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殺女兒的變態被警察擊斃後,我盯上了他的女兒丨戲局

蔣略後悔了,後悔生女兒出來遭這個罪。他活著的盼頭就是剮了那個殺害女兒的兇手——94斤,一兩都不能少。可如今這個盼頭沒了,新聞裡,兇手已被擊斃。
他得找個新的盼頭。找著找著就溜達到了兇手家的小區樓下,還碰到了他獨居的女兒……唔,上天這麼安排,一定有它的道理,對吧?
張瀚夫作品《鋒刃難融》,這是個提著刀在心尖兒上跳舞的故事。
諸位慢慢看。
全文約41700字,前20000字免費閱讀。
在抓捕姚長志的警車駛入草世街時,蔣略正在安生街上吃豆腐腦。他特意讓多放辣,就著兩個剛出爐的燒餅,又掏出一個裹著保鮮膜的口杯,裡面晃盪著高度數的散裝白酒。他的手背滿布疤痕,有點抖,撕掉保鮮膜抿了一口,廉價的辛辣並未在他口腔內掀起波瀾,他失望,垂下眼,咂摸嘴裡的麻木。
與此同時,拒捕的姚長志被黑洞洞的槍口指住。不許動,警察說。他還動,手裡拎著豁刃的菜刀,槍聲驚破尚年輕的夜,兇手在三十平的小屋裡跌撞,負傷衝進廁所,撞翻臉盆架,盆底有個紅色的雙喜,血滴在上面。四公里外的蔣略聽不見槍響,他正頹然地坐在路邊攤旁,姚長志嚥氣時,蔣略伸手潑掉了杯裡的酒。
後半夜,蔣略才知道姚長志的死訊。他起夜,前列腺不好,迷迷糊糊地尿在了睡褲的褲襠上。窗外下小毛毛雨,他覺得冷,就換了條線褲,揮手把潮乎乎的睡褲往烏漆麻黑的客廳沙發上扔。折騰這一遭,睡不著了,蔣略點了顆煙,摁開電視,地方臺正在重播本市的新聞——哈市連環殺害少女案告破,嫌犯被當場擊斃。打著馬賽克的抓捕現場影片不斷回放,只能看到警察的背影,槍突然響了,一間面積不大的兩居室不斷顫抖,左右搖擺。有人低聲呻吟,有人吼叫,看不見血,但蔣略的喉頭突然湧上一股腥味。
煙燃到了手指,蔣略一口沒抽。電視上的畫面已經換成了一部講婆媳關係的連續劇,他卻依然移不開雙眼。姚長志的死在他的腦海裡預演了無數遍,但都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在蔣略細心構建的那些片段中,自己才應該是最終處決姚長志的人,用的方法包括但絕不僅侷限於槍擊。曾經做過拳擊教練的蔣略思慮良久,覺得用拳打死他還是過於仁慈。事實上,為了高效而痛快地折磨兇手,他甚至買了一本介紹酷刑的書,從古代歐洲看到滿清,從阿茲特克人看到俄羅斯黑手黨,最終還是選擇了頗具中國特色的凌遲。為此他買了一把好刀,有事沒事都磨磨,保持鋒利。蔣略還買了一個電子秤,一卷止血繃帶,醫用消毒洗手液。他打算活剮,在割下兇手94斤肉之前,一定要保其存活。94斤。這是蔣略女兒蔣茜遇害時的體重。
可沒想到,兇手姚長志被警察一槍斃了。犯下了滔天大罪,卻死得如此輕鬆,像是槍口的一縷青煙升上天空。蔣略不甘心,無盡的恨意在一瞬間籠罩了他,心窩疼得像是被人插了一刀,酒勁兒卻在這個時候趁虛而入。他滿頭冷汗,伸手拽過茶几上栽滿菸頭的菸灰缸,使勁朝裡乾嘔,似乎是要把自己的前半生都嘔進香灰裡,翻騰如長河,直嘔得涕淚橫流。
蔣略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子,夢遊似的立在黑暗的客廳正中。這是一間60平米的兩室一廳,回遷房,建於90年代初期,早年蔣略一家從兆麟街附近的平房搬到這裡,裝修花了兩萬多。那個時候蔣略還是八區體校裡的拳擊教練,老婆張慶莉也還沒懷孕,蔣茜的命運尚不明晰。驗孕棒上出現了兩道槓,是全家的大喜事,蔣略帶張慶莉去老都一處慶祝,倆人點了三鮮餡的餃子和糖醋小排。蔣略當時還未酗酒,喝了一瓶啤酒就紅了臉。張慶莉不敢喝啤酒,只喝一口汽水,卻笑得像是醉了很久。
現在,蔣略無數次想,如果他知道女兒最終會被一個變態凌虐致死,就不如不生。他寧願放棄那些充滿歡笑的日子,換自己最愛的生命不被折磨得那麼疼。
蔣略想著這些事,終於推開了蔣茜的屋門——妻子離開家之後,蔣略有兩年沒有碰過這扇門板。這次一推開,有浮灰飄蕩在半空中。窗簾拉了一半,月光順著窗臺爬進來,映亮牆上貼著的歌星海報,還有蔣茜的課程表。寫字檯上攤開著一本高中課本。這個房間依然殘留著女兒的痕跡,依然鮮活,就像蔣茜還在世,她只是上學去了,走得匆忙,落了一本書。也許過會兒蔣略的手機就響了,蔣茜的聲音會從聽筒裡傳出來:爸,化學書忘帶了,你一會兒給我送來唄,對了,再給我買塊巧克力。
可蔣略很清楚,這只是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年多前,他親眼見到了女兒的屍體。隔了兩米他就站住,根本沒有膽量掀開那層白布。法醫不說話,立在一旁,雙手在身前交疊,緊緊按住一份報告,似乎怕報告上的文字會流出來,融掉蔣略最後殘存的一絲理智。但蔣略早就知道了,電視新聞,報紙雜誌,早就鋪天蓋地地揭露了兇手的行兇手段——他只挑住在老樓裡的14-18歲女孩,從學校門口跟上,跟一路,在樓道里動手,先用重物從身後擊暈,之後拖至樓頂,強姦後殺害。傳聞兇手會從被害人身上割點什麼,以作留念。蔣略盡力穩定聲調,但依然抖著,問法醫:我姑娘缺了什麼?
