫助,我自然願意去見。出於資訊公開透明的考慮,我會讓伊恩事先對此知情。
在接下來跟伊恩的那次見面中,我跟他說到了這件事。對此他感到很憤怒。
他說,我是一起過去讓哈米什小心防範他之類的嗎,是去“把我跟你講的那些告訴他嗎”。我向他保證,他跟我講的東西,我一個字都不會跟他兒子講的。
於是他的語氣軟了下來:“那你過去是要看他是不是……比方說……是不是足夠健康?”我說不,我過去不是給哈米什當心理治療師的。我首要考慮的是伊恩。我補充說,聽起來他對兒子的現況比較感興趣,想知道如今已成年的兒子現在怎麼樣了,我問他是不是這樣。
伊恩雙手捧住腦袋,話音有些聽不清:“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能感覺到他的絕望感和喪失感。在我們之間,頓時彷彿填滿了他的悲傷。
寫到這裡,我意識到作為讀者的你,在想象這樣的場景時,可能會有很強的負面感受。對一個傷害過孩子的人,一個利用了無辜者對他的信任的人,有這樣的義憤是可理解的,也符合人性——一個戀童癖怎麼有臉覺得悲傷或者脆弱呢?那麼多性侵受害者得不到這樣的支援,而我又怎麼可能去同情這樣一個人,還要聽他說話、理解他呢?還有就是,這樣做有任何好處嗎?
我經常被問到這樣一些問題。而我的一個看法是,讓伊恩這樣的人消失,也並不會讓受害者所得到的幫助變得更好。事實上,如果犯罪者得不到支援以改過自新,或者說得不到這樣的機會,將來的情形會更糟糕,可能會有更多的受害者。而且作為一位醫生,跟兒童性犯罪者坐在一起工作時,我知道面對的是什麼,這就好比一個肺病專家走進一間呼吸科診室時,一定知道他的犯人會咳嗽一樣。
人們還會問我,作為一位母親,我是怎麼能夠去做這樣的工作的。事實上,我最早跟兒童性犯罪者打交道是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那時候我還沒有結婚生孩子。那時候,我是一名資深實習醫生,正在為成為一名心理治療師而積累實踐經驗。當時,緩刑服務署在面向性犯罪者做團體治療的測試,而我得到一個機會,參與到了一個面向男性性犯罪者的團體治療專案。
參與這個專案的犯罪者中,一些已經出了監獄,專案的結果將決定他們是否可以繼續待在監獄外面;另一些仍在監獄服刑,專案的結果將決定他們是否可以被許可出獄。在法醫界,團體治療的方式當時越來越盛行。因為對犯罪者來說,團體治療要求他們與其他人一起,這意味著他們在聽的時候需要更尊重人,說的時候則要輪流說。還有一個原因是,許多犯過罪的人不願意跟一名專家或者照顧者單獨在一起,而需要在一個團體裡才感到比較安全。
在這個團體中,我們注意到存在某種反覆出現的模式,用犯罪學家的說法來說,叫“免責話術”(neutralization discourse)。也就是,他們在言語中會抹掉自己作為犯罪主體的罪責,就像我們每個人在年少時犯錯後可能會為自己辯解的那樣,說一些如“不是我的錯”或者“是他們先挑起的”之類的話術。
在這個團體中我還聽到一些比較精心的說辭,試圖把侵害說成 某種得到雙方同意的行為,比如,會說“她引誘了我”,或“她從來沒有說‘不’”,或者甚至“我愛她……這是我們相互表達愛的方式”。除此之外,他們還會說到一些在侵害時用到的話術,如打親情牌,說“你不愛爸爸嗎?”或者隱晦地表示威脅,說“媽媽會生我們氣的(所以你不要告訴她)”。
幾乎在每一個案件中,受害者都是侵害者認識的孩子,並且是他們關懷的物件,比如,侵害者是受害者的父親、爺爺、姥爺、繼父、表兄表姐、老師和家裡人的某個朋友等。資料毫無疑問地表明,在兒童性犯罪者中,這樣的身份是佔絕大多數的典型,而侵害則是在已有的親近關係中發生的。
如我們所見,新聞媒體只會關注兒童性犯罪中的特例情形,這與其他型別的暴力犯罪所面臨的情況一樣。一個孩子被陌生人暴力綁架,這樣的事件當然值得上新聞,但事件被報道的方式可能帶有誤導性質,以至於大家以為,那些可怕的綁架和侵害案件是兒童性犯罪的常態,如美國的傑茜·杜加德(Jaycee Dugard)一案和奧地利的娜塔莎·坎普施(Natascha Kampusch)一案。這樣的陌生人侵害事件確實存在,也極為不幸,不過從發生的機率上講,差不多相當於空難一樣的存在。因此,新聞媒體可能會錯誤地讓我們相信,在“外面”似乎威脅無處不在,就好像危險通常來自某個不認識的邪惡怪物。這樣的想法之所以盛行,或許是因為這類威脅竟常常來自我們的家人朋友,這個認識讓人們太難以接受。
