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6年來,李同俊曾兩次回到老家安徽,也在臺灣、大陸多次尋找李小姐,但再無音訊。2024年初,李同俊在臺灣省桃園市抱憾而去,他不會想到,去世後的近一年時間裡,大陸有無數人在幫他接力尋找李小姐……
文丨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編輯丨胡杰
校對丨張彥君
97歲的臺灣老兵李同俊歷經山河破碎、生離死別,卻仍樂觀地認為這一生很幸福。只不過,有個牽掛了76年的心願,直到去世也未能達成。
故事向前追溯到1948年7月16日的凌晨,時任南京國民政府聯合勤務總司令部管理員的李同俊徹夜難眠,甚至數次想到自殺。
57年後,他在回憶錄裡寫道,當日凌晨一點,突然聽見有人敲門,心裡又急又怕。打起精神開門一看,是李小姐。她的手裡拿著一個紙包,裝著兩根金條。
幾個小時之前,警衛隊中校組長帶人臨檢,在他的床底手提箱裡找到30顆子彈,組長告訴他,私藏軍火會被送到南京衛戍司令部看守所處理。
他知道是遭人陷害,可又百口莫辯,“不管怎麼說,我也難脫嫌疑。”經中間人斡旋,組長答應天亮前如果拿150塊銀元及兩根十兩重金條作為交換,可以不送案。
回憶起給李小姐開門這一幕,李同俊寫道:“正想問她,她卻說,‘不必多說,爭取時間’,轉身就走了。”送出金條後,他終於安全。再躺上床時,已是凌晨四點。
回憶錄裡這段故事寫了三遍。對於李小姐,李同俊除了感激,更多的是綿延半個多世紀的思念和遺憾。事後一年內,時局動亂,李同俊去了臺灣,倉促間沒能留下救命恩人的聯絡方式。
76年來,李同俊曾兩次回到老家安徽,也在臺灣、大陸多次尋找李小姐,但再無音訊。2024年初,李同俊在臺灣省桃園市抱憾而去,他不會想到,去世後的近一年時間裡,大陸有無數人在幫他接力尋找李小姐……

外公的秘密
李小姐的名字叫“李正鸞”。
李同俊的回憶錄裡夾著一張她的一寸照片。裡面的少女側著身,留著學生頭,穿著和神情簡單質樸。照片背後寫著“李老師惠存,學生正鸞”。

李同俊回憶錄裡關於李正鸞的記載。受訪者供圖
2005年的一天,78歲的李同俊找到畫像先生,為照片重畫了張像。把畫貼上後,他附上心情,“我雖想報答救命之恩,但未能如願,只能記在心裡,寫在紙上,以做永久感謝。”
十年後,李同俊出了車禍,從此再也離不開輪椅。2024年春,他沒扛過一次感冒,在臺灣省桃園市的一家醫院去世。他的外孫女圓圓翻開遺物盒裡的回憶錄,才第一次看到李正鸞的名字、照片和畫像。
“找一個女生居然找了那麼久,還藏了那麼多年”,那天圓圓在靈堂裡默默讀完整個故事後驚訝不已。在回憶錄裡,李正鸞的名字居然和外公的母親、妻子列在一起,是李同俊這輩子最想報答的三個女人之一。

