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外婆,是住在我內心的“神明”|人間

神明是具象的,是那些在我們生命裡出現過、消失了、卻永遠不會被遺忘的親人。
配圖 | 《記我的母親》劇照
2022年春節前夕,外婆在她那間黑漆漆的老厝裡去世了,葬禮安排在第二天。得知訊息時是深夜,彼時我在廣州的出租屋裡,盯著微信裡表哥發來的訊息,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第二天跟公司請了假,我便匆匆趕回潮汕老家,已婚的姐姐也從北京飛了回來。按
照潮汕的傳統習俗來說,作為外孫女,特別是已經出嫁的外孫女不是必須參與外婆的喪葬儀式的,母親也心疼我們奔波,在電話裡也建議我們不用著急回家。但作為從小被外婆帶大的我們來說,送老人家最後一程是我們人生裡頂頂重要的大事。
回到老家時是下午3點,南方的冬天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晴朗和煦。按照導航指引,我把車開進了外婆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裡,這村子我再熟悉不過,兒時常赤著腳四處奔跑,我的母親、小姨、舅舅們都居住在這個村子的不同角落,村莊像是一塊堅硬無比的岩石,構築出我心裡名為童年的堡壘。
我七扭八拐開上一條從前從未路過的黃土小徑,陽光穿過兩旁的楊桃樹枝葉,從縫隙裡窸窸窣窣落下來,打在車輪捲起的塵埃裡,滾滾翻騰。再往前加一腳油門,便到了祖宅門前。
祖宅是外公外婆結婚生子的地方,它庇佑著母親和兄弟姐妹5個人的成長,也承託了外婆一整個青春,但我從前從未來過。這兒的房子一排連著一排,一座挨著一座,形成了以家族宗祠為中心的圍寨格局,不難想象這裡曾經萬家燈火、炊煙四起的繁榮景象。如今這裡大多已是殘壁斷垣無人居住,偶見有一兩戶孤寡的老人或智力不全的少年在此棲身,他們脫離了高速運轉的人類社會文明,像是尋覓到安穩洞穴的原始動物。
祖宅已荒廢許久,沙石築起的土牆壁斑駁不堪,灰撲撲的牆腳處佈滿了青苔,巷子與巷子的連線處之間,不知名的雜草在野蠻生長……我未曾見過它風華正茂的模樣,正如未曾想象過年輕時神采奕奕的外婆,它和外婆一樣,在我遇見時已是暮年。來不及走近細看,母親的聲音從前方撞來:“往這邊走”。
前面便是外婆同族人的家廟了,準確來說是外公的同族人。像所有的嫁入這個村莊的女人一樣,嫁過來的那一刻起,外婆便失去了原本孃家的身份,也在封建社會的規則下被迫失去了自我,成為了外公家族族內一員,開始了無限付出的後半生。
家廟的外觀是典型的潮汕傳統建築“下山虎”。所謂下山虎,可以看作是簡易版的四合院,正屋前是天井,兩側各為一間廂房,公廳就設在正屋內,族內人大大小小的紅白喜事都在此舉行。外婆的葬禮就在公廳中舉行。
公廳約摸30平方米,只簡單鋪了水泥,沒有過多裝飾。因年久失修,泛黃的牆壁爬滿了裂痕,有些地方的牆皮甚至脫落了,露出了斑駁的黃土,只有視窗下的一塊藍色鐵質門牌相對嶄新,大概是近些年村子裡進行人口管理時才掛上的。
踏進公廳時,葬禮已經進行了大半,正在進行的儀式被潮汕人稱為“做功德”,是喪葬儀式中一個重要的環節。現場已經被長輩們按照習俗規定佈置成為靈堂:四周用藍白布掛上輓聯,釋迦牟尼佛像和觀世音菩薩巨大的畫像居於正中央,外婆的遺像掛在右邊的牆壁上,有一朵用布製作而成黑色小花落在遺像上方,兩邊垂下來的布條輕輕搭著外婆的肩膀,遺像前的供桌上擺著香爐、紙錢以及五牲等貢品。
這些物件對我而言並不陌生,在祭祀拜神文化濃厚的潮汕地區,“拜老爺”是外婆人生中最重要的信仰和工作,初一十五、逢年過節,不同的節日對應祭拜不同的神明,需要準備的祭品也大有學問。大字不識一個的外婆能夠清楚羅列出紙錢、貢品、香火紅燭等等用品的數量和種類,從不怠慢出錯。
