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通吃島島主
今年春晚最令我震撼的節目竟然是一首兒歌——《玉盤》。它像是來自中國古戰場的恢弘戰歌,又像是叩問星空的科幻電影。後來發現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感受,觀眾已經制作出好幾個高熱度的二創作品了。
幾天前,這首歌的作者譚淇尹釋出影片講述創作的前因後果:
很多人提到說這首歌不太像兒歌。我覺得是因為在大多數人印象裡,兒歌指某一類特定的風格和表達方式,面向特定的人群,比如說低幼兒童。
我更常用的是童聲音樂這個詞。童聲對我來說是最美的音色,我的創作準則也是天真而具有深意。你給孩子什麼他們就會成為什麼,想想應該做什麼樣的童聲音樂就非常明顯了。
真正的孩子不需要被刻意的幼稚化。童聲音樂,我覺得也不應該理所當然的形成某種流水化的模板,最好就像是宮崎駿的動畫一樣,層次豐富,小孩聽見星河冒險,大人聽見生命語言。
……
我一直覺得我們是在幹一件非常小眾的事情,但是到了今天我覺得至少這是一件對的事情。前兩天我們和妞妞們一起唱新的歌,當時我就在想,這些孩子們和我以及螢幕前的你們一起驗證了一件事:
當童聲不再被馴化成甜膩的糖紙,他就能擁有包裹星辰的重量。

她的這些話令我極受觸動,也極有共鳴。
近二十年兒童文化產品的最大特點是什麼?幼稚化甚至“弱智化”。
本號曾經發過一篇文章,對比了70年代小學教材和近年來小學教材的插圖:
70年代的教材插圖風格寫實,有不少應該是木刻版畫,即便是給一年級小朋友的教材也是如此。相比之下,新世紀以來的低年級教材越來越開始走可愛風,人物頭身比奇特五官挪位,建築、自然景觀和動物也都是漫畫版。漫畫是為了搞笑,可他們這麼畫卻並不搞笑。其實這背後的原因很簡單,現在越來越覺得孩子和大人不一樣,孩子的智商還不夠,需要哄。六七十年代的這種風格,則是當時提倡“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藝的結果。
這是70年代的:

這種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風格延續到了世紀初。所以90後們的小學課本插圖藝術水平也很高:

但是到了2010年代就變成這樣了:

課本插圖是如此,兒童文化產品領域更是如此。中國曾經有許多優秀的的兒歌、動畫片,它們的藝術風格天真爛漫但並不低幼無知。
然而,近二十年來,兒歌和動畫片被刻意地幼稚化。動畫片的畫風、情節、主題思想都不斷弱智化,兒歌的旋律和歌詞也大大降級。
很多創作者以及家長認為兒童就是低智的,只應該提供最淺顯的含義。孩子在他們眼裡沒有理解能力,只配被“哄高興”。
但事實上,兒童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解系統的。他們的認知、情感和想象力遠比某些大人想象的要豐富。雖然他們的邏輯思維尚未完全成熟,但他們對世界的感知往往是直觀且敏銳的。兒童能夠透過畫面、音樂和語言捕捉到複雜情感,即使他們無法用成人的詞彙準確描述。
從認知發展理論出發,兒童的學習是一個不斷建構的過程。兒童的大腦具有很強的可塑性,他們在不同年齡階段會對同一內容產生不同的理解。早期的經驗和資訊會在潛意識中發揮作用,並在未來某個時刻被啟用。即便兒童在初次接觸某些複雜內容時無法完全理解,這些資訊仍然會以某種形式儲存在他們的記憶中,並隨著年齡增長逐漸被重新解讀。
而且,有些學習是顯性的(explicit learning),比如透過課堂講解掌握的知識;而有些則是隱性的(implicit learning),即在不知不覺中獲得的能力或觀念。
動畫片中的隱喻、兒歌中的詩意語言等,都屬於隱性學習的範疇。它們可能不會立刻顯現效果,但卻在無形中塑造了兒童的思維方式和審美趣味。
《玉盤》的最初版叫作《問月》。按照譚淇尹的說法,她想要表達的是一種宏大的,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美,同時又能激發出人類最原始最本真的情感。於是她想到月亮,這個中華文化裡最偉大的意象:
我們自古以來就愛著月亮,大概只有我們這些被月光撫摸過的孩子才懂星辰的孤獨與壯闊。我想這首歌的音樂風格一定是世界的,也是民族的,它不能複雜,要有素以為炫的質樸之力,它最好有吟誦感,所以玉盤玉盤的音調跟四川話朗誦的腔調是差不多的。圍繞著這個音調來發展,每一次音高的攀升都是對月追問的遞進,也是從眼前苦樂到終極求索的遞進。
因為有了這首歌,孩子們不再只有“挖呀挖呀挖”“兩隻老虎愛跳舞”“為你孤身走暗巷”“come on 逆戰逆戰狂野”。這種對月的追問、對宇宙的好奇、對自然的敬畏將永遠銘刻在這一代孩子的心裡,不斷塑造他們的思維方式和審美趣味。

