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胡耀邦在中科院的“百日維新”(上)

胡耀邦的政治生涯中有兩次“百日維新 ”,一次是1964年底至1965年3月的陝西“百日維新”,一次就是“文革”後期擔任中科院核心領導小組第一副組長期間,於1975年7月底至11月中旬推行的全面整頓事業。這兩次維新改革,均切中時弊,深得民心,然因忤逆了“政治大氣候”,百日而終。
筆者年初發表的《“文革”前夕的胡耀邦陝西新政》介紹了前一次“百日維新”,本文則將介紹後一次“百日維新”。總體而言,後一次“百日維新”是“文革”末期全面整頓的重要組成部分,並且與諸多重大政治事件相關聯,它既是撥亂反正期間為知識分子平反冤假錯案的預演,我們從中還可以窺探若干“文革”末期的政治生態。今年夏天恰逢中科院“百日維新”五十週年,筆者特意把這段歷史整理出來。
一、胡耀邦復出的曲折經過
“九一三事件”後,周恩來同志在毛澤東支援或默許之下,開始著手解放老幹部。在這背景下,胡耀邦的處境逐漸好轉,1972年初,他在中央批准下,得以回京治病,結束了兩年多的河南潢川幹校的重體力勞動改造生活。1972年4月,軍代表及專案組做出了《關於胡耀邦同志所犯走資派錯誤的審查報告》,雖然強行給胡耀邦安排上各種不實之詞,但是這也可以視為結束審查,予以解放任用的一個訊號。
(潢川幹校勞動中的胡耀邦)
根據“文革”期間曾經擔任中組部幹部審查局副局長高奇的回憶,1972年8月中央下令著手重新審查八屆中央委員、候補委員,各大區中央軍書記,省委第一二書記,對於這些人酌情重新安排任用,中組部還專門為此成立“落實幹部政策小組”,初始中組部在1972年底向中央上報84人,1973年3月又增加了一些人,共97人。周恩來在進行第二次手術前,連續三天抱病主持政治局會議,逐一審議這份幹部名單,可見此事幹系重大。筆者認為,作為八大中央委員,且與劉少奇無甚個人淵源的胡耀邦一定在這84人或97人之列。
此後不久,也就是1973年春天,主管中央組織工作的政治局委員紀登奎兩次來到胡耀邦家中,宣佈中央對他的任用安排,即到西北某一省份擔任省委書記(當時設有第一書記),如果表現良好,還可以在下半年召開的“十大”上進入中央委員會。
但是這兩次會談均不歡而散,胡耀邦拒絕中央對他的安排。為什麼出現這個情況呢?從胡耀邦子女後來的回憶中,我們可以看出主要是出於兩個原因:一是,既然要出來工作,不是沒有代價,首先要承認專案組強加的走資派帽子,然後做“深刻檢查”,胡耀邦顯然不願意這麼做,用他的話來講“我才不會無限上綱,自己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換個中央委員或候補中央委員噹噹呢”(李恆女士的回憶);二是,當時各省第一書記都是造反派或四人幫爪牙,胡耀邦不願意跟他們同流合汙,他抱著所以寧可不出來做事,也不能幫人做壞事的態度,所以他向紀登奎表示,哪怕當地委第一書記、縣委第一書記都行,就是不願意當副職(胡德平先生的回憶)
因此,胡耀邦回京後近三年時間裡,都在家中賦閒讀書,以表示對時局的消極抵抗。這期間他認真精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毛澤東著作,做了大量讀書筆記,反思社會主義運動的經驗教訓;同時還閱讀了數百本商務印書館、上海人民出版社於1972年後新翻譯的內部發行書刊,包括西方名人回憶錄、世界史和經濟研究書刊,瞭解世界形勢的變化。這段時間是胡耀邦讀書生涯中,最集中、最豐富的時期,他對“左”的路線的反思走向系統化,這些思想積累,為他日後推動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提供了理論支撐。
(胡耀邦在“文革”後期的讀書筆記)
