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去世8年了,每年母親節我卻收到一份神秘禮物|有愛孤兒院06

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是感恩節,你收到禮物了嗎?
我的作者紀良安告訴我,作為一個每年母親節都能收到禮物的人,她卻並不開心——
因為她的女兒真真已經去世8年了。
別害怕,這並不是一個靈異故事。
這些禮物都關於一個承諾。真真死後,她的男友決定從此要把紀良安當作親生媽媽,每年親自挑選禮物,準時送達。
今天要講的,就是這對年輕戀人的故事。
他們在最美好的年紀相遇,以紀良安的女兒死去為結局。但對於活著的人來說,這不是結束,而是另一段故事的開始——
紀良安和這個男孩,都要學會如何在失去真真的日子裡,繼續走下去。
走進兒童福利院第二年,我成為一個九歲女孩的媽媽。
為吸引我注意,她竭盡所能討好我,只要我走進福利院,她就趴在我身邊,拿臉蹭我。
原本,福利院的領導對她另有安排,但她堅決不同意,逃學、絕食、砸窗戶,甚至往領導的飯盆裡丟螞蟻,就是為了走進心目中篤定的家。
她就是我的養女,黨真真。
真真九歲以前就經歷過五次手術,效果依然不理想。醫生給她下過判決:等到發育完全,如果沒有新的病變,她就能和正常人一樣,如果出現病變,大機率就是致命的。這意味著同齡人的成年禮,是真真的“審判日”。
但是這個故事,不止是關於真真的。
臨近“審判日”的前兩年,真真遇到一個男孩,他們成為彼此生命中的唯一。
直到現在,這個男孩仍然活在她的世界裡。
八歲以前,真真就像一個物流包裹。
真真患有法魯氏四聯症,一種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心室肥厚、肺動脈狹窄是她最嚴重的問題。
出生當天她被親生父母遺棄,福利院沒有錢給她治病,就將她送到另一家有資金的縣級福利院,而這家縣級福利院合併到市級福利院,結果市級福利院又安排她進寄養家庭,就這樣被送來送去。
她住過六家兒童福利院,三個寄養家庭,真真不知道這些福利院的名字、在哪座城市,也沒有人問她的感受,問她同不同意,畢竟誰也不在意一個物流包裹的感受。
直到她九歲那年,我走進北京這家福利院。這裡的孩子多數都很熱情,看到有人來都主動求抱抱,但是真真始終冷眼旁觀,我時常感覺她注視著我,但就是不靠近我,也不躲著我,不和我發生任何接觸。
那年的她,就像是我故事中的一個旁白。
大概一年後,真真突然靠近我,討好我,彷彿跳過了從陌生、熟悉再到親密的過程,昨天還在冷眼旁觀,第二天就撲向我的懷裡,給我拿拖鞋,倒水,問我累不累,路上堵不堵車。
我坐在沙發上,她就主動過來躺到我的推上,還時常從後面抱我,親我的臉頰,或者自己的臉貼我的臉。
原來“物流生活”的那些年,她一直在為自己尋找媽媽。她觀察福利院的老師、義工,還有那些來訪者,看看誰是“好人”,誰有資格做她的媽媽。
她的審查標準,就是看看這些人怎樣對待那些長相醜陋、肢體殘疾、外形上有明顯缺陷的孩子。
回想起來,符合這樣形容的孩子有三個:一個白化病;一個沒有雙腿,只能爬行;一個臉上長著巨大的黑色胎記。
其他阿姨和老師不主動和他們搭訕,即使孩子“求抱抱”,也是勉強抱起,不敢過分親近。福利院的孩子們本來就敏感,成年人的肢體語言顯得欲蓋彌彰。
我想不起特意為他們做過什麼,只是拿他們當普通孩子對待,就這樣透過真真的稽核。
選定我以後,真真展開行動。
那時福利院接收了一批在意外事故中有嚴重殘疾,需要高難度護理、手術的孩子,為騰出空間,需要把一批身體條件不錯、智力正常、在公立學校讀書比較成熟的孩子送到寄養家庭,真真就是其中之一,結果她死活不去。
真真闖進領導的辦公室,和院領導談判,說要我做她的寄養家庭。
院領導說:“我們有我們的計劃,你別搗亂。”
真真可沒那麼容易說服。她開始上課睡覺、逃學、絕食、砸窗戶、破壞院長的車……
最絕的是,她天天拉著比她年紀小、好糊弄的小孩往礦泉水瓶裡塞螞蟻,而她攢著螞蟻瓶,找到機會就往領導的水杯、飯盒裡倒螞蟻。
有一回領導在食堂吃飯,去盛飯區拿個饅頭的功夫,餐盤裡就倒進了螞蟻。
真真在福利院裡一直是懂事、聽話、善解人意的小孩,這是她唯一一次當壞小孩。
院領導腦殼疼,不得不打亂計劃,認真考慮這個小孩的提議。於是派出專業團隊考察我,還到我租住的房子去一趟,得出結論:這個20歲出頭的女孩,成為真真的寄養家庭應該不成問題。
和真正的收養不同,寄養家庭只是照顧孩子的起居,孩子的戶口、手術費和責任方依然是兒童福利院。
福利院裡有四五個阿姨都是寄養家庭。孩子白天到福利院上課,晚上和她們回家睡覺,就相當於一個託管所而已。
但是,當年我在福利院的身份,是一個志願者,很希望能深度參與到福利院的安排中。成為寄養家庭,好像能滿足我的英雄情結,更何況這個女孩是認定了我的。
可是,聽她管我叫媽媽,我有點彆扭。
我不是一開始就成為“真真媽媽”的。
這孩子對我來說,既不特殊,也沒有多深的感情,
帶真真回家,她喊我“媽媽”,我和她都覺得生硬,都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我只比她大十歲出頭,總覺得自己更像她的姐姐。
真真也沒有拿我當媽媽,她在我家裡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看見我做菜,就要幫我摘菜,吃完飯,就主動去洗碗,懂事得令人心疼。
很快,我發現她並不像表面上那樣陽光可愛。在福利院,懂事是一種生存技巧,她和很多孩子一樣都習慣“表演”懂事。可是時候長了,真實性格就暴露出來。
有一回她剝蒜,剝不好,零星蒜皮粘在蒜瓣上,怎麼扣也扣不下來,真真突然暴躁起來,猛地捶打自己,再捶桌子,好像在懲罰自己做不好這件事。
同樣的事情發生了好多回,梳辮子弄不好發脾氣,摘菜做不好發脾氣,只要事情做得不圓滿,沒有人批評她,她都會發瘋般地自我否定。
每次她發脾氣,我都沒有說什麼,而是讓她將情緒發洩出來。第二天或者幾個小時後,我會問她,你怎麼了。
她就開始哭,說老是做不好事情。我也不評價,只是任由她疏通自己的情緒。聊過兩三次,她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這樣?”
我說:“你喜不喜歡這樣?”
真真愣住,好像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在她此前的人生中,考慮的永遠是讓別人喜歡,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喜歡哪件事。
我說:“給你一個建議,每次要發脾氣就站在鏡子面前。”
後來真真這樣做了,回來咧著嘴和我說:“真的很醜。”
過了半年,真真的暴躁情緒逐漸減少。以前我只是照顧她的起居,但是經歷過這些事情,我們彼此好像再也沒有生疏。
真真再也不吃完飯就主動去洗碗了,哪怕我叫她去洗碗,她也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說:“等一會兒嘛……”
好像這時,我們才成為真正的母女。
真真讀小學時,我發現她在學校經常被欺負,有的同學經常嘲笑她,“她爸爸媽媽不要她了”“她是一個殘疾人”,真真獨自躲在廁所哭泣,不肯告訴我這些遭遇,覺得帶她回家已經給我的生活帶來很多負擔。
直到一位家長告訴我,她的孩子很討厭欺負真真的同學,我這才知道她在學校過著怎樣的生活。
初中第一天開學時,我和她說,如果還有同學那樣說你,你就立刻不要上課,回家裡來,告訴我。果然有同學欺負她,她按照我說的,立刻離開學校。當時我在上班,她揹著書包在公司樓下等我。
我和她說,你寫一份“我的宣告”,把你想對那些同學說的話都寫下來。然後我給班主任打電話,希望她給真真一個早自習的時間,讓她朗讀這篇作文。