與八卦新聞上那些奇怪的想象大不相同的是,我在那個團體中所接觸的兒童性犯罪者,大多並不冷酷或精神失常,甚至其中的大多數似乎有很好的共情能力。在治療專案中,他們每一個人都被要求將自己的犯罪行為寫下來,然後坐到那個聚集了所有人目光的座位上,面向其他犯人把寫的東西念出來。
這並非易事。而其他犯人聽到有歪曲了事實的地方時則會指出來,這對聽者來說並不難,畢竟“旁觀者清”。如果組織和進行得當,這一方法的效果是顯著的。那時候的我學到了非常多,尤其是學到了謹慎和精確對組織和領導團體的重要性。在醫生們專業和細心的支援下,過程或許會看起來有些驚險,但團體治療中的性犯罪者能夠做到不被羞恥感吞沒,而完成誠實的自我表達。
在去了布羅德莫爾醫院後,我跟兒童性犯罪者打交道的機會極少,因為那裡收治的兒童性犯罪者不多。而且跟團體中的那些緩刑犯不一樣的是,那裡的兒童性犯罪者幾乎都把受害者殺害了,這在兒童性犯罪者中是極少見的。
數十年後,我才與緩刑服務部門合作,再次跟典型的兒童性犯罪者打上交道。而到這時,作為一名心理治療師,我已經比過去要有豐富得多的經驗了。此外,我也有幸跟一些優秀的同行學習,如德里克·珀金斯(Derek Perkins),他在針對性犯罪者的治療方面做出了開創性的工作,還有埃斯特拉·韋爾登(Estela  Welldon),一位團體心理治療領域的開拓者,將犯罪者和受害者聚到一起,讓他們能夠相互瞭解和學習,共同恢復心理健康。
到這時,我的確養育了自己的孩子。我感覺到,這讓我的工作變得更有難度,同時也變得更容易了。我可以更好地理解一個點,一種在團體治療的犯人“話術”中經常聽到的說法,即一個人會把自己的後代看作自己的某種延伸,甚至幾乎是自己掌控的一個物件。另外,想象到一個孩子遭受這樣的痛苦,依然會讓我感到沉重。
不過我想,這種沉重也並沒有因為我自己有了孩子就變得更強烈,或者事實上,我在想到任何一種暴力犯罪的受害者的痛苦時,都是同樣沉重的。一個不同之處可能在於,我會對兒童性犯罪者的妻子的痛苦有更強烈的共情。她們的孩子遭到丈夫的侵害,我想到她們在看到真相時的震驚和恐懼,以及她們還可能有羞恥感和失敗感,因為社會主流文化期待母親負有保護好孩子的職責。
在跟伊恩第一次會面後不久,我就去了哈米什所在的城市見他。
會面的地方是市區一棟典型的風格單調的公職大樓,我來到裡面的一個會議室坐了下來,跟彼得一起等哈米什。彼得是一位作風老派的緩刑監督官。他認為,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建立起積極的治療聯盟,但目前我們所面臨的情況顯然並非如此,而是對我們提出了風險管理的基本要求。
他是個大個子男人,一口英國西南部口音,舉止溫和。他身上沉著的氣質讓我感到安心,我想也會讓他監督的犯人們有這樣的感覺。一些犯人告訴我,他們覺得跟年長一些的緩刑監督官更容易打交道,相較而言,那些比較年輕的有時候會強勢和死板一些。
對此我是有感觸的,我想到自己在年輕時,有時會為了掩飾自己信心不足而表現出一種專橫的姿態。如今回過頭來看,我發現如果缺乏照顧的經驗,如不曾照顧過父母、小孩,也沒有照顧寵物的經驗,那麼在跟對你有所依賴,甚至因此有些讓人疲於應付的人打交道時,這種經驗的缺乏就是一個大缺點。妥善應對權力不對等的關係,這是需要許多年實踐經驗才能習得的一項技能。
我坐在了會議室裡長方桌的一端,這樣我就可以很輕鬆地看到彼得和哈米什,而不用像看網球比賽那樣,不停地把腦袋轉來轉去。我意識到我有些緊張,不過說不上來原因。我在心裡跟自己說,來這兒的任務只是觀察。
哈米什被引了進來。他的長相看起來不到 19 歲,一張圓臉,鬍子颳得很乾淨,一頭淺黃色的頭髮,身材苗條。他為來遲了表達歉意,不過事實上他並沒有遲到。他跟我打招呼時,很自然地看著我的眼睛,然後跟我重重地握了握手。他父親見我時跟我握手也是這樣的。
彼得先是做了簡短的介紹,感謝了哈米什能來,然後就說到正題,說我們想更清楚地瞭解哈米什要見父親的這個請求。
年輕人嘆了口氣:“沒有人希望這樣。”哈米什再一次讓我想到他的父親。
“我只是覺得,我需要得到一些答案,”哈米什說道,“我媽媽和我哥哥……他們都覺得我不應該去見他。媽媽說最好把過去留在過去,而且畢竟離開他之後,我們這麼多年過得也挺好……沒錯,我們是過得挺好。”
