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日Deepseek持續引發美國AI、半導體企業和技術社群的廣泛討論,花街、投資人也議論紛紛。Anthropic的CEO發文主張進一步收緊GPU的出口管制。共和黨參議員Josh Hawley提出《G2 AI能力脫鉤法案》(Decoupling America’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Capabilities from China Act)。與此同時,Deepseek已在微軟Azure、Amazon Bedrock推出,Nvidia和AMD也都宣佈做適配跟進。
作者對上述熱點問題做一個簡要評述。還在春節假期,手機敲字,儘量言簡意賅,有些細節不展開,G2 業內都能看明白。
首先還是推薦一位春節期間筆耕不輟的朋友的公眾號“東不壓橋研究院”,一直高質量地給中文世界提供專業、及時的海外科技政策資訊(《出口管制H20和限制模型蒸餾:DeepSeek的連鎖反應?》、《DeepSeek效應持續發酵:美國國會提出“美中人工智慧脫鉤”法案》)。
接下來是作者的簡評。
01 美國的上一輪對華半導體管制策略是否成功?
答案是沒有。
作者在以前的文章中詳細分析過,過去幾年美國半導體管制政策是由Eric Schmidt和Graham Allison策動,以AI和半導體技術高度影響美國國防安全為由,來促發對中國大陸企業實施普遍的半導體出口管制。半導體管制的重要目標之一就是限制中國大陸AI發展,以半導體技術代差形成AI技術代差。也就是,限制半導體不是最終目標,但限制AI是最重要的最終目標之一。
所以,當Deepseek至少在某些方面(無論是成本、技術創新還是使用感受)暫時衝擊到美國AI競品,登頂美國app下載榜單時,也就意味著上一輪半導體出口管制已經失敗了。這個失敗是最終目標上的失敗。但在抑制中國大陸半導體制造進步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功,也就是維持甚至擴大了某些尖端半導體產品的技術代差。但越是如此,美國側受到的衝擊感可能越強烈,因為這意味著利用較為落後的、數量較少的AI硬體裝置,透過在軟體演算法側的進步,也可以實現AI的巨大進步。軟體演算法,可真就跟半導體制造裝置沒那麼多關係了。
這產生一個問題:靠巨大成本投入堆積先進GPU的技術策略可能是“正確的”,但是否是經濟的?還是說演算法側的進步仍有巨大空間,進而可以大幅節約成本。這是投資人和股票市場最為關心的。
受衝擊的美國二線AI企業首先坐不住了,因為它們既不如OpenAI等一線AI企業那樣仍有領先優勢,又要求金主們繼續投入鉅額硬體(NVIDIA GPU)成本,實際效果又不如一個受管制區域的中國大陸本土企業的產品,甚至Deepseek的員工都是以中國大陸本土沒有留學經驗的年輕人為主,這該怎麼跟金主們解釋?所以,美國二線AI企業的指控是,美國的出口管制不夠嚴格,中國大陸企業還是拿到了太多Nvidia的GPU,才導致出現今天的情況。要改變這個狀況,必須進一步加大出口管制,唯有如此,長期而言,才能擺脫中國大陸AI企業的追趕。換言之,不是我的錯,是出口管制不嚴的錯。但這些年輕的美國二線AI企業家們似乎過於著急而思慮不周,上述邏輯有兩個對他們自身而言極為不利的問題:
第一,如果他們是靠嚴格的出口管制來維持對中國大陸AI企業的優勢,而它們又沒法達到美國一線AI的水平,那為什麼還要花巨資投資他們呢?難道就因為他們也會喊兩句美國國防安全最重要嗎?所以,花街不滿意,金主不滿意,估值要調整。
第二,現實地看,依靠出口管制能夠有效限制中國大陸AI企業繼續發展嗎?出口管制的成本要高到何種程度才能實現完全脫鉤,這幾家企業的CEO似乎沒有來得及問自家的AI,或者說自家的AI可能給不出一個量化的答案。明明是技術問題,不努力突破,還要找地緣政治的理由,AI社群的全球技術人員都看不下去了。說到底,開源社群的技術大拿基本上都是“目無君父”、“鄙視政客”的技術至上者,大家只願在技術上爭個高低,那套美國政客最熱愛的管制邏輯是被所有真正的技術大拿嗤之以鼻的。過去幾年BIS管制政策的最大得利者,無非是華盛頓DC的各位股神,以及從BIS離職後去做合規律師的美國商務部官員們,吃的何嘗不是美國的民脂民膏?