一隻耳朵。
蔣略自始至終沒有掀開白布,他想記住女兒的音容笑貌,而不是一具猙獰的屍首。他在回家的路上唸叨著:一隻耳朵。好,就算在那94斤肉裡吧。第一刀就把耳朵要回來。
在女兒屍體被發現的當天,蔣略就制定了詳細的復仇的計劃。他發誓一定要先於警方找到兇手,並讓他血債血償。可一整年過去了,兇手沒找到,蔣略天天喝得五迷三道。他極速衰老下去,四十多歲的男人,似乎被人抽了脊樑骨,走路栽楞,天光大亮的時候也辨不清方向。他這樣的狀態,別說查案了,能不能順利活下去都成問題。但酒又不能不喝,煙也是一天兩包,他需要掩藏關於女兒的記憶,酒精和菸草能讓他的大腦失控片刻,只有在這片刻,他才能朝前看,而不是不斷駐足,回頭去看女兒日漸模糊的笑臉,身陷無盡的悲苦之中。
果然沒能完成復仇。蔣略懊惱至極,嫌犯姚長志的死沒有給他半分釋然,反而讓他氣血上湧,暗罵自己廢物。他仰躺在沙發上,眼神似乎要穿透一層層鋼筋和混凝土,看到樓頂——那裡是自己女兒蔣茜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地方。他想搬家,想離開這場噩夢,但又無力起身,只能抄起半瓶二鍋頭朝電視扔過去,手抖,胳膊也使不上勁,瓶子碎了,電視螢幕花了一下,上面的電視劇在繼續播,畫面上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爸爸抱著女兒哈哈大笑,似乎是在嘲笑蔣略這碎了一地的生活。
從警察那出來已經是後半夜了,姚娜往門外的漆黑裡走,一腳深一腳淺,似乎踩著沒凍結實的冰面。剛才問她話的警察跟出來,點了顆煙,說:等會,給你派了車,有人送你回家。
姚娜聽話地站住了。她依然穿著校服,揹著書包,兩隻手不知道該往哪放,就揪住了校服寬大的衣襬。四周安靜得嚇人,公安局藍白色的牌子泛著清冷的光。警察狠狠地啜著菸頭,把厚重的白煙吐向一片虛無的街道。半晌,他像是醞釀了許久,一字一頓地跟姚娜說:我叫魏中,你就叫我老魏,你記個我的電話號,有事兒,就給我打電話。
坐上了車,姚娜依然納悶兒警察的話是什麼意思。她會有什麼事兒呢?最大的事兒似乎已經結束了,她的父親姚長志在一天前被確認為哈市連續殺害少女的兇手,警察荷槍實彈地來家裡抓,父親拒捕,拎著菜刀抵抗,被一槍撂倒,死在狹小的廁所裡。這都是鄰居轉述給姚娜的,警察抓捕父親時,姚娜正在網咖裡玩勁舞團,她叼著一顆長白山,伸手穿透眼前的迷霧,用力把鍵盤敲得劈啪作響,直到她食指上那片在金帝地下商業街做的粉色美甲咔嚓折斷。後來,在公安局裡的塑膠椅子上坐著的時候,姚娜才覺得美甲的斷裂似乎是某種預兆。
那象徵著她本就處於懸崖邊緣的生活將急速下墜。
姚娜的老姨給她打電話,讓她收拾行李去借住一段時間。姚娜不吱聲,聽老姨說完,語氣平靜地感謝,之後拒絕,不等老姨再勸,就掛了電話。她自認為是給了老姨一個臺階下。照自己對於家裡親戚關係的瞭解,老姨此時的邀請並非心甘情願,而是迫於各方壓力勉強出了下策。自己如果真的去住,就像是一個瘟神惹人生厭,與其憋憋屈屈地寄人籬下,不如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裡自生自滅。姚娜已經打定了主意,將回家的老路指給開車的警察。
老單元門黑洞洞的,聲控燈時不時映亮內裡牆壁上成片的小廣告,形成神秘的紋理。四周拉扯著電線和供暖的管道,又像是某個區域性人體組織。姚娜從沒有在這樣的心境下審視過自己走了十幾年的樓道。
她好奇,從小到大,偶爾與父親同行,自己走在前面,父親在她身後緊緊跟隨,走進這樓道,父親會不會將她當成是下一個獵物,在心裡演練犯案的過程?
父親會不會硬?
姚娜不願意繼續往下想,她身後的世界似乎在不斷崩解,而面前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汪洋。她不得不一頭扎進去,就憋了一口氣,快速走進樓道,兩階臺階一起邁,好像有鬼魅跟在她身後。
家門口被公安局貼了封條,姚娜摘掉,掏出鑰匙開門。她準備好了迎接屋子裡不堪的味道,但出乎她的意料,60平米的老破小裡並沒有血腥味,也沒有死亡拖著粘稠觸角行遍這兩室一廳所殘留的惡臭,只有清冽的空氣撲面過來。姚娜輕輕吸了一下鼻子,關好門,摁亮客廳的燈,過往的生活赫然在目。
她從未想過父親會是一個殘害未成年少女的連環殺手。父親是一個好人嗎?她不敢確定,但她一直確定父親不會做出傷天害理的惡行。那個男人是個溫吞的,又毫不起眼的存在。一副玳瑁花鏡摘了又戴,總是在下午四點半左右給女兒發條資訊:晚上吃啥?那個時候的姚娜大機率不在學校,她有時在網咖,有時在金帝地下商場做指甲。姚娜現在知道了原來每個人都有秘密,也許父親問她晚上吃啥的時候也不在下班的路上,而是正立在天台,眼望著一個赤裸女孩的屍體,雙手滴血。
姚娜沒敢細看家裡的變化,她不知道警察在取證結束後是不是擦除了父親被擊斃的痕跡,就只能低頭略過客廳,故意不把目光投向父親房間的那扇門,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她換了衣服,沒吃沒喝沒洗澡,就把自己扔上了床,臉埋在枕頭裡,扯出mp3的耳機線,迴圈播放朴樹的一張老專輯《我去2000年》。姚娜聽到那首《媽媽,我噁心》時,突然跌進了躁鬱的夢境裡,夢是十年前的某個夏日傍晚的重演,姚娜的媽媽帶著她去買冰淇淋,一盆君子蘭從旁邊的高層墜落,正砸在媽媽的腦袋上。姚娜當時專心地吃著冰淇淋,發覺餘光裡的人影突然自街道上滑落下去,正眼去瞧,卻只見到一片血泊深深地砸在人行道上,血都濺上了自己的手指,以及蛋筒上的巧克力外皮。姚娜失聲尖叫,自此再見到冰淇淋,就會噁心想吐。她一直不知道母親的意外死亡對父親來說意味著什麼,那天之後,除了顯而易見的悲傷,父親似乎依然還是那個父親,日子過得小心翼翼。只是偶爾起夜,姚娜會看見父親裸著半身,對著廁所裡的鏡子發呆,他的雙眼似乎蒙著淡紅色的霧。傷痛,失眠,焦慮,連夜的噩夢。姚娜以為父親面對的也不外乎這些,但現如今,姚娜知道自己錯了。
不僅僅是被影響,父親是被什麼吞噬掉了。
後半夜,始終混沌的夢境讓姚娜暫時忘記了目前的時間與空間。她有尿意,便摸著黑起床,尋著客廳窗外微弱的月光,憑本能和直覺往廁所走。她以為媽媽還在,爸爸也還在,等廁所裡的節能燈啪一聲亮起來,所有幻覺猛地褪去,她看見了地上的盆,盆底畫著雙喜,字的筆畫間有喜鵲和梅花蜿蜒交錯,當然還有已經乾涸的血跡。那是父親的血,一個罪惡之人臨死前遺留的痕跡。
姚娜在這個時候才第一次哭出聲來,她捂住嘴,恐懼得後退,伸手關燈,看洗手池上方鏡子裡的自己在瞬間被黑暗所淹沒。
我覺得應該再洗一次手。
上大課的學生正魚貫進入第三教學樓的玻璃門,我逆流而出,往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走,一邊走一邊抬手看。我的手指瘦弱,白皙,右手手腕側面微微泛紅,總體平平無奇,也並不髒,但我覺得應該再洗一次手。
大學的廁所總是瀰漫著一股84消毒液的味道,我一步邁進味道里,剛剛突然升高的血壓漸漸下降,汗消了,氣也喘勻了。我擰開水龍頭,擰到最大,讓冰涼的自來水重重衝擊手腕,那片馬上就要隆起的紅腫遇冷,變得麻木,肉眼可見地縮下去。
有幾個上課遲到的男生抱著籃球走進來,先把沾著灰的籃球扔在滿布水漬的瓷磚地上,濺起星點的泥水。我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從水龍頭上方的長條鏡子裡觀察這幾個男生,在心裡冷笑,然後辱罵他們:粗魯,愚笨,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只不過這些辱罵也都發生在我的心裡。那些男生吹著口哨上廁所,拉上拉鍊,並不洗手,就奔出廁所,往教室跑。我靠緊洗手檯,不想在這個過程中與他們有一點接觸。