他把目光從我轉向彼得,目光顯得平靜,“而且,安迪遭受的比我要多。那之後我們都做了心理治療……我是說,沒做幾次,因為媽媽沒那麼多錢。我記得治療師跟我說過,我可能想讓那件事情有個了結,在以後。”
了結?”彼得挑了挑眉毛問道。
“事實上,我還會想起來曾經一些跟他有關的事,也有一些好的事情,你知道的,像足球、假期之類。我是說,他確實曾是我的爸爸。然後發生了一些事情,然後,咻,他一夜之間就不見了……我知道他現在不是……好比說不再是我的爸爸了,那他現在是誰呢?既然我知道他不在我的生活中了,那現在事情應該怎麼樣呢?說不定哪天我會在街上或者什麼地方碰見他。”
我忍不住問道:“你害怕你的父親嗎?”
彼得看了我一眼,而哈米什皺起眉頭,彷彿這是一個荒唐的問題。“完全不會……我想我對他已經沒有什麼感情了。我只是想見……我不知道,見一見這個怪物一樣的男人。這10年我們都不被允許提他。我現在仍然跟他有關係,不是嗎?”
我察覺到哈米什內心生起某種怒氣,幾乎快要冒了出來。彷彿能看懂我的想法一般,他立即向我們保證,他沒有想要報仇,而我開始對這個年輕人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讚賞,讚賞他有勇氣全力去做這麼難的一件事。
我和彼得都沒有馬上告訴他可以怎麼讓他們見面,而哈米什的口吻變得懇求起來,近乎迫切:“就沒有什麼程式可以讓我見他的嗎?我看到過這樣的例子,受害者跟傷害他的人在一個房間裡見面……我想要的就是這樣,能夠見上一面就好……”
他所說的這種做法叫恢復性司法(restorative justice),是一種促進和解的司法實踐,最早於20世紀70年代在加拿大出現於一些試驗性專案中,這些專案讓一些盜竊或故意破壞財物的罪犯在言語上向受害者賠罪。最終,這些嘗試促成了90年代正式的受害者-犯罪者調解程式的發展,其逐漸被許多組織採納和推廣,如聯合國、歐洲委員會(Council of Europe)和包括美國律師協會(American Bar Association在內的其他一些組織。
在我為緩刑服務署給伊恩做工作的時候,已經有越來越多類似的司法實踐在英國展開了,並且為公眾所知悉。不過我知道,受害者儘管受到了侵害,卻不意味著可以要求這樣的見面,而犯罪者始終有權拒絕,不論是以什麼原因。
“如果你跟他見面的話,你覺得你第一個要問的問題是什麼?”彼得的聲音輕柔友好。哈米什漲紅了臉。
有那麼一刻,我又從他臉上看到了他父親的樣子,是我第一次去收容所,跟他父親坐下來談話時看到的樣子。“我不知道,就是比如,他現在感到愧疚嗎?還有……他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這個簡單的詞語分量很重,彷彿積攢了許多年的痛苦。
彼得點了點頭:“明白。我們之後再仔細討論見面的事。我們會考慮這種可能性的,我保證。”哈米什的神情變得失望起來,似乎他本來期望這次會面能有更確定的結果。
我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是覺得他不大可能會想傷害他的父親。但同時,我也覺得他還不夠成熟,沒有充分考慮到在這麼久以後見他父親可能會帶來怎樣的影響,這不僅涉及他自己,也涉及他母親和哥哥。
這樣的一次見面,有可能會以某種預料之外的方式打破他們家庭關係的平衡。我同樣擔心這對伊恩會造成怎樣的影響,尤其是有讓他陷入臨床抑鬱的風險,在我的腦海中,我彷彿已經看到了他窩在沙發裡雙手抱著腦袋的樣子。而且,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話,真要跟哈米什見了面,可能會感到心碎。
這不是我們一時半會兒能夠想清楚的。在我完成與伊恩在計劃內的幾次談話治療之後,按照工作程式,我要在團隊內分享我仔細斟酌之後的看法。
哈米什離開後,我問彼得對恢復性司法是什麼看法。
“可以遠端操作嗎?”他看上去有些疑慮,“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據我所知,還沒有誰在這樣的案子裡這麼做過,更多的情況是搶劫犯和盜竊犯跟受害者見面,這類案子的受害者本人並沒有遭受嚴重的傷害。我想不到有誰能來促成這件事。”這當然不屬於我的專業領域,不過在之後回想這番對話時,我還是會想:“我有什麼能做但沒有做的嗎?”