真真的作文宣告:“你們嘲笑我的時候,可以給我一個方法,讓我和你們一樣嗎?”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同學敢嘲笑她。有別的班同學這樣做,她就抓住人家的領子,拿這篇作文的大致意思和人家理論。

十二歲那年,真真的生母透過相關部門聯絡她,想要見面。真真讓我陪她,我說:“我去算怎麼回事?她又沒拋棄我。”
最後在軟磨硬泡下,我陪她一起去咖啡館,坐在離她們距離不遠的位置。生母拼命講述當年的苦衷,懇求真真的原諒。
當時我鬧不清她為什麼這樣做,既沒想要回真真,卻一個勁兒求原諒。
多年後偶然得知,拋棄真真後,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可是兒子總是病,去醫院查不清楚,後來她到廟裡燒香,高僧問她是否年輕時做過虧心事,想要滿足心願,必須要得到寬恕。
那次見面沒超過半小時。生母淚眼婆娑地說了一堆,結果真真說:“以前你不要我,現在是我不要你了,你放棄我一次,我拋棄你一次,咱倆扯平了。”
我在一旁聽著,震驚之餘也忍不住偷笑。
我漸漸地發現,真真已經成為一個有力量的孩子。滿身傷口,已經傷害不到她了。可是幸福對她來說,也太短暫了些。
若是普通的孩子,即使童年再苦,總有熬出頭的機遇。可是真真的生命在倒計時,世間還有太多美好的事,她從來沒有感受過,譬如戀愛。
臨近“審判日”的前兩年,真真遇到一個男孩。
那年我們移居雲南,學校傳達室大叔撿到一隻少了一條腿的狗,老婆不讓他帶回家,他就悄悄在傳達室找了一個紙盒,藏著小狗,結果被真真意外發現。
真真很喜歡小狗,在外面碰見小狗都要和它們玩半天。她攢起每個月300元的零花錢,給小狗買狗糧。有一天送狗糧,發現有一個男孩也來看小狗,懷裡抱著一個全新的狗窩,說是攢著零花錢買的。
自那以後,真真和男孩經常放學照顧小狗,遛它,買狗糧,洗澡,還和同學募捐,給小狗安了一個假肢。後來,小狗被一位學姐的鄉下外婆收養,真真和男孩還趁著週末去鄉下看望小狗。