手洗完了,我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擦手,同時抬腕看了看錶,覺得應該差不多了。果然,剛剛我走出的大課教室裡開始傳出一片突兀的嘈雜人聲。有人叫喊,有人奔跑。聲音都跌跌撞撞,漸漸瀰漫進教室外的走廊裡,有幾個詞鬼祟地爬進廁所,我豎起耳朵聽著。
快點。叫救護車。有血。
我快步走出廁所,看見了那個女孩。她依然沒有意識,頭上有血,軟塌塌地趴在一個老師的後背上。老師一邊喊著讓開讓開,一邊往門外跑。校醫也突然出現,拎著醫藥箱跟出去。不出幾分鐘,急救車就開進了視野裡。我為他們如此興師動眾而覺得好笑——這女孩並沒有什麼生命危險,因為我根本沒下死手。
我以為第一次從背後的敲擊已經足夠讓這女孩失去意識了,可就在我伸手去摸那女孩光滑的脖頸時,女孩醒了,發出尖叫。太吵了。我用手去捂她的嘴,她用尖利的牙齒咬我未被毛線手套包裹住的手腕,這讓我不得不第二次掄起包著冰塊的塑膠袋。砸了兩下,即便流了不少血,我也敢打包票,那女孩死不了。
以那樣的力度擊打後腦,至少需要四到五次,才能致人死命。
女孩被救護車拉走了,慢慢隱入傍晚天光的紅藍色閃燈映亮四周圍觀的人。我混行在其中,想要透過救護車後門的窗戶再看女孩一眼,可灰濛濛的一片,我什麼也看不到。緣分已盡,我想。現在需要尋找新的目標了。
但我終究感到有些挫敗,為了摸清這個女孩的作息規律,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實施踩點和跟蹤,在兩週裡不停地演練。我覺得這種行為就像是烹飪的過程,歷經漫長的耐心,方才獲得最終的享受。可臨上菜,卻因為自己的疏忽打翻了鍋,肉湯都沒喝上一口。我越想越沮喪,晚自習也沒心情去了,就直接去了食堂。面對熙熙攘攘的打飯視窗,我依然與人群保持著距離。打飯視窗上方的液晶電視上此時正在播放新聞,聲音很小,但新聞主播所說的話依然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哈市殘害女高中生兇手被警方擊斃……我愣住了,攥著餐盤的手指不自覺發力,那片被女孩牙齒劃到的地方由紅變慘白。
那個被警方當場擊斃在廁所裡的男人,曾是我的某種願景。此時願景隨著新聞裡那一聲槍響徹底破碎。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在這樣一座按部就班又唯唯諾諾的城市裡,一個連環殺手的出現似乎是無法想象的。我並不希望自己成為第一個,第一個必定伴隨著諸多弱點,但是姚長志確實跟我太相似了——喜歡對年輕的女孩下手,長期跟蹤,最終選擇一個固定地點實施強姦和殺戮。正因為如此,我對姚長志心懷敬佩之情,敬佩他邁出了第一步,有了第一個被害者,併成功引起了整座城市的震動。但不成熟的殺人手法,草率的反偵察手段,狂妄自大的性格等等,這些弱點終將導致兇手的毀滅。姚長志只殺了兩個人就被擊斃,太大意了。我想要完成的絕不是倉促而終的案件,而是會讓整個人間驚慌失措的龐大作品。同時,我也有自己心裡的空洞要去添補,只不過添補的用料是血和肉。
杵那尋思啥呢,你吃啥?
打飯阿姨的問詢驚醒了我。我抬頭,看見花花綠綠的飯菜,攥緊的力量一鬆,手裡的不鏽鋼餐盤突然滑落下去,落在地上發出巨響。我沒回答打飯阿姨,轉身就走。
剛剛用過的冰塊正在融化,我在自己書包裡做的防水夾層正緩慢地癟下去,而隔壁的保溫夾層依然挺著,裡面是一個嶄新的、未曾染血的五斤重冰球。薛定諤的兇器就硌在我的腰部。我聳肩,讓書包裡的秘密向上湧動,心裡覺得自己擔了重任。
第一個兇手已經倒下了,而我將成為這座城市裡唯一繼承他遺志的人。
魏中又是後半夜才到家。
他把家鑰匙忘在了公安局。佳文和樂樂應該正在睡覺,他不敢敲門,就靠著樓道里的牆往下出溜,直到屁股觸到了冰涼的石灰地面。再睜開眼,腰痠背痛,有淡淡的陽光從樓道的窗子裡照進來。魏中側耳趴在門上聽,聽到佳文在廚房裡動鍋碗瓢盆的聲響,這才輕輕摁了門鈴。
早餐吃麵條。佳文準備了兩種滷子,雞蛋柿子和土豆茄丁。一家三口隔著三碗麵條,在餐桌上相對無言。佳文沒動筷,看手機。樂樂還沒睡醒,目光渙散地玩著自己的手指頭。魏中是真的餓了,但他也沒動筷子,而是試圖先後拉近一下自己與家人之間的距離。他先是問佳文:看啥呢?佳文說:沒看啥。磕嘮死了,他又轉頭對兒子說:別玩了,吃飯。他期望兒子奮起反抗,繼續玩他的手指頭,這樣話題才可能繼續下去。可兒子聽話,馬上抄起筷子去拌勻面條上蓋的雞蛋和柿子。魏中嘆了口氣,沉默再次籠罩在了他的頭頂。
魏中決定用筷子把與家人間莫名的尷尬攪碎,然後都嚥下去。但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眼光依然像是某種敏銳的獸類般掃過妻子和兒子,並試圖尋找新的溝通入口。因為姚長志的案子,自己已經一週沒有回家了,妻子除了工作還要照顧孩子,此時臉色憔悴,罕見的未施粉黛。兒子也是一副乾飯機器的樣子,偶爾對上父親的眼神,也是面無表情。等等,魏中又看回妻子。
魏中挑起筷子尖,指向妻子:你耳朵下面那個紅點是啥?
佳文一愣,彷彿大夢初醒,她馬上縷了一下頭髮,起身去客廳的穿衣鏡前照。說:可能是血,不是我的血。昨天晚上我們學校裡一個姑娘受傷了,可能給她包紮的時候沾到了。
魏中覺得奇怪,問:這姑娘,傷哪了?
佳文說:後腦勺。
魏中說:你們學校上個月是不是也有個傷了後腦勺的姑娘?晚上十點半從校外回寢室,在寢室樓下給砸暈了,你們學校懷疑是高空墜物,但是啥物都沒找著?
佳文說:不是,你啥意思啊,審犯人呢?
魏中說:沒有,我就問問。這事,你們學校咋不報警呢?
佳文說:這姑娘現在還沒醒,發現她的時候人躺在自習室的地上,腦袋有傷口,我們也不知道咋回事,萬一是摔倒了呢,報啥警?
魏中沒說話,繼續吃麵。心裡卻已經打起了小算盤。一個月內,同一所學校的兩個女孩後腦受傷,他覺得不正常,而如果有人行兇,依據動手的時間,嫌疑人一定熟知被害者的生活規律,這需要大量時間跟蹤研究。校內人員犯案的可能性最大。反正這天休假,等佳文送樂樂去上學了,他就披上外套出門,往佳文就職的大學走。
深秋枯冷,落葉堆滿校園的步行道。看著三兩成群走過的年輕人,魏中覺得也許是自己想多了,他點了顆煙,想多看看這校園裡的安靜祥和,卻不小心從某個女孩臉上看出了哭過的痕跡,迎面走來的一個男孩臉上有著不可抑制的憤怒。魏中的僥倖心理漸漸褪去,他發現自己這麼看人,是沒辦法不想多的。職業病,病入膏肓了。但他願意浪費時間去一探究竟,並在這個過程中去尋找屬於他自己的平靜。
佳文是學校裡的校醫,大機率在校醫院值班,魏中躡手躡腳地路過,但沒進去。他的目的地不是校醫院,而是保安室。在亮過了幾次刑警證件之後,他從有些惶恐的保安那裡換得了上一個受傷女孩的姓名和院系。
上課時間,女孩所在教室的大門緊閉,裡面時不時傳出老師的咳嗽聲。魏中等在教室後門,靜靜地看著鋥光瓦亮的走廊,想象曾有不堪的罪惡在眼前招搖而過。
終於等到下課鈴響,學生三三兩兩往外走,魏中便一眼抓到了那個頭上依然蒙著白色繃帶的女孩。他喊她的名字,朝她招手,女孩本能地怔住,眼中有著反常的恐懼。
在表明來意之後,魏中故意選了食堂當作聊一聊的地方。那兒人多,可以讓女孩放下戒備。他想請個客,卻發現自己沒有飯卡,最後還是女孩打來了飯菜。窸窸窣窣的尷尬裡,魏中問出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問題:在失去意識之前,你頭腦裡最後意識到的是什麼?
女孩看起來仍沒有擺脫那晚的驚魂一刻,思維轉動稍顯緩慢。半晌,她才說:涼了一下。
魏中有點納悶兒,問:什麼涼了一下?
