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人姚晨,不可馴服

當你決心改變自己並且付出努力時,這個狀態就是美的。
四月的北京,柳絮如飛雪般在城中漫行,姚晨專門跑了一趟北京協和整形美容外科。
她是去回訪專家大夫們,2年前為了《以美之名》拍攝,她來這裡做功課,找到了大量真實素材。
姚晨主演的是一名整形外科醫生喬楊,與賈靜雯主演的同門好友“狹路相逢”,最終兩人聯手對抗行業惡勢力。
表面上看,這是在觸碰容貌焦慮話題,但本質上更探討現代人的人生困境,如今,這部劇終於播出。
出道20多年,姚晨主演的電視劇只有九部,她挑戲,挑角色,一定要劇本有意思,人物要有問題、有“毛刺”。
就像這個外科醫生,她冷靜果敢,瀟灑赤誠。這個有魅力的女醫生與男友約會在酒店,突然接到電話,自己投入最多心血的病人,在高難度的手術後恢復得很好,終於可以出院了。她立馬拋下男友,直奔向病房。
晚上回家時,她興奮地倒上一杯紅酒,“邀請”陽臺上的綠植起舞,完全忘記了男友還在酒店裡尷尬地等著。
這一幕是姚晨跟編劇商量,加出來的戲。在她看來,這是這個醫生最美的時候,哪怕只有一個人,她已經獲得了精神的高潮——完成不被看好的高難度手術。”
美,高度凝結了困境的表象與外延。容貌焦慮、職業瓶頸、刻板印象,正在影響、約束眾多女性的人生。
姚晨並非局外人,她感同身受。
在自己的手機筆記裡,她這樣寫道:允許一切發生,看透世間所有的複雜之後,依然堅定地選擇善良,用血肉之軀去接納。
這是角色分析,更是她暗暗對自己說的話。
在接受我們專訪時,她在壞兔子影業的兩層小樓裡,穿著隨意而自然,暢談了兩個多小時的“人性之實”。
他們在打仗
自然而真實
姚晨做了大量田野調查,甚至合同都還沒有籤,她就幾乎走訪了京城公立、私立的名醫。
她必須確保自己有感覺,有表演的挑戰和空間,才會簽約。
距離上一次在劇集裡亮相,差不多過去了兩年時間。姚晨不但是新劇《以美之名》主演而且兼任總監製,深度參與了創作。
在北京八大處的整形外科醫院,聽專家們分享手術室裡的真實狀態,跟姚晨最初預計的並不太一樣。
那些專業、權威的大夫,在自己的戰場裡特別自如、流暢。
他們是在打戰,但這場戰爭的形式,不是像過往劇中表現的:永遠都是嚴肅、愁苦的,永遠都不苟言笑,就等著最後說一句,人醒了
現實情況是,主刀大夫會觀察病人,會交代助手、實習生;會喊話,需要什麼工具,問病人其他身體指標怎麼樣,甚至也會穿插幾句非常日常的對話。”
劇中第一例需要整容的女孩子,正值二十歲出頭的花樣年華,因為纖維瘤而導致面部畸形,被戲稱為“金角大王”。
她視美與生命同樣重要。喬楊要用科學、正確地方式,幫助她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裡,在人間煙火中重啟人生。
但這在公立醫院中,引起軒然大波,保守派極力反對這樣的高難度手術。
喬楊扶欄望著出院的女孩離開,當女孩回頭時,喬楊以跳躍式的姿態往後一退,她治好了女孩,也同樣“治癒”了自己的信念。
姚晨說喬楊這個醫生,有一些老派的理想主義光芒。
在田野調查之後,哪怕做了如此詳盡、冷靜和理性的案頭工作,在拍攝過程中,她也會在創作本能與現實的拉扯中陷入困惑,她看到病人的訴求本身就是複雜、多變的。
每天拍完戲,她都會參與與導演、編劇之間的討論,把第二天的戲再捋一捋,看看有哪些臺詞可以說得更妥帖,更有分寸一些,凌晨一點多才入睡。
有一天深夜,她實在忍不住,發微信給協和專家,問了一個很犀利的問題,“您覺得整形醫生的天職是滿足病人的需求嗎?”