李同俊回憶錄裡的李正鸞畫像。受訪者供圖
李同俊1927年出生在安徽宿州,一天家裡遭遇土匪,母親逃到田裡,在一棵大樹下生下了他。
1937年,還是小學生的他被宣傳隊的抗日演講所感染,報名參加了救國敢死隊。他假裝賣雞蛋混入日軍營房收集情報,成功了兩次。
還有一次失敗了,小組長當場遇難,他則被兩個日本兵帶到郊外等待“處理”,好在三位騎著馬假扮日本兵的游擊隊員趕來救下了他。同記載李小姐的恩情一樣,這三人的名字在回憶錄中也被反覆提及。
抗日勝利後,解放戰爭開始了,學校停辦,家不能回,李同俊從鄭州出發,一路跟著人群往南走,輾轉到了南京。經表哥介紹,他在聯合勤務總部第一被服總庫謀了個二級管理員職位,處理文康器材及圖書登記,也負責每週壁報收稿抄寫工作。子弟小學成立後,李同俊改當小學教員。
故事發生的那一年,李同俊22歲,李正鸞14歲。李同俊回憶,兩人認識是因為李正鸞常給壁報投稿寫文章,只要她投稿,他都會刊出來。有時見面打招呼,會點頭微笑。
事後的幾天,李同俊遇到來中山室(文化休閒中心)借書看的李正鸞。李正鸞告訴他,金條是哥哥的,哥哥李鑄新是總庫人事管理員。那天夜裡,她和幾個同學在中山室看書,見組長帶人檢查,就躲在舞臺幕布後偷聽,知道了李同俊落難的事。
李同俊回憶當時李正鸞如此解釋救人行為,“我不能見死不救,只有拿我哥哥的金條,才能救你。否則你會身敗名裂,性命難保。”
書寫這段故事時,李同俊常夾敘夾議,在他心裡李正鸞是見義勇為的俠女,有著非凡的膽量和勇氣,“為了救人,深夜一時,她不顧自身安全,一個女孩子手拿兩根金條,走下約三百公尺長黑暗沒有燈火的山坡小路,才來到我住的中山室,把金條給我。”
至於李正鸞為什麼要救他,李同俊在回憶錄裡難掩疑惑,“李小姐救我命的表現,我感覺很突然,很驚奇,很感激,很想報答。”
然而他沒有等到報答的機會,“為時已晚,不能如願,時局使然,不是我所能左右的。”1948年下半年到1949年元月,南京國民政府各機關裁撤合併,疏散撤離,人心惶惶。李同俊記得,李正鸞全家回安徽蕪湖鄉下老家,音訊全無,而自己隨被服總庫遷往廣州,後又輾轉來到臺灣,在故事的結尾,他寫道——
“救命恩人南京別,未留地址難尋找。
很想報答救命恩,恨無訊息到今朝。”

加入這場找尋
讀完故事的幾天後,圓圓決定替外公完成心願。
2024年1月16日,她在大陸某平臺發帖“尋找外公70年前的救命恩人,李正鸞女士”,帖子釋出後,收到了2.2萬個贊,2661條評論,成百上千的私信也湧了進來。
有人建議找安徽本地的電視臺,也有人說離蕪湖不遠,可以親自去找。一位留學生提供線索說老家有一個與李姓奶奶很像的熟人,回國拜訪最終發現不是。
4月某影片網站博主康呦喂也加入了找人大軍。他去臺灣省桃園市拜訪了圓圓家。在回憶錄裡,康呦喂發現了最有價值的線索——李正鸞的哥哥李鑄新的名字和職位。
一邊,他在舊書網上找到一本聯勤總部內部通訊錄,售價1800元。簡單說明情況後,書店老闆免費發給他電子版。可惜裡面沒有李鑄新的資訊。
另一邊他發現,國民政府在1946年到1948年期間做了一次南京的戶籍統計,154萬張戶籍卡就由此誕生,現在都被儲存在南京市檔案館裡。透過一位熟識記者的幫助,在檔案館查到了李鑄新的戶籍——安徽當塗。

