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pr.
11
灼見(ID:penetratingview)
遠離後,也許我們才開始瞭解故鄉。
作者 | 潘呀

01
過節回家,爸媽在高鐵站接我。
自從6年前到北京上學,每次假期回來他和媽還有弟弟、家裡的狗狗都齊齊整整在火車站外等著。擁抱、上車,爸問回來什麼計劃,一家人是否有時間出去玩一趟。
我擺擺手講,“你還不知道嗎,每年回來有小學同學、初中同學、高中同學,各個階段的朋友同學聚會。”“時間肯定不夠。聊天約會局從初一排到了初五,每天都有計劃。”
爸笑了笑,聲音中帶著理解和愉悅。他支援我社交,認為朋友多了路好走,用樸素直接的生存哲學教導我們。
確實也是這樣。
我成長過程比較立體,用現在的標籤可以說是“小鎮女孩勇闖北京”,但其實小鎮到北京的這條路並非完全順暢或簡約。它是一層層遞進、一次次突圍得來的。
小學在村裡讀的,一個班30多個人父輩甚至祖輩都相識,和這幫發小可以說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初中到了縣裡,在青春期結識瞭如今幾個最好的朋友,友誼按十年為單位計算。
高中在全市最好的學校,大部分的同學優秀、學有所成,有些回到家鄉成為晉東南小城各行各業的中流砥柱,有些成功落腳在北上廣深,是朋友圈最活躍也最有交集的人。
大學到了省會,還是沒有離開山西,但眼界和見識隨著地域擴充套件也相應有了提升。憑著這股子去更大的環境更好的地方看看的信念,研究生到了北京。
一個人的成長曆程以生命縱深觀望,發現它就像一個金字塔,立體、豐富。
因為有過同時在農村、縣城、省城、北京生活成長的經歷,對於中國社會的認知,我想它也應該更立體、更豐盛,再細緻一些。
於是我不捨得拋棄某個階段相識的朋友,初心並非人脈或是資源,僅僅來源於好奇。
我總對這個社會和身邊的人有無窮無盡的好奇和觀察,喜歡思考,連成脈絡,希望引發共鳴,最好能激起更多思索。
02
縣城離婚率升高,傳統道德觀正在瓦解。
第一場局是和發小們見面。他們大部分仍在村裡或是縣裡生活,許多人最高學歷讀到初中,結婚早、帶孩子來,今年又多了一個結婚的人,於是我成為其中唯一年近30歲未育甚至未婚的。
這幾年我發現村裡同學聚會女生是逐年減少,一開始還有幾個,到今年只剩下我了。原因是村裡的女孩一旦結婚便不再屬於這裡,戶口隨遷夫家,過年也不再回來,而是到男方家。
於是就這樣,女生一旦結婚便脫離了原先的社交網路,見到的機會越來越少。
我想到梁鴻在《梁莊十年》中寫過類似的感觸,她說:
「村莊的姑娘們一旦出嫁,就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從此在梁莊的地圖上消失。她們的戶口被遷走,名字從族譜上劃去,過年時也不再回到這裡。
她們成為另一個村莊的‘外人’,而原本屬於她們的位置逐漸被遺忘。即使偶爾回來,也像客人一樣拘謹。這種身份的割裂,讓她們既不屬於孃家,也難以真正融入婆家。」
剩下的男生早早結了婚,在受教育的年齡過早進入社會,又隨波逐流在20歲出頭結了婚,有時想他們清楚這就是自己要的人生嗎?
又瞬間覺得這種念頭是一種傲慢,我們誰也看不清人生謎底,家境不同、父母觀念不同,我們看似是一個人,但許多選擇卻是命運推著走。
總而言之,我們聊開心的、能互通的,我切換語言系統,用彼此熟悉的詞彙交流。
其中一個同學孩子5歲,靠在餐桌前歪歪扭扭玩手機,我發現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短影片吸引,聽不到身邊人說話。我驚訝於這代小孩應時代潮流,出生就會玩手機,心裡又有一種割裂感。
在農村,手機成為孤獨老人和調皮小孩的精神鴉片,人們的注意力和娛樂活動全部被抖音佔據。
男同學望著自己的孩子面目表情,說,“不愛吃飯,要吃飯就得看手機。沒辦法哄,手機一給,他就乖了。”這個男同學今年離了婚,我們調侃他“跑得快”,結婚最早、生娃最早、離婚?也是最早。
今年回家發現結婚離婚成了小縣城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男女性別比失衡,男多女少,尤其在小鎮,適婚年齡的女性稀少珍貴,彩禮水漲船高,18.8萬已經成為普遍行情。
千百年來中國大地重男輕女的愚昧觀念和生育選擇,在男婚女嫁時凸顯,終究還是男方承擔了惡果。