對方說:“不是?”
姚晨追問,那是什麼呢。
專家回答:醫生的天職是啥就是啥,無非八個字,“治病救人,救死扶傷”。
有一次,劇組借醫院ICU病房拍攝時,姚晨親眼目睹一個心臟驟停的患者被送進來。
醫生們圍著他爭分奪秒,而演員們停下一切,就在簾子的另一端屏息等待,也默默祈禱。
“就在那邊傳來人恢復心跳時,我也差點哭了。
讓她印象深刻的畫面是,大夫走出病房,他個頭很高,家屬們圍著,仰著頭,聽他如何吩咐後續的安排,需要辦什麼手續,做什麼檢查等等,那一刻醫生就像病人家屬眼中的“神”。
這個時候,我理解一個好醫生是有慈悲心,有魄力,也有能量去治病救人。”
那一刻,她感受到玄妙的生命感覺,是生死與日常,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擦肩而過。
審美背後
是人性的自審
很多人一聽到整容、醫美,就主觀臆斷女性患者想“變美”的原因,就是希望增加對異性的吸引力。
“我當時聽到之後,覺得這種觀念意識太想當然,太陳舊了。”
“從前‘女為悅己者容’,現在就是‘女為悅己而容’,時代變了,女性追求美也是她與自我之間的尋找,對美的渴求,背後其實是對愛的需求,現在是在嘗試愛自己的方式之一。”
整個社會,尤其女性對醫美需求高倍數聚焦時,過程中難免會變型、扭曲。
而作為一個女演員,姚晨就指著自己45歲的臉,說這個年齡,有法令紋太正常了,它參與了自己的成長還有記憶。
“我的理解和原則是不能犧牲真實和自然,有些外在的手段會讓面部表情僵硬,作為專業的演員是無法接受的,大銀幕上纖毫可現,而且我這一張臉應該說全國觀眾都非常熟悉,什麼都瞞不過他們。”
她給喬楊大夫寫的人物小傳,有這麼一段話:她愛美,追求美,推己及人……但與此同時,她又始終保持敬畏心,變美不能改變一切。
她始終提醒自己,面對形形色色的病人,要區分哪些是生命尊嚴的需求,哪些是受社會情緒影響的焦慮。
關於美,姚晨覺得它是一個哲學命題,是關於生命的選擇。
“早年透過學習舞蹈,我能感受到生命之美,人體的美,還有就是發自內心,不受約束、自然、真實的美。更重要的是,美不是一種定義、一種標準。”
她自嘲出道時,就不是頂著“大美女”的名號,造型都是服務角色,也就沒有什麼思想包袱。
在《潛伏》,農村婦女翠平剛出場時,為了讓她更接近真實,她故意用打兩腮的陰影粉,撒在頭髮上,去製造乾枯、乾澀的效果。這種角色的“真實感”,在演員姚晨的眼裡,就是一種“大美”。
作為天秤座,姚晨天然愛美,但她理解的美不僅僅是流光溢彩的紅毯、禮服,也不僅僅是唇紅齒白、明眸善睞的美女標準。
“美是一種自我肯定,自我滿足,自我突破的生命力,當一個人決心改變自己並且付出努力時,我覺得這個狀態就是美的。”
從“愛錢”到“不孝”
再到“不可馴服”
女性角色的迭代
壞兔子影業的小樓裡,我們看到一個手提袋,裡面裝著《以美之名》的劇本,版本甚多,角色臺詞旁邊還有不少姚晨手寫的標註。
在她自己的作品體系裡,醫生喬楊在某種程度上是國產劇女性角色迭代的最新版。
觀察生活是演員的基礎訓練。上大學時,姚晨就養成了在地鐵上有意識觀察乘客的習慣,透過對方佈滿泥點的褲子,焦灼的神情,身上背的雙肩包,就此推斷想象TA從事的職業,家庭,TA今天經歷了什麼,TA的生活裡有什麼故事。
記者靠筆來觀察、記錄時代,演員就透過角色。
當年出演《武林外傳》還有《潛伏》,塑造了郭芙蓉、翠平這樣國民級認可度的形象。那時候,姚晨更多地是憑藉本能、直覺在演。