不過,就算是我們找到了一個足夠勝任的專業人員來促成此事,伊恩面對哈米什那個巨大的“為什麼”,能給出怎樣的回答呢?
在接下來與伊恩在他住處的見面中,我感覺他似乎有生氣了一些,沒有上次那麼憔悴。他似乎並不低落,告訴我說吃飯和睡眠都挺好。
我接他的話說,他看起來已經比較接納和開始享受在監獄外的生活,他表示同意。我們還是在那間有電視的房間裡談話。剛坐下來,他就問我跟他兒子的見面怎麼樣,我告訴了他那次見面的詳情。
“他想問我一些事情?什麼事情?”我沒有直接回答他:“如果你是哈米什,你會想問些什麼?”伊恩迅速搖了搖頭,看起來他無法回答,或者不願意回答。他把目光從我這裡挪開,朝向窗戶,抬起雙手,把手掌根按在眼睛上,似乎要把眼淚攔在裡面。片刻之後,我接著說話,想讓他回到談話中來:“我不是很確定。不過我猜想,他想知道該怎麼看待你。他想面對你,現在的你。或許,你已經沒有那麼讓他感到害怕了?”
“他害怕我?”我想了想怎麼回答他比較好,我說,或許在他兒子的心裡,他所關聯的是他兒子人生中一段難以理解的時光,在這段時光裡,他兒子感到害怕。
“哦。”伊恩應了一句,不過聽起來他依然感到驚訝,於是我問他,聽到這些他是不是有些震驚,或者說,他是不是根本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兒子想要見他。“在我做了那些事情之後?千真萬確,我不理解。”
“伊恩,”我輕聲說,跟他保持著眼神交流,“你能試著跟我講講那些事情嗎?從你現在的視角回過頭去講。”向我談及他的罪行,不會是件容易的事,不過我也清楚他不得不這樣做,在警察面前,在律師、心理治療師和其他一些可能的物件面前。從評估的角度而言,我需要知道他如今對自己的罪行是怎麼想的。在他講述過去時,我會留意他言語中是否有一些“毛刺”,比如,一些話可能表明他內心長期存在著自大傾向,或認為自己那麼做是正當的,這表示他可能感到不公平或拒絕服從規則。像這些都能表明他身上仍然存在著某種風險。
他從自己的童年開始談起。這麼做,或許是因為可以暫且跟犯罪的事情拉開一些距離。他先跟我說,他與父母親之間的關係一直都不好。他母親是個酒鬼,記憶中她頻繁出入康復中心和醫院,這貫穿了他大部分的童年時光。後來他父母親離婚,母親走了,他和父親一起生活。
那時伊恩只有13歲,他弟弟12歲。伊恩將父親描述為一個冷漠甚至充滿敵意的人,說他“冷漠得像一塊冰”,還說自己“超級害怕他”。聽到這裡,我沒有問什麼,不過伊恩可能察覺到了我的好奇,他很快解釋說,他父親從來沒有對他有過暴力侵害,也沒有性侵害。我沒有理由懷疑他。確實有一些兒童性犯罪者在童年時曾遭受同樣的性侵害,不過這只是風險因素的一種。就兒童性犯罪者而言,童年期遭受性侵害的經驗不是必要條件,同樣也不是充分條件,即這樣的受害者並不一定就會成為犯罪者。
伊恩想要趕緊離開學校,也想離開家。於是到了17歲,他去另一座城市給一位建築工人當學徒。我透過查閱警方檔案得知,他在因為性侵被捕之前,只有一次犯罪記錄:19歲時因為露陰而被警方警告。他在講述中並沒有提到這件事,我插嘴向他問起。這讓他有些窘迫,說那件事沒什麼,當時他是喝多了,夜裡在一個公園撒尿就被抓了。
他說,他在監獄的性犯罪者團體治療專案中講過那件事,而且有好多人都講過類似的事情,說那種事情無關緊要。我不確定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許多犯過露陰罪的人後來實施了其他的性犯罪,不過另一面也成立,即許多露陰癖也沒有對他人表現出額外的犯罪風險。這次談話中,我們沒有時間去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不過我注意到了他會喝酒,酒是一種消除壓抑的東西。
目前為止,這是我從伊恩身上可以分辨出的一個“腳踏車密碼鎖”數字。而還有一點,同這個犯罪風險評估模型同樣有用,這也是我長期以來不斷意識到的——罪犯在講述中如果有意迴避一些眾所周知的暴力風險因素,這也非常能夠說明問題。我只要想到扎赫拉的例子,就能意識到這一點。我和伊恩在講到這裡時說了一下,我們同意,在下一次的談話中回過頭來聊這次沒有聊完的那些話題。
