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編輯|王珊
2025年1月21日下午3點20餘分,江西九江市郊芸匯商業廣場一樓的“好想來品牌零食”店依然是一副熱鬧的景象。離春節還有幾天,採購年貨的老老少少提著白色購物籃,在一排排碼放整齊的零食貨架前轉悠挑選。身著紅色工作服的店員們則在倉庫、貨架和收銀臺間奔走,腳不沾地。
餘俊凱是其中一位店員。他剛進店裡幾分鐘。在一所職校讀書的他,8天前開始在店裡打寒假工。這天他是晚班,要從下午3點半上到晚上11點半。在“好想來”的這份工作是剛滿16歲的他能找到的為數不多的活計——外地工廠招聘普遍要求工人年齡在18歲以上,如果不能跟親戚一起外出,家長也不放心孩子單獨去外地。而在九江本地,通常只有超市、餐館等地需要短期工,但工作繁重、環境不算好。

事發的“好想來”零食店(陳銀霞 攝)
這幾年在九江密集出現的零食店,提供了一個新選擇。“最近三年,量販零食店在縣城遍地開花。”九江市下轄縣城一家“好想來”零食店店長李娟告訴本刊,零食店主營各類零食飲料,以低價獲客,平常在超市賣八九元的雞腿,在零食店內只要5元。“500米就有一家零食店,3年內我們縣城開了有11家。”“好想來”零食店官網顯示,截至2024年7月,在全國範圍內,其門店數量超過7000家。
“年前一個月是零食店最忙的時候。”李娟說。她所在的這家136平米的“好想來”零食店,平常營業額為6000元/天,年前平均能達到2-3萬元,最高有4萬餘元,“結賬的隊伍從門口排到路邊,20多米長,還是兩排,上貨都忙不過來。”有時營業時間甚至會延長到晚上12點以後。但忙碌的時間只持續1個月,李娟說出於成本的考慮,店裡一般會選擇招兼職。“零食店乾淨體面,沒有技術門檻,能搬貨理貨就行,很多年輕人願意來。”李娟寒假也找了兩個臨時工。
附近小區居民張妙的親戚在餘俊凱所在的這家“好想來”零食店打寒假工。她從親戚處得知,年前店裡至少來了5名寒假工,都是年輕的小孩。他們實行兩班倒,每班8小時,早班從7點半到下午3點半,晚班從下午3點半到晚上11點半,一天工資80元。張妙見過餘俊凱幾次,他身高一米七出頭,微胖,常穿黑色棉襖,見到顧客總笑眯眯的。張妙聽到店員喊他“小胖子”。餘俊凱的爺爺餘太峰告訴本刊,餘俊凱這次打零工,是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羽毛球球友約他一起去的。

零食店內,每包零食都要整齊碼放(陳銀霞 攝)
兩個年輕的孩子做的是理貨員的工作。這份活不算清閒,“好想來”零食店內的貨品種類在1000-2000種之間,每種貨品被擺放在25x30cm的透明塑膠盒內,每盒必須一包包整齊碼放2-5層,直至超過盒子邊緣高度,“缺一包都要補貨”。也因此,店員們沒有停歇的時候,整天都在碎步小跑,查缺貨拍照,然後去二樓倉庫搬貨,補貨。補貨的精度細緻到缺幾包,“每天微信步數幾萬步”。
1月21日到店後,餘俊凱被店內一名員工喊去二樓的倉庫拿梯子。該店一位店員告訴本刊,這家零食店租的商場一樓層高約6米,店主將其隔成兩層,下面是門面,上面做倉庫。店內左側盡頭開了兩個小門,一個門內架著一個鐵製豎梯,但爬豎梯上下樓取貨並不方便,店員們多選擇用升降機搬運貨物。餘俊凱從升降機的門口進入。悲劇隨後發生了。3點28分剛打完卡,張妙的親戚聽到員工大喊,他們跑過去,看到餘俊凱的頭部夾在正在上升的升降機和二層樓板之間,“只有指頭那麼大的縫隙”,已經沒了氣息。