女孩用手在後腦勺上比劃了一下,說:這,在我暈過去之前,我覺得這涼了一下。就像,被冰塊砸了。
魏中想點顆煙,掏出打火機,隨即意識到在這裡抽菸有些不妥,就只能把煙叼在嘴裡。他反覆思考女孩的話——這涼了一下,當然代表著許多種可能性。可能是風,可能是水,也沒準是襲擊者使用的兇器。或者僅僅是這女孩在被高空墜物擊中的一瞬間生出的某種幻覺。他覺得自己還需要更多的線索,來支援自己的妄想邁進現實。
在告別女孩,隨學生大軍走出食堂的時候,魏中再次反思自己為何會生出這窗明几淨的校園中會暗藏一個兇手的想法,也許是姚長志案給他帶來的影響。畢竟在姚長志之前,這座城市裡從未出現過窮兇極惡的連環殺人犯。魏中在這座城市裡出生,長大,考上警校,混入公職。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跟純粹的惡念針鋒相對。可在姚長志面前,他腿肚子一酸,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生存的池塘裡並非只有攪亂池底汙穢的泥鰍,還暗藏著猙獰的食人魚。
魏中自此不再抱希望於天光普照的表象,他在心裡開了個雷達,專門往黑暗的角落裡鑽。他想,畢竟食人魚都是成群出動的。
原路返回。當魏中再次路過校醫院時,突然接到了妻子的電話。他一哆嗦,趕忙躲到一棵行道樹後,偷偷探頭往校醫院三樓張望——佳文的辦公室就在那裡,他想也許是她看見了自己,打電話質問為啥來學校玩偵探遊戲,是不是職業病又犯了,還有完沒完了?一想到這樣的對話,魏中就腦門冒汗。可出乎他的意料,佳文並未看見他,電話裡問:你在哪呢?
魏中說:啊,我在單位,處理點事。
佳文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應不應該將對話繼續下去。她說:你能不能來趟市醫院。
魏中慌了,說:咋的了,誰住院了?
佳文說:不是,昨晚受傷的那個女孩,我們給她轉到市醫院了,剛才醒了。她說……她可能還沒恢復神志,說的話不能當真。校領導讓我們別報警,但我覺得我應該給你打個電話……
魏中問:她說什麼了?
佳文不自覺地壓低聲音,說:她說她是被人打倒的。
姚娜準備繼續自己的生活,但她再沒進過家裡的廁所。第二天一早起來,她把牙膏牙刷洗面奶裝進書包,走路去街口的肯德基洗漱。七點一刻,她就到了學校。
在父親被擊斃之前,她的生活軌跡亦是如此——七點一刻到校,把書包放在座位上,上完班主任的第一節課。然後在課間休息時從學校圍欄面街的一個小缺口鑽出去,走過兩條夾在老舊居民樓間的小街,最終到達“銀河網咖”。姚娜會在這裡玩兩個小時的勁舞團,然後跳上113路公交車,坐四站,去金帝地下商業街。姚娜在那裡的活動並不固定,有時候會吃碗麻辣燙,有時候會去玩玩推幣機,有時候做做美甲。她很喜歡美甲店的姐姐,比她大不了幾歲,每天生意寥寥,只是坐在逼仄的攤位裡,卻依然從容不迫,把自己打扮得奼紫嫣紅,似乎是一條始終順流的魚。所以每當姚娜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時,就會去找這個姐姐做美甲。兩人即便一言不發,被姐姐捧著手,聞著各類劣質的香氣,姚娜也會很快鎮定下來,心裡的躁鬱被洗刷乾淨。
所以這一天,姚娜略過了網咖,略過了麻辣燙和推幣機,直接去了那個美甲攤。從地面的入口下去,天光漸漸消失不見,姚娜滿心期待地往熟悉的角落走,卻正碰見那個姐姐與隔壁的攤主聊天,只有兩句話:就是那誰麼?對對,就她,太嚇人了,真不知道她爸爸就是那個殺人狂。
姚娜站住了。與此同時,姐姐和隔壁攤主轉過臉來,正看見自己。等她們反應過來,想要調整自己的表情,卻已經晚了,因為姚娜第一眼看到的是鄙夷和恐懼,還有轉瞬即逝但極其強烈的厭惡。
她落荒而逃。
這個時候,姚娜才意識到自己的真實處境。茫茫世界,似乎已經再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姚娜想回學校拿書包,進了校園,卻再也沒辦法無視別人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她覺得所有人手裡都拿著武器。弓箭,手槍,狙擊步槍。他們都在瞄準自己。姚娜逃命似的推門進了班級,完全沒有意識到班級里正在上課。老師伸手拉她,被她一把推開。每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姚娜的身上,姚娜呼吸急促,攥緊書包的揹帶,飛快地跑出教室,跑過操場,跑向記憶裡已經鍍上了一層血色的家。
可這個世界並未打算在此時饒過姚娜,她離了很遠就看見了三三兩兩聚集的人群圍在自己家的單元門口。他們是記者,遇害者家屬,居委會工作人員,甚至還有舉著手機直播的網路紅人。姚娜有點發懵,她尚未停住腳步,便被這群人發現了。從最初的指指點點,到傾巢而動,只不過短短幾秒,姚娜想逃,已然來不及了。她被各類訴求裹挾其中,混亂和推搡逐步升級。她分不清誰在幫自己,誰在心懷不軌。家就在眼前,卻無法靠近一步。
有人突然伸手抓住了姚娜的校服,姚娜掙脫不開,順著手臂看上去,發現那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中年女人。即便帽子壓得很低,但依然能看到一副極度悲傷的臉。女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死死攥著姚娜的衣服,居高臨下,姿態卻很低,彷彿是在祈求什麼。姚娜目光下掃,看見了女人另一隻手裡捧著一張遺像,遺像上是第一個遇害的女孩,跟她自己年齡相仿,黑白色的笑容綻開著,美麗又詭異,像是整齊的傷口。
直播的網紅們開始起鬨,閃光燈突然亮起來,姚娜的血壓迅速降低,她漸漸癱坐在地上,用雙手捂著耳朵,閉緊雙眼,祈禱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父親並不是連環殺人狂,他能在這時站出來,救自己於水火之中,可不行,父親黑暗的秘密正是導致這一切的原因,父債子償,姚娜眼前的困局似乎理所當然,她根本無力躲閃,只能承受。
可是,憑什麼?
姚娜突然感覺到一股躥躍著的火自心底燃起。憑什麼?這個疑問似乎給了她力量。姚娜站起身,推開眼前的混亂,跌撞著往外逃。有幾個直播者窮追不捨,他們舉著手機,高呼著老鐵666,尾隨姚娜走進了老樓的門洞。姚娜緊跑慢跑,領先他們幾個臺階到了家門口,慌忙掏出鑰匙開門。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哆嗦著手,數次將鑰匙掉在地上,眼淚掛在嘴角的畫面已經通過幾臺手機直播給了幾十萬線上的觀眾。分散四處的人們同樣拿著手機,觀看著這個陌生女孩的驚慌失措。而女孩的頭頂上不出意外都掛著聳人聽聞的標題——連環殺人狂的女兒。
在姚娜把門重重關上後,這一切依然沒有結束。那幾個直播者開始敲門,甚至抬腳踹門。姚娜的恐慌再次加劇,靠著正不斷顫動的門蹲坐下去,卻突然想起了魏中給的電話號碼。姚娜趕緊掏出手機,號碼剛撥了一半,門外卻多出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你們在這幹他媽啥呢。
姚娜趴在貓眼上往外瞅,卻只看見一個直播者的背影。他依然舉著手機,罵罵咧咧,然後突然躲閃,姚娜看見了一個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立在幾個直播者的正中,他不是魏中,似乎剛剛揮出過一拳。狹窄的空間內,這個中年男人開始不斷地揮拳攻擊,姿勢標準,但是略顯遲鈍。年輕的直播者們勉力閃避,合力推倒了中年男人,然後拳腳相加。姚娜的視野在貓眼中受到限制,但能看到倒地的男人拼命爬起身子,把自身的重量當作子彈,擊向一人,兩人全都撞在一側的牆上,正在直播的手機掉落,樓道里本就有了裂紋的牆皮大面積脫落。姚娜不想讓毆鬥繼續下去了,她朝門外喊:我要報警了!