小琪送紀良安的禮物

這個男孩名叫小琪,是真真同一年級不同班的同學。原本真真有三四個要好的同學,認識小琪以後,她已經很少談論這些同學。
聊起校園生活,所有話題都是小琪,“我是文科成績好些,理科就差點,小琪跟我剛好相反,我倆要是能綜合一下就好了,他們班主任超兇,要是他能轉到我們班就好了,我們班主任吳老師從來不發脾氣……”

我沒有鼓勵,也沒有阻攔。她說著,我聽著,像朋友一樣和她談論著,隱約感覺到青春期女生的萌動。那時還不清楚,他們在彼此生命中會有怎樣的分量。
我想要認識一下這個男孩。真真的命運已經充滿創傷,我不想人為再傷害到她,想看看這個男孩是否靠譜。
恰逢學校組織的一次春遊活動,我以真真身體不好為由,向班主任申請他們一起去,於是見到這個男孩。起初他並不清楚我就是真真的媽媽,還以為我是一個班級助教,這樣挺好,我有機會看到他真實的樣子。
春遊有划船活動。真真上船的時候,小琪從包裡拿出一個很薄的坐墊,墊在真真的座位,還拿出防雨衝鋒衣,甚至帶著泡枸杞、紅棗的保溫杯,都是特意給真真準備的。
周圍同學豎起八卦的耳朵,嘴裡嘖嘖稱羨,真真卻感到意外:“這些是給我的?”
活動結束時,他自然知道我是真真的媽媽。我問他為什麼準備這些。他說:“我查了真真的病不能著涼,感冒了很麻煩的,要是划船的時候水濺到她身上就糟了。”
後來真真和同學玩嗨了,邊跑邊嬉鬧著。小琪跟在後面,時不時抓著她,囑咐她。周圍都是孩子,很亂,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後來真真和我說:“他好囉嗦,老是說不要跑、不能跑步,他根本不懂心臟病,心臟病又不是一動不動。”
小琪的舉動,完全超出我對當代小孩的認知,我想應該放心讓他們來往,多一個人關心、照顧真真,也不錯。
直到16歲這年,真真在學校突然心臟病發作。她胸口劇痛,滿頭是汗,全身不能動,喊她的名字已沒有能力做出回應,班主任趕緊叫了120,也撥通我的電話。
趕往醫院的路上,我知道,這一天要來了。
真真這一次病發不算嚴重,是由於慢性缺氧導致的紅細胞增多,胸骨噴射性收縮期雜音明顯變強引發的。
醫生也明確告知,這種情況會日益加重。理論上可以動手術,但是預後並不樂觀,出不了手術室的可能性也很大,讓我謹慎考慮。
臨床資料顯示,真真同病患者90%都活不過18歲。把真真領回家的時候,我天真地將希望寄託在醫學上,也許等她長大,醫學進步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可是這些年,我查遍她的病在國內外所有研究和可能性,依然沒有完美答案。
離開醫生辦公室,我看見小琪蹲在門口。見我出來,他趕緊站起來問:“她要不要緊?”
我這才注意到他,“你怎麼來了?你應該回去上課。”
班主任吳老師也在旁邊,她問:“怎麼樣了?”
“現在還行。”我只能這樣回覆,讓他們先回去,“真真還很虛弱,不方便見你們。”
班主任帶著小琪離開了,可是就在當晚,我安頓好真真準備回家時,在醫院門口又看見了這個男孩。他一直朝裡面張望著,好像等了很久。
我說:“你怎麼還在這裡?父母會擔心的。”
小琪說:“我回過家,和媽媽說了同學住院。”
說著,他從懷裡拿出一袋小籠包和一瓶礦泉水,“阿姨,你沒吃飯吧,先吃點包子吧。”
那袋小籠包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懷裡,還是溫的。我突然心疼起這個孩子,如果真真沒有生病,可以活很久,有這樣一個男孩,應該會是一件幸福的事吧。
我拿過包子,一邊吃一邊和他往醫院門口走。小琪輕聲細語地問:“我看電視劇裡,心臟病到最後都是換心,最後就和正常人一樣了。真真能不能換心?”
我當時心裡也很亂,沒有心情答覆他,就隨便敷衍,“沒那麼容易。”
他還不死心,“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姑姑是電視臺的編導,我可以請她幫忙拍個片子找人們來捐款,我們同學也可以籌集,我爺爺死的時候,好像有一棟老家房子是說給我的,等我成年以後過戶給我,我可以把那個房子賣掉……”
我看著他,眼睛裡充滿淚水,摸摸他的臉,抱了抱他。在此時,我明明已經感覺到這個男孩已經陷入到了真真的命運裡,我明明心裡希望他遠離真真,他這樣純真善良的孩子,不應該被拖進真真這沒有未來的人生裡。
然而真真出院以後,身體明顯變弱。當她走起路來都有些臃腫,氣喘吁吁,心跳只有每分鐘四十下的時候,我誕生了一個至今都無法原諒自己的念頭。
我聯絡真真班主任,向她索要小琪媽媽的電話。
小琪媽媽大概聽兒子唸叨真真很多次,電話裡熱情地答應見面。她一頭長髮,頭上戴著一枚漂亮的髮卡,說話細聲細語,一看就是通情達理的人。
我們約在咖啡館,坐下寒暄兩句,我就開門見山表明來意:“我希望他們談戀愛。”
我向她如實說明真真的情況,“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會允許他們談戀愛。”
小琪媽媽若有所思,大概兩分鐘後,她深情地望向我,握著我的手說:“身為母親,我很難想象要親手送走未滿成年的孩子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我常聽小琪說起真真和她的養母,我以為你是年過半百的大姐,沒想到你也還是一個小姑娘,和真真這樣的孩子有一段感情,也將是小琪一生重要的記憶,我也很想為真真做些什麼。我同意。”
小琪媽媽的認同,讓我的負罪感減輕很多。
畢竟是高中生,我們不敢讓他們隨便談戀愛。我就和小琪媽媽商量,與其讓兩個孩子私下裡接觸,不如週末、假期兩家人一起出去。但是我也和小琪約法三章,每天晚上8點之前必須回家,而且不可以發生性行為。
結果小琪的回答,讓我驚訝不已。聽到“性行為”三個字,這個男孩激動地說:
“阿姨,我會和您一樣,用盡生命去保護她那顆脆弱的心臟,讓她的心臟跳動得更久一點,我絕對、絕對不會做任何影響她心臟的事情。”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擔心有點多餘。
原以為兩個孩子獲得家長認可,就會撒開花玩鬧,結果每逢週末,他們都是去聽講座,或者找個咖啡館或者圖書館寫作業、學習。
我和小琪媽媽就在離他們不遠的位置聊天,或者找各自喜歡的書看。他們大多數時間都在寫作業,討論學習的事情,偶爾也說悄悄話,說完兩人捂著嘴巴偷笑,往往這時,真真就靠在小琪的肩膀上。
有一回小琪媽媽看見這場面,嘆了一口氣問:“真真的病有沒有奇蹟的可能?”
“現在的情況確實比較嚴重,我最近也在打聽著手術方案,一些專家認為還有希望。”
小琪媽媽安慰我說:“一定會成功的,我們都要有信心,不是說愛可以改變一切嗎?你的愛和小琪的愛,再加上我的,我們一起努力。”
將近一年半,我們彼此守望,彼此扶持。小琪媽媽給予我很多陪伴和力量,真真度過人生中快樂的一段時光,而我也對小琪有了更多瞭解。
這個男孩,有著非常良好的修養,待人接物極有禮貌,過馬路絕不闖紅燈;地上有垃圾,從來都主動撿起,丟進路邊垃圾桶。可是真正讓兩人走在一起的,恐怕是他們身上都有一種對弱者的保護欲。
真真周圍的朋友,都是曾經在學校裡遭欺負的,她一個個找霸凌者理論,儼然成為學校裡弱勢群體的大姐大。
小琪和一位戴假肢的同學走得很近,很多學生竊竊私語,嘲笑人家,小琪和真真說:“我很討厭他們,拿別人的傷口扯閒篇。”
真真病發以前,兩人有共同語言,但也只是青春期荷爾蒙沖刷下的曖昧。小琪知道真真的病情,但是“先天心臟病”“難活到十八歲”這些字眼對他來說,只是腦海裡的標籤。
直到那天,所有可怕的字眼都變得具象了,真真從此成為小琪想要保護的物件。