1975年1月,鄧小平升任黨中央副主席、第一副總理和總參謀長,並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全面整頓由此拉開。當時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的葉劍英,堅決支援鄧小平的全面整頓,二人成為當時老幹部眾望所歸的核心。推行全面整頓的關鍵是物色能夠理解和支援他們思想的得力幹部,鄧小平、葉劍英二人均長期擔任胡耀邦的直屬上司,深刻了解胡耀邦的能力、品德,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胡耀邦。於是,他們透過推薦胡耀邦參加 “中央讀書班”的形式,來促成復出。
而胡耀邦出於對鄧小平葉劍英的真心擁護和尊敬,對於這次中央的徵召持積極配合態度。胡耀邦參加的是1975年2月開班的“第四期讀書班”,這裡面除了文革新貴外,還有呂正操、程子華、陳再道等老幹部,胡耀邦見到這些久違的老戰友,非常高興。我們根據“中央讀書會”的規格和性質(註釋一)還可以斷定,胡耀邦能夠參加讀書會,是事先徵得了毛澤東的同意。
7月4日,畢業典禮這天,鄧小平、葉劍英、王洪文和江青等逐個會見學員,鄧小平做了長篇講話,名字是《加強黨的領導,整頓黨的作風》,這是全面整頓中的一個重要文獻,主要講要擺脫造反派和文革新勢力的干擾,全面恢復領導機制的問題,後來被收錄到《鄧小平文選》第二卷。
在正式開會之前,葉劍英特意高聲大喊:“胡耀邦同志來了沒有”? 胡耀邦說:“參座,我來了”,葉劍英問:“你的身體還好吧?” 胡耀邦回答:“還好”。 葉劍英說:“看了你的簡報,講的很好嘛”!很明顯,葉劍英在釋放給胡耀邦重新安排工作的訊號。根據李昌等人的回憶,會後大家都來紛紛道喜,說:你終於熬出來了,要被重用了。
又據《毛澤東年譜》的所增添的新條目,毛澤東於7月11日對胡耀邦的《向主席和中央彙報我的這次學習》做出批示,並同意胡耀邦擔任中科院核心小組第一副組長。有了毛澤東的批示,胡耀邦的復出已經名正言順,三日後( 7月14日)鄧小平約胡耀邦談話,對胡耀邦做出正式委任,並交代他需要做的三個任務:第一儘快形成整頓科學工作的彙報提綱,談清政策界限;第二制訂科技行業的發展規劃,研究怎麼把科技搞上去,第三整頓科學院的領導班子。
在此需要說明的是,由於“文革”中國家科委被裁撤,其下屬部門被合併到中科院,另外,中國科協、國家地震局、國家計量局也屬於中科院代管。所以,當時的中科院不僅是一個學術機構,還是全國科技行業的總領導機關,而當時中科院院長郭沫若早已幾乎不過問事務,所以當時胡耀邦是整個科技口的實際負責人,可以說被鄧小平委以重任、寄予厚望。
胡耀邦於1966年8月被打倒,此後經歷了批鬥、監禁和勞動改造,時隔九年終於再次走上工作崗位。這一年胡耀邦已經60歲,出於對時局的悲觀,他認為這是人生中的最後一份工作。
(二)胡耀邦在科學院的整頓
在談胡耀邦的整頓之前,筆者先談一談“文革”中科學界的遭遇。科技界無疑是“文革”的重災區,根據《中科院編年史(1949-1999)》的記載,僅中科院北京院區就有229人被迫害致死,其中包括趙九章、熊慶來、葉渚沛、張宗燧、鄧叔群、胡先驌等學科領域泰斗級人物;北京院區 170位高階職稱人員中有 131位被列為打倒或審查物件。各地分院也遭受嚴重衝擊,比如長春光機所有100多人被打為“蘇修特務”,13人被迫自殺或迫害身亡。
(中間為死於非命的趙九章先生)
1967年後軍代表和群眾代表接管了中科院的領導大權,長期執行迫害、羞辱知識分子的政策,宣傳科學界是 “名利掛帥”、 “專家路線”、 “引誘青年走個人奮鬥的邪路” 。1971年 1月至 3月 , 中國科學院革委會組織了未來十年計劃座談會,完全否認建院以來的成績,稱知識分子是 “一無政治頭腦,二無工農感情,三無實際本領”。
中科院在“文革”前形成了比較完備的科研體系,多達106個研究所,27000餘名科研人員(其中京區約9700餘人)。不過“文革”期間,多數研究所被解散或劃歸地方,大量科研人員被流放到位於湖北潛江等地的五七幹校進行體力勞動。到1973年僅剩下13個直屬研究所,北京院區僅剩下2000左右的老弱病殘人員,同時 , 科技人員經過多年努力建立起來的研究基地、 實驗裝置、 資料、 標本等,大部分被損毀 。用“滅頂之災”來形容科技界的遭遇,毫不過分,胡耀邦接手的是一個千瘡百孔、人心惶惶的爛攤子。