此話一齣,毆鬥的聲響漸漸平息。姚娜再次透過貓眼看出去,發現直播者早已離開,只剩下那個中年男人趴在地上,生死不明。姚娜趕緊拉開門,想去試試男人的鼻息,卻被男人突然捉住手腕。姚娜一驚,猛地掙脫開,跌坐在地上。男人抬起腫脹汙濁的臉,看了一眼姚娜,緩慢地爬起來,一言不發地往樓下走。他似乎受傷了,窩著身子,用力扶著生鐵鑄的樓梯扶手。
走下了幾個臺階,男人突然又回過頭,對姚娜說:鎖好門。
姚娜憋了好久,聽到這三個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一邊哭著,一邊聽話地關好門,反鎖。眼淚彷彿是將死之人的靈魂不斷湧出,滴落。家中昏暗,眼前蓋著水汽,姚娜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也不知道未來的路會通向何處。但她明確地知道一件事——剛剛那個男人保護了自己,他說:鎖好門。
他像爸爸。
蔣略掉了一顆牙,嘴唇也裂開了一個口子。一彎腰,肋巴扇疼,估計斷了根肋骨。他含著一口血,緩慢走出殺女仇人曾經住過的單元門。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蔣略斜靠在一堵冰涼的牆上,試圖覆盤自己陷入一場無端毆鬥的前因後果。他喝了酒,這毫無疑問。喝的是六塊五一斤的散裝白酒,朝鮮族餐館自釀的高度數小燒。他就著涼拌明太魚和一盤子炸花生米喝了兩斤,又要了倆綠棒子啤酒。餐館的老闆是蔣略的熟人,給他拿綠棒子時說:咋的,還得透透?蔣略重重點頭,說:嗯,透透。
透透是酒鬼之間的黑話,意思是白酒喝到位之後再來點涼啤酒,似乎能夠藉此澆滅之前酒精累積的一切副作用,透完之後,世界便一片通透。蔣略覺得這有些道理,每次酗酒,在透過之後,自己才會在某一瞬間找到新的人生目標和方向。比如,我不能尿在鞋上。比如,我要堅持到廁所再吐。比如,我要去安化街找個小姐。
又比如今天,他想去殺女仇人的家看看。
道里區安字片兒一帶老樓林立,環境複雜。但對於蔣略這種坐地戶來說,找到那棟無數次出現在新聞畫面裡的七層樓房不是什麼難事。當他到達那裡的時候,仍未醒酒,四肢麻木,腦門兒不停鑽出冷汗,蔣略突然意識到今天的行程規劃略微有些不理智。門口聚集了一批人,三教九流,嗚嗚喳喳,這加重了蔣略的憂慮。酒精侵襲腦部的速度放緩,蔣略難得清醒,他想:自己為啥要來看看?人都死了,想罷要走,卻突然看見一個女孩被幾個舉著手機的青年追進門洞。蔣略怔住了,酒精再次湧向高地。
那女孩在某一瞬間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她們年齡相似,都穿著校服。髮型也差不多。瘦而慘白,一晃而過,就像是女兒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影子。蔣略控制不住踉蹌的腳步,跟了上去,卻發現幾個小流氓正在伸腳踹那女孩的房門。他拉下臉子,問:你們在這幹他媽啥呢?對方几人出言不遜,蔣略在半醉半醒間想起了自己的傍身之技,年輕時在八區體校的拳臺上不斷揮拳的光輝記憶緩緩爬過近十年的苟且,這讓蔣略的血氣上湧。但他忘了年齡所造成的溝壑,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對方,第一拳揮出後,便陷入了態勢膠著的纏鬥之中。好在樓道狹窄,沒有給對方几人一起上的機會,雖然狠狠捱了幾下,但蔣略依然有把握控制局面,直到自己被撂倒在地,酒徹底醒了,絕望感才漸漸佔據了主導。他突然覺得自己死定了。
我要報警了!
在被不停攻擊導致的恍惚之中,蔣略聽到了這句話。聲音悶悶的,聽起來也像是自己女兒。拳頭開始不再下落,蔣略昏迷了片刻,他以為再睜開眼睛,就能看見女兒出現,原來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可疼痛是真實的,將他生拉硬拽出了美好的妄想。一隻冰涼的手突然靠近蔣略的臉,蔣略猛地抓住,抬頭,就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女孩。
她驚慌地跌坐在地上,一點都不像自己的女兒。
兩斤白酒和兩瓶啤酒的效力在此時徹底散盡,蔣略終於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女孩到底是誰。但他絲毫沒有仇恨,甚至在一瞬間心生憐憫。他的目光略過女孩,朝她身後黑洞洞的屋子看去,那裡曾經存在過多少罪惡,這女孩又因此經受了怎樣的影響,蔣略不願意多想。他勉力爬起來,一言不發地往樓下走。走了幾步,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對女孩說:鎖好門。
這是肺腑之言。因為蔣略知道,這女孩無比艱難的生活才剛剛開始。鎖好門,似乎是自己唯一能夠囑咐她的事情。
時間還早,蔣略眼裡的天空卻變得有些昏暗。他終於理清了自己受傷的種種經過,心裡卻並不覺得後悔,只是不想認輸,他責怪酒精,覺得如果不是那點馬尿上腦,自己絕不會是那幾個小逼崽子的手下敗將。歪歪扭扭地走了幾步,他立刻旁若無人地來了一套刺拳勾拳組合拳,雖然引得路人側目,但蔣略覺得自己尚未老去,這套把式,還能看。
他伸手進褲腰裡掏了半天,把那柄凌遲專用刀掏了出來,扔進了街邊的垃圾桶。他覺得當邪惡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就不用刀了,靠這拳頭,也一定能讓那狗操的混蛋崩掉門牙,跪地求饒。
在目視女孩被救護車拉走後,我就意識到了自己可能露出的馬腳,但在這個階段,我並不介意。
至於目前處於哪個階段,我又無法完全說清楚。計劃依然沒有潛在的變化快,所有念頭深陷在一片暗紅色混沌之中,顯得無序,但莫名宏大。可計劃的目標,我一直都很明確,那就是要在致人死地這件事情上找到久違的成就感。
夜色漸濃,我回到了自己在校外租住的家裡。那是一座新建的高層公寓,位於道里區的邊緣。有別於周圍的七層老樓,公寓高聳著,自一片粘稠的破敗中拔地而起,像是藏在暗處的墓碑。我揹著自己的書包走進小區,保安略有注視,這讓我很不舒服,並想要立刻看回去,最好能讓眼神中帶點憤怒,但卻無法辦到。即便對方只是一個保安,我依然有點犯怵。在我的認知中,保安雖然沒有警察那麼大的能量,但也代表著無法蔑視的規定和制度,而我他媽最反感的行為就是去遵守。
我遵守夠了。
電梯上行,我家在第十二層。電梯裡貼著亂七八糟的廣告,有人畫了個姿態雄渾的雞巴,並在一旁留了個電話號碼。我盯著看了半天,直到樓層到達的提示音響起來,兩側電梯門向左右挪動,陰冷的樓道徐徐展開。
我家很燥熱,一開啟門,會有電力的熱度混雜著被窩藏的黴味迎面撲來。四十平米的開間裡,兩個冰櫃和一個冰箱不分晝夜地運作,在黑暗中發出星點的指示燈光。窗簾緊緊拉著,窗戶也關得密不透風,我所有的秘密都在這狹小逼仄的空間內醞釀著,不斷發酵成為下一步的行動。
我網購了整塊的工業矽膠,製作了很多模具。今天剛剛完成的應該是一批冰制的短匕首。開水混合棉花,這是我的獨門秘訣,這樣製作冰材質的冷兵器,出模之後不易融化,並很難產生結構上的斷裂。而在反覆試驗之後,一個上窄下寬,尖端和側面鋒利,長約16釐米的鋸齒狀冰刀成為了殺傷力最高的選手。下一步還需要活體實驗,我這麼打算,小區裡的流浪貓狗不少,每每半夜打架都吵得人心煩,半夢半醒間噩夢連連,夢裡都是曾經的童年舊事。可以找一隻來練練手,無論貓狗,我很樂意把這些遍歷苦難的生靈開腸破肚。
過了半夜十二點,有貓開始高高低低地叫,這些叫聲深深淺淺地扎進我的耳朵裡。我又等了一會,叫聲一直沒有消失,我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便帶著一盒摻了麻藥的貓罐頭下樓。電梯的門開了又關,那根雞巴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也覺得自己有點硬了,面對即將要奪走其它生命這件事,我感到非常興奮。
深秋加上深夜,氣溫已經在零度上下徘徊。小區裡鮮見行人,而流浪貓狗都湊在地下車庫附近,那裡有地下的熱氣緩緩上湧。因為有人投餵,所以這些骯髒的小動物並不過分懼怕人類,何況我還帶著貓糧,那是金槍魚和胡蘿蔔味的,聞著很腥,我小心翼翼地用兩個手指推到了兩隻貓的面前,很怕沾到自己手上。出乎我的意料,貓比想象裡更加戒備,有一隻直接跳竄進了草叢中,頭也不回,似乎是嗅到了我的真實企圖。有一隻略小的慢慢靠近過來,橙色的身尾,白色的爪子,看起來涉世未深,這讓我想起了校園裡的那些女學生,一絲潮熱再次漫上小腹。來吧,吃啊,我蠱惑那隻小貓,然後看著獵物吃下了第一口毒藥。
當小貓意識到不對時,我已經伸手死死鉗住了它的脖頸。身手敏捷,這是我作為一個獵手最引以為傲的優點。小貓發出慘叫聲,調由低到高,突然刺出來,彷彿紮了我的手。這讓我有點慌,繼續用力去掐它的脖子,但晚了,我抬頭,看到自己頭頂的一扇窗子亮了起來,一個人影掀起窗簾,又匆忙放下。
沒人愛多管閒事,所以我並不過分擔心自己的計劃會受到干擾。但沒想到的是,在我將那隻貓帶回家,用尼龍繩把它綁在水池上方,並從模具中解凍出那柄匕首時,竟然有人敲門。我心裡有些震驚,反手拿著匕首,藏在身後,然後將門敞開了一個縫隙。
是小區的保安。
那個看起來剛正不阿,並自認為代表了規則的保安說:您好,您是不是撿了只貓啊?
