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年輕人愈發不願意談戀愛和結婚了。民政部相關資料顯示,2024年全年登記人數預估創近40年的歷史新低。
或許大城市的年輕人晚婚、不婚已是大勢所趨。但在更下沉的縣城或鄉鎮市場,受傳統觀念和輿論壓力影響,年輕人很難逃脫被催婚的命運。
我們最近跟生活在“全國人口戶籍第一大縣”安徽省臨泉縣的吳航,聊了聊關於縣城相親的那些事。今年30歲的吳航已從大城市返鄉四年,其間陸陸續續相親幾十人。
他觀察到,縣城男多女少下,相親市場愈發撕裂化、“等級分明”化、權衡利弊化。比如,一位帶著女兒的農村“二婚女”成為相親市場的“香餑餑”,她不僅要求彩禮20萬打底且婚後不帶回,更要求婚禮流程和儀式需按當地頭婚走。
即使如此,她的家中仍排起相親長隊,甚至前來相親的不少都是頭婚。反之,大城市返鄉的大齡單身女青年和帶著兒子的二婚女,成為被嫌棄的物件;縣城農村男和東南亞女生跨國婚逐漸成為常態化。
以下是吳航的口述。

縣城催姻緣的“大師”
一天能賺上萬元
“你今年都30了,和你這麼大的人,人家孩子都上小學了。”
“你一直不結婚,我和你爸愁得都睡不著覺。更不敢扎堆去人多的地方,生怕別人背後說我們。”
“你姑姑又給你介紹了一個,明天早上去理髮、買衣服、洗車,把自己好好收拾下,下午和你姑姑一起去見見。趁你父母還年輕,差不多就定了,他們不僅完成任務,還能幫你帶幾年孩子。”
上面這些,都是最近我母親對我的各式催婚。我從起初的反感、抗拒,到現在已經坦然接受了。畢竟,我去相親全家皆大歡喜,否則全家雞飛狗跳。馬上要過年了,我何必搞得全家不痛快呢。況且人家給我介紹相親我不去,介紹人又要說我太挑,要求太高。經過“村口情報站”的各種變相“宣傳”,你都不知道人家背後怎麼編排我。
當然這些只是表象,縣城男多女少無力扭轉的現實讓我只能被動接受。

除當年歷史遺留問題讓我們這代縣城90後結婚難外,一方面,中考被提前分流的縣城學生,往往二十出頭就步入婚姻生活,組建家庭。我的許多初中同學,如今已是小學生甚至初中生的家長。有些初高中女同學在打工、讀書或經商期間,結識外地男生後遠嫁他鄉。
另一方面,雖然這幾年我陸續相親過不少從大城市返鄉的女生,和部分女生也聊得來,但縣城講究“裙帶”關係,動不動需要找人和求人辦事,到處都是嫌你窮怕你富的親戚和鄰居,外地人到本地投資易遭本地人“做局”,就業機會不僅少且縣城企業拖欠工資成為常態。低工資和縣城高物價產生的矛盾,讓我的相親物件擔心回老家找不到合適工作,感情通常沒有下文。
我若不是有父輩支撐,加上其他兼職收入,厭倦大城市職場的鉤心鬥角,也不可能返鄉創業。畢竟“母弱出商賈,父強做侍郎,族望留原籍,家貧走他鄉”。
雖然這兩年在電商、抖音直播、大城市失業的年輕人回老家跑網約車和外賣等多因素帶動下,我明顯感覺到縣城中的年輕人增加。但我擔心的是,若縣城沒有合適的就業土壤,男多女少、年輕人外流的情況就不會被改變。
在縣城不管你什麼年齡段結婚,物質條件成為我們縣城男生相親的“敲門磚”。現在縣城相親車房已是標配,甚至你相親不開車去,中間人都不讓見面。不過我們縣城年輕人購車更青睞燃油車、更看重車標,並不是外界所說的充電樁問題,真實原因是縣城消費者對汽車品牌認知有限,燃油車仍是我們縣城年輕消費者外出相親的“門面”。
我一個高中同學老劉從杭州回老家相親時,開著某新勢力品牌的車相親,中間介紹人隱晦地說道,你這是開的什麼“雜牌”車來相親?無奈之下,老劉再去相親只能開父親的賓士。
除車房外,我明顯感覺到我們中西部越是經濟欠發達的小縣城,結婚風俗越多,花費越多。若我和相親物件確定關係,就要開始“消費”:從見面禮到過小禮,從過大禮到送好(確定結婚日期)。結婚當天還有上車禮、下車禮、媒人禮、封車禮、三金或五金、敬酒禮等等。這些場合均需帶上菸酒、牛奶等上檔次的禮盒,少則五六十件,多則百件。
類似端午、中秋等重要節日,不管男方是否在家,同樣需帶著厚禮到女方家“過節”。否則女方父母會覺得男方摳搜,隨時毀婚。雖然近幾年我們當地結婚風俗不斷簡化,但我父母粗略估算,縣城結婚從車房到裝修,從彩禮到結婚期間各種開銷,至少需80萬元。結婚成本高意味著縣城家中越富裕,孩子通常結婚越早。
很多縣城父母和我父母一樣,都是把孩子結婚當作人生中的頭等大事。從我們出生起就省吃儉用、提前儲蓄,婚前買好車房。考慮到孩子讀書問題,雖然我家早在阜陽市已買好婚房,但目前仍是毛坯狀態。我父親擔心因裝修風格一直在變,若現在裝修回頭兒媳婦不滿意,豈不是還要砸掉重灌,裡裡外外都是錢。