認知發展理論進一步指出一點是,當兒童接觸到超出其當前理解範圍的資訊時,會產生認知衝突(cognitive conflict)。這種衝突雖然可能帶來短暫的困惑,但實際上是推動認知發展的動力。
也就是說,一些看似複雜的主題,如果透過恰當的方式傳遞給兒童,就能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不斷刺激他們思考。這就不得不提到今年現象級的動畫電影《哪吒2》。
《哪吒2》是全年齡向的,而且顯然非常照顧兒童觀眾的觀影體驗。它沒有複雜的多線敘事,親情友情也都簡單明瞭,孩子能夠順暢完整地理解電影的基本劇情。但是,就在這不算複雜的劇情中,卻很好地塑造了一些複雜的人物。
在孩子們接觸的大多數動畫片中,都有明確的正派反派。比如喜洋洋是正派灰太狼是反派,熊大熊二是正派光頭強是反派,汪汪隊是正派韓丁那市長是反派。
一開始,孩子會自然地把這種認知代入《哪吒2》中,顯然申公豹是反派,龍族是反派。但隨著劇情推進,屠戮陳塘關並不是他們,仙界的無量仙翁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那麼反派真的是無量仙翁嗎?孩子們稍作思考就會發現問題。如果肉頭老兒反派,那麼忠於他的成百上千的捕妖隊就也是反派了。那最後大決戰中,對面的那一幫妖魔鬼怪反而成了正派?這顯然也不對。

對於這一類複雜的正邪交織的角色,孩子可能會感到不解,但這種矛盾感會促使他們思考更深層次的問題,如人性的複雜性和道德的相對性。這種適度的複雜性實際上非常有助於培養孩子的批判性思維和解決問題的能力。
許多家長和創作者擔心複雜的主題會讓兒童感到困惑甚至害怕,於是選擇徹底簡化內容。然而,這種做法實際上剝奪了兒童面對挑戰和思考問題的機會。推而廣之,實際上這也不僅僅是兒童面臨的問題。很多家長培養孩子的方式就是:
兒童時期一味“哄孩子”,無論是自己和孩子交流的內容與方式,還是給孩子玩的看的東西,都刻意低幼化與過度保護,不想讓孩子接觸複雜的主題;青少年時期要求孩子一心用於學習,對學習成績可能有影響的娛樂、社交活動都限制參加;孩子成年後,家長又希望能快速談戀愛、結婚生子,在職場上也要表現得“高情商”。
這種培養思路總是會適得其反。兒童時期只接觸低幼內容不利於思維發展,使得青少年時期的學習事倍功半,刻苦但成績不佳。青少年時期缺少娛樂和社交,導致成年後不擅長與人打交道,在情場和職場屢屢碰壁。這種錯誤的教育理念也是所謂“巨嬰”越來越多的重要原因。
其實,這個現象還可以進一步推而廣之。大人對孩子的態度,多少也反映了一個時期精英對待普通民眾的態度。這裡就不細說了,可以看文章下方的“往期相關”。
還好,二十年的彎路之後,今年過年直接迎來兩份大禮。希望《玉盤》和《哪吒2》是中國兒童教育、兒童文化產品重回正軌的標誌。從此以後,兒童向的作品能夠做到尊重孩子,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與他們平等對話,而不再僅僅是“哄小孩兒”。
現在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能夠實現“用華為手機,開比亞迪電車,看《流浪地球》,玩《黑神話悟空》”。那麼,中國的孩子也值得聽《玉盤》,看《哪吒2》,在優秀的文藝作品陪伴下長大。這對個人,對國家,對社會都是善莫大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