南京聯合勤務總部舊址。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這是一個突破性的進展,今天的當塗縣是安徽馬鞍山市下轄。而據縣誌記載,中華民國年間,當塗曾隸屬於蕪湖道。李同俊的記憶沒有出錯。
8月7日,當塗家譜館館長王強接待了康呦喂。當塗家譜館是個社會團體,裡頭堆著成排的家譜。康呦喂和館裡七八個志願者找出一摞摞李氏宗譜,一頁頁翻。
然而這並不簡單,在那個年代,家譜中的女士在世系圖表中沒有單獨的記載,她們只可能出現在其他人的生平簡介下面,比如誰誰的女兒或者妻子,得逐字逐句看才行。志願者華姐記得,那天極為酷熱,不少人的衣服都被汗溼,“希望能找到,不枉我們汗流浹背一回。”
那天熱心尋找的人裡面,還有本地商人李學高。他自稱是宋丞相李綱的第41世傳人,當地李姓據說都是李綱的後代。他記得1985年前後,自己姑媽家也有一個姓李的親戚從臺灣來尋親,留下一枚金戒指。
李學高對找人的事非常上心,一有訊息,就放下手上的事,跟著跑來跑去。海峽兩岸分離的現狀讓他始終牽掛,“如果早日統一,也許不會造成老人終身的遺憾”。
8月7日那天下午,李學高又帶康呦喂去了另一個李姓人數眾多的自然村查詢。可令人失望的是,那天如同大海撈針,一無所獲。
康呦喂走後,王強成了下一個接棒者。他去幾個李氏家族群裡發訊息,期待著能從家族脈絡裡打撈出線索。王強對當地各大姓氏家族很熟,尋根尋親的事也參與不少。他覺得幫臺灣老兵找大陸救命恩人,於公於私都是件好事,沒有理由不幫忙。
王強猜測李正鸞家應該是個大戶人家,原因有兩個,一是一個女孩在那個年代有書念,二是1940年代家裡有人在南京國民政府任職,於是他側重在一些有影響力的大家族譜系裡尋找。
9月23日迎來了第二個突破性進展。一位老書記打來電話說,上次找人的事,好像有點眉目了。
前一天,老書記與一位小賣鋪老闆閒聊得知,老闆與李正鸞打過交道。老闆說,李氏家族正字輩的第四房第三支名字裡都帶有“鳥”字旁,他還提供了另一個知情人陳蓮蘭的住處地址。
當天,李學高和王強趕去見了陳蓮蘭。老太太今年90,與李正鸞同歲,她倆幼時住對門,也是一起唸書的小姐妹。她認出了那張李正鸞少女照,也知道她後來在蕪湖一家醫院上班。不過,她最後一次見到李正鸞還是20多年前。
家族脈絡理清後,王強再次翻出15本李氏宗譜,在最後一卷裡終於發現了李正鸞的名字,在其父李以武的描述下有五個字,“一女名正鸞。”

李正鸞在族譜中的記載。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王強的判斷沒錯,李正鸞的確生在大戶人家,其父李以武是李綱第38世族長,家裡有70多畝田,平日幫人寫狀子遞到縣府,在當地有些名氣,同輩人都知道他。
他的大兒子李正鵠,與李同俊回憶錄中描述的李鑄新職位吻合,但為何在南京任職時名為李鑄新,仍是個謎。王強分析,換名字在解放戰爭時期非常普遍,目的是為了不牽連家族。
順著這條家族線,王強聯絡上了李健,他是李正鸞三哥李正鶴的兒子,目前在蕪湖經商。
9月24日,王強去蕪湖見到了李健。李健其實並未見過姑媽,他說文革後與姑媽家就斷了來往,不過他熱心答應一定去找找。隔天,李健去了李正鸞退休前的單位工會,打聽到了聯絡方式。
電話撥過去,姑媽接了。

“李小姐”
李正鸞看起來並不像92歲的老人。她從未染過頭髮,但白髮屈指可數。她視力不錯,不戴老花鏡就能看電視、看書。她能自己燒飯洗澡,身體很好,老伴去世後的六年裡,她從未去過醫院。她記憶力驚人,許多往事發生的年月日都能脫口而出。
唯一遺憾的是,她忘記金條的事了。剛開始她的第一反應是,“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但家人告訴她,回憶錄裡的許多線索都能對上。2024年11月13日,在新京報記者一點點地追問下,她終於從記憶裡撈出了李同俊這個人。
“他是俱樂部裡的管理員。”她想起來了。
“說話肯定是說過。”但再多就說不來了。
她說的俱樂部,應該是回憶錄裡的中山室,“相當於現在的文化宮。”她說。在李正鸞的記憶裡,那裡有日本人留下的半圓形大舞臺、乒乓球桌,隔壁有書報可借閱。放學沒事幹時,她常帶小侄子在那蹦蹦跳跳玩耍。

