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自拍》第448個口述故事
陳睿2001年出生在貴州畢節。
在當地,“留守”是很多孩子童年的關鍵詞。陳睿在爺爺奶奶的照顧下長大,去過父母打工的江蘇讀書,又在高中前回到老家。在“留守兒童”和“流動兒童”身份中切換的她,與貴州大山產生了深深的羈絆。
2022年,在黑龍江讀大學的陳睿,在看到“返家鄉”支教活動的資訊後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作為一名支教老師,在貴州平塘縣大塘鎮的益童樂園度過了兩個暑假。出發之前,站點的工作人員李靜聯絡陳睿,告訴她條件艱苦。陳睿看到影片裡渴望讀書的孩子們,想起曾經留守鄉村的自己。“條件再艱苦,我也要去看一看,也算是一種人生的體驗”,她告訴李老師,“只要能洗澡我就去”。從家鄉畢節出發,她倒了四趟車才到了益童樂園。
在益童樂園,陳睿與孩子們日日相伴,陪他們唱歌、跳舞、做手工,辦環保時裝秀,舉行畢業晚會為他們送別。作為曾經的留守兒童,陳睿對孩子們的境遇感同身受,她用行動支援和陪伴他們,和孩子們亦師亦友。在益童樂園支教的經歷,就像是給曾經的自己一個擁抱,也讓她更明確了從事教育行業的想法。她希望能回到家鄉,陪伴更多留守的孩子快樂長大。
以下是她的自述。
爺爺奶奶照顧下長大的兒童
我叫陳睿,今年23歲,曾經是一名在爺爺奶照顧下長大的留守兒童。上大學後,我選擇去貴州平塘縣的益童樂園支教,陪伴很多父母同樣不在身邊的孩子們。孩子們的熱情和愛讓我更加確定了未來的職業選擇,也治癒了童年的自己。

讀大學後,我關注了很多支教資訊,益童樂園讓我的心願成為了現實。
我出生在貴州畢節的一個村莊,在記事之前,父母就外出務工了,留我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我是家裡的長姐,還有三個弟弟妹妹。爺爺奶奶照顧我們的生活起居,他們都很寵我,生活上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給了我很多的關心和愛,小時候我也並沒有很強烈的“留守”感。
在老家,父母外出養家、留孩子和祖父母生活是很普遍的。當時交通和通訊也不像現在這麼方便,我記得父母工作很忙,過年都不怎麼回家,除非我們生病,或者家裡有其他重要的事。那時也沒有智慧手機,我和父母只能打電話聯絡,因為爺爺奶奶不方便出門,我假期也從沒去過父母工作的地方看他們。

家鄉畢節的風景。在畢節,很多孩子的童年都沒有父母陪伴。
三年級之前,我都是在村小讀的書,幸運的是學校離家裡很近,走路只有幾分鐘的距離。學校雖然在村裡,但也算是十里八鄉比較好的學校,周圍其他村的同學也會來這裡讀書。大部分同學的父母外出務工,很多人都沒有父母陪伴。學校裡學生多、師資少,老師能給的關心也比較有限,在我記憶中,最重要的是三兩好友彼此之間的陪伴,有一個朋友也是留守兒童。
讀三年級時,爸媽把我和弟弟帶到了江蘇,我在那邊一直讀到了初二,才又回到老家。等我上高二時,父母也回家了,陪著我一直到上大學。

和益童樂園的孩子們在一起。他們大多數也是留守兒童。
讀大學之前,我就有回到家鄉工作的想法,尤其是考慮從事教師這個職業。我不想離家太遠,教師也是我自己喜歡、又比較穩定的職業。大學報志願時,爸爸希望我能有機會鍛鍊一下自己,可以獨立出遠門,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們一起選了黑龍江哈爾濱的學校,讀了漢語言文學專業。我身邊也有朋友想來這邊讀大學,我們倆也可以彼此照應。
從哈爾濱回畢節,需要坐兩天一夜的火車,要規劃好提前買票。剛讀大學時,我完全不懂這些,很多事第一反應都是尋求父母和家人的幫助,但在外讀書這幾年,我慢慢學會照顧自己,可以獨立解決很多問題。從貴州到哈爾濱,最初我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東北的飲食相對清淡,烹飪方式也和貴州差別較大,我經常會想念家鄉的菜餚。但在東北三年,我慢慢習慣並且喜歡上了這裡的吃食。生活在哈爾濱也給了我很多從未有過的體驗,第一次感受到零下三十度的氣溫,第一次看到下雪,我特別興奮。

去遙遠的哈爾濱讀書,讓我有了很多新鮮的體驗,也鍛鍊了我獨立生活的能力。
“只要能洗澡,我們就可以堅持”
上大學後,我經常會在網上刷到支教資訊。我關注了支教相關的公眾號,瞭解了一些志願者老師招募的資訊,尤其是去家鄉貴州的志願機會。
在抖音,我也刷到過很多支教影片。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四川大涼山支教的志願者老師,他講述了當地教育資源的短缺和孩子們想要上學的強烈願望,但當地條件很艱苦,有些孩子的願望不能被滿足,我很受觸動。我回想起以前看《變形計》,在雲南偏遠地區的小孩上學,也是要跋山涉水去學校。