胡耀邦是在7月23日正式到中科院任職的,他一上任就開始一手起草《彙報提綱》,一手認真調研,傾聽科研人員的呼聲,併為他們鼓勵打氣,在不到四個月時間裡,胡耀邦走訪了全部直屬院所以及附屬印刷廠、實驗基地等,殫精竭慮,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拼了一點老命的”。
為了推行全面整頓,胡耀邦做的第一個工作是,思想上正本清源,回擊那些“知識越多越反動”、“臭老九”、“白專”等對知識分子和科技研發的汙衊之詞,肯定他們的價值;批評只抓階級鬥爭,蔑視科研的政治掛帥路線,反覆強調科研機構的本質任務是搞好研究,中科院的一切工作重心應該放到科研事業上來。
胡耀邦指出,現在帽子很多,什麼“臭老九”呀,什麼挨批挨鬥,亂扣大帽子,隨便關人,我看是吃不開了,我們是有沉痛的教訓的(10月5日在數學所的講話);現在其實知識分子已經走在工人階級前面了,不要老覺得他們是落後的(9月23日在附屬印刷廠工人的講話);我們許多政治工作、思想工作不是去幫助科研工作發展,為科硏服務,而是妨礙甚至是破壞科研(10月15日在遺傳所的講話)
胡耀邦多次為被扣上“白專典型”帽子的陳景潤打抱不平,認為陳景潤是大家學習的物件,而不是批判的物件,中國要是有一千個陳景潤這樣的人就了不得了。他還專門到陳景潤宿舍看望慰問,見到陳景潤蝸居在一個四人共享的6平米宿舍裡,不僅憤怒起來,後來專門為他找了一個16平米的單人宿舍,用以改善居住研究條件。
對於,中科院以及當時的清華北大等高校,邀請工人農民進來“開門辦科研”,以及強迫知識分子到鄉村進行勞動改革,大家只能偷偷摸摸搞科研,中科院每名工作人員研究時間一週不超過20小時。胡耀邦指出,科學院就是科學院,不是生產院、教育院、白菜院、土豆院,科學院就是搞科學的,是搞自然科學的(10月6日在心理所的講話);科硏人員搞科研就是結合實際,為什麼一定要到農業生產中去? (8月與李昌的談話) 科硏工作中能否提工農兵是主體?這值得研究,工農業生產可以講工農為主體,但是科研只能是由知識分子做主體。
胡耀邦不斷強調,四個現代化上不去,我們這些人就是犯罪,如果科研搞不上去,不覺得可恥、不覺得可悲嗎?對待科研上,八級颱風不行,要刮十二級颱風,對科研事業著急的人,才有黨性,才有愛國心,真正的共產黨領導幹部要敢於抓業務工作(10月5日在在數學所的講話,10月7日在電子所的講話)
胡耀邦鼓勵知識分子,要敢去圖書館看書、做研究、不要怕別人說是白專;知識分子要作“(科學)家”迷,不要作“官”迷,不要老想著當官;領導幹部也要以培養專家為己任,在本世紀內,要幫助黨培養出上千個一流的專家,上萬個二流的專家,這樣我們才算完成了歷史任務。
為了讓大家認識到搞好科研的緊迫性,胡耀邦一直強調中國與世界的差距,這也實際上戳破了“四人幫”對科研成績的粉飾和吹噓。他指出,我們現在的科研力量、科研水平,同世界先進水平相比,差距還是相當大的;不承認自己的缺點就要落後、要捱打,就是對人民的犯罪。他說,歷史是無情的,業務工作沒有新氣象,我們的一些人卻天天吹牛、自我陶醉,這是輕率的態度,對人民不負責的態度(10月16日在心理所的講話)
第二,在組織人事上,清除“文革”中造反起家的派性人員,恢復所長負責制,重視發揮科學骨幹的作用。
胡耀邦幾乎在每個場合都嚴厲批評那些派性人員,他說有極少數人這幾年被派性迷了心竅,專搞邪門歪道,自稱是正確路線,是馬列主義實際是什麼是馬列主義都搞不懂,專門去嚇唬人(8月16日在幹部座談會上的講話);處處盛氣凌人,以改造者自居,動輒以我劃線,打擊異己,甚至公開與黨的路線和黨的領導相對抗。他在數學所和心理所調研時指出,現在核心領導小組一些人對科研瞎指手畫腳,就像韓復渠那樣瞎指揮;(造反起家的)黨委書記喜歡發號施令,輕則瞎指揮,重則破壞,希望以後這些人大權旁落,所長說了算。
在院領導層級,胡耀邦取消由固定人員列席核心小組會議的制度,等於剝奪了造反派頭目對科學院管理指手畫腳的權利。緊接著胡耀邦提出了核心小組調整方案,指出 “那些一不懂行,二不熱心科研,三有派性的人,不能繼續留在領導班子裡”,把柳忠陽等造反派清除掉,增加了劉華清、王屏、胡克實、秦力生(秦曉之父)、鬱文等支援整頓的老幹部,但是由於很快“反擊右傾翻案風”到來,這個方案並沒有完全被落實。
