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惡有惡報”的爽劇,為何成了現象級全球爆款?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近期,Netflix推出的原創韓劇《惡緣》,又是一部現象級的全球爆款。該劇憑藉緊湊的節奏和環環相扣的敘事閉環,呈現了一個“惡人自有天收”的寓言,豆瓣評分升至8.3分。
近些年來,韓劇裡“惡有惡報”的形式發生一些變化。早期,對於惡人主要是“勸善”的態度;2018年以來,Netflix大舉進軍韓劇市場,推出了諸多復仇主題的韓劇,大部分是透過弱者“以暴制暴”的私刑讓惡人得到惡報。《惡緣》既不是天真的“勸善”,也跳出“以暴制暴”的爭議,而是走向“惡人自有天收”的“玄學”。觀眾雖獲得了爽感,但也折射出更深的無奈:面對惡人,主人公甚至連反抗的意志都放棄了,只能寄望於“天收”。
文|曾於裡
“惡人自有天收”
惡緣中,樸在永(李熙俊飾)因投資虛擬貨幣失敗,欠下鉅額高利貸。如果30天還不上錢,債主就會摘取他的器官抵債。喪盡天良的樸在永決定殺父騙保,他僱傭外來勞工、黑幫成員張吉龍(金成鈞 飾)殺死父親。
《惡緣》劇照
朴父死了,但的屍體並未留在車禍現場,而是被埋在山上,有可能是謀殺。樸在永未能順利取出父親的保險金。誰是埋屍人?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人
整容科醫生韓相勳(李光洙飾)表面上事業有成,但私生活混亂。某晚,他帶著一名約來的女伴李裕姃(孔升妍飾)去酒店風流,回程時撞上從天而降的朴父的屍體。韓相勳以為自己撞死了朴父。決定掩蓋罪行,將屍體運到山上掩埋(這也是為什麼朴父屍體是在山上發現的)兩條線匯合,命運的齒輪開始咬合
韓相勳的罪行被路過的金範俊(樸海秀飾)目擊,趁機敲詐韓相勳。事實上,金範俊也參與了殺害朴父的計劃。當樸在永委託張吉龍殺父時,張吉龍找到監獄裡結識的金範俊協助。他們本想開車撞死朴父,但朴父未當場死亡且有目擊者,他們便將朴父抬上車並殘忍殺害。
而李裕姃竟也是金範俊的同夥他們長期用“仙人跳”欺詐那些出軌的男人。正為如何處理朴父屍體苦惱的金範俊,收到李裕姃騙到韓相勳的訊息,金範俊心生一計:讓李裕姃帶韓相勳經過特定路段,自己揹著屍體在天橋等候,待車出現便將屍體扔下。這樣一來,不僅將處理朴父屍體的難題轉嫁給韓相勳,能從樸在永那裡分錢,還能不斷敲詐韓相勳,“一舉三得”。

到這裡,《惡緣》的敘事特色就很明顯了,多少讓人聯想到《兩杆大煙槍》或《瘋狂的石頭》這類黑色荒誕劇作,透過多線並進的巧合與反轉,將群貪婪之徒的命運擰成死結。
幾個惡人繼續陷入惡鬥:韓相勳從行車記錄儀發現金範俊扔屍真相,約李裕姃對質時識破她是金範俊的同夥;李裕姃聯合金範俊將韓相勳麻醉,準備活埋滅口;韓相勳醒來後駕車撞死李裕姃,卻被金範俊用鐵鍬反殺;金範俊製造火災現場燒死樸在永,決定頂替樸在永的身份生活,卻因爆炸重傷入院……
金範俊因爆炸重傷入院接受救治其實是劇集開篇的第一幕。開場丟擲懸念後續碎片化敘事中逐漸拼湊出前因,既製造懸疑張力,暗合主題——當觀眾還原罪惡鏈條時,會發現這些惡人的遭遇都是“惡有惡報”。
惡緣》的敘事詭計不止於此。外科醫生李周妍(申敏兒飾)聽到樸在永的名字時,為何表情如此複雜?原來樸在永是她的高中同學,甚至是她的“初戀”。
高中時期很受歡迎的李周妍,遭到李裕姃的嫉妒。李裕姃讓樸在永欺騙李周妍的感情,樸在永夥同兩個男性強暴了李周妍……這場暴行成為李周妍一生的噩夢。當李周妍發現燒傷住院的“樸在永”時,她試圖殺了“樸在永”復仇,在醫生男友(金南佶 飾)的勸說下選擇放棄。

“樸在永”實為金範俊,金範俊竟然也與李周妍案有關聯。當年策劃性侵案的並非樸在永,而是李裕姃找到混黑道的學長金範俊,他出了主意,樸在永等人只是執行者。至此,主要人物一個形成閉環:他們曾就讀同一所高中,如今幾個加害者和受害者意外地又聯絡在一起除了金範俊該死的惡人都死了——惡行都像迴旋鏢一樣,最終返回到惡人身上。