我在一瞬間感到厭煩和憤怒。我尚未開始挑戰規則,規則卻自己找上門來質問我。我說:沒有。說完要把門推上。
保安說:有人給保安室打電話,說地下車庫門口有人偷貓。我調了監控,就看見您拎著一隻貓回家了……
我拔高了音調:野貓,算偷麼?
保安不依不饒,說:那得看看您要幹啥了,如果是養,當然沒啥問題……說著,保安的目光開始往門縫裡蔓延。
而那隻被捆住的貓,彷彿知道這將是自己唯一可以得救的機會,竟然在藥效尚未褪去時拼盡全力叫了一聲,這一聲盛滿了淒涼和無助。
保安猛地拉開門,撞開我,不管不顧地走進來,這讓我心裡的最後一絲理智也突然崩潰了。保安掃視過冰櫃和冰箱,最終找到了被吊在水池上方的小貓,隨即疾步走過去,伸手去拆尼龍繩子。
在某一瞬間,我推演了幾乎所有的可能性,以及面對目前突發狀況的所有解決方法。我可以主動把貓鬆綁,誠懇道歉,甚至掏出現金賄賂保安。但記憶不會被輕易抹去,這滿屋子的矽膠模具和製冷裝置已經深深刻進了保安的記憶裡,自己一旦開始後續的殺戮計劃,保安就是我遺留的一個破綻,我不能冒這樣的風險。
而且,這個保安看起來是一個想要成為英雄的人。維護規則的人,英雄,正義之人。我想到這些字眼就會感到噁心。
貓被鬆綁了,隨即像是一陣穿堂風一樣略過我的腳邊,鑽出門縫,逃出生天。我不再關心貓了,手裡攥著的冰匕首給了我冰冷的力量。在保安剛剛轉過身來時,我反鎖了門,迎上去,並將手裡的匕首向前刺去。
實驗依舊完成了。在全力刺了五刀之後,冰匕首才發生了斷裂。保安想要喊叫,卻被疼痛壓著喉嚨。我極度興奮,愉快地哼著不成調的歌,開始用斷了的匕首切割保安的喉嚨,噴湧出的熱血開始融化我手裡的兇器。當保安終於停止呼吸時,我的手裡只剩下了一團棉花,冰融化成的水和血混在一起,彷彿紅色的觸手,在客廳地板上四下伸展。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棟公寓樓值夜班的保安只有一個人。我翻出保安的鑰匙,去了保安室,刪除了監控錄影,並在監控器前的桌子上留了一封錯字滿篇的辭職信。
為了處理屍體,我清空了一個冰櫃。在保安的屍體尚未僵硬之前,將其拖了進去。冰櫃不夠長,我在給保安擺姿勢的時候費了些力氣,並在中途休息了兩次。當一切結束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我倚著冰櫃,點了顆煙,同時點開了一個正在社交媒體上瘋傳的短影片,影片裡的女孩瞬間深深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截老樓的樓道,聲控燈忽明忽暗。女孩小跑著上樓,她穿著褪色的校服,書包上掛著的粉色娃娃慌亂地蹦跳。畫外音尾隨著一路而上:這就是哈市連環殺人狂姚長志的家,這是姚長志的女兒。她開始掏鑰匙開門了,姚長志的家啥樣呢,今天就讓我帶大家來瞅一瞅。唉,別關門啊,門鎖上了。咋整,有沒有老鐵想看的,想看我就想辦法給大家展示,老鐵們刷個火箭,我帶老鐵們參觀連環殺人狂的家。
影片在一場莫名其妙的衝突中結束,畫面定格在一張蒼老但滿布戰意的臉孔之上。我回憶著女孩的側臉,她的腿,她的脖頸,毫不遲疑地確定了自己的下一個獵物。
不僅如此,我想要完成的遠遠不僅如此。一個漫長但是滿布快感的計劃在我的心裡漸漸成型。我知道自己打破規則,技驚四座的機會就要來臨了。
魏中始終忘不掉第一個受傷女孩對自己說的話:涼了一下。所以當他在市醫院見到第二個剛剛甦醒的女孩時,他都會搶答了。涼了一下是麼?魏中問。女孩的驚訝都很虛弱,說:對,你咋知道?