真真的病危通知書

真真古靈精怪的,喜歡冒險,記者問她經常住院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她說,換個地方睡覺唄。直到手術前兩個月,還想著去外面旅遊。
小琪是那種計劃型的男孩,心思細膩,所有事情都要安排周全。我想,或許在他嚴密的生活中,真真是一抹亮色吧。
只是有件小事讓我覺得蹊蹺。相處一年多,我從來沒有聽母子倆提起過小琪爸爸,而小琪對待媽媽的態度,好像有點過於客氣了,“謝謝”“請您”這些禮貌用語,他和媽媽說話一字不差。
母子倆相敬如賓,反倒讓我覺得生疏。
可是,那不是我要急切探索的事。短暫的歲月靜好掩蓋不了真真的病情,等到她過完十七歲生日,我們決定做那臺風險極高的手術,最後一搏。
這臺手術需要將真真的心臟,恢復到正常大小。手術過程並不難,難的是在最後,停止維持生命的機器,讓她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理論上成功率50%,其實都是往高了說的。
當時我找到兩家醫院,一家是北京阜外醫院,一家是新加坡的醫院,兩家醫生給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但是新加坡醫院的護理和臨終關懷都比較好,而對應的代價是,沒有辦法走國內醫保,也就是說福利院掏不了錢,只能我來自費。
是否去做手術,我把決定權交給真真。
我如實告訴她,如果不做手術,拖著這顆破碎的心臟,後面的日子也很難熬。
真真問我要花多少錢,我如實告訴她,大概四十多萬。
真真哭著說:“都是因為我不懂事,把你連累到這個地步。如果不是因為我,你肯定和所有二十多歲女生一樣享受生活。”
我說:“得了吧,你見過有哪個二十多歲年輕人無憂無慮的,不都是為了工資太少、老闆壓榨、相親、父母期待這些破事裡掙扎。養育你,讓我成為一個有腦子,有智慧,有能力,有追求和勇氣的人,可比那些同齡人強多了。”
真真說:“如果錢花了,病還是沒有好,不是白花錢了嗎?”
我摟著她說:“至少我做過全部努力。如果現在不做這些,的確省下很多錢,但是我沒有辦法原諒自己,錢和安心你覺得哪個重要?”
就這樣,我和真真講清楚顧慮,共同決定去做手術。在前往新加坡前的三個月,她已經不去學校,但是仍然堅持在家做題,背單詞,透過光碟看老師講課。
每天中午和晚上放學,小琪都第一時間過來看望真真。但是這三個月裡,我和他媽媽已經不再跟著他們,讓這一對年輕人享受只屬於他們的初戀。
後來我在真真的微信裡發現一條僅對自己可見的朋友圈,照片是和小琪的親密合影,配文寫著:
“如果我活下去了,我就是你的妻子,你是我一生的愛人,如果我死了,你是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看過的人,無論怎樣,你都是我的唯一。”
在這幾個月裡,我要湊齊真真的手術費。對我來說這是一筆不菲的費用,我瘋狂上課,從收件箱裡調出所有曾經拒絕過的企業培訓,一個個電話打過去,和他們說明情況。
很多大型企業都會給員工進行培訓,其中一部分涉及臨終關懷。以往我不喜歡接企業的活兒,但是現在沒有選擇。
直到手術前夕,我掙到一部分,又管親友借了些,福利院援助幾萬,最終湊齊全額手術費。
手術前兩週,我和真真、我哥哥,還有福利院院長一起前往新加坡,院長是真真的戶口負責人,手術由他簽字。去新加坡以前,真真還特意發了一條朋友圈。