命運不會放過金範俊他不知道樸在永的高利貸債主正在追殺樸在永。最終,金範俊被誤當作樸在永,被活活摘取器官而死,而執行“私刑”的醫生,恰好是李周妍的男友——地下人體器官摘取是他的“兼職”。
拆解完《惡緣》的故事似乎不過如此,但透過多線交叉的巧合推動劇情,利用人物之間的隱藏曆史,劇集讓復仇、欺騙與報應層層巢狀,構建了一個精密的“惡因惡果”迴圈網,最終揭示出所有惡行都互為因果:沒有無辜者,也沒有純粹的偶然。追劇時就像在完成一次扣人心絃的拼圖圖案也許爾爾,但當一切嚴絲合縫地銜接起來,觀眾還是會獲得恍然大悟的爽感。
“惡人自有天收”的“玄學”,也滿足了觀眾內心深處對正義的渴望。現實生活中或許存在法律未能觸及的灰色地帶,讓一些作惡之人逍遙法外,但在《惡緣》的世界裡,無需受害人親自復仇,看不見的命運成了最公平的裁決者,所有惡人惡有惡報:樸在永殺父騙保,卻被金範俊所殺;韓相勳殺了李裕姃,自己也被金範俊所殺;金範俊因冒用樸在永的身份,被當作替死鬼處決……命運對惡人進行了冷血無情的嘲弄。
正義的實現路徑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影視創作中的常見主題,韓劇也不例外。這個觀念反映了人們對正義的樸素期待——好人終將獲得幸福或回報,惡人遲早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不過,韓劇里正義的實現路徑,倒是經歷了幾番轉變。
在早期,“惡有惡報”體現為對惡人的一種“勸善”。比如2009年,李昇基、韓孝周主演《燦爛的遺產》,金美淑飾演的繼母白勝熙是一名“惡女”——在丈夫“死亡”後,她奪走全部財產和保險金,將繼女恩星和患有自閉症的繼子趕出家門,之後遺棄繼子,讓恩星與弟弟分離,再之後,她無所不用其極地破壞恩星的名聲和幸福……白勝熙的惡行被拆穿,她失去了不義之財,但並未受到法律制裁,幡然醒悟後去鄉下開了一間花店,和親生女兒過上平靜的生活……
《燦爛的遺產》劇照
2010年的《麵包王金卓求》也是如此。財閥夫人徐仁淑因無法生育兒子而備受冷落,在得知丈夫生下私生子金卓求後,她指使管家殺掉金卓求母子(未遂),之後與管傢俬通生下兒子、讓兒子成為繼承人,婆婆知道這個真相後,徐仁淑對婆婆見死不救。在金卓求長大成人後,徐仁淑多次試圖阻撓、打壓、殺害金卓求……就是這樣一個作惡多端的惡人,她的結局是,丈夫不追究她的責任,但她別想再得到他的任何一點愛了……僅此而已。
今天來看,惡人的下場也太“離譜”了,但《燦爛的遺產》和《麵包王金卓求》是彼時韓國最火爆的作品,兩部劇的最高收視率分別高達47.1%50.8%,也足以說明韓國觀眾很吃這一套。《麵包王金卓求》中的一句臺詞代表了時人對於“惡人”的態度:“善良地活著,就是把那些憤怒、憎恨與厭惡的心消除……和解吧”。
“勸善”模式的盛行,一方面與韓國社會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傳統有著較深的聯絡,強調家族倫理、長幼有序和社會和諧,人們即使面對傷害也要學會寬恕。當時的電視臺傾向於製作符合傳統價值觀的劇作,惡人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就是正義的實現,既達到道德教化的目的,又契合觀眾喜愛大團圓結局的心理。 
《惡緣》劇照
另一方面,2010年前後也是韓國人幸福感比較高的一個時期。2012年,民意調查機構“蓋洛普”Gallup公佈全球幸福感調查報告顯示,韓國以50%的比例成為全亞洲最幸福的地區,中國臺灣是34%、日本是26%、新加坡是34%2012年朴槿惠競選總統時喊出的口號就是“開啟國民幸福時代”,成功當選。在幸福感較高的時期,惡人輕描淡寫的惡報才得以被韓國人接受。
2000年初,樸贊鬱導演的“復仇三部曲”(《我要復仇》《老男孩》《親切的金子》)對“以暴制暴”的大膽呈現,與主流韓劇的溫情教化形成鮮明對比,被視為“先鋒”和“小眾”。2018年後,Netflix大舉進入韓國市場後,這種血腥暴力的復仇美學成為韓劇的主流。