李娟零食店內的升降機(陳銀霞 攝)
46歲的徐凱從2011年開始從事升降機行業。他告訴本刊,升降機原本主要用於工業場所,垂直運輸一二樓間的原料和成品。2014年,升降機不再納入特種裝置的安全監管範圍,超市、零食店等零售業開始大量購買使用。相較於電梯,升降機安裝不需要經歷漫長的審批過程,且成本低,一臺只需1-2萬元,而安裝電梯需要十萬左右。但徐凱觀察到,出於省錢考慮,很多店主在尋找廠家定製升降機時,並未製作安全防護裝置,比如圍欄門、超載保護、防墜裝置、緊急停止按鈕等,並不適合人員乘坐。徐凱參與處理過十多起升降機事故,均涉及到裝置防護不到位的問題,徐凱猜測,餘俊凱的意外,應該也與此有關。
從餘俊凱工作的零食店出發,沿351國道向東直行3.6公里,就是他和父母居住的城西港安置小區。小區很大,分ABCD四個區,一排排低矮的6層樓梯房,黃色的牆皮斑駁,銀色的防盜窗生出鐵鏽,凹凸不平的紅黃色地磚上落滿黑色的細小枯葉,老舊而略顯雜亂,有些樓齡已超過20年,到處充斥著衰敗的跡象。小區北側是密集的工業區,有大量電子廠、機械廠和金屬材料廠。九江日報2017年的一篇報道《城西港區安置小區784戶居民喜笑顏開》提到,這裡是江西省最大的集中拆遷安置小區,截至2017年9月,已有14000多戶拆遷居民入住。

城西港安置小區A區(陳銀霞 攝)
拆遷前,餘俊凱一家原屬於永安鄉的愛國村,有上千戶人家,如今全散落在小區的各個位置。餘俊凱家的房子位於沿街樓棟的5樓,樓下開滿了各類小飯館、小賣部、旅店、足浴店等,往北走幾步路,就到了城西港A區最熱鬧的環形交叉路口,道路兩側擺滿了賣蔬菜、燒烤、水果的地攤和小推車,三三兩兩的老人坐在球形石墩上曬太陽。白天,小區內鮮少看到年輕人的身影,他們幾乎都在上班,家裡多是老人和小孩。
小區附近一家小賣部店主告訴本刊,餘俊凱是個嘴甜的孩子,每次經過店門口,都會喊她一句“婆婆”。在出事前兩天的下午三四點鐘,餘俊凱曾走進店裡,說要換些錢。他從兜裡掏出80元紙幣遞過去,請她幫忙轉入他的微信裡。紙幣有些新,一張五十,一張二十,一張十元。現在想來,“可能是剛發的工資”。她隨口問餘俊凱最近在做什麼,他說在打寒假工,“掙點零花錢用”。小區一位菜市場雞肉攤的員工告訴本刊,餘俊凱喜歡打羽毛球,經常跟他的孫子一起打球。孫子說,餘俊凱想掙點錢買羽毛球拍。同齡人裡,大家用的拍子大概是80元/支。

餘俊凱常到3公里外的碧桂園小區內的免費球館打球(陳銀霞 攝)
“原先他們家條件還不錯,後來孩子爸爸賭博,就差了一些。”餘俊凱父親餘水發的一位同學說。多位原愛國村村民告訴本刊,拆遷之前,愛國村整體生活就已經不錯。愛國村從上世紀70年代試種蔬菜,1985年成為江西省的無公害蔬菜基地。中國江西網2012年的一篇報道提到,在上世紀90年代初,愛國村每畝蔬菜平均年收入達四五千元,是“江西省有名的富裕村”。餘水發家屬於愛國村二大隊,村民眼裡,餘俊凱的爺爺奶奶踏實肯幹,家庭條件“蠻不錯”。上世紀90年代,餘家已經蓋起了2棟二層小樓,像其他村民一樣,外牆貼上白瓷磚,地上鋪滿地磚。
餘水發今年40歲,初中學歷,年輕時他並沒有留在家裡務農,而是跟村裡同齡人一起到外地當電焊工。他們去的是福建、廣東等沿海省份,在船舶上工作。電焊是個苦活,夏天在船艙裡悶著,出來時“衣服能擰下來半盆水,冬天海風吹著又凍得慌”。愛國村村民張友良2000年左右曾跟餘水發一起幹過活,“他活幹的一般,是不能吃虧那種,但也踏實肯幹。”