我在抖音上刷到的大涼山支教影片,讓我產生了想去支教的想法。
我又想到了自己,雖然從小大多數時候父母都不在身邊,但至少生活和上學的條件遠沒有這麼艱苦,我們的村子算是周圍市集的中心,交通也算是便利。但因為有過類似的經歷,我更對這些偏遠地區的孩子們感同身受,所以在大一看到“返家鄉”支教社會實踐活動的資訊時,我毫不猶豫地和朋友一起報了名。
我們出發之前,益童樂園的園長李靜聯絡了我們,說條件比較艱苦,詢問我們是不是做好了準備。我之前就關注過益童樂園的抖音影片,對那邊的環境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其實已經比大涼山好多了,我是能接受的。我和朋友商量了一下,我們兩個人都不想放棄,條件再艱苦,我們也要去看一看,也算是一種人生的體驗,於是就選擇去了大塘。我對李老師說,只要能洗澡,我們就可以堅持。
益童樂園位於平塘縣大塘鎮的一個易地扶貧搬遷社群,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雲上社群”,那裡離天空近,風景很美,大家看到我們都非常熱情。和我老家相比,交通是相對沒那麼便利,離鎮上會比較遠。我第一次到平塘,一共倒了四趟車——先從我家到高鐵站,坐高鐵到貴陽北站,從貴陽北到惠水縣,再從惠水坐大巴到大塘鎮。我們平時要去市區,打車也不太方便,主要靠大巴車出行。

益童樂園所在的“雲上社群”是一個易地扶貧搬遷社群,很整潔乾淨。
初到益童樂園,生活條件已經比我們想象中好很多了,也算不上艱苦。李老師帶著孩子們一起,幫我們提前收拾好了住宿,那邊的房子也都是新建的,雖然有的還沒裝修,但看上去是很整潔的。

雖然樂園的交通不是很便利,去鎮上只能坐大巴,但風景很美。
我們剛到的那個傍晚,看到社群廣場上有很多人在納涼,就覺得很有生活的氣息,有村民拉出了音響準備開始跳廣場舞,還有一些小攤賣吃的。

李老師和益童樂園的孩子們去從江縣學攝影。我在廣場上幫他們拍了照。
益童樂園平日裡就只有李老師一個人,暑期有我們兩三個志願者,一般開放時間是週一到週五,每天都會有四十個左右的孩子過來,最大的十一二歲,最小的也就三四歲。這些孩子們基本上都住在雲上社群,大多數是留守兒童。
因為我也有弟弟妹妹,和他們一見面就有一種親近感,他們非常熱情,一見面就抱住我們,還幫我們拉行李箱,可以說是一見如故。我們就住在樓上,週末也有些孩子會來找我們玩,偶爾我們週末也會開門。
“雲上”的珍貴童年
我們去益童樂園支教時正值暑假,樂園的活動會盡量兼顧孩子們的學習和娛樂。早上一般是以輔導孩子們的作業為主,因為父母不在家,很多爺爺奶奶也不識字,沒辦法輔導作業。每天,我們會先組織孩子們一起晨練,然後輔導他們做作業。
但樂園還是一個陪伴孩子們成長的校外空間,孩子們也不能坐太久,所以下午一般就是組織一些興趣活動,比如跳舞、繪畫、做手工等興趣活動,或者讓他們自由活動,使用樂園裡的設施來做自己感興趣的事。

志願者老師帶孩子們一起做手工。
很多孩子的家庭條件不是很好,他們的一些興趣愛好,家裡沒條件支援,益童樂園給他們提供了設施和空間,讓他們有機會接觸新的東西,培養和探索自己的興趣愛好。大多數孩子都很喜歡球類的運動,還有做手工、繪畫,我們也會教他們簡單的烹飪方法。
平時我們開展活動,都是以孩子們的興趣和意願為主,他們想做什麼,如果我們覺得實際可行,就會盡量滿足他們的心願。比如之前李老師帶他們一起做過巧克力,還開展過一次“我是小老師”的活動,大家都非常積極地參與。孩子們也很喜歡攝影,我們提供器材,教他們一些基本的技巧,他們再以自己的視角去創造別出心裁的作品。這些有創意、但他們平時生活中可能比較難接觸到的東西,是孩子們最珍貴的經歷。

益童樂園提供了設施和陪伴,讓孩子們有機會去探索和發展自己的愛好。
有時候,我也會羨慕他們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機會和資源。我小時候的暑假都是和朋友們一起度過的,寫完了作業,大家會約著一起去爬山,更多都是在大山和小河裡自然生長,沒有機會享受現在孩子們在益童樂園裡接觸到的東西。
我覺得正因為是這樣,雖然很多孩子的父母不在身邊,他們仍然很熱情開朗,不會給人自卑或者封閉的感覺,在樂園的集體活動確實會鍛鍊他們的認知和社交能力,他們也有機會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比如志願者和媒體,他們都可以應對自如。這也是我小時候夢寐以求的東西。

