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並非虛妄。
一
釋永信老家門前是淮河，沿河溯源，橫跨兩省，是少林寺山門前的少室溪。
這是釋永信和少林寺最早的因果。
釋永信父親是水電職工，四海奔波，母親帶五個孩子下地種田，老家貧困，釋永信童年不多的消遣是聽人說書。
說書人口中，少林寺藏身名山，僧侶各懷絕技，“雲來霧去、像神仙一樣”。
1981年，16歲的釋永信，偷拿家裡30塊錢，揹著舊被褥，坐三天汽車去少林。
然而到了嵩山腳下，未遇古剎，只見荒田，破敗庭院中，透過柱子就能望到殘存的方丈室。
方丈室內，當家話事人是雙目近盲的行正和尚。老和尚目難視物，但心算厲害，負責寺裡記賬。
釋永信輾轉入了少林。
多年後，他在自傳中稱，白馬寺方丈為他引進，少林寺方丈為他剃度，剃度地點是禪宗二祖斷臂求法的亭子。
然而，回憶或有美化之嫌。少林寺周邊村民記憶中，釋永信只是一個留著鼻涕、揮杆放牛的小和尚，並無出奇之處。
少林寺興建於北魏，毀於1928年軍閥戰火，香火早中斷於歷史章句中。
寺中生活貧寒，每日勉強果腹，唯一生意是賣大碗茶，其實就是向路人賣白開水。
入寺不久，釋永信被送去學武，最初報道中，他學會數套，後來變為十幾套，自傳中變成會上百套功夫。
他有自己的修煉方式，相比練功，他記性好，“一個套路，看幾遍就能記住，再練個幾遍就是自己的了”。
1982年，少林寺機緣到來，電影《少林寺》火遍全國，天南海北的少年們沿鐵道出走，山門地上睡滿朝聖者。
然而，潑天富貴與僧侶們無關，當地成立機構收取門票，少林寺被排除在外。
釋永信開始陪著師傅，遠行鄭州北京，申請收回門票經營權。
為了省錢，師徒兩人常睡火車站。師傅睡得安然自若，但釋永信坐立難安：
車站裡人來人往，又冷又亂，我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睡也不是，心裡很彆扭。
在北京，他們睡在中國佛協對面的澡堂子內。幾年下來，澡堂小哥都認得這師徒倆。
1984年，少林寺終於收回門票經營權，寺裡生活有所改善。後來再去北京，師傅還要住澡堂，釋永信騙他“澡堂子已經拆了”。
那年之後，少林寺每年多了十幾萬收入，行正和尚出行也坐上了小汽車。1986年，72歲的行正，正式成為少林第二十九代方丈。
然而僅一年後，行正便病故圓寂。
釋永信自傳中，師傅圓寂前，和他有一段禪意十足的對話，將少林寺託付給年僅22歲的他。
然而，真實情況中，行正圓寂後，少林寺成立管委會集體領導，和行正和尚地位相當的德禪、素喜執掌少林近十二年。
釋永信在管委會中擔任顧問，留下當顧問，還是因他曾陪師傅出差，和外面打交道多，可當外聯。
被驅出權力中心的釋永信，開始以自己的方式，重回大雄寶殿。
1986年，釋永信組織人力物力，挖掘少林武術，併成立“少林寺拳法研究會”。
一年後，他發起“少林寺武術隊”，並於次年公開表演。武術隊後來發展成“少林武僧團”，釋永信成為團長。
武僧團走遍大江南北，最後遠赴海外，天下武功出少林越傳越廣，功夫壓過佛法，成為少林名片。
九十年代初，釋永信把早期弟子都送到海外，推廣少林功夫，九十年代中期，他攜功夫之威，重上少室山。
1995年，在他遊說和推動下，少林寺辦了氣勢恢宏的1500週年慶典，十萬信眾雲集，十七國媒體報道，
30歲的釋永信，亮相皇家寺廟儀仗，推出紀念金幣銀幣，以及首創佛像開光。
新落成的鐘樓上，沉寂60多年的古鐘，轟然撞響。
兩年後，釋永信成為少林寺住持。
二
1999年，釋永信踏紅毯，過山門，一路傘仗護送，步入寶殿，從住持升座為“少林寺第30代方丈”。
上任後，釋永信下令少林山牆外方圓五公里全面拆遷，武校、民居、商業街通通拆除，“保護少林寺清淨”。
然而此後少林與清淨無緣，連路邊賣紀念品的商販都稱“現在少林是一年一件大事”。
2002年，少林寺推出圖書光碟，年發行量超百萬；2003年，少林寺開設藥局，保健品單價過千。
2004年，少林寺在網上公佈易筋經、洗髓經秘籍，並將少林功夫申遺。同年，少林又和婷美合作，推出少林神芝，但鎩羽而歸。
釋永信覆盤商戰，得出結論，以後要和第一流企業合作，才能做出大俗大雅產品。
那幾年，少林拍動畫，出舞劇，舉辦功夫之星全球海選。釋永信還為河南聯通手機號開光，尾號8888的拍出8.1萬。
2006年，媒體將釋永信評為“年度中國營銷標誌人物”，評獎詞中說，“釋永信之前，少林寺不過是一處廟宇而已。”
一年後，少林寺山門口派出所搬遷剩下的空房，被釋永信改成素齋館，取名“歡喜地”。