一週後,我們繼續上次未完成的談話。我在頭腦中很清楚有哪些話題要繼續聊,就像一位在週六晚上到崗值夜班的急診科醫生。
他從25歲左右開始接著講。那時候他認識了妻子希拉,她當時是一位中學老師。他說,他們的交往和婚姻是“平常的”,再沒有多說什麼。“跟我講一講她吧。”我說。
但他顯然不想講,而且用了一套很常見的肢體語言。他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下巴抬起,看上去像一個倔強的孩子:“沒什麼可說的。”
“完全沒有嗎?”我溫和地問。
他搖搖頭,很堅持。看來,他不想讓我瞭解他的婚姻。然後過了片刻,他輕聲地說:“我讓她失望了。”他草草地把故事講下去,泛泛地說了說他們一起生活的那些年,一起經營他們的第一個家,組建起一個家庭。
他的講述並沒有顯得不誠懇,也不讓我覺得自以為是或自憐,但他彷彿和所講述的生活很遙遠,彷彿是在講述另一個男人的生活。
他告訴我,父親死後,他和希拉繼承了一點財產。而且她在學校升了職,於是他們商量後決定由他來照顧家裡,當一段時間的全職丈夫。升職後,希拉不得不經常加班,每週都有好幾天要工作到很晚。我問他,她不在家的時間這麼多,這是否讓他感覺到不快。他顯得很驚訝,似乎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說還好,他當時也支援她,因為那是份好工作,工資也不錯。他為她感到驕傲。
不過他也承認,漸漸地,他也覺得有些不快,因為不得不越來越多地承擔起撫育兩個兒子的職責。有些事情還好,像跟他們一起踢足球、做飯,但有些事情他會覺得煩躁,比如輔導他們寫作業,畢竟他自己也沒有上過多少學。兒子們也會要求有更多看電視和玩電腦的時間,他也會由著他們,而不是照著妻子定下的那些嚴格的規矩去要求他們。他不想當“壞警察”,也不想“做所有的事情”。他慢慢覺得自己像一個單身父親。我點了點頭,讓他明白,我理解這不是一個輕鬆的角色。
“事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我想。”說完,他陷入了漫長的停頓。
他有許多漫長的停頓。我只是耐心地坐著,聽著鐘的嘀嗒聲,還有外面街道上時不時傳來的汽車經過的沙沙聲。過了許久,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起來。此刻,我感覺自己彷彿並肩陪著他朝著一面懸崖走去,馬上就要看到懸崖下的深淵。
這之後,我不再打斷他的話,只在他失去勇氣講下去的時候稍做鼓勵。
故事是從大兒子安迪開始的,他當時11歲。
伊恩說不上來,想要摸他的感覺最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就記得有一天,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畫面,一閃而過:他的手放在了安迪的陰莖上。他從沒有這麼做過。這個畫面讓他心裡漾起一種溫暖的興奮感,彷彿想象到遙遠處有一個什麼東西,可以驅使這個畫面出現在自己的近前,讓它成為發生的事實。聽上去像是性慾雷達,定位到某種遙遠卻真切的性興奮感,這讓我想到伊夫林· 沃(Evelyn Waugh)所寫的:“一陣微弱的蝙蝠吱吱聲,那是性慾的聲音,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聽見。”
一開始,他會把那個念頭趕走,但它一而再地出現,而且越來越強烈。一天晚上,兒子們睡下了,希拉一如往常還沒有回家,他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於是,他一邊在頭腦中想象著一些畫面,一邊手淫,他幻想著安迪在衝他微笑,一個可愛、熱情的微笑。然後,他把9歲的哈米什也拉進幻想中來,還想象他們三個人相互摸彼此的陰莖。這些想象讓他感到性興奮。而且他開始想到,或許安迪會認為這種觸控只是不小心碰到,於是,把幻想變為現實的想法便開始落地生根。