李正鸞的轉業軍人證明。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去南京那一年,李正鸞13歲。在老家丹陽讀到小學四年級後,就隨著大17歲的大哥去南京三牌樓小學唸書了,一同去的還有嫂子、小侄子和母親。哥哥在南京聯合勤務總部被服總庫任人事管理員,後調任到軍政部軍需倉庫任少尉收發員,制服上有兩道槓。嫂子家裡條件好,她父親是當地有名的中醫,有三個店面。
李正鸞記得,他們住在被服總庫後面的一棟日本小洋樓裡,睡榻榻米。從前在鄉下住沒見過電燈,有一次家裡沒電了,她不知道怎麼辦,跑去被服總庫找哥哥,步行距離約20分鐘。這段記憶和李同俊回憶錄中的記載吻合。
1948年,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李正鸞和母親搬回了老家,就此和李同俊斷了聯絡。
此後的人生,她習慣以國家大事為刻度,一件件記在腦子裡。新中國成立那一年,她小學畢業,家裡條件不好,就不念中學了。隔壁鄰居問她要不要加入人民解放軍文工團,跳舞唱歌去。家裡人開了個會,就讓她去了。參軍的那一天,是1949年12月27日。
然後李正鸞也變成了李萍,因為名字太難寫,索性就改了。
再然後是《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簽訂的1950年,她跟著文工團,從當塗到宣城、蕪湖,演出服從解放軍軍服變成了蘇式雙排扣上衣搭配裙子。
也是1950年抗美援朝打響的這一年,6月她從軍分割槽到了後勤幹校,不再跳舞開始學護理。為了迎接傷兵,她提前結束培訓,在宣城地區行署醫院(今皖南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成為了一名護士。
在醫院裡,她為從戰場上送來的輕傷員療過傷,也給患血吸蟲病的病人打過針。
也是在那裡,她認識了患肺結核來看病的丈夫,然後他們相愛成家,那一年她22歲。婚後的生活她覺得很幸福,她和丈夫一個月工資加起來超過100元,當時的物價是雞蛋6毛9一斤,一毛錢可以買12塊話梅糖。這些錢夠他們養活五個孩子,還有每月富餘五塊錢,寄給成分不好、生活艱難的二哥家當生活費。
把孩子拉扯大了,李萍也該退休了。此後的頭20年她到處旅遊,北京、上海、杭州、無錫、桂林、黃山……跟老伴兒,還有同事和同學。只不過看著這些照片,她有些傷感,“他們都去世了。”

李萍在桂林遊玩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坐在太陽底下,李萍拿起相簿一頁頁翻,能想起來很多細節,拍攝的地點、時間、天氣,甚至當時的心情。比如在廈門的海邊,她脫了鞋子在沙灘上跑來跑去,“對面就是臺灣。”在深圳一座山上,她花了兩塊錢從望遠鏡裡頭看香港,在一塊草坪上她和旅伴們合影,背後一塊大牌子上寫著“一國兩制
統一中國”。深圳還有個世界之窗,裡頭是縮小版的埃及金字塔、俄羅斯紅場、巴黎鐵塔……這些她都有打卡留念,照片裡她總是背一個斜挎包,咧著嘴笑。
統一中國”。深圳還有個世界之窗,裡頭是縮小版的埃及金字塔、俄羅斯紅場、巴黎鐵塔……這些她都有打卡留念,照片裡她總是背一個斜挎包,咧著嘴笑。
女兒馬莉70多歲了,每隔兩天來看一次媽媽,老房子的外掛電梯還沒裝好,她不放心媽媽出門。好在李萍身上沒什麼大毛病,就是腿腳不大方便,走起路來需要一點點挪。女兒來了,李萍就張家長李家短地敘舊,但忙裡忙外、回家還要伺候丈夫的馬莉沒工夫聽。
“你走後她又要想了。”馬莉跟新京報記者說,那天從李健那聽到金條的事後,李萍一夜沒睡,從前的往事在她腦子裡,就像過電影一樣。

半個世紀的鄉愁
來到臺灣後的李同俊,同樣結婚生子,退休後也雲遊四方,“妻子賢惠,兒女孝順,我這一生很幸福。”
只是和李萍不大一樣,李同俊心裡藏了不少事,在家人的印象裡,他溫和內斂,極少袒露內心。但在回憶錄裡,他的情緒卻是洶湧的,那些愛、遺憾、思念、憤怒、哀苦常以感嘆號結尾。

李同俊結婚時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李同俊似乎在用書寫對抗遺忘和思念。比如和母親的拜別,他寫得很詳細。那是1948年夏天,弟弟結婚,他回了趟家,和母親提起金條的事,母親告訴他,那是別人的錢,欠錢是要還的,他記在心裡,“我揹著這10兩重的兩根金條,幾十年了!”
還有其它母親的叮嚀,不要賭博、慎重交友、身體健康,他也沒有忘記,“現在還言猶在耳。”分別那日,母親哽咽流淚,勉強說出一句“上路吧,要時常寫信,不要忘啦!”
可母親沒有等來他的信。誰也沒有想到,原以為只是短暫的分離,竟然成了永別。
1994年3月,李同俊從桃園出發,飛過了臺灣海峽,北上上海,路過南京,再到安徽宿州,回家的路800多公里,李同俊走了45年。
那天是清明節,68歲的他,黑髮上已是一層灰白。李同俊跪拜在父母墳前祭拜,“媽,你叮嚀的事,我都做到了。”