很多縣城父母和我父母一樣,往往會對中間介紹人說,婚後他們小兩口直接搬出去住,畢竟自古婆媳是“天敵”。兒媳婦若需要老兩口幫忙帶孩子,他們就幫忙帶。若不需要,我父母就出去打工補貼他們。我經常看到媒體說縣城小鎮青年、縣城貴婦多麼有錢有閒,他們恐怕不知這些人都離不開父輩的代際支援。
我父母為讓我早點結婚,除正常催婚、發動身邊一切親朋好友幫忙介紹外,同樣會使用“非常規”方式。前段時間,我父母帶著我找當地“大師”看我的姻緣,雖然我有所排斥,但架不住我父母的各種軟磨硬泡。
來到大師家中後,我徹底傻眼了。雖然我們早上七點多就已到“大師”家中,但前面已經有二十人在排隊,且全部是父母帶著孩子來求姻緣。
“大師”稱,我屬於典型的晚婚命,正緣未到不管是自己談還是別人介紹,估計都很難成。我家老宅風水同樣需要改動,不然對我結婚有影響。解決方法為,同時拜財神爺和月老,一起催我的財運和桃花運,費用為599元,畢竟咱們現在的姻緣歸財神爺管。
我原以為我父母會覺得“大師”要價太高,但他們卻要求“大師”立刻馬上辦理。畢竟在我父母看來,不管效果如何,最起碼他們心裡圖個安慰,這總比干著急要強。按照單人599元,當天去的二三十人來計算,我粗略估計,該“大師”當天收入至少在萬元以上。