城西港安置小區(陳銀霞 攝)
2007年開始的拆遷改變了村莊原來的運轉模式。當年,在沿江(長江)開發的背景之下,九江市啟動城西港區開發建設專案,計劃徵地15,600餘畝,拆遷房屋26萬餘平方米,依託港口建設工業園區。愛國村上千戶村民的土地和宅基地陸續被徵收,“每畝地補償2.7萬,一戶能分到1-3套安置房,補償款單戶十幾萬至30萬元不等。”不少村民抱怨“虧了”,他們提到後續其他村莊拆遷前,村民們會提前蓋房以分到更多安置房,“我的親戚家,一戶就分了10套房。”在這次拆遷中,餘家2棟房子拆遷,分了3套房,餘俊凱的爺爺、爸爸和叔叔各住一套,另外還有徵地補償款。
突然到手的資產以及拆遷後工業園區建設帶來的工作機會,促使許多像餘水發、張友良這樣的電焊工,回到本地務工。那幾年,張友良在本地做小包工頭,把工人帶到工地,就能有幾萬的進賬。人群迅速聚集,錢包乍然鼓脹,慾望也跟著膨脹起來,不少人開始賭博。張友良記得,賭博最兇的是2012-2014年,“僅A區就有至少四五十家麻將館,打牌的、摸麻將的、賭博的。”張友良說,五六十人圍在地下室的一張賭桌前,密密麻麻五六圈,前排坐著,後排站著,最後一排踩著凳子擠在別人肩頭下注。開始時下注十塊、二十塊、五十塊的零錢,到後面賭急了眼,就是一百兩百往上壓。
僅三四年時間,張友良包工程掙的錢,都流進了賭場,“少說有一兩百萬”。不少村民提到,很多人將房子全部輸光,妻離子散。本刊採訪時,走在小區裡,理髮店、炒貨店、小賣部的門簾後面,都是搓麻將的聲音,連足療店的地下一層,透過窗戶也能看到幾桌麻將,煙霧繚繞。張友良說,拿到拆遷款的餘水發也頻繁去打麻將、打撲克,幹活也挑肥揀瘦,“工價高的活才幹,工價低的就不幹。”有居民聽牌友說,餘水發賭博輸了幾十萬。

拆遷的村民在小區空地上種菜(陳銀霞 攝)
家庭的重擔壓在餘水髮妻子身上。原先在家帶娃的她,後來去汽車城做倉庫管理員,還要照顧兩個孩子。樓下的小賣部店主常常看到她大清早從門前經過,乘坐19路公交上班,晚上大家吃過飯後她才回來。她常常會去對面一家麵店買兩份面,“她比較胖,可能減肥不吃,只給兩個兒子帶。”餘俊凱一個同學提到,餘俊凱心疼母親,有一次母親提出要給他花錢補課,他不願意浪費錢,堅決不去。
餘俊凱的爺爺奶奶家在餘俊凱家對面樓。餘俊凱的爺爺已經65歲,在工廠打散工,沒活時就在街上開電動三輪車載客。1月21日,他接到俊凱出事的電話時,正在交警隊處理一起交通事故——拉活時,他與一個打寒假工的學生相撞。等他處理完趕到現場時,已經是下午4點半,周圍拉了一圈警戒線,只允許孩子父母進去。一直到凌晨兩三點,協商好賠償事宜,孩子才被拉出來。
下墜
15歲的李奇是餘俊凱的好友,剛剛得知俊凱去世的訊息時,他“不敢相信”。他覺得,如果不去打零工,餘俊凱就不會出事。他告訴本刊,在他們小區,通常只有沒考上高中的孩子才會在寒暑假去打工。李奇跟餘俊凱一樣,都是去年初中畢業後進入職校就讀。今年寒假,李奇的母親告訴他,等他滿16歲,就去她所在的工廠打暑假工,提前適應社會,“鍛鍊一下”。而餘俊凱去“好想來”零食店打工前一天,是他16歲生日。
作為城西港安置小區的孩子,小學時李奇和餘俊凱共同就讀於B區南側的九江市港城第一小學,是同班同學。李奇說餘俊凱和他小學時成績不錯,總分300分,能考到280分,處於班級中上游。但對於學習,兩人也談不上熱愛。李奇對於餘俊凱的印象,幾乎都是兩人一起玩的場景,下課後他們常常第一時間衝出教室,玩抓人、跳房子游戲,有時也一起打籃球。
餘俊凱性格有些暴躁,同時又敏感脆弱,別人未經同意拿了他的筆,或者打球時嚴防死守不讓他進球,他會忍不住與人對罵,“但最後他反倒是哭的那個”。但對朋友,他也十分友好,李奇的父母工作忙,午餐讓李奇買麵包吃,餘俊凱常常邀請李奇去他爺爺奶奶家吃午飯。