李同俊(前排左一)第一次回老家,他和幾個表兄弟坐在被砍下的樹幹上拍了一張合影。受訪者供圖
重踏故土的照片,李同俊全洗了出來,一張張塞進相簿裡。相片裡的每個人全像拍紀念照一樣,端端正正地坐著或站著。其中有一張,李同俊貼進了回憶錄裡,照片裡他和幾個表兄弟坐在被砍下的樹幹上,李同俊的眼睛笑成一條縫。
2011年10月,李同俊第二次回到老家。在回憶錄裡,他幾乎事無鉅細地書寫見到的人、看到的事。那次他總共回家三天。去了父母的墳前,也去了過世的大姐家,“外甥在門口迎接我們,好像辦喜事一樣招待,我很難忘!”第三天離開住宿的親戚家後,他在車上暗自擦掉淚水,“車子開走很遠啦,才聽不到他們的呼喊聲。”
回家的幾日,他也抓緊時間到處走走,想盡辦法多看幾眼。他記住了17米寬馬路上的快慢車道,也感嘆成排的草帽狀路燈怎麼會那麼漂亮,“遠遠看上去看不到頭,像是一條銀河,車輛跑在中間,車燈又亮起來,好像飛船。”

李同俊在回憶錄裡記錄了退休後和妻子游玩的感覺。受訪者供圖
在家人的記憶裡,李同俊有許多鄉愁。他時常抱著收音機聽大陸電臺,碰見有人說大陸落後,他會激動地和人理論,“你們都錯了,其實大陸很先進……”他總愛去當地為老年退役軍人建造的榮民之家,和老戰友打牌敘舊。
他把對故鄉的眺望和思念也一股腦傾訴在了回憶錄裡,他貼著天宮二號發射成功的新聞剪報,記下兩岸交流的新聞,還抄寫《松花江上》的歌詞,“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和李同俊一樣隨國民黨赴臺的大陸民眾多達百萬之眾。圓圓的爺爺肖挽濤,也是其中的一個。家人回憶,在兩岸未開放的年代,爺爺為了與大陸家人聯絡,拼了命地要考到美國讀書,這樣才可以把信寄回大陸。
1996年,爺爺第一次回到湖北老家探望,因不忍看到家鄉的貧困,出資近110萬元,給家鄉修路建橋,資助貧困兒童,探望上年紀的老人,此後回鄉次數不計其數。
據公開資料顯示,1987年11月2日臺灣紅十字會開始受理回大陸探親人員登記,第一天登記人數達1334人,10萬份申請表格半月內被索取一空。開放後的6個月內登記人數達14萬人。
去南京尋人的那天,康呦喂走進了一個叫“我家的兩岸故事”的展覽,在那裡他讀到了許多與鄉愁糾纏一生的故事:有人把想家寫在衣服上,上街遊行抗議;有人替200多位臺灣老兵把骨灰送回家鄉;有人至死還留著母親手織的馬甲……
從展覽館出來,康呦喂生出許多感悟。90年代出生的他沒有關於臺灣老兵回大陸探親的歷史記憶,也從未真切地感受過上一代人的家國情懷,那個時候他才突然明白,圓圓外公的故事不是個體敘事,而是那個時代下萬千個背井離鄉的同胞共同的故事。
“人們所追尋的有時也不只是一個結果,而是為了繼承和延續”,他所說的“延續”,指的是他們這群后輩一起尋找李正鸞,也指的是連線海峽兩岸、綿延半個多世紀的情感和認同。