農村男娶東南亞女
大城市返鄉女被嫌棄
大學畢業那會兒,我覺得結婚需以穩定感情為基礎。但幹生意的這幾年,不僅是我甚至整個縣城裡的年輕人相親結婚,大家都在各種權衡利弊。“感情向下,利益向上。愛情向下,門當戶對向上。”這是我們縣城相親市場的真實寫照。
2021年,我相親認識一個性格很不錯的女生,雖然我們對彼此都有好感也嘗試接觸一段時間,但女生父母在其15歲那年遭遇車禍雙雙離世。她家中還有兩個弟弟和70多歲的爺爺奶奶。
我當時考慮到若和該女生結婚,她家中弟弟讀書和結婚、爺爺奶奶看病吃藥,我要賺多少錢才能填補女孩家中的窟窿?若女生是“扶弟魔”,我家中賺的錢全部都讓她補貼孃家,我家孩子和我父母怎麼辦?人性本就是自私的,縣城賺錢不易,更要考慮未來可能出現的各種不確定風險。種種顧慮之下,這段感情也就無疾而終。
當我在衡量其他女生家境時,其他女生同樣在衡量我的家境。2023年我相親認識的另一個女生為二女戶,家境在縣城算得上是小康。雖然該女生對我有些好感,但聽介紹人的意思是,該女生聽說我家中還有兩三個姐姐,讓她擔心嫁過來後被大姑姐說教和欺負,更害怕處理不好這種大家庭日常的人情世故,畢竟小縣城的人情世故隨時都會讓夫妻關係降至冰點。
才做生意三四年的我都知道權衡利弊,更別提縣城中的老生意人。我一個哥們強子,他父母在我們當地幹了二十多年生意,很早就給強子全款購置了車和別墅。父母對強子的要求是,強子談什麼樣的他們不管,但強子結婚物件必須是在體制內工作的女生,否則強子結婚的時候,他們不僅不會給強子出錢,房、車同樣不會給強子。
強子姐姐結婚時,房子是強子家在縣城全款購置,彩禮只是走個過場給外人看。強子父母之所以如此“慷慨”,還是看上強子姐夫的體制內身份。在強子父母看來,縣城資源相當匱乏,只有政商聯姻才能將雙方資源實現最大化整合,家族繼續向上走。娶錯妻毀三代,強子若隨便找個女生結婚,他父母這麼多年的打拼全部付諸東流,整個家族不進則退。
和縣城體制內男女處在縣城相親金字塔頂端不同的是,縣城帶著兒子的二婚女和高線城市返鄉的大齡女青年,完全處在底端。我們哥幾個聚會常說的話就是,多爾袞都搞不定的事,咱哥幾個能搞定?找帶著兒子的二婚女結婚,把人家孩子養大到後面結婚買車、買房、準備彩禮,打底需百萬起。
你年輕時對他再好,別人家兒子能養熟嗎?老了會管你嗎?這個錢還不如存到銀行,當成自己的養老錢。相比之下,養別人家閨女花費更少,這也是帶著女兒的農村二婚女成為“香餑餑”的原因。前一陣子,我哥們老韓相親帶著女兒的農村二婚女,當天有二三十人排隊相親,不少都是頭婚的年輕小夥。女方不僅要求彩禮20萬打底且婚後不帶走,更要求婚禮相關流程和儀式需按照當地頭婚走。
雖說我們縣城男生結婚不易,但大家同樣會考察二婚女的人品、教養等等。我一哥們老趙和農村二婚女相親時已到中午11點多,按照當地風俗,女生首次相親通常不會和男生吃飯,但老趙害怕人家說他太摳,還是提出吃飯邀請。
相親女生不僅答應,吃飯期間甚至將隔壁桌吃剩的雞爪和燴麵打包,說帶給她家的金毛。這讓老趙對相親女的好感全無,介紹人給的微信都沒有新增。在老趙看來,這種女生太過小家子氣,很多場合帶出去太“丟人”。
大城市返鄉大齡單身女青年和縣城男青年,更是互相看彼此不爽。我發小老王在當地乾電商和其他生意,月收入穩定在萬元以上,但被大城市回來的大齡單身女吐槽,老王收入太低會降低她的生活品質。
若不是看在介紹人的面子上,老王甚至都想當面懟這個女生說,你抖音毒雞湯喝多了吧!你在大城市幹教培訓月收入四五千,點外賣、租房、擠地鐵、當牛馬,一年能掙多少錢?你一個月賺的錢我一週就能賺到,在這裡和我談生活品質、談見識,大城市再好你能留下來?