益童樂園給孩子們提供了家庭裡缺失的資源和支援,讓他們有機會探索和發展自己的特長。
在益童樂園,有公用的平板電腦,孩子們會自己去抖音上學舞蹈,自己排練;或者學手工教程,創作自己的手工作品。他們自學的能力很強,舞蹈、手工都做得有模有樣。
有一次,孩子們向我表演自己排練的舞蹈,我覺得跳的很好,就拍下來發到了抖音上。最初只是想和我的家人、朋友們分享,但孩子特別開心,之後他們跳舞,就主動讓我拍影片發抖音。他們都很願意展示自己,也很開心會有更多人看到自己的舞蹈。

快樂可愛的小朋友們。
為我送別,孩子們準備了星星摺紙和手寫信
因為和孩子們一樣有過留守的經歷,我更能對他們感同身受,觸碰到他們內心的柔軟。在日常生活中,我能感覺到孩子們雖然很開朗,但有時也會因為父母陪伴的缺失而難過。這樣的瞬間,我更加能體會到他們的脆弱和真誠,也會一直用我的行動去陪伴和安慰他們。
有很多孩子和我們的感情都很好,在想父母的時候偷偷哭,我看到了就會安慰他們;知道我們的支教快結束了,孩子們頻繁地找我們玩,依依不捨地不願意回家。

留守兒童的經歷,讓我能更加設身處地。
十多年過去了,雖然還是有很多孩子因為父母外出務工而缺少陪伴,但和我自己小時候的經歷相比,變化還是挺明顯的。越來越多的父母會選擇留在老家,只有一些經濟條件實在不好的家庭才會一起外出務工。現在通訊和交通也更發達,可以打影片電話,父母在寒暑假也可以把孩子接到身邊,回家的次數也更頻繁。相比以前的留守兒童,現在的孩子和父母聯絡更緊密。
益童樂園也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父母陪伴的缺失。尤其是像李老師這樣的角色,在孩子們的成長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她就像媽媽一樣陪伴著孩子們,大家對她的感情都非常深。
支教的兩個暑假,我也會去孩子們的家裡家訪,瞭解更多他們的家庭情況。有些經濟條件不太好的家庭,家裡甚至都沒錢裝修,傢俱也很簡易。雖然生活的環境不盡如人意,孩子們還是很樂觀和堅強。

我和其他志願者老師去孩子家裡家訪的路上。
和孩子們的相處,也給了我很多治癒和感動的瞬間。比如說和他們一起做手工戒指,我只是在旁邊輔助,一下課,馬上有好幾個孩子跑過來,要把他們做的戒指送給我,我當時覺得很意外,但其實也是意料之中,因為孩子們一直都很暖心,會很主動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在我們支教結束要走之前,李老師還帶著孩子們準備了星星摺紙,裝在一個紙盒裡,裡面裝滿了我們的照片,還有孩子們的手寫信。後來我們才知道,孩子們平時偷偷揹著我們準備禮物,前一天晚上還在李老師家裡寫信。

在我支教結束之前,孩子們為我精心準備的手寫信。
益童樂園就像是孩子們共同的家。他們小學畢業後,很多都會去更遠的地方讀中學。樂園每年都會有幾個六年級的孩子,在他們小學畢業時,我們會給他們辦一場畢業晚會,慶祝他們從益童樂園畢業了。晚會全程由孩子們自己籌劃,我們起到輔助作用,他們會排練唱歌、跳舞,在過去的兩年裡,還加入了環保時裝秀的環節。

在益童樂園畢業晚會上,孩子們表演的環保時裝秀。
這些動人的記憶對我來說也格外珍貴。第一次支教結束後,我們該離開了,很多孩子們放學後都不願回家,一直陪著我們等車,等到車來了,才意識到我們真的要走了,就突然拉著我們的行李箱,抱著我們不讓走。離開之後,有很多孩子還會經常聯絡我,我也時常看李老師發在“雲上的小孩”抖音號的影片,很想念孩子們,所以我大二暑假又回去繼續參加了支教。

支教結束送我們離開那天,很多孩子們都依依不捨不願意回家。
今年暑假前,我收到了孩子們“畢業晚會”的邀請。趁這個機會,我又回到了大塘鎮,第三次見到了益童樂園的孩子們,和他們一起為晚會籌備、排練,還上臺擔任了主持。

又回到益童樂園,我感覺像“回家”一樣熟悉和親切。
這兩次支教的經歷,讓我對教師這個職業有了更多切身的體會和感受。做老師,不僅是要教授知識,也要像家人、朋友一樣陪伴孩子們,既是良師,也是益友。師生關係,也並不是老師單方面的輸出,而是與孩子們雙向的交流互動,更多地站在孩子們的角度上思考問題。
畢業之後,我還是希望能回到家鄉,希望能有機會作為師友陪伴孩子們成長,在益童樂園和孩子們相處的經歷,是我最寶貴的財富。
*本文由陳睿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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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睿 | 口述
高 柵 | 撰文
貓 基 |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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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48個口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