多年來,他都沒有負責監督過兩個兒子洗澡,但這段時間,他開始在他們洗完澡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走進浴室。他跟他們打水仗玩。他們喜歡這個,而媽媽是從來不允許他們這麼做的。他提議一起玩一個叫“潛水艇和鯊魚”的遊戲,兒子們在浴缸裡,而他坐在浴缸沿上。伊恩告訴我說,這個遊戲男孩們都喜歡,而且慢慢變成了他們三個人的日常。只要希拉不在家,他們三個就在浴室裡玩,大叫大笑著,把浴室弄得亂七八糟,水和肥皂沫濺得到處都是,也沒有人要求他們趕緊洗頭或者刷牙。聽到這裡,我能夠把故事的一些空白處填上了(當然是默默地在心裡)。這樣的故事,我在庭審檔案中已經見了足夠多,也曾在其他的許多案子裡聽說過許多不同的版本。故事都無情地走向冷酷的結局。
安迪感覺到,他父親的手在浴缸裡摸了他的陰莖。第一次被摸之後,他覺得是一次偶然,後來他告訴一位專業應對兒童相關案件的警務人員時是這麼說的。他儘量讓自己不要多想。但在那之後,這樣的情況開始一而再地發生。這讓他開始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他感到“古怪”和難堪。
爸爸在幹嗎?他對性有所耳聞,在學校聽同學說過,甚至在他最要好的一位朋友家裡上網時,還看過一點東西。他開始擔心父親是不是同性戀。或許真是同性戀?但這可是他父親,所以不可能。
他看到爸爸也對弟弟哈米什做了同樣的事情。兄弟倆還曾在回到他們的上下鋪躺下睡覺之前,就這件事情稍微聊過一點。我想象著兩個孩子躺著仰面看著天花板,在黑暗中說著悄悄話。他們沒有面對著彼此,因為這些話語和想法讓他們感到難堪。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告訴媽媽?他們知道她知道之後會多惱火,爸爸也知道。這是他們和爸爸之間的秘密。最後他們什麼也沒說。
伊恩答應請他們看電影,說下次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帶他們一起去看最新上映的超級英雄電影。在影院,伊恩坐在他的兩個兒子中間,電影看到半途,他把兩隻手分別伸進兩個男孩的褲襠裡。兄弟倆後來說,他們當時驚呆了,也嚇壞了,生怕周圍有人看到。關於這件事,伊恩告訴我說,在他印象裡兩個兒子是允許他那麼做的,畢竟他們倆沒有動彈,沒有對他的行為表示拒絕,而只是看電影。
回到家,在送他們上床睡覺的時候,他讓他們倆一起摸他勃起的陰莖,就像他之前幻想的場景中的那樣。他們也照做了,沒有說什麼。哈米什和安迪後來說,在那天晚上後,他會給他們額外的零花錢,請他們吃喝玩樂,還跟他們說,他們是“乖男孩”。這個稱呼在我聽來並不陌生,他們的母親在證言中也這麼說過。
當時,希拉的新工作頗具挑戰性,佔據了她大量的精力。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感覺丈夫竟和孩子們相處這麼融洽。但後來回頭看時她能察覺到,在當時那段時間裡,孩子們變得更不愛說話了,也更容易反應過度。
有一天晚上,安迪跟她“沒有任何原因”地大吵了一架,把一件爸爸送他的新玩具砸了個粉碎,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件事令她感到尤為震驚,因為安迪一直都是兄弟二人中更守規矩的那個,是個負責任的大哥哥的角色。
希拉在跟警方回想當時的情況時說,那天晚上伊恩幫了大忙。他安撫了所有人的情緒,收拾了亂糟糟的現場,安慰她說大概“只是荷爾蒙在作祟”——“你知道的,男孩子會變成大男孩的”。伊恩自己也曾是個難相處的少年。但是安迪還沒有到青春期,他才11歲。那件事之後,她曾試著把工作上的精力勻一些出來照顧家裡,但很難:當時學校馬上要應付教育檢查辦公室的檢查,所有人都得加班。