我在上海打拼多年的高中同學李娜向我吐槽道,老家男生不管收入多少,學歷、見識、能力、綜合素養都不能和高線城市優質男相比。更重要的是,老家單身男青年更物質、更現實,根本無法和他們進行深層次精神交流。和縣城單身男三觀不和的李娜,為躲避父母催婚,已經好幾年不敢回家過年。
同樣處在縣城相親底端的還有家境相對較差、父母雙方有一方不在的男生。我小學同學虎子家境一般,兄弟倆身高都不到1米7,父親2015年在工地上出事去世。沒有人介紹相親的虎子倆兄弟,後來找了緬甸的一家姐妹通婚。除了緬甸的,我老家村子能看到越南、寮國、馬來西亞等來自東南亞各國的女生。
感情這東西可以慢慢培養,至於語言溝通問題,這些東南亞女生來到我們當地幾個月時間,很快就能學會當地方言。這種趨勢在皖北乃至整個中原農村地區愈發普遍。

躺平的縣城00後
難做的紅娘生意
為讓我儘快結婚,我父母很早和當地的婚姻介紹所合作。我們當地紅娘收費模式有兩種,一種是紅娘在核實完相關資訊後,將客戶資訊發到朋友圈中。有意向家長看到後聯絡紅娘,安排雙方見面,收費為588元/人/年。
另一種是會員匹配製,根據客戶的擇偶標準進行匹配,一年匹配二三十個,收費為3999元/人/年。由於我和紅娘兒子經常有業務往來,他母親就按照5折收費。畢竟小縣城做生意,定價不能過於死板,需考慮到人情因素,不然這幾年我也不會相親幾十個女生。

那天我和紅娘兒子吃飯,他對我說,他母親打算春節後閉店了,現在乾紅娘太累了。一方面,近兩年我們縣城離婚率持續走高,離婚夫妻通常都會將紅娘捲入其中。他母親前兩年匹配的一對新人結婚半年後因感情不和離婚。男方父母覺得女方是在騙婚,要求女方退還全部彩禮。女方父母覺得紅娘對男方把控不嚴,把好吃懶做的男人介紹給他家閨女,讓她成為二婚女。雙方父母經常跑到他母親門店來鬧,後來雙方對峙法院時,他母親也只能出庭作證。
另一方面,動輒幾十萬的結婚成本、縣城離婚率逐漸走高牽扯到的婚後財產分割,讓縣城單身男性或到大城市擇偶,或到雲貴川、東南亞擇偶。縣城中的00後男生,更是直接擺爛躺平,不戀愛、不結婚。付費客戶越來越少,自然讓縣城紅娘生意不好做。
對於紅娘兒子說的情況,我感觸特別深。我發小老楊和他女友談了三年半,前前後後在這個女孩身上花了十幾萬。等到結婚的時候,女孩父母說彩禮要給到22.8萬,需要給他家女兒一個婚前保障。老楊覺得這簡直是胡扯,有這個錢他還不如直接相親呢?
縣城結婚成本不高,紅娘生意越來越難做,讓部分不法分子也動起歪腦筋。我小學同學山子就曾經遭遇過一場婚姻騙局。透過紅娘介紹,山子認識了一個雲南女孩。這個女孩當時說只想和山子過平凡的日子,彩禮要求15萬。
但婚後不到一個月,這個女孩突然帶著15萬的彩禮和結婚收的份子錢消失得無影無蹤。經過警方調查,才發現這個女孩背後有一個專門的團隊,他們以低價彩禮為誘餌,專門詐騙農村大齡單身青年。
不僅如此,另有一些人開始盯上東南亞女生。山子與這個女孩離婚後不久,隔壁村的老大爺找到山子的父母,表示自己手中有五六個緬甸女生可挑選結婚。每個女生彩禮要求10萬,但大爺暗示需給自己2萬“好處費”。山子的父母因被騙變得更加謹慎,後來才瞭解到,這些“偷渡”到中國的緬甸女生已被完全控制,她們背後有組織操控,專門用婚姻騙取彩禮。
知道這麼多關於結婚的離奇故事,我雖然也相親,但並沒有多著急。現在我只想賺錢,對結婚這件事特別佛系,畢竟這個社會錢才是男人的立身之本。婚姻這個圍城,又不是非進不可。畢竟誰能保證,誰的婚姻生活會很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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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稿 | 吳航
● 主編 | 宋函
● 圖源 | 《我的解放日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