Netflix給韓國影視工業帶來的不僅是資金,也是一套成熟的商業公式。Netflix面向全球大部分國家和地區,含有血腥、暴力、復仇等元素的劇集往往能突破文化壁壘,獲得更高的完播率和國際傳播度。Netflix的故事模板與韓劇成熟產業的結合,帶來了蔚為壯觀的復仇影視浪潮,一改了傳統韓劇中的“勸善”模式,對惡人“以暴制暴”的私刑成為主流。
Netflix的一眾原創韓劇為例。《D.P:逃兵追緝令》2021揭露軍隊霸凌現象,受害者用極端暴力報復施虐者;《魷魚遊戲》2021456名負債者被迫參與致命的童年遊戲,用暴力手段淘汰對手;《以吾之名》2021女主角為父報仇深入黑幫,血洗犯罪組織;《黑暗榮耀》2022裡中文東恩威脅要選一個“粉嫩嫩的、你最珍惜的人作為我手中的直髮器”,那就是仇人的女兒;《獵犬們》2023呈現高利貸受害者組建“復仇者聯盟”,以暴制暴對抗黑惡勢力;《殺人者的難堪》2024普通青年突然獲得殺人能力,以私刑處決逃過法律制裁的惡人……
《惡緣》劇照
“以暴制暴”敘事的流行並不僅僅是Netflix“演算法”的結果,也折射出韓國社會心態的變化。近年來,韓國社會局勢發生了很大變化,比如喊著“國民幸福”口號的朴槿惠後來被罷免,她的後繼者尹錫悅也剛被罷免。全球幸福感調查每年都在做,韓國人的幸福感總體上是每況愈下。2025年的全球幸福報告,統計方法為滿意度評分(滿分10分),當年被韓國甩在身後的亞洲國家和地區一一超過超過它。日本是6.147分,中國臺灣是6.669分,新加坡是6.565分,均高於韓國的6.038分……面對日益加劇的社會不公、貧富差距和就業壓力,韓劇裡針對惡人“以暴制暴”的私刑,成為民眾憤怒的情感出口。
雖然“以暴制暴”的韓劇大受歡迎,但清醒的觀眾都明白:以私刑懲戒惡人不僅違法,也會陷入“以惡制惡”的惡性迴圈,並在根本上動搖正義——如果人們習慣於用私刑代替法律,社會秩序會被仇恨裹挾,最終模糊善惡的邊界。所以,觀眾一邊獲得爽感,一邊也隱隱不安。
《惡緣》劇照
這一次的《惡緣》,巧妙地避開這個倫理困境:李周妍有著充分的復仇動機,但她選擇放下仇恨,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命運替她實現對惡人的裁決。“惡人自有天收”既規避“勸善”的廉價說教,保留了現實批判的銳度,又透過命運的“玄學”讓觀眾獲得“惡有惡報”的爽感,不必面對暴力復仇帶來的道德負擔。該劇的收視率和口碑雙贏證明了,觀眾對這種新型復仇敘事是買賬的。
“惡人自有天收”,真的是實現正義的路徑嗎?
坦白講,雖然有敘事上的精巧(但珠玉也不少),《惡緣》8.3分的評分還是讓我吃驚,因為它的價值觀是保守的,是退步的。“惡人自有天收”的設定無形中消解了人們改變現實的動力——既然惡人終會遭報應,那何必費力去反抗惡人,去推動改革?誠然,犯罪學的研究表明“惡人自有惡人磨”的機率更大,因為惡人社交網路中惡人的比例更高,很容易出現惡人互咬、惡人互斗的局面;但我們不能寄望於“惡人自有惡人磨”的機率,也應意識到,“惡人自有天收”的現象大多發生在社會底層——對於那些掌握權和錢的“大惡”,他們隻手遮天甚至就是“天”,也不會有什麼“天收”的可能性。
可以理解,在當下這樣一個全球性的亂局中,面對一些無法無天的惡人,觀眾渴望一個“天”(或某種“玄學”)來懲惡揚善,《惡緣》的流行在於擊中了這一心理。所以,不妨把《惡緣》當爽劇看個過癮,但也要明白,讓惡人得到惡報、讓正義得以實現,不是依靠某個偶然的因果報應,也不是依靠私刑,而是完善的制度、充分的監督、暢通的投訴渠道……這些建設當然不如電視劇裡的快意恩仇來得酣暢淋漓,但正是這些看似笨拙的堅持,讓正義的陽光照進普通人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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