在這個時候,魏中基本可以確定在這所學校中存在著一個有著固定喜好的襲擊者。應該是個他。他會避免跟被害人起直接衝突,兩次都是選擇從背後偷襲,這證明他對自己的力量缺乏自信,也許是個瘦弱的男人。個子不高,但喜歡偏高的女孩,膚白,有著細長的四肢和脖頸,這是兩個被害者的相同特點。
兇手一個月內犯案兩次,雖然都沒成功,但他無疑花了大量時間踩點和演練。第二次襲擊在大課教室,人流量很大,他依然敢在傍晚被害者獨自一人時行兇,肯定透過演練掌握了一個行動的時間表。
涼了一下是另一條有些含混的線索,魏中覺得那是襲擊者所使用兇器的基本觸感。但能讓人感覺涼一下的鈍器銳器都不少,在這個季節裡,金屬毫無疑問是涼的,從泥土裡摳出來的碎磚也是涼的。這是個人感覺,而個人與個人的感覺差異極大,按常理來說,涼了一下這事,應該沒有太多的參考價值。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魏中非常好奇是什麼樣的涼度,讓兩個被襲擊者都如此印象深刻。
第二個女孩還提到了一個新的資訊,在第一次被襲昏迷後,她是被摸醒的。她告訴魏中,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沿著自己的脖子一直伸到了衣服裡,她突然驚醒,後腦溼了一片,那是血。她看見一個用黑色T恤蒙著臉的男人正探頭到自己的眼前。她想張嘴呼救,卻被那個男人捂住了嘴。她拼命掙扎,狠狠地咬到了男人的手腕,緊接著,男人揮起另一隻手,女孩似乎看到一個白色塑膠袋裡包裹著什麼,快速地迎面擊過來,就再次掉進了一團黑暗裡。
手指被咬,氣急敗壞的襲擊者再次掄起兇器。一個包著塑膠袋的鈍物,然後是讓受害者印象深刻的涼意。結合第一個受害者所說的話,魏中有了一個猜測:塑膠袋裡包的就是冰塊。
即便校領導不太樂意,魏中還是做主立了案。佳文等在市醫院的大門口,看見魏中出來就迎上去,問:到底咋回事。魏中點了顆煙,苦笑一聲,說:不樂觀,一不小心,還得有第三個。
當刑警隊的現場鑑定人員到達事發的大課教室時,距離第二個女孩被襲擊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在這個過程中,上百人來了又去,用手扒拉掉如同浮灰的線索,然後再一屁股坐下去。深色的地磚也早就被保潔阿姨擦了幾個來回。魏中倚著門框,看鑑定科的同事頻頻搖頭,這都在意料之中。但是有一件事在襲擊者的意料之外,那就是女孩在他行兇半路的甦醒,還進行了反擊。這一定會打亂他的原本計劃,而在緊急調整計劃的過程中,最易留下破綻。
魏中沿著教室外的走廊踱步,試圖代入襲擊者的思路。獵物再次甦醒,反抗,還要再次動手將其放倒,對他來說也是某種精力上的消耗。原本的行為路徑被打斷,手腕可能受傷,襲擊者會覺得掃興。而且他害怕女孩剛剛的半聲喊叫會引人過來,犯案被迫中止,極度亢奮的情緒需要調整,他得找一個地方冷靜下來。
魏中這麼想著,抬腳邁進了走廊盡頭的男廁所裡。
廁所裡的佈局很普通,左手邊是小便池和馬桶隔間。右手邊有洗手池,洗手池上方鑲嵌著巨大的鏡子,鏡子上滿布乾涸的水漬。魏中擰開水龍頭,先衝了衝手指,然後洗了把臉,他抬頭看鏡子,想象兇手的情緒終於平靜了下來,女孩失血很多,血也可能沾到了包裹冰塊的塑膠袋。比如潔癖。帶走染血的兇器風險很大,兇手應該會想在這裡處理掉這些痕跡。
魏中環顧廁所的環境,看見蹲廁隔間的盡頭有一個存放保潔用具的缺口,那裡擺著一個半人高的藍色塑膠大桶,掀開一條縫,酸臭撲鼻,裡面盛滿了垃圾。魏中一腳把桶踢翻,惡臭隨著五顏六色的垃圾傾瀉一地。魏中的眼睛在亂七八糟糾纏在一起的塑膠袋中搜尋,最終發現了一個可能的目標。
魏中抽出一次性手套,戴上,撿起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塑膠袋——袋子上滿布水漬,裡面有些灰黑色的棉絮,除此之外,似乎沒有用作其他用途。看骯髒程度,被扔進這個垃圾桶的時間應該不久。他探頭到走廊上叫同事,說:你把這個塑膠袋化驗一下,看能不能找到血跡。
同事接過那個塑膠袋,說:你覺得塑膠袋裡包著的是啥?
魏中說:我猜是冰。塑膠袋的一側有血跡,另一側也許會有包過冰塊的線索。
同事說:楊隊今天晚上就開始查手腕子了,趁著上大課,帶著各班輔導員突擊檢查教室和寢室,查手腕上有傷的。
魏中說:查吧,也別忘了要本市走讀和在校外租房子的名單,符合條件的教職工也別漏了。如果真是用冰塊行兇,校內寢室沒有製冰裝置,住校生應該很難實現這樣的作案手法。
這時,佳文突然出現在了門口,她探頭往廁所裡瞅,看著遍地的垃圾緊鎖眉頭。魏中趕緊撿起牆角的笤帚,嘴裡說:我收拾。
東北深秋的白天已經開始變短,當魏中把廁所裡的垃圾收拾乾淨之後,上晚課的鈴聲開始響起,剛剛從食堂走出的學生再次湧入教學樓內,魚貫經過廁所門口。有幾個抱著籃球的男生嘻嘻哈哈地走進來,他們先把籃球往地上一扔,然後罵著髒話,將水龍頭裡的涼水澆在頭上。魏中拄著笤帚觀察他們,想象兇手也曾經站在這裡,與這些正常的青春擦肩而過。
魏中知道邪惡就在離這不遠的地方蠢蠢欲動,但與姚長志的案子不同,這一次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要在邪惡萌發之時就出手阻止。他會不惜一切代價。
畢竟斷了肋骨,蔣略半夜疼得睡不著覺,自己溜達著去了老街口的藥店。凌晨三點,藥店大門上拴著鐵鏈子,旁邊幾步開外有個視窗,亮了盞詭異的紅燈。半夜買藥摁鈴的提示用黑色記號筆寫在白板上。蔣略摁了半天,鈴聲虛無縹緲,一個年輕的姑娘突然探頭出來。
蔣略買了一盒止疼藥,在馬路邊生嚥了兩粒。他不是第一次斷肋骨,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斷肋骨。矯情沒用,靠氯諾昔康讓受傷的肉體自愈是每個東北老拳擊手的基本尊嚴。
挺過一夜,並不對症的藥效在凌晨時漸漸消退,蔣略在床上不停地變換姿勢,疼痛沿著兩側的肋骨不斷延展,攀爬上了脊椎,向頭頂發起進攻。蔣略再吃藥,沒用,痛感有增無減。他想起了另一個可以提供幫助的老朋友——60度的散白。
迷糊到了中午,蔣略決定出門找酒。他去了那間自己經常光顧的朝鮮族飯館,小心地挪進油膩的桌椅間,氣若游絲地點了一杯小燒,一盤油炸花生米。花生米一粒未動,蔣略把小燒一飲而盡。然後是散白,四兩一個口杯,蔣略仰脖連喝了四個,辛辣漸漸變成麻木,疼痛確實開始消殞,但神志是陪葬品,蔣略再次陷入了往昔歲月的幻覺之中,他彷彿聽到了女兒的笑聲,叮叮咚咚地跳,就在自己的太陽穴旁邊。那是女兒初二時的暑假,全家去北京旅遊。下著小雨,蔣略帶女兒坐歡樂谷裡的過山車。車座掛著水珠,他跟女兒披著同一件一次性雨衣。鏈條拉動車廂,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在向下墜去之前,身旁的女兒一直在笑,興奮地尖叫。蔣略往下看,妻子撐著一把棕紅色的傘,正舉著相機給他們拍照。雨水和遠方的城市建築鬱鬱蔥蔥,那個時刻,整個生活還在蔣略的控制之中。
直到過山車的車廂開始下墜,女兒開始尖叫,蔣略看到姚長志就坐在自己跟女兒的身後,他握著一把尖刀,去割女兒的耳朵。過山車不斷翻覆,鮮血倒灌,蔣略抬起自己的安全槓,探身出去,死死掐住姚長志的脖子,想揮拳過去,卻失去平衡,跌落進了過山車軌道間的虛空之中。他意識到自己將女兒和殺人狂留在了一起,內心絕望,卻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的血滴隨著自己灑向地面。
落地過程比蔣略想象的更加漫長,肋骨的疼痛撕破了眼前的幻覺。他還在朝鮮飯館裡,瓷磚地上有些黏膩,他躺著,爬不起來。有兩個年輕人圍在一旁,罵罵咧咧。飯館老闆出來拉架,說:你們別跟他一般見識,這老酒蒙子了,天天喝,喝得腦瓜子不正常。一個年輕人說:這老逼一上來就鎖我脖,嚇我一跳。老闆說:下次不讓他進了。
蔣略被老闆扶著往外走,他掏出一把零錢,想把花生米和酒的錢付了,老闆拿過錢,又塞回蔣略的褲袋裡,說:別喝了,再喝人就廢了。
老闆話沒說完,蔣略突然咳個不停,然後一口血噴在地上。酒館老闆嚇得鬆了手,蔣略手扶膝蓋蹲在地上,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嘴,抽出一根菸點上。心想應該是斷的那根肋骨劃破肺了,有點難辦了,氯諾昔康應該不好使了。
朝鮮族餐館的老闆是個好人,蔣略不想連累他,就自己扶牆往前走。老闆跟了幾步,讓他趕緊去醫院看看。蔣略沒吱聲,在心裡不置可否。女兒死了之後,他就再也不怕死了,只不過死之前需要完成一件事——割姚長志的肉割到他死。現在姚長志被擊斃了,他就再也沒有理由活下去了。
老闆一步三回頭地撤回了餐館,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人關心蔣略的死活了。蔣略靠牆坐在地上,鋒利的冷風抹過他僵直的脖子。他抬手腕看錶,想再給自己五分鐘時間。五分鐘過去,活著的理由不出現,就放任生命離開這具身體吧,痛苦想必會一同離開,閉上雙眼,這已經殘破的人生終於可以落得一個清淨。
你咋總惹事呢?