手術前真真的朋友圈:“如果我病好了,會揹著行囊到你們的城市當面感謝。”

進手術室以前,真真說:“媽媽,能給我的你已經全部都給了我,不能給我的,你也想辦法給了我,無論手術成敗,我們都不要怪自己,好嗎?”
手術原計劃八到十個小時,可是三小時後,手術室的燈就熄滅了。原來開胸以後,醫生髮現真真心臟的情況要比成像上嚴峻得多,繼續進行手術,她極有可能下不了手術檯。

總之一句話,手術失敗了。醫生出來告訴我,如果插著管子還可以維持幾天,如果不插,她現在就會走。我問醫生:“她能說話嗎?”
醫生說她太虛弱說不了話,但是意識正常。
於是我走進重症監護室,跪在地上,在她耳邊輕聲說:
“相信你已經感覺到,手術失敗了。”
她點點頭。我說:“現在需要你做出人生最後一個選擇,你是想繼續插著管子維持幾天,還是現在就離開?”
真真放開我的手,挪向醫生的方向,我問:“你是不是想和醫生說?”
她繼續點點頭,力氣好像比剛才更大一些。於是我出去,讓醫生和她談。過一會兒,醫生拿著一張紙出來,問我是什麼意思。我看見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不要……18歲。”
真真說過,她只想活到18歲,活到這歲數,媽媽對她的義務就算盡到,再往後的事就是命運,她不希望我有歉疚感。直到生命最後,這個孩子還在為我著想。

真真寫下的另一句話

可是當時距離她18歲生日還有四十天,是不可能的。
術後連續四天,我都守著真真。直到第四天晚上,我超過60小時沒有睡覺,暈倒,清晨六點多被護士叫醒,護士和我說:“已經停止呼吸了。”
我說:“昨天夜裡指標不是還可以嗎?怎麼一下子就不行了。”
陪同我的哥哥說:“可能真真感覺到媽媽太累了,她不想媽媽再為她操勞,選擇離開。”
2016年11月28日,真真拖著這顆殘破的心臟,告別她艱難而短暫的一生。
我沒有親口把訊息告訴小琪,而是讓朋友轉達。當時我的狀況沒有能力做任何事,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抱著真真的骨灰回國後,我每天痛苦,哭完就睡,睡醒再哭。
直到一天醒來,我發現自己看不見了。
醫生說我的身體沒有問題,失明是暫時的,純粹心理原因導致,讓我去看心理醫生,熱敷、針灸,但是我都沒有去,也沒放在心上。
大概一個月後,我一覺睡醒,視覺康復了。但是我不打算再這樣下去,真真手術以前,我讓她寫過一份遺願清單。她去世後,我把骨灰放進小琪送的許願瓶項鍊,準備帶著她,完成這份遺願清單。
手術費已經讓我手裡沒剩多少錢。這時是我的媽媽,給予我最大的幫助。她沒多問什麼,直接掏給我一筆錢,讓我儘管拿去花。
在我走進福利院那一年,也是她贊助我在北京租房,維持生計。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說不上有高深的教育理念,卻在我的每一個重大人生節點,支撐著我走下去。
旅途開始前,我特意去看望小琪。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才發現他家裡極為講究,裝潢都是那種古樸典雅的中式傢俱。小琪辦理休學,足不出戶,每天把自己關在臥室,整理和真真經歷過的一切。
他將與真真的聊天記錄打印出來,貼在本子上,每天抱著本子睡覺,旁邊還有隻小烏龜玩偶。
那是真真在福利院時,六一兒童節收到的禮物,她很喜歡,還說希望自己是一隻小烏龜,人生可以慢一點。手術前,她將這隻小烏龜送給小琪。
小琪媽媽那時並沒有過度擔心兒子,反過來倒是一直在安慰我。雖然悲傷,但小琪說話、待人接物和以前沒有差別,吃飯睡覺、語氣神態與過去都一樣,我們也就沒那麼放在心上,只是覺得,那是初戀去世,一個男孩正常的悲傷反應。
彼時的我,也沒有能力幫助他,只是匆匆見了一面,就開始我的旅途。
2017年4月,第一站,我去了迪拜跳傘。
真真在十五歲的時候問:“媽媽,你的清單裡有跳傘嗎?”
我說:“沒有,跳傘是為了證明勇氣,我不需要透過這樣的方式去證明。”
她失落地說:“好可惜。如果我有一顆健康的心臟,一定不浪費上蒼給我的每一個機會。”
她的話,成為我第一站的內容。從迪拜棕櫚島的高空跳下時,我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在空中,我哭了。就算是真真手術成功,她也實現不了這個願望,她對世界的嚮往,從她一出生就註定了結果。
跳傘結束我前往撒哈拉沙漠,這是真真寫下的第二條遺願清單。初中時她看一本書,讀給我聽,書上說撒哈拉是天國與人間最近的一條管道。她說:“媽,如果我以後死了,你就去撒哈拉和我說話,我肯定能收到的。”
那時的我,可能沒有力量承載這樣的話題,只是說:“看完這一章就趕緊寫作業去啊!”
然而當我真走到了撒哈拉,倒希望這個傳說是真的,讓我有機會向天堂的女兒訴說:“在沒有你的世界裡,媽媽一直很努力地好好活著。”
我在撒哈拉住了很久,在沒有訊號、沒有現代正常的設施,只有沙漠、天際、駱駝和簡陋的帳篷裡,我與世隔絕,讓遼闊的世界去治癒我心中的洞。