歡喜地很快擴成IP，售品包括鐵砂掌果盤、梅花樁CD架，店鋪一路開到淘寶，其中《少林武功醫宗秘笈》標價9999元。
2008年，少林開始向外擴張，三門峽空相寺、南陽維摩禪寺、龍門山寶應寺等，都成少林下院。
有香港媒體稱：“這是在用肯德基、麥當勞的擴張模式發展寺院。”
而在海外，2011年，少林設立了52家少林文化中心，僅美國洛杉磯中心，年會員收入便超300萬美元。
此時的少林早已名滿天下，荒坡殘殿，舊夢皆無。
2004年，少林重修山門，用掉20萬立方石材，甬道上青石雕板有20公分厚，釋永信說，“厚重才符合少林”。
他的方丈室，早已挪至第五進院落，松柏掩映，門外是寬闊平臺。
方丈室門口有巨幅對聯，上下聯首字，分別是“永”和“信”。
他獲贈雲錦袈裟，出行有百萬豪車，用著最新的蘋果手機和平板，而現在可知，那只是他浮華生活中不足道一角。
同行住持來訪，他言談必問“你最近有什麼工程”，美國探索頻道拍紀錄片，則稱他為少林CEO。
僧眾喊他當家的，BBC說他像高官，馬雲戲稱他是“河南第一民營企業家”，相反方丈的身份少被提起。
媒體曾記錄兩個細節，一是他十分鐘處置一個電話或簡訊；一是他接待貴賓不雙手合十，而是用世俗的握手之禮。
2009年，為反對地方推動少林上市，他帶全寺僧眾，舉行法會，上告菩薩，怒斥“違背天意、出賣古剎”。
幾年後，記者在路上問他，還反對上市麼，他面無表情從鼻腔吐出一聲，“哼”。
在少林，無人能違揹他的意志。
所有的商業方案，都要由他拍板，導遊解說不恰當，會被他趕出山門。
他的方丈室中，各地企業官員絡繹不絕，眾人排隊詢問，他評點專案，討論投資，聽者點頭記錄。
出門時，天落雨，有人為他穿鞋，有人為他撐傘，下臺階時，有專人上前，撩起他的僧袍後襟。
三
1999年，釋永信升座方丈時，身後為他撐傘的名叫釋延魯。
無人料到，釋延魯會成為日後舉報他的主角。
2015年7月25日，論壇忽現網帖《少林寺方丈釋永信這隻大老虎，誰來監督》，署名“釋正義”。
貼中稱，釋永信雙重戶籍，包養情婦，育有私生子，並稱將提供證據給媒體和相關部門。
兩天後，釋永信回應“是非以不辯為解脫”。
然而隔日爆料又至，不但曝光了戶籍資訊，還有一份年代久遠的函件，稱行正和尚當年便發現釋永信不軌，已將其逐出寺院：
盜竊錢財、拉幫結夥、自詡方丈，有野心，不備接班的資格。
此後在給媒體郵件中，釋正義喊話：人物鐵證俱在，試問釋永信你敢做親子鑑定嗎？
當年7月30日，第三次爆料中稱，釋永信購買多臺百萬級豪車，並有靚號車牌：
“這些車輛現在在哪？坐在誰的屁股下？這是否與你屢次順利脫身有關？！”
然而，此後調查中，釋永信家人稱沒聽說過舉報信中的母女，當事醫院稱找不到出生證明存根。
此後，多輪爆料涉及敲詐、貪汙、通姦，而釋永信及弟子則暗示，每次捲入風波，都和拆遷、專案、上市糾紛有關。
風波中，人們一直猜測，釋正義就是釋延魯，釋延魯一直否認。不過，當年8月8日，釋延魯等六人進京，實名舉報釋永信。
六人中包含釋永信的徒弟、心腹以及貼身侍者。侍者受訪稱，衝擊最大是看到釋永信喝酒吃紅燒肉。
2015年冬天，釋永信從風波中過關，但火線並未熄滅，而是遙遙連向十年之後。
2025年，7月25日，和十年前舉報同日，釋永信深夜被“叫走”。
7月26日，風聲擴散，7月27日，少林寺管理處釋出通報：
少林寺住持釋永信涉嫌刑事犯罪，挪用侵佔專案資金寺院資產；嚴重違反佛教戒律，長期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關係並育有私生子。
除了刑事犯罪，罪名與十年前爆料內容相同。
一天後，釋永信的戒牒被登出，少林寺公眾號他的文章被刪除，方丈室的牌匾已被摘下，而寺中介紹他功績的石碑，已被木板包圍釘死。
他的微博，停留在7月24日，他寫道，自性清淨時，淨土在當下。
但若不清淨呢？
他在自傳中說，少林寺的出世、入世，就像一條船，一半在水裡，一半在水上。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水面上是草莽與風光，水面下是貪慾與罪孽。
水滸收尾，魯智深坐化，說平生不修善果，只會殺人放火，但最後也能頓悟成佛。
釋永信和他的故事正好相反。
他大半生都在佛堂，看遍佛經，但又何時畏過因果。
摩登時刻：
青菜布鞋，青燈古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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