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因為當患者的面隨口說了同行的一句壞話,我被導師狠狠批評了一頓!

這件事情,發生在我北大研究生畢業,在北京積水潭醫院正式參加工作不久。
那時候我還年輕,工作幹勁十足,不怕苦不怕累。用導師的話說,我那時候一見到危重患者兩眼就放光。那時候,在病房加班加點沒日沒夜搶救病人對我而言是常態。有時候手裡同時管著幾個危重病人,忙的幾天幾夜不回家。
作為導師的開門弟子,我和導師關係非常融洽。導師為人敦厚,性格溫和,對我雖然要求嚴格,但很少疾言厲色。平時我偶有差錯疏漏,他會毫不客氣的指出,但基本不會對我發脾氣。當然,我也是那種響鼓不用重錘的聽話學生,只要導師指出,我都會馬上改正,並吸取教訓。
過去這二十年裡,導師對我發脾氣的次數屈指可數。其中有一次,是因為我當患者面隨口說了句同行的“壞話”。
那天夜裡,我們接診了一個從外地轉來的危重燒傷患者,患者是當地醫生護送來的。護送患者的那位醫生並不是專業的燒傷科醫生,他告訴我:他們那裡根本沒有燒傷科,他們只能在給患者做了必要的緊急處理後,把患者轉到積水潭。
交接病人的時候,我給病人做了簡單檢查。看到患者手上的減張口後,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肢體大面積深度燒傷後,會不斷腫脹。腫脹到一定程度,會導致肢體壞死。為了預防肢體壞死,需要給患者做切開減張。減張的部位和程度,都有一定的要求。
看這名患者手部的減張口,減張明顯不徹底不說,而且切口位置也不對,將來很可能對手的功能造成不利影響。
我當時忍不住皺著眉頭說了句:這減張怎麼做的啊?怎麼連位置都錯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患者家屬和護送患者的基層醫生都在場。聽到我的話,那位醫生一臉尷尬,不知道如何解釋。
聽到我這句話,我導師的臉色立馬就沉了下來。
把病人安頓好之後,導師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剛關上門,導師就非常生氣的對我說:你剛才怎麼能這麼說話?!
看到平時對我和顏悅色的導師突然發這麼大脾氣,我有點懵,也有點委屈和不服氣:他那減張口就是做的不對啊,我沒說錯啊!
導師說:我問你,假如你碰到一個病人,嚴重胸部外傷,胸腔內大出血,病情危重,奄奄一息。在患者身邊沒有專業胸外科醫生,只有你一個燒傷醫生的情況下,你怎麼辦?
我說:當然是先給他做緊急處理,想辦法止住血,保持呼吸通暢,然後趕緊轉送給專業的胸外科醫生繼續搶救啊。
導師:你作為一個燒傷醫生,去搶救一個病情危急的胸外科傷員,你敢保證你在這種情況下的每一個操作,都百分百符合胸外科專業規範嗎?
我一時語塞,想了想,最終還是搖頭:雖然我有一些胸外科知識儲備,但大機率是做不到專業胸外科醫生那麼規範的。
導師說:這不就對了嘛!
你是一個專業燒傷科醫生,而且是全國最頂級的燒傷科培養出來的燒傷科醫生,燒傷後減張這種問題對你來說當然非常簡單。但是,你想過沒有:那位護送病人來的基層同行,根本就不是專業的燒傷科醫生,人家那裡根本就沒有燒傷科。
在沒有專門燒傷科的情況下,面對一個如此危重的燒傷患者,最能規避個人風險的選擇是什麼?就是不管啊!
隔行如隔山,我們不是這個專業,我們沒有這個科,我們治不了這個病,我們啥都做不了,你直接去有燒傷科的醫院就診就是了,對吧?
如果基層同行這麼做,患者家屬是挑不出醫生毛病的。
但是,那樣的結果,很可能是患者失去最佳的治療時機,導致嚴重後果,比如減張不及時導致肢體壞死。
但是,基層的同行們沒有這麼做。他們不是燒傷專業的,但是,他們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患者做了必要的緊急處理,給病人做了及時的抗休克治療和肢體減張。
儘管,他們做的減張手術,在我們這些專業燒傷醫生眼裡不太規範。但是,他們至少是給患者暫時解決了問題,為患者保住了肢體啊。
如果他們為了規避自己的風險,選擇什麼都不做,那這個患者的手可能就沒了!
所以,這些基層同行,是非常有責任心的。為了保住患者的肢體,他們承擔了巨大的醫療風險,他們摸索著給患者做了一個自己不熟悉的手術。雖然這個手術不太規範,但至少暫時改善了手部的血運障礙,給患者保住了這隻手。
你覺得手術不規範,那是天經地義的,因為你是專業的燒傷醫生,人家不是。隔行如隔山,人家是在沒有專業燒傷醫生的情況下,硬著頭皮翻山越嶺頂上來治病救人的。
你知道人家有多難嗎?你知道人家承擔了多大壓力和風險嗎?
而你,剛才當著患者的面,這麼不負責任的一句話,不僅把人家的辛勞和付出一筆抹殺了,還會給患者家屬傳遞非常負面的資訊,很可能讓基層同行陷入一場嚴重的醫療糾紛。
你現在在全國最頂級的燒傷科工作,你也確實非常努力。但是,你不能狂不能傲,更不能動輒居高臨下不負責任的對基層同行指指點點評頭論足。
他們沒有你這樣好的工作環境,他們在專科領域也不可能達到你的水平。但是,他們也和你一樣,在兢兢業業的工作,在儘自己最大努力去幫助和挽救患者。很多時候,他們比我們更不容易,比我們更容易受傷害。
對基層同行,我們應該尊重、體諒和愛護,而不是吹毛求疵,站著說話不腰疼。
導師這番教誨,令我悚然警醒,也令我非常羞愧。
和導師認錯之後,我和患者家屬做了病情談話。談話的時候,我反覆向患者家屬強調:幸虧基層醫生及時的處理,才保住了患者的手。儘管減張不太徹底,需要我們重新再做一下,但如果沒有基層醫生冒著巨大壓力和風險及時給患者做了這個減張手術,患者的手很可能根本堅持不到現在就已經壞死了。你們應該感謝基層醫生,如果不是他們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患者做了必要的緊急處理,患者情況會比現在糟糕的多。
患者家屬表示:他們對此非常理解,對之前救治他們的醫務人員非常感謝。
跟隨恩師這麼多年,這是我極少的一次被他嚴厲批評。
他的教誨,我從此銘記於心:
“對基層同行,我們應該尊重、體諒和愛護,而不是吹毛求疵,站著說話不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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