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和朋友聊天,一個朋友問了我一個觸及靈魂的問題:阿寶,作為醫生,你會對所有患者一視同仁嗎?
我說: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有兩個答案,一個是政治正確的,一個是政治不正確的,不知道你想聽哪個?
如果你想聽政治正確的那個,那麼是的,醫生應該對所有患者一視同仁。醫生應該是那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上帝聖母和菩薩,以寬廣的胸懷和無盡的慈悲,關愛和呵護這世上的芸芸眾生,不僅一視同仁,而且有求必應。
如果你要聽政治不正確的那個,那麼答案是:醫生也是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雖然大部分醫生畢生都在向這個偉大的境界不斷努力,但現實中我們是很難真正對所有患者一視同仁的。
每個醫生都希望自己能擁有上帝的本領、聖母的博愛、以及菩薩的慈悲。但很遺憾,醫生,只是一群被賦予了與神靈一般的能力和道德期許的凡夫俗子。
每個患者都希望醫生是神,有神靈一樣的技術水平,無論多複雜的疾病都能藥到病除手到病除,而且患者無需承受痛苦付出代價。
每個患者都希望醫生是神,有神一樣的道德水平,能夠以身飼虎,能夠割肉飼鷹,為了救治患者不惜以身犯險,不惜身家性命,不惜個人前途,而且對所有的患者都一視同仁。
每個患者都希望醫生是神,有神一樣的能力和智慧,能為患者解決所有的困難,患者沒錢沒關係,患者不配合治療沒關係,患者脾氣不好沒關係,患者家屬不想給患者治療不籤手術同意書也沒關係,只要患者祈禱幾句,醫生就能神通廣大的給你解決所有的問題和麻煩。
每個患者都希望醫生是神,有神一樣的金剛不壞之軀和免於各種傷害的能力,能夠不眠不休,不累不病,不會受傷,不會煩躁,不會抑鬱,不會生氣,不會傷心,每年365天,每天24小時,隨時傾聽病人和家屬的祈禱,隨時準備滿足病人和家屬的所有願望。
如果醫生真的是神,如果醫生的思想修養能夠達到神的境界,那麼是的,醫生會帶著一種大愛、悲憫和慈悲,一視同仁的對待所有患者。
但很抱歉,我們不是神。
所以,我們只能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努力幫助每一個患者。但無論能力還是思想覺悟,我們都無法真正達到神靈的境界。
就以阿寶近期接診的三個老太太為例,咱們看看:醫生能不能對她們一視同仁?該不該對她們一視同仁?
前不久,有個老太太跑到我們醫院黨辦,給我送感謝信。
老太太之前被狗咬傷了腳,傷口嚴重感染,去過多家醫院,單治療效果一直不理想。有的醫生說得手術,甚至有的醫生說可能會截肢。
老太太第一次來我診室的時候,已經憔悴焦慮的要崩潰了,反覆問:醫生,我這到底要不要手術啊?到底會不會截肢啊?