紀良安在埃及 

順著撒哈拉,我前往摩洛哥,在藍色小鎮舍夫沙萬住過一陣子。那裡連廁所和垃圾桶都是藍色的。我問當地村民有什麼緣故嗎?他們說這裡的蚊子很多,為驅蚊就染成藍色,蚊子害怕藍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後來,我順著這條線抵達埃及,站在金字塔下面,我感到恍惚,撒哈拉、埃及、金字塔,原本只是地理書裡一個遙遠的傳說,在我小時候,覺得這些與我根本毫無關係,只是因為養育真真,我才有機會去親眼目睹這些傳說。
我拿著真真的遺願清單,完成她所有的夢想:去土耳其坐熱氣球、去尼泊爾徒步、去日本看大地藝術祭、去色達看天葬……我將真真的骨灰一部分灑在這些她夢想的地方,讓她能親眼看看這個世界的旖麗風光。

裝有真真骨灰的許願瓶項鍊

不記得走到哪一站的時候,我已經想不起,旅程的初衷是要治癒心中傷痛。我想那道傷口依然在我身上,但是我已經不在意它了。

兩年後,我完成所有旅途,重新拾起生活時,周圍的世界全變了。
小琪媽媽打來電話,約我見一面,語氣平和,想來是要敘敘舊。
我們約在一家餐廳包間,服務員拿過選單,她問哪個菜快?接著迅速點了幾個菜。我想跟她說點什麼,可是她一直在玩手機。
直到餐品上齊,確定包間裡不會再有人進出,小琪媽媽突然狂轟濫炸:“已經兩年,他不去上學,也不出門,就天天待在家裡。我和他說什麼都敷衍我。小琪已經20歲了,還沒有高中畢業,前途就毀在你女兒手裡。”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她是來興師問罪的。曾經支援我、鼓勵我,與我一同期盼奇蹟的小琪媽媽已經消失了。
她說:“你太自私了。當初為給你女兒一個圓滿的人生,讓我兒子成為犧牲品。現在他這副樣子,你要負主要責任。”
她將小琪的困境全部算在我頭上。我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但是當初也經過她同意,“我承認當時有私心,但是我也徵求過你的意見。”
她突然站起身,把包摔在桌子上,“你沒有告訴我實話!你沒有說你女兒一定會死,你說還是有希望的,如果你告訴我,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我是不可能同意的。”
我百口莫辯,有點不知所措,“我怎麼知道她什麼時候死,會不會死,你多少有點不講道理了吧……”
話音未落,眼前突然閃過一陣白光。小琪媽媽從包裡掏出一柄拆快遞的刀,直直地扎向我的手臂。劇烈疼痛下,我大喊出聲,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服務員衝進來,看見我胳膊、桌子上都是血,立刻報警。
慌亂中,我不知道小琪媽媽看見血是什麼反應,但是她沒有再繼續攻擊我。警察先帶我去附近的醫院檢查、包紮、處理傷口,確定沒有什麼大礙,我們回到派出所錄口供,我如實地向警察講述事情的原委。
“這是故意傷害,你可以告她的。”警察說。
我沒有考慮,直接說:“不告了,我理解她。算做我欠她和她兒子的,當作還了。”
離開派出所,警察又言辭激烈地教育她一番,讓她給我道歉。她表情嚴厲,但仍然細聲細語地說:“你要告就告,不告我就走了。”說完就走了,後來我發現她刪掉我的微信。
迴歸生活後,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小琪,看看這個孩子怎麼樣,有沒有恢復。但是經歷她媽媽這事,我又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我有小琪的聯絡方式,倘若私下約他見面,不知道他媽媽是否會做出更極端的事情。
刺傷不久,真真的班主任吳老師來看我,帶來了真真高中時所有的作文,“她留下的文字大概是她人生的證據吧,我都給你整理好,留個念想吧。”她把真真的作文重新掃描,製作成冊,也把原件的作文字給了我。
看到我胳膊上纏著紗布,吳老師問我怎麼回事。我還在受傷的情緒裡,就和她講了小琪媽媽的事情。吳老師很生氣,要找她理論,但我制止她,也囑咐她不要告訴小琪。
曾經圍繞在真真身邊的人,都在發生變化,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就是吳老師。
以前真真上學的時候,我覺得吳老師就是混日子上班的。她不找家長,更不擔憂學生,放學後杳無蹤跡,比學生跑得還快。有一回真真週末生日,我替她請週一病假,訊息發出去,直到週一清早才得到回覆。