02 美國的下一輪管制策略能否成功
先講美國的下一輪管制策略是什麼。目前看只有兩條路:
一是繼續強化半導體尤其是NVIDIA特定型號GPU的出口管制,把標準定得再低一些,把管制流程設計得再複雜一些,這就是目前美國部分二線AI企業的建議。按照Anthropic CEO Dario Amodei的說法,遠期目標的實現需要數百萬個晶片,只要限制中國大陸企業獲得這個數量級,那美國AI企業的領先就肯定可以實現。
二是猶如Josh Hawley這類政客的提案思路,用大規模懲罰的方式徹底斷開G2所有技術人員的AI研發交流合作的可能。
當然還有第三條路,也就是新任商務部長Lutnick提出的,以前的管制之所以失效,是因為沒有加入“關稅”這個因素。
逐一簡評。
首先,為什麼講關於Nvidia GPU的管制很難實現。很簡單,一是因為所有大型半導體企業都不可能主動排斥中國大陸這個擁有巨大需求的市場,技術出身的企業家也根本不認可打著“國防安全”旗號來限制技術產品貿易的做法,他們內心非常清楚,這限制不了技術擴散與進步,這些政策只對少數美國國防供應商有利,對其他企業都不利。二是全面有效管制的成本高到無法承受。難道每一個GPU出口都要派一名BIS人員全程跟蹤,並且終身跟蹤嗎?如果技術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回到上述一,美國的半導體企業真的願意積極配合嗎?如果真願意配合,為什麼在管制越來越嚴的這兩年,G2 的算力都過剩了呢?這是一個大家都明知,又不願意揭蓋子的問題。
其次,G2 AI技術、產品互不進出口,技術交流合作完全中斷,這是Josh Hawley團隊的基本思路。問題是,AI技術的進步高度依賴全球AI社群,這裡面是不分國籍、種族、年齡和性別的,正因為有大量開源社群和技術社群的存在,人類的頂尖智慧才能高效聚集在一起,相互碰撞。這些人類技術精英的追求,遠遠超過國家、種族,不是每天打著“國家安全”旗號謀私利的政客能夠影響的。反過來講,強行切斷AI技術交流,最終結果可能是中國大陸的伺服器上會出現大量匿名的AI Refugees。更大的問題是,美國的立法約束的都是美國企業和個人,因此這種切斷看起來更像是在懲罰美國人自己,因為只要閱讀Deepseek的技術報告應該就是違法,如果把來自中國大陸的開源技術用在美國AI產品上,是否就該處罰這些美國企業了呢?那屆時的局面就是中國大陸企業每天去美國商務部網站舉報美國競對違反美國法律了吧,可真是辣眼睛呢。畢竟查實一家美國企業違法,就得處罰 1 億美元,不知美國AI企業的投資人會怎麼想呢。
作者曾經提及,reciprocity與free trade的合流其實源於二戰後美國的產業盡皆優勢。技術管制也有同樣的前提,也就是,管制方必須是在技術上有絕對優勢才能達成。Josh Hawley們要麼是遠遠高估了“美國國籍人”在AI技術上的優勢,要麼就是以美國技術進步為代價,來實現美國少數人的利益。管制本身可以帶來權力,強化管制可以配置更多的執法人員,美國商務部的下崗官員們可以有更多機會去big law和美國科技企業的合規部門任職,DC的股神們也可以有更多機會。作者還挺期待這個立法能夠透過,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
最後,關稅才是川普團隊真正的新手段。這個關稅壓力,不可能來自半導體或者AI領域本身,因為中國大陸的半導體和AI企業總體上並不依賴美國市場。對中國大陸生產的成熟半導體產品加徵關稅,也不能起到什麼作用。唯一的可能,就是把半導體出口管制跟其他訴求繫結在一起,作為關稅談判的籌碼。但既然都要取消最惠國待遇了,這點籌碼,又算得了什麼呢?
03 把未來交給年輕一代
Deepseek之所以能夠走到今天,不是因為它是一家中國大陸的AI企業。中國大陸跟美國一樣,存在一批靠算力投入堆積、成本開支巨大,技術上不能領先、使用者感知又差的“口號式”AI企業。這些口號企業浪費了G2大量資源。Deepseek是一家非常年輕化的企業,至少在目前,他們致力於追求極致的技術,進而改變了全球AI競爭的格局。這樣的企業不是被設計出來的,不是被補貼出來的,不是被保護出來的,更不是管出來的。無論美國還是中國大陸,需要的都是這樣的企業。
不要把這樣的企業過度“國家化”、“民族化”、“意識形態化”,不要去捧殺。雖然美國有一批政客和少數科技企業家熱衷依靠地緣政治和管制手段謀取利益,但更多的美國大型科技企業家、技術精英,是不認可也不接受無底線的滿足這些少數人訴求的。這就是為什麼美國管制策略目標總不能很好實現的根本原因所在,也是美國AI必然還會大踏步發展的原因所在。
當美國越是把科技進步“泛政治化”的時候,中國大陸越應該保持鬆弛、開放的狀態。要充分理解中國大陸擁有全球首屈一指的超大規模內需市場,AI最終將類似一個公共產品,需要與千行百業相結合。只要不像美國政客那樣每天“緊張亂來”,不計成本地追求所謂“安全”,把自己封閉起來懲罰自己的企業,那全球技術交流和擴散就不可能中斷。如果真有一天,有機會接納AI Refugees,也不要意外。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