“不記得也沒關係”
這一天終於來了。
2024年12月6日一大早,圓圓就起床了。往常她睡眠充足,到哪都能睡著,但這天她太興奮,沒開鬧鐘,準時就醒了。
坐在出租車上,她做了一會兒眼部按摩。前兩天,她從旅居的伊犁出發,輾轉了20個小時來到蕪湖。見李正鸞之前,圓圓很想問她,還記不記得外公,如果不記得也沒關係,感謝的話一定要講,“沒有她,就沒有後面我們一家人。”
在小區門口見到馬莉時,圓圓下意識地退後了兩步,她太緊張了,一時不敢上前打招呼。緊張一路跟隨著她走進小區,爬上單元樓,在李正鸞家門口,圓圓的手指握了又鬆開,重複了很多次,“心跳得好快。”她說。
李正鸞這天也很激動,她早上起來熱了幾個湯包,吃完後把地拖了拖,然後她給女兒打電話,問還需要做些什麼。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在沙發上坐下打開了電視,想讓自己不那麼心慌。
但她們倆舒緩情緒的努力都白做了。圓圓本來沒覺得自己會哭,可是在見到李奶奶那一刻,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李正鸞也哭了,在給自己擦淚之前,她從兜裡掏出手帕,先給圓圓擦了擦。

圓圓媽媽與李正鸞影片聊天。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她們先是握了握手,然後彼此擁抱。手拉著手坐下後,李正鸞先開了口,“不要難過,以後到大陸來當個朋友玩玩。”
圓圓拿出外公帶在身邊70多年的那張照片,裡頭的少女“李小姐”一眨眼變成了90歲的李奶奶。在圓圓的想象裡,李奶奶可能會滿頭白髮,燙點小卷,身上會戴耳環戒指,是個精緻的知識女性。但面前的李正鸞穿著家居服,嬌小地縮在沙發上,圓圓反而更喜歡了,“有種回家見奶奶的感覺”。
近些日子,李正鸞自個兒又想起來一些關於李同俊的事。她告訴圓圓,李同俊住在俱樂部後頭一個只能塞得下一張床的屋子裡,門總是開著。她常去送東西,送完就在俱樂部附近跳格子。東西是哥哥讓送的,她想不起來送過些什麼。
李正鸞說,她還想起來李同俊和哥哥李正鵠關係蠻好的,常到家裡來吃菜喝酒,是很不錯的朋友。那時候家附近有一座山,飯後兩個男人會出去散會兒步。
圓圓聽得入神,李奶奶說的和外公回憶錄裡哪怕只是一個細節的吻合,都讓她興奮,“世界上有另一個人驗證了外公在南京的這段生活。”
她感覺好像一伸手就摸到了那個年少的外公,“我們生下來,他就扮演外公的角色,但他年輕時候的故事,我們都不曉得。要是早點發現回憶錄就好了。”李奶奶的講述,彌補了這些遺憾。

李正鸞重寫了一遍相片背後的字。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現在,圓圓和李正鸞開始建立一些新的聯絡,圓圓給李奶奶看家庭照片,給她講自己家裡的故事。圓圓一邊講,一邊注意李正鸞的表情,“她看得好認真。”
她還好奇李奶奶究竟是怎樣的人?她的孩子好不好?她過著怎樣的人生?這天她們說了好多悄悄話,李奶奶問她成家沒有,圓圓開玩笑說,你要不要給我介紹男朋友?
李正鸞與圓圓見面場景。拍攝黃依琳 剪輯吳瑜
至於一些外公回憶錄裡和李奶奶記憶中的出入,圓圓不願再細問了,“我不想讓奶奶去回憶想不起來的東西。”起初,她的家人也有許多擔憂,會不會是錯的,哪能真的找到。但在見到李奶奶之後,圓圓覺得她很誠實可親,那些擔憂也都解開了。76年了,外公的心願總算是圓滿了。
因為這場尋找,李正鸞家與失聯多年的親戚們重聚了。“那個時候沒有電話,散了就散了,現在蠻好又在一起了。”馬莉現在常跟同在蕪湖的李健聯絡。2024年11月8日,他們找了一家餐廳聚會,那天來了18個人,60多年來他們第一次坐在一張餐桌上吃飯,李正鸞也見到了失聯很久的姐妹陳蓮蘭,兩人手拉手說了好多話。
席上他們聊起李同俊的秘密,“這件事我們就說說玩玩,不需要什麼回報。”馬莉說。
對於所有人來說,這似乎都是一個完美的結局。康呦喂在2024年12月6日這天也來到現場拍攝,一切結束後,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襲上心頭。在他的想象裡,這一場近一年的努力和尋找,似乎應該配上一個轟轟烈烈的結局。
但這天來得很平靜。“似乎一切都回歸到了日常,雖然這個故事跨越海峽兩岸,也跨越七八十年的時光,但任何宏大敘事,最後都會落回到兩三個普通人的普通事情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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