然後有一天晚上,希拉出差去參加一個會議而沒在家。伊恩想要跟安迪肛交,而且是當著哈米什的面。關於這件事,伊恩講得比較潦草,而我也沒有強迫他。我之前從兩個男孩的證詞裡已經瞭解過大致的情況,他們說得清楚而且簡練。這次遭受性侵後,安迪和弟弟回到臥室,把自己關了起來。
伊恩告訴我,他知道這次自己有些太過分了,當時覺得很慌,不知所措。會發生什麼?他一夜沒有睡著。兩個男孩第二天照常起了床,照常離家去上學。他們什麼都沒說。
又過了幾天,希拉突然接到孩子們學校的電話,讓她趕緊過去。原來,安迪把家裡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一位他信得過的老師。隨後哈米什被叫過去,他證實確有其事。
接著,伊恩向我講述了他在過去的那個家中的最後一天。他講到了晚上以後,他感到多麼漫長又可怕。
希拉依然在加班,沒有回家。不知何故,男孩們放學後沒有回家。起初他想,或許他們去某個朋友家裡了。他的腦子很亂。時間逐漸流淌,孩子們還是沒有回來,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他給希拉打電話,想問她是怎麼回事,但她沒有接。他又給希拉打了幾次,還是無人接聽。
於是他把家裡收了收拾,準備好晚飯,心裡盼著某個時刻能聽到前門咣的一聲開啟,男孩們嘰嘰喳喳說著話走進來,把書包扔在前廳的凳子上。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他慢慢知道,這些都不會發生了。
他跟我說,他知道結束了。
“什麼結束了?”我輕聲問。這是從他開始講述這段痛苦的過去後,我問的第一個問題。
“人生。”他回答說。
那次是他第一次有了想自殺的念頭。
起初,他盤算著開車去往比奇角(Beachy Head),那是英國一處臭名昭著的自殺點,位於薩塞克斯郡(Sussex)的海岸邊。不過隨後他想,服藥可比那樣簡單多了,可以就著威士忌,服用過量的撲熱息痛i。他趕緊去醫藥箱裡找到撲熱息痛的藥瓶,把瓶子裡的藥片抖出來放在手上,然後拿一隻咖啡杯,倒上單一麥芽威士忌,仰起脖子,把藥和酒全吞了下去。
之後,門鈴響了。來的是警察。伊恩開門時,他明顯已經喝醉了。他告訴警察說,他吃了很多藥,而且補充道:“我很快就會死的,不用擔心。”這句話讓我感到驚異。不用擔心什麼?不用擔心他還會給他的孩子們造成更多的傷害嗎?或者不用擔心他會負隅頑抗嗎?警察迅速把他銬上了車,去了醫院。
伊恩的緩刑檔案包含了部分的警方記錄和庭審記錄。從中我瞭解到,希拉對孩子們說的話沒有絲毫懷疑,她直接報了警,然後把孩子們帶到自己的父母親那邊去。她沒有回家,也沒有聯絡伊恩,從那以後,他們倆再也沒有說過話。和許多跟她處境相似的母親一樣,她內心充滿了自責,她告訴警方說,“我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
我還了解到,在伊恩被捕後,社會工作的相關部門對這個可憐的女人進行了仔細的調查。聽起來可能會顯得有些無情,但這是理所當然的程式。不論是在20世紀90年代那個兒童性犯罪者團體中,還是在之後我接觸過的兒童性犯罪者中,我知道有許多已婚的兒童性犯罪者,不僅性侵子女,還性侵孫子女,其中有些獲得了他們妻子的許可甚至配合。像這些夫妻,不僅會拒絕承認戀童癖的說法,而且不認為這樣的行為屬於性犯罪。
這些案例中,丈夫和妻子都認為,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有權對他的伴侶和孩子做他想做的事情。另外,我還評估過許多涉嫌兒童性侵害的父母,他們下載兒童色情片,拒絕承認他們的行為是不正常的,而且會真的覺得困惑:怎麼能說他們對自己的孩子來說是危險呢?他們並不將他們的孩子視為性物件,正是因為他們與孩子們之間存在一層親子關係。
在和伊恩的最後一次談話中,我們回到瞭如何回應哈米什想要見面的請求的話題上來。起初,伊恩覺得很矛盾。他說如果能見面,他希望兒子寬恕他,如果可能的話;但他接著又說,就算是這樣,他自己也還是過不去。就算是哈米什能原諒他,他怎麼做到原諒自己呢?