我說:不用擔心啊,這傷口能長好,而且不用吃藥不用打針,每週來門診處理兩次傷口就行。
老太太一開始對我的話將信將疑,但還是非常聽話的積極配合治療。經過一段時間的門診處理,感染得到了控制,傷口也肉眼可見的縮小,最終逐漸癒合。
老太太看病,非常守規矩。規規矩矩掛號,規規矩矩排隊,規規矩矩繳費,對醫生非常禮貌,對治療非常配合,對醫生的醫囑建議都認真執行。
隨著傷口好轉,老太太的心情也變得越來越開朗,那天來門診找我複查的時候,她特意手寫了一份感謝信。
看病前,她先把感謝信送到醫務處,醫務處不收,她又跑到行政樓黨辦,在黨辦說了我半天好話,說不僅她覺得我好,一起看病的其他病人都覺得我好,希望醫院一定好好獎勵獎勵我~
從黨辦回來,老太太才來診室看病,一邊看病一邊和我講她給我送表揚信的經過,臊的我滿臉通紅。
第二個老太太,是掛號來諮詢的。
老太太的某位親人生了病,在外地住院,家人對當地治療不放心,把病人病歷影印了,到北京找專家諮詢。
我把那摞厚厚的病歷看完,肯定了當地醫生的治療方案,然後認真回答了老太太的各種疑問,打消了她的各種顧慮。
在我耐心回答完老太太的各種問題後,老太太提了一個要求:醫生,你的治療方案和我們那裡一樣,也沒有什麼新的建議,我們這個號好像白掛了,我們去把號退了吧。
我感覺心中一萬匹羊駝奔騰而過,但還是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我知道,老太太絕非內心裡真的覺得這號該退。她就是想佔便宜,捨不得這幾十塊錢的掛號費。
要擱我年輕認死理的時候,這種無理要求我肯定是不會同意的。但是,現在我年紀大了,已經不那麼堅持原則了,也實在懶得為這些事情吵架了。
於是我平心靜氣的說:行,你去退號吧。
然而事情竟然還沒完,
又過了一陣子,我正忙著看別的病人的時候,老太太推開門闖進來:醫生,我們還有幾個問題想再問一下~
看著老太太那心安理得理直氣壯的樣子,我實在忍不住了:不好意思,您號已經退了,您在我這裡已經不是病人了,我已經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了。
老太太說:我們就再問幾個問題~
我打斷了老太太的話:您年紀這麼大了,要點臉行嗎?
老太太氣呼呼的摔門走了,我隱隱約約聽到她在診室外大聲抱怨現在的醫生沒有醫德。
第三個老太太,是被別人燙傷的。
老太太傷的不重,之前治療也沒問題,創面很乾淨,靜等癒合就可以。由於創面不深,將來也不會遺留明顯瘢痕。
但這位老太太,對醫生的病情判斷和治療方案,完全不接受。
她堅持說自己有各種醫學上無法解釋的莫名其妙的嚴重症狀,堅持說醫生的治療方案不對。
你讓她繼續包紮,她一口咬定自己對紗布過敏。你告訴她創面和皮膚沒有任何過敏的跡象,她就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難受就是過敏。
你讓她暴露塗藥,她一口咬定自己對藥物過敏。你告訴她這藥她一直用著,沒有什麼過敏表現,她繼續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難受就是過敏。
你告訴她傷情不嚴重,讓她放鬆一下不要過於焦慮,她更是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指責你缺乏同情心,對她傷情不夠重視。
我說我實在沒辦法了你把號退了另請高明吧,她依然歇斯底里大喊大叫,說我掛你號了你憑什麼不給我看。
好不容同意費盡口舌把她打發走,出了診室就去醫患辦把我投訴了,說我態度不好,無視患者痛苦,輕視患者病情,對病情缺乏同情心。
所謂病人,顧名思義,指的是患了病的人。
很多人一聽到“患者”、“病人”這個詞,就本能的覺得這是一個可憐的弱勢群體,就油然而生一股同情悲憫之心。
殊不知,患病本身,不會改變這個人的思想本質。患病前他是一個好人,患病後他依然是一個好人;患病前他是一個流氓,患病後他依然是一個流氓;患病前他是一個人渣,患病後他依然是一個人渣。
所以,“患者”這個群體,其構成是非常複雜的,其中包含相當比例的流氓無賴乃至人渣。
你問醫生:你會對患者一視同仁嗎?
那我問你:你會對好人和流氓無賴一視同仁嗎?
在這個問題上,古聖先賢也是很糾結的。
一方面,在《大醫精誠》中,孫思邈明確提出: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
另一方面,扁鵲又明確提出了“六不治”:驕恣不論於理,不治;重財輕身,不治; 衣食不能適 ,不治;陰陽並髒氣不定,不治; 形贏不能服藥,不治; 信巫不信醫,不治。
孫思邈要求醫生:怨親善友皆如至親之想。而扁鵲則主張:驕恣不論於理,不治。
都是聖賢,我們該聽誰的?
如果你是醫生,如果你面對本文中的三個老太太患者,如果三個人都病情危重需要進行高風險高難度的治療,請你捫心自問,你能做到一視同仁嗎?
如果你自問做不到,那就請閉上嘴,不要和我講什麼大道理了。
聖母婊,我們見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