直到真真去世,她經常來看我,至今每年都來兩三回。她報了個課程學習教育心理學,還給我展示她做的學生分析表。
標紅的是單親家庭和父母一方去世,需要多加關注;標黃的是性格不好,壓抑內向的孩子,要經常找他們聊聊;標綠的是成績優異,性格開朗的孩子,有適合的比賽、專案隨時介紹給他們。
原來我看不見吳老師的朋友圈,她給家長們的是工作手機,專門留在學校。現在她的朋友圈裡常常出現各種與學生教育、心理健康、社會教育問題相關的文章,簡直變了一個人。
後來我和她成為很好的朋友,幾乎不怎麼聊真真了。我問她為什麼有這樣的變化,沒想到吳老師說:
“真真的病情都那麼嚴重,還在讀書、背單詞、寫作業,我就覺得……自己好像活得太隨便了,跟真真身上的頑強相比,我像是來人間湊熱鬧的。”
也多虧吳老師,我得以聯絡到真真的同學,得到小琪更多訊息。
不知從哪裡聽到訊息,小琪還是知道他媽媽捅傷我的事,據說他離家出走兩個月,後來住在昆明的外婆家裡,再也不和媽媽住在一起。
小琪還在讀小學時,父母就離婚了。據說他爸爸是一位藝術家,愛自由愛浪漫,離婚後移民法國,從此杳無音訊。小琪的姓名也被他媽媽徹底更改。
我想起真真還在時,母子相敬如賓的畫面,總覺得他們母子間,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覺得是時候約小琪見一面了。
自從真真去世,每年母親節和過生日時,我都收到小琪的禮物。
每一樣禮物,都是精挑細選,下過大心思的,記得他送過花瓶、多功能飲水壺、手工陶瓷等等,要麼就是極為實用,要麼就是正好打在我的審美點上。
約他見面,我也沒別的理由,只是說掛念著他,想看看他怎麼樣。
小琪知道我喜歡吃西餐,選擇一家安靜、品質不錯的西餐廳,點的菜也都是我喜歡的。剛坐下,他就招呼服務員給我一杯熱水,少放糖,這都是他和真真戀愛那兩年,我們一起出去時他注意到我的習慣。
談起同學和老師,小琪語氣如常,看不出什麼問題。可是一聊起他自己,他就瞬間變得沉默起來,低著頭,彷彿不願意多說一句。他沒有回應,我也無法勸什麼,原想化解他和媽媽間的矛盾,可是這頓飯,卻在沉默中草草告終。
最後小琪鄭重地向我鞠了三個躬,代表他媽媽給我道歉。
他沒有告訴我他和他媽媽的關係,我是從他們其他同學那裡知道,他去了外婆家住,不和他媽媽住在一起,也不接他的電話。
過了一陣子,我給他發微信,得知他仍然住在昆明。
我不甘心,想把這事說清楚,於是又找他出來吃飯,我問:“難道你還沒有原諒媽媽?”
見他低頭不語,我說:“你媽媽並沒有惡意,她只是情緒激動下的衝動,因為她愛你。看著你現在的樣子,她太著急了,你不要怪她。我只是一些小傷,不礙事。”
聽到這裡,小琪突然趴在我腿上哭起來,一個勁兒地說:“我對不起真真,我答應過她要替她照顧好媽媽,卻讓您因為我的原因受到這樣的傷害。”
我抱著他的頭,安慰他:“沒事的沒事的。”
小琪表面上認同我為他媽媽的辯解,可是仍然選擇和外婆住在一起。媽媽去看他,他也和媽媽說話、一起吃飯,但就是不願意和媽媽回家。
他一直封閉著自己,生活再沒有往前邁出一步。我嘗試過給他發大段的文字,但他都只是回覆“好的,我知道了”“您放心吧”“您要好好的”“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之類的,從來不肯敞開心扉和我談談。
還有一回,我拿經犧牲的緝毒警男友舉例,說了那麼多,他只是回覆一個“嗯”。

紀良安勸慰小琪的聊天記錄,“嘉明”是她原來的緝毒警男友

我也嘗試過給他找心理醫生,想著或許陌生人能引導他說出內心的想法,但是他去了,敷衍地對付兩個小時,什麼真心話都不說。
我還是從吳老師那裡,間接得知過一些小琪的事情。有一年同學聚會,小琪也去了,飯桌上大家談起真真,繼而談起我,同學們得知我還沒結婚,都擔心以後我老了怎麼辦。
結果小琪說:“你們瞎操心什麼,有我在。真真活著怎麼照顧媽媽,我就怎麼照顧阿姨。我爸給我買過一套婚房,反正我也不可能結婚,以後阿姨老了,我就把她接到房子裡。”

他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好像早已下定決心,把真真的責任無條件嫁接到自己身上。
我聽到這些事,既難過,又感到無能為力,就像每年過節收到他禮物的心情。起初兩年我還感到欣慰,覺得這個孩子還能想起我。
可是時間越來越久,我漸漸感到心情複雜,越來越不想要收到他的禮物,心裡總覺得,他送我這麼用心的禮物,就是依然牽掛著真真。