一個女孩的聲音在第四分三十五秒時響了起來,蔣略聽著有些熟悉,第一反應是想睜開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這也許是在天堂或地獄裡與女兒的再次重逢。可他體內的出血已經越來越嚴重,血壓正在急速下降,強撐開眼皮,只看到一個纖瘦的混影立在眼前。他辨不清楚面目,不是女兒,他能肯定。那會是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嗎?他不能肯定。
姚娜對自己的生活做了全新的規劃,她要努力學習,考上大學,離開哈市。
離開並不意味著討厭或痛恨,事實上姚娜始終對哈市抱有感情。這是一座四季分明,但冬季尤為漫長的城市。居民大多緩慢行走,容易駐足和知足。城市因此生長緩慢,經濟和人的心氣兒都不高。但姚娜就是喜歡這樣的氣氛,她曾經幻想自己早早結婚,跟也許並沒那麼相愛的丈夫在街邊開一間售價便宜的麻辣燙店,然後生個兒子。這一生能看到盡頭,但姚娜並無怨言,並因此感到安心和愉快。這是大部分人的念想,在這座城市裡也是一種相對容易達成的目標,可現在依然破滅掉了。姚娜有不捨,但決定重新從深沉的噩夢中攀爬出來,她想換個城市,一切重新開始。目標不大,僅僅是社會最底層的圓滿,應該容易實現。
姚娜強迫自己心懷希望,第一次按時去了學校,也沒在意周圍人的目光,就坐在自己已經空了很久的座位上,認真聽老師講課。一天下來,希望瀕臨破滅,她落了太久的課,已經跟不上了。與其在仿若天書般的課本間稀裡糊塗,還不如直接逃離這裡。
真要逃,錢是個問題。姚娜知道父親有些存款,中午午休就回家去翻找,出乎她意料的是,父親竟然在大衣櫃最底層的一個鞋盒子裡藏了大量現金,數了半天,應該有兩萬多。姚娜把那些皺皺巴巴的現金揣進書包,把在金帝商城買的廉價化妝品蓋在上面,拉緊拉鎖,鑰匙扔在家裡,鎖門離開。
長久以來,姚娜第一次感受到了輕鬆。她將熟悉的生活拋在了身後,腳下是全新的路。當然在去火車站買票之前自己還需要再走上一趟老路,她想在離開哈市之前再吃一次從小到大愛吃的東西,包括道里菜市場的涼糕、道外的老太太燒烤、安發橋頭的麻辣面,以及安生街上朝鮮族飯館裡的石鍋拌飯。姚娜詳細制定了吃的順序以及路線,想要留足餘地,保證自己順利完成這次對於舊日美好的緬懷。可即便如此,當她吃到最後一家時,依舊撐得步履蹣跚。姚娜想起父親以前總說自己是眼大肚小,現在彷彿是想要作出反駁,也想要驅散父親帶來的陰霾,姚娜依然堅持走進了朝鮮飯館,點了一碗石鍋拌飯,頭不抬眼不睜地吃起來。
吃到一半,飯館裡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姚娜抬頭看,一時間記憶有些混亂。她起初以為是父親曾經的朋友,或是某個關係很遠的親戚。再仔細一瞅,又不敢確定來者何人。但不論何人,來者肯定是個酒鬼,因為他顫顫巍巍地剛坐下,就點了一桌子的白酒,然後迅速清空,接著趴在飯桌上不省人事。姚娜跟他隔了個過道,都能聞到酒氣隨著難以理解的哀愁不斷擴散。扒拉著被石鍋底部烤焦的米粒,姚娜一直盯著醉酒之人的側臉,她突然想起來了,他不就是昨天讓自己鎖好門那人麼?
突然,醉酒的男人驚醒,從餐桌間彈跳起來,探出半個身子,伸出雙手攥住了身後一個食客的脖子。食客慌忙迎戰,將男人推倒在地。混亂間,白酒瓶和盛著狗肉豆腐湯的瓷碗接連墜地。店主出來拉架,將醉酒的男人攙扶出店外。姚娜掏錢結賬,也跟了出去。她看見馬路上人流如織,就著傍晚昏黃的光,那個男人正在嘔出鮮紅的血。人流開始迴避,圍觀,沿著癱倒在地的將死之人均勻分佈,彷彿警察畫出的粉筆線,套著一具早已腐爛的屍體。
姚娜扒拉開圍觀的人,湊到男人身邊,她還是有點嫌棄他的酒味,離著很遠對他說:你咋總惹事呢。男人吐出嘴裡的血,抬眼看姚娜。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個名字:蔣茜?
姚娜的心裡突然一陣驚悚,她仔細回憶自己在哪裡聽過蔣茜這個名字。其實不用費力,就在腦瓜皮兒上。在父親被擊斃後,這個名字每天都會如炸雷般在姚娜的耳邊響起來。蔣茜,那是父親殺害的第二個女孩的名字。
眼前這個男人是蔣茜的什麼人?他知不知道我就是姚長志的女兒?既然知道,昨天又為什麼要幫我?
姚娜想不明白這些疑問,但她知道這個嘴裡不停咳出鮮血的男人極度虛弱,瀕臨死亡。她有些慌,環顧四周,發現無法獲得幫助,只能自己掏出手機,撥了急救電話。那之後,她依然在毫無目標地滑動通訊錄,似乎能夠藉此壓縮等待的時間。直到魏中的名字出現在指尖,她停住了,想點,但最終沒有撥出這通電話。
男人早已喪失了意識,進了急診,只有姚娜在醫院裡小跑著上樓下樓,簽字交費。因為要住院,兩萬多的現金都壓了進去。醫生告訴姚娜男人需要儘快手術,姚娜有些唏噓,說:那這兩萬還打不住唄。醫生沒吱聲,他也許見過了這座城市裡太多的子女嫌父母住院花錢太多,但終歸只是說說,畢竟血濃於水。醫生沒想過眼前這女孩與手術室裡的男人毫無血緣關係,甚至還夾帶了點世代的仇恨。
忙活到半夜,姚娜坐在急診室外的藍色塑膠椅子上睡著了。她緊緊地抱著書包,即便書包裡已經空空蕩蕩。恍恍惚惚,她夢見了父親,在小時候,自己久燒不退,父親揹著她在路上狂奔,鞋都來不及穿,目的地好像就是這家醫院。那天晚上,父親可能就坐在自己現在坐的位置,焦急等待醫生的診斷結果。
他那時候已經變得邪惡了麼?這姚娜不知道,但她知道父親那時候的手依然是溫暖的。當自己因為打針和吃藥哭得喘不上氣時,是父親姚長志撫摸她的背,將一股溫暖的力量傳遞給了她。
如今這力量自歲月的源頭不斷地潰敗,讓現在18歲的姚娜如墜冰窟般寒冷。
找到姚娜和姚長志的住處花了我一些時間,但我時間很多,並不在意這樣的浪費。
這是一棟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老樓,七層到頂,沒有電梯。小區規劃不佳,底層門市開著連綿不絕的小飯館,炒菜的煙都向小區裡排,油膩的空氣裡寸草不生,滿眼都是煙熏火燎的狹小和侷促。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樓洞口,並未驚醒電壓不穩的聲控燈,悄悄朝樓梯盡頭的黑暗裡看。我努力在腦中構建著獵物的往昔生活,想象那個有著修長四肢的女孩一點點在這老舊的樓梯上長大,發育成一個身姿姣好的女人,我開始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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