城西港安置小區的籃球場,餘俊凱以前會在這打籃球(陳銀霞 攝)
小學畢業後,兩人升入九江市港城中學唸書。學校就在餘俊凱打工的零食店旁邊,回家坐公交需半小時,7成的學生都是住讀。初一的餘俊凱成績中上游,在全班四五十名學生裡排名十幾名,學校按照成績排座,他的座位在中間。但到了中考時,李奇記得,中考按照成績高低排考場,12個考場,餘俊凱分在了9考場。他變得“有點混,不願學習”。
改變發生在初二。這一年,餘俊凱的成績直線下墜,在班級倒數,坐在倒數第二排,與劉炫做了同桌。在劉炫的視角里,這與玩手機遊戲有關。劉炫說,學校禁止學生帶手機進校,初一時學生們還都遵守,到初二,開始有學生偷藏手機在宿舍,約他們下晚自習後一起打遊戲。餘俊凱和劉炫之後也將手機帶進學校,11點宿管查完寢後,他們常常熬夜打遊戲到凌晨兩三點,有時還會通宵。白天上課時,兩人都趴在桌上補覺。
劉炫記得,餘俊凱原先還會認真完成作業,後面就放棄學習了,“初三的體育中考,他都沒來參加。”劉炫明白那種“不想學”的心情。他說,以數學為例,知識點一環扣一環,有幾天的課睡覺沒聽,“後面就像聽天書,很難聽懂,學的很累”。中考總分830分,李奇只考了520分,距離私立高中的分數線還差十幾分,被分流進中專,他說餘俊凱考得更差一些。

城西港安置小區(陳銀霞 攝)
住在城西港安置小區的家長們很難注意到孩子變化開始的細小訊號。在九江,不少地方的家庭模式是父母一方外出務工,一方在家陪讀,早中晚三餐接送孩子,晚上監督孩子寫作業,持續到初中畢業甚至高中。但在城西港安置小區,拆遷後從外地回來的許多父母都在本地務工,由於工資不高,通常需要夫妻雙雙工作,才能維持家庭基本開支。愛國村一位50多歲的村民王科說,拆遷後他在九江做水電安裝,早出晚歸,妻子在北邊的工業區做流水線,早八晚八兩班倒,兩人湊在一起月薪才9000元。學校離家遠,孩子只能住校,孩子的養育也傾向“放養”。

《奇蹟笨小孩》劇照
王科的兩個孩子初中也都是住校。大兒子27歲,初二時也經歷過與餘俊凱類似的成績下滑。王科記得,有天他到工地不久,就接到兒子老師的電話,說兒子在晚上11點多,被宿管查出與幾個室友一起玩牌。後來,兒子開始玩手機遊戲,不服管教,王科只能哄著他,主動給他買新手機,條件是每天控制玩手機的時間。後來,他才勉強考上高中。
在本刊的採訪中,城西港安置小區那些沒有邁進高中進入職校的孩子,無論是家長還是孩子自身都覺得,學習的路已經走不通,擺在眼前的只有打工一條出路。也正是這部分孩子,成為打寒暑假工的主力軍。即將滿16歲的李奇也很願意去,他計劃掙到零花錢,可以用來買衣服鞋子、請客吃飯,“吃一頓火鍋每人都要五六十塊。”

出事後,該店內員工使用豎梯上下樓取貨(陳銀霞 攝)
出事後,餘俊凱工作的零食店拆除了升降機,已經正常營業。店員說,店主計劃將豎梯改成七字型步梯,方便員工上下樓搬貨。為了生活,餘俊凱的爺爺已經出去跑車,與本刊通話的晚上8點多,他還在拉客。他最後一次見到孫子,是在1月18日。那晚11點10分,他開車前往孫子打工的零食店接他下班時,他還在忙著搬貨理貨。那天下班後,爺爺問他累不累,餘俊凱說“不累”,“他願意幹(這個活)。”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排版: 初初 / 稽核:雅婷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實習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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