小琪送給紀良安的手工藝品

今年過生日那天,我心裡甚至隱隱在祈禱,盼著不要收到他的禮物。快遞大概每天下午四五點鐘送達,我蹲守在家裡坐立難安,時不時就到門口去看一眼,結果到晚上六點多,依然沒有新快遞。我高興得不得了,覺得這是今年過生日最開心的事。
可是第二天,快遞依然來了。小琪每回都在快遞箱裡放一張卡片,一看就知道是他。我拆開外層包裝箱,看到卡片,頓時感到一陣焦躁,盯著禮物愣了半天,直到晚上才拆開。
小琪唯一一回暴露真實想法,是在去年真真忌日的時候。
那天晚上,他可能喝多酒,給我發了很長的微信。他說喜歡的自己抑鬱症,覺得只要沉浸在情緒裡,真真就還沒走遠。
他不想忘記她,不想走進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他就想永遠停留在有真真的歲月裡,覺得這樣她就還在。
我告訴編輯,寫這篇故事,算是我的私心。這些年我自認為能用的方法都用過,卻不知道該如何讓他繼續生活。我也很想念我的女兒,可是我也不能永遠停留在過去。
我從沒有一刻忘記她,我沒有結婚,沒有生孩子,一來是我不喜歡也不擅長婚姻,其次我只想做真真一個人的媽媽。
可是畢竟八年了,她的同學都25歲大學畢業了,越久我就覺得欠小琪的越多,是我當初的私心,將他推到如此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八年前的今天,真真永遠離開這個世界,八年後的今天,吳老師和真真的同學們為她準備了場緬懷宴。這些同學多數已經走進職場,但是他們從沒有忘記真真。
緬懷宴小琪也會參加,我打算好好地再和他聊聊。
真真火化以後,我把她的骨灰放在小琪送她的項鍊裡。沿著旅途一路播撒,最後剩餘的,放在她生前最喜歡的花盆裡。
她走後,我經常幾個月不在家,很多花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有那盆仍然生長茂盛。

紀良安的花園,文中提到的是小熊前面那盆

小琪你看,人雖然不在,但是她始終未曾離開。總有一天,我們終會再見。

你知道我對你充滿了虧欠和遺憾,但你不知道的是還有無限、無限的感恩。
真真的生命從一出生就註定了這個結果,所以我一早就放棄在長度上掙扎,一直試圖在生命質量上努力,而你毫無疑問是她短暫而不遺憾的生命結果中最重要的一環。
你溫暖,善良,細緻,在真真活著的時候給了她一段愛情所有的美好,一個女生在愛情上的嚮往,她在16歲的時候就實現了。
對於真真,只有你能夠理解我,因為我們共同深愛著同一個人。等我老了,坐在搖椅上,懷念起離開幾十年的女兒,若是還有一個人能理解我的心臟,那個人一定是你。
當年保護真真心臟的是你,和她一起照顧小狗的是你,讓她在16歲體驗到生命更多美好的是你,最終代替離開的她,關心我的依然是你。真真曾經說過,希望自己是一隻小烏龜,人生慢一點。
我想,去坐熱氣球、去撒哈拉、像烏龜一樣擁有一顆健康長壽的心臟,體驗更多人生的人,也可以是你。
其實真真的願望清單還有最後一條——做一些對他人有意義的事。
她的全名是“黨真真”,意為“黨的孩子”,夢想是做一名心血管科醫生。她說,她一定比大多數醫生都理解心血管障礙的病人。直到去世,她都遺憾不曾為這個世界做過什麼,始終覺得自己是我的負擔,沒有機會回報養育她的人。
但是我並不這樣想,真真從來不是負擔,正是因為她,讓我成為今天的我,讓吳老師變成真心為學生負責的好老師,讓她的朋友們感受到生命的可貴。大家都把她的話放在了心上——
如果有一顆健康的心臟,絕不浪費上蒼賜予的每一個機會。
她的去世,不是這個故事的結局,因為我們的人生還在繼續,你也一樣。
今天是真真去世八週年的日子。
班主任吳老師,將同學們組織到一起,回到當年的教室,為真真辦了一場緬懷儀式,邀請紀良安參加。其實前些年,吳老師一直想做這件事,擔心喚起紀良安內心的痛楚,直到今天才得以實現。
所有參與緬懷儀式的同學,今年差不多25歲。從他們身上,我們將看到更多真真努力活著的證據,也能看到真真為他們往後的人生抉擇,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紀良安最放心不下的小琪,也參與了這場緬懷。也許他會講出這些年的過往,以及他和真真為何如此珍視彼此,也許他什麼也不會說,就像前面八年一樣。
紀良安已經找到方法,希望幫助小琪重新面對生活,走出真真的世界。但是暫時,我們還不能透露。
緬懷儀式上發生的一切,我們將在明晚告訴大家。
真真去世看起來是悲劇,但是隻要我們睜大眼睛,就能看見她活過的痕跡。完成遺願清單的紀良安、不願在人間“湊熱鬧”的吳老師,還有每一位被真真打動,鼓起勇氣面對生活重負的同學,都在訴說著她活過的意義。
最後,今天還是感恩節,感謝每一位天才捕手的讀者,祝願大家“絕不浪費上蒼賜予的每一個機會”。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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