二婚女在相親市場依舊吃香,訂婚結婚五金彩禮和頭婚一樣,大把的男性仍然找不到老婆。
問及男同學為何離婚,他只是淡淡說了句,出軌。至於是誰出軌,我們全桌默契岔開了話題。
03
見過一張圖,全國省市重男輕女濃度分佈。
福建、江西、河南意料當中的重災區,性別比例色彩紅到發紫。東北、上海、北京、山西性別比較為均衡,指示顏色為白色。
可以看到越是經濟發達觀念先進的地區,重男輕女思想越輕。
東北作為上個世紀工業老區,最早一波受到集體經濟和國企發展的紅利與限制,獨生子女政策約束了生育性別選擇;而山西意料之外的屬於山河四省中未明顯重男輕女的區域,有人解釋,這片土地自古有煤炭資源,人民生活富庶,民智開化。
在如今瞭解縣城婚戀市場矛盾與現狀後,我認為依舊嚴峻。
民政部資料曾顯示,縣域離婚率年均增速超大城市5個百分點,也有資料表明,山西農村男性因經濟壓力離婚的機率是北京同年齡層的2.3倍。
問已經結婚的同學感受怎麼樣,他們要麼故作深沉要麼直接開炮,整體感受也並不非常幸福。主要集中在經濟壓力、養家餬口的責任。
在小縣城,除去本身穩定的婆羅門階層(體制編制內人員),大部分人生計工作不穩定,經濟頹靡下消費態勢一路下滑,賺不到錢更捨不得花錢,擺個小攤租個店鋪做生意,是大部分縣城普通人的出路。
如果問,既然經濟壓力重,為什麼各個還急著結婚?非要結婚。他們就會把責任推到父母身上,催得急、別人都結了、先交卷吧。
“完成任務”的想法在婚姻決策上佔了非常大比重,甚至有人說,“隨便結個婚生個孩子,哪怕以後離了也行”。
必須結婚生子的傳統觀念和並不在意維持長久圓滿婚姻關係的隨意態度,兩種看似矛盾割裂的價值觀正合為一體,成為春節期間我看到大部分人呈現出來的精神狀態。
04
與此同時,空虛和無聊盤旋在頭頂上空,縣域充斥著難以安置的慾望、孤獨和生命力。
經濟發展狀況和其他環節勾稽緊密,不管是婚戀抉擇還是精神娛樂,本質搭靠在物質基礎與經濟發展之上。
2020年後停頓的三年影響至今,在北京,裁員和就業寒冬時時刻刻如懸在頭頂的劍,宣告著市場的嚴峻。
環境的冷淡傳遞至縣城便更加突出和明顯,普通人搵食困難,娛樂生活選擇少,旺盛的荷爾蒙和情緒無法宣洩,身邊不少人有酒癮。
傳統道德觀岌岌可危,新的更開放更圓融時代氣質的生活規則在縣城快速展開,無法說它是混亂還是隨機應變。
第二場聚會見了高中同學。他們大部分是前文提到的“縣城婆羅門”,畢業順利考公考編上岸,分佈在公檢法各個體面穩定的單位。
我問他們怎麼看待被稱為“婆羅門”,他們表現得很平淡,就像身邊常見的同事那樣,謙虛真誠,認為標籤無法概括所有生活情況。
但我感受確實,在縣城,越穩定的工作意味著越高的社會地位與個人未來信心,他們顯然沒有對生活或是婚姻感到過分消極悲觀。
我想到懂懂日記中提過的一個觀點,全世界的有錢人都過著類似的生活。
比如我的同學們,他們會去胖東來買年貨,用山姆代購團最新口味的麵包,買衣服會坐高鐵到太原或北京逛街,婚假會飛到雲南三亞或是馬爾地夫。
同一個縣城,生存的側面呈現出階層分佈與消費的巨大差異。
05
研究生期間我讀文學,研究鄉村社會發展與底層生活,對時代變遷下縣域農村的經濟與精神文化感興趣。
當時我看了許多相關書,有一個小夢想,畢業後能不計後果與代價的去做這一方面的工作。
前幾年我跟著卡車司機跑過貨運,進富士康當廠妹,有些淺嘗輒止,有些結合了個人體驗,我寫過許多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和思考,我以為會在畢業那一刻坐上火車去遼寧,那裡有中國最多最火的精神小夥。
那時我對東北網紅經濟和快手精神小夥有濃厚興趣,想去找一找,再一起生活,近距離了解。結果畢業之後想也沒想就進了大公司上班,和成千上萬的畢業生一樣,快速投奔到生存洪流裡。
偶爾回到故鄉,我才意識到世界的切面一直斑斕、蕪雜。內心偶然被點燃想要更多瞭解、更多訪談和體驗不同生活的熱情。
春節回家發現我的小縣城橋樑與道路已四通八達,貫穿東西南北,輝煌的燈光點燃一整夜,每棵樹都張燈結綵。
我和爸開車從城南開到中學門口也只要4分鐘,我卻記得十多年前騎腳踏車上學,這條路要走很久。
遠離後,也許我們才開始瞭解故鄉。
— THE END —
☀本文選自潘呀(panya2025),作者:潘呀,文學研究生,溫情又深刻的北漂一枚。寫生活和故事,與你分享,一起成長。灼見經授權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