不是說本能、直覺不好,而是說那時候自己是非常幸運的,有很好的劇本,優秀的搭檔推著自己往前。”
真正有意識更主動地去創作角色,是從電視劇《離婚律師》開始,電影是從《搜尋》開始。
《搜尋》
那時候的姚晨進入30歲,不甘心塑造主流作品裡那些溫良恭儉讓的女性形象,在她看來,那樣的角色過於陳舊,沒有魅力。
當拿到《離婚律師》的劇本時,她就跟編劇商量,一定要讓這個角色“有個性”,“用我們演員的行話說,得有毛邊。”
姚晨給這個女律師找到的“毛邊”,就是“愛錢”,要大大方方談錢,談專業人士在行業裡的價值,尤其是一個女性職業者,只要有能力,就應該獲得更多尊重。
到了2019年的爆款劇《都挺好》,姚晨塑造的蘇明玉一開場就是在母親的葬禮上摳手機。
“簡直是大不敬,但我覺得這個切口非常漂亮,就會吸引觀眾去了解這個人物的母女關係為何走到今天這一步。”
傳統溫情脈脈的家庭戲突然小露崢嶸,暴露了長期存在的代際衝突和兩代女性之間的價值差。
如今的醫生喬楊,是之前這些女性角色的集大成者,她挑戰權威,厭倦內訌,渴望自由,為創造價值而興奮。
不愛買奢侈品
那就多投些片子吧
哪怕擁有國民級的認可度,姚晨坦言,再生完第二個孩子之後,她重新歸來,也同樣面對微妙的阻力。
“這幾年我能遇到的好角色越來越少,這種狀況是客觀存在的,並不會因為我的名氣、位置而有所緩解。”
“甚至我多少感覺,因為我自己製作電影,讓一些導演不太敢找我,似乎擔心會被挑戰,怕我不好控制,這其實是種誤解,因為我終究還是一個成熟的職業演員。”
聊到這些,她略顯無奈。
除了《以美之名》順利播出,姚晨監製的文藝影片《生息之地》在今年的柏林電影節上斬獲銀熊獎。
讓她很驕傲的是,壞兔子影業是第一個投資這部影片的片方,帶動了更多人參與進來。
“參與出品、投拍這些片子,很大程度跟自己的審美有關。
姚晨與《生息之地》導演霍猛
作為一個福建人,她天然會被講述人與故土,人與自然,天地人共生關係等主題的故事所吸引,作為女性創作者,也從中啟發了突破邊界的自我激勵。
姚晨跟公司團隊開玩笑說,不愛買奢侈品,那麼就把投這些片子,當成我的奢侈品吧。”
 結語
想做一個偉大的演員
不可能?
那是1999年,姚晨來到北京電影學院讀書的第一天,寢室熄燈後,來自天南海北的同學們開始臥談,未來想做什麼。
輪到她的時候,有點遲疑,但還是輕輕說出來了:我想成為一個偉大的演員
話音剛落,宿舍裡一陣大笑。大家都覺得,她的理想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多年後,姚晨跟許知遠聊天中,也談了同樣的話題。
許知遠的第一反應,也是笑了,還說:“我覺得你成不了偉大的女演員”。
他隨後解釋,原因是要成為偉大的演員,需要一個偉大、多元的環境。
到現在,姚晨還記得這些場景,她並沒有放下這件事情。但這些挫敗感,都影響不了她。
她還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死磕,希望能一點點磕出口子,多放一些光進來。
哪怕到現在,她還會跟人據理力爭,表演是一門藝術,它的門檻很高。
“表演是感性與理性,藝術與技術的結合,不是會哭一哭,會笑一笑,能把詞背下來,就叫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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