如果他們兩個見面,是為了什麼目的而見呢?在迫使哈米什變成他性侵的同謀的一刻起,他就已經掐滅了他們之間的未來。他覺得更能夠理解安迪對他的抗拒了,他知道安迪所經歷的是什麼,以及這個男孩為什麼想要完全斷絕跟父親的關係。
在跟我談了一些後,他向我明確表示,見哈米什對他來說太難承受了。他兒子想要的任何東西他都給不了,起碼現在給不了。
我把他的這一決定轉告給了彼得。彼得如釋重負,並且告訴我,負責伊恩的專家團隊一致認為這是最好的結果。哈米什會感到失望(但他曾從更糟糕的情形中挺了過來,這是大家沒有說出口但心照不宣的話)。我說,或許某一天,當伊恩的心靈重獲新生時,事情會發生一些變化。某一天,他或許能夠開始考慮跟兒子見上一面。“或許吧。”彼得看著我說,他的仁慈中,同時夾雜著某種從多年工作經驗中培養出來的務實作風。
隨後,伊恩的畫面又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他坐在床邊那張舊沙發上,腦袋低埋,情緒崩潰,與他的羞恥感全力搏鬥。我思考著有關寬恕的問題。寬恕是多麼難啊,而在我們的司法體系中,留給寬恕發生的空間是多麼小啊。
我再次想到了恢復性司法,想著它是否能在伊恩和哈米什的案例中起到作用。把伊恩關在監獄裡,究竟收到了什麼成效呢?我們的社會已經向他和公眾充分表明,我們有多麼痛恨針對兒童造成的性侵害。不過,對一個罪犯的10年監禁會花掉我們將近50萬英鎊的經費支出。花這麼多錢,我們能不能有其他的方式可以達到同樣甚至更好的效果?比如,我們將伊恩安排在專門關押罪犯的社群廉租房裡,給他掛上電子標籤;而經費可以分別花在伊恩和他的家人身上,讓他們各自或是共同接受一系列的心理治療,以讓他們從這一相當嚴重的侵害中恢復過來,在心中重新生出安全感和愛。
這樣的治療並不意味著他們會重歸於好,甚至也不能保證寬恕會發生。但是,這將保證父親和兒子們都能獲得他們各自需要的幫助,而判決的刑罰依然照章執行,讓伊恩處在法律的制約當中,也依然能夠向他和公眾表明,他的罪行是受到社會嚴厲譴責的。我不得不認為,這麼將他在監獄裡關上 10 年,是導致他做出這一決定的因素之一。
“我很快就會死的,不用擔心。”伊恩在10年前被捕時曾向警方這麼說。在我們最後一次談話治療的6個月之後,他兌現了這個承諾。那時,他租到了一間房子,也找到了一份夜班的工作。
這看上去是不錯的結果,我也見過一些類似他這樣處境的人在出獄後能夠繼續前行,看起來放下了過去,過上了新生活。儘管表面上看起來狀況挺不錯,但伊恩仍活在一種梭羅(Thoreau)所稱的“寧靜的絕望”中。一天拂曉,他打卡下了班,去了附近的火車站,走上鐵軌,被一輛迎面而來的火車吞噬。
彼得在得知這個訊息後,第一時間告訴了我。他將不得不把這個訊息告訴哈米什。年輕的哈米什有可能會擔心,父親伊恩的自殺是否與他提出想要見面的請求有關。伊恩自殺後,就再沒有和兒子有任何對話的可能了;而我知道,彼得將用他的同情心和多年的工作經驗,來應對哈米什這份可能會有的擔心。哈米什失去了他的父親,我對此感到難過,我還感到難過的一點是,這個真誠又心懷憂慮的年輕人,將永遠不可能得到他所期望的“了結”了。
在我的工作中,一直都存在著一種風險,即你自以為知道病人心裡都在想些什麼,但其實並非如此。在伊恩自殺的悲劇發生後,緩刑服務和心理健康服務團隊將接受審查,以明確我們在工作上是否存在任何失當。但事實是,哪怕我們對伊恩計劃自殺有所預期,我們也沒有太多辦法能夠支援或阻止他這麼做,比如,我們不可能為了保證他的安全,而強行把他關起來讓他接受治療。而且,哪怕我們真的這麼做了,哪怕奇蹟般地正好有一個空床位,我還會懷疑,當地的心理健康服務機構可能依然拒絕收治他,他們會說,按照《心理健康法》(Mental Health Act),他看起來沒有什麼心理疾病,沒有收治他的理由。
伊恩出獄後,我們在務實的層面上,為伊恩面對新的生活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他有了新家,找到了工作,也從緩刑服務團隊和我這裡得到了支援。從心理學的意義上講,我們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了。
伊恩無法與自己和解,在他心中,死亡成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不論是否曾收到哈米什的那封信,伊恩的羞恥感都在他心裡。如我之前說到的,羞恥感是可能導致暴力的一種強有力的動機,這暴力也包括針對自己的暴力。
多年前,我讀過一本關於亂倫和虐待兒童所造成的影響的書,我記得書名叫《精神謀殺》(Soul Murder)。我曾聽許多遭受性侵害的受害者講過他們被侵害後的感受,彷彿他們的某個部分死掉了。這種感受對許多犯罪者來說也同樣存在。這聽上去或許有些令人意外,但多年來,基於與伊恩這樣的性犯罪者打交道過程中的觀察,我相信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感受。在性侵了兒童之後,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表現出一定的自殺傾向。
羞恥感就是這樣一種情感,足以吞噬心靈。
(本文選自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深淵迴響》,略有刪減)
[紐西蘭] 格溫 · 阿謝德  [美] 艾琳 · 霍恩 著/ 張越 譯 / 果麥 / 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 / 2023年9月
格 溫 · 阿 謝 德
法醫精神病學家
艾 琳 · 霍 恩
編劇、製片人
  • 本文頭圖選自電影《抗癌的我》(2011),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 本文選自果麥 / 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深淵迴響》,略有刪減,網易人間工作室已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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