胡耀邦提出要恢復所長負責制,並且提拔幾個四五十歲的,有豐富科研經驗的科研人員擔任副所長。他指出,選所長、副所長,最好是對本行業務比較精通或比較有權威的,為科學界所公認的,這些人一上來會產生一種無形的影響,讓人感到有奔頭(10月28日在微生物所的講話)。同時,還還要求把研究員、副研究員、助理研究員制度恢復起來,制訂一個明確標準,調動科研人員的積極性。
為了發揮好科學家的骨幹和領導作用,胡耀邦特意組織“百家爭鳴”座談會,讓那些被打倒的、好久沒有路面的科學家正式亮相,並鼓勵他們提出意見。為了開好“百家爭鳴”座談會,胡耀邦特意邀請錢三強出面主持,錢三強在“文革”中被揪鬥,然後下放幹校勞動,當時還是頂著“反動學術權威”和“牛鬼蛇神”的帽子,已經九年多沒有參加過組織活動,當聽到胡耀邦的盛情邀請時,頓時淚流滿面。
全面整頓期間,科學院一共組織了十次“百家爭鳴”座談會,參與發言的有吳文俊、張文佑、王綬璃、吳仲華、葉篤正、曾呈奎、鄒承魯、侯學煜、何祚庥、胡含、黃秉維、周秀驥、高慶獅等老中青科學家。座談會大大改變了過去科學家受壓制的狀態,增加了他們搞科研的信心和勇氣。此外,胡耀邦還督促各研究所審查冤案,解放了約800多名被迫害的科技人員,讓他們重新回到科研崗位。
第三,提出“五子登科”,改善科技人員的待遇。當時中科院基礎條件非常差,科技人員大量住集體宿舍,長期與妻子、孩子分居,院部機關只有一個可容納100多人就餐的食堂,而就餐人員達700多人,多數職工只好端著飯菜在室外用餐,甚至胡耀邦、李昌這種院領導也是自帶飯盒就餐。胡耀邦提出一定要保障科研人員的生活,解決他們的房子(住房困難)、票子(工資低)、妻子(兩地分居)、孩子(上學、入托兒所難)、爐子(煤氣罐)等五個方面的問題,保障他們做科研沒有後顧之憂。
胡耀邦在職期間,中科院開工興建容納800人的餐廳和 3000多平方米的宿舍樓房,解決了460多個孩子的入托問題;向中央申請400多個北京戶籍,促成夫妻團聚;增加科研人員收入,分別發放20元-50元不等的科研津貼;興建中關村煤氣站建設,解決了上千戶燃氣短缺的問題。受益於這些措施,中科院工作人員的生活,十幾年來第一次得到改善。在胡耀邦的堅持下,鐵道部司令部被迫騰退了佔用多年的玉泉路中國科技大學校區,進一步改善了科學院的辦公、科研環境,此後該地成為中科院研究生院駐地。
從7月23日至11月3日,胡耀邦因為劉冰上書事件,捲入“反擊右傾翻案風”,被事實停職,他在中科院推行的整頓前後歷時102天。胡耀邦所主持的科技戰線整頓時間雖然不長,但是這些政策每一條都特別順應公心民意,給久處打壓中的科研人員極大的鼓舞,也震撼了整個知識界。正如錢三強先生 1989 年4月19日在《科技日報》發表悼念胡耀邦逝世文章中說的:“耀邦同志來到科學院後的一系列講話和實踐,使廣大科技人員從內心受到巨大鼓舞,使大家重新看到了希望。”
中科院的研究人員對胡耀邦的整頓改革,發自肺腑地支援擁護,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他們不約而同抵制“四人幫”及其黨羽對胡耀邦的批判,以至於姚文元精心組織的首都體育館萬人批判大會,在中科院職工的起鬨中以鬧劇形式收場。粉碎“四人幫”後,中科院職工又自發分佈在三里河和中關村院區打出“熱烈歡迎胡耀邦同志回科學院主持工作”的標語,這些故事的細節,在本文下半部分將詳細介紹。
(1983年胡耀邦視察中國科學院)
到了2010年代,隨著政治氛圍地逐漸寬鬆,中科院的學者耆老自發出版了《胡耀邦在中國科學院》和《難忘的120天:憶胡耀邦同志在中國科學院的日子》,來記錄那段歷史。總之,胡耀邦是中科院歷任領導中任職最短的一位,但又是留下精神遺產最多,最受大家懷念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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