孩提的我便跟在外婆身後,漫山遍野去拜各處不同的“老爺”,時至今日我依然分辨不清,請在後山的到底是“娘娘”還是“思明公”。在昏暗的屋子裡,我折過數不清的元寶紙錢,曾好奇地問過“老爺們”是從哪兒來的,那些答案在外婆的口中被方言獨特的音調包裹,總能令人嗅出一絲古老又神秘的味道。我也曾頑劣地試圖掀開紅色帷帳,想一睹“老爺”真容,但外婆一定會大驚失色喝止我大不敬的行為。
大抵外婆也講不清神明們的前世今生,只知道,神明的存在能讓她的信仰得到寄託,在日復一日的跪拜裡,她祈求家人平安健康,這即是所有信仰。
再長大一些,我便放棄了這種無謂的探索。因了童年生活的經歷,神明在我心裡紮下了根,哪怕他們是抽象的存在。在我成年之後,面對許多未知的恐懼時,我總能在默唸“保佑”之際獲得極大程度的慰藉。
母親走過來替我拿了三支香,敦促我跪在外婆的遺像前:“跟阿嬤說保佑大家平安順順”,我一時之間有些恍惚,外婆是眼前的這張薄薄的畫像,牽過我的手、灰白的頭髮、爽朗的笑聲,都升騰成了一團霧,飄蕩在我的心頭,也再也無法觸碰。這時,桌上的貢品是她的,香火是她的,紙錢也是她的,她不再需要操心為哪位神仙購置何種貢品了,甚至一夜之間擁有了“保佑子孫”的能力。
外婆竟也變成了神明。
直到這一刻,我才找到了童年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原來神明是具象的,是那些在我們生命裡出現過、消失了、卻永遠不會被遺忘的親人。
公廳中央的地上鋪放著一張大草蓆,外婆的兒子女兒、兒媳女婿以及孫輩們跪坐在上面,因前晚守夜、儀式冗長而體力不支,他們臉上大多呈現出疲憊的神態。公廳里人聲嘈雜,我伸長脖子往裡頭試圖探個真切,舅舅抬起頭看到了我,遠遠點了點頭示意,我馬上明白自己是外孫女,按傳統規矩來說沒有資格進去裡面,於是乖乖退到外圍等待。
參加儀式的人很多,除了我熟悉的親戚之外,外圍還多了許多陌生的面孔,母親後來向我解釋道,他們是外婆“房腳”內的人,“房腳”即為家族宗親,在潮汕地區人們用這個詞彙指代與自己有血緣關係或家庭關係的成員,誰家小孩“出花園”(即舉辦成人禮)、誰家兒子娶媳婦、誰家老人去世……大家都會聚集到一起互相幫著忙活儀式和各項瑣事。外婆宗親經過幾代人的繁衍人數不少,因為我常年在外工作生活,與他們已無密切來往,彼此不認識也是情理之中。
“你是……阿鵑的女兒?”忽然耳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我扭過頭,看到一位滿頭銀髮的老人在向我打招呼,我立刻在腦海中搜尋她的資訊。
“我是阿勇的媽,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現在出落得越來越好看了!”
大概是看我茫然的表情,老人殷切希望喚起我的回憶。沒讓她失望,我很快記起她是外婆的摯友。
二十多年前我與外婆同住時,這位老人常常在下午過來串門喝茶,當年的農村沒有太多娛樂活動,夏天異常漫長且炎熱,外婆家灰色的小風扇吱吱呀呀,費力又愚鈍地吹出一絲無濟於事的風,5歲的我躺在外婆家涼爽的水泥地面上小憩,耳畔傳來她們消磨時光的閒聊,她們用醇正方言描繪著村子裡大大小小的八卦,時而夾雜著刻意壓低音量的竊竊私語和茶杯碰觸茶盤叮噹作響的聲音。老舊的電視裡播放著解析度極低的《還珠格格》,小燕子瘋癲的叫喊、外婆爽朗的笑聲,給了孩提時的我極大的安全感,於是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再醒來時,就聽到老人說:“你阿嬤走的時候瘦到不行,簡直就成了一把骨頭……”
外婆患有阿爾茲海默症,到她去世的時候全身肌肉已經萎縮了。但她自始至終沒有被確診過,甚至沒有進過醫院得到任何系統性治療。生活在外婆身邊的舅舅們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沒有現代醫學的常識,所以從不重視外婆的身體狀況;而母親和姐妹幾人作為已經嫁出去的女兒,在家庭裡不具備做決策的分量,便也逐漸聽之任之、不願爭取。
但我想更本質的原因大抵跟人性和金錢相關,大家總用“人總有一死”和“村裡老人都是這樣的”來替自己開脫,或許真相埋藏在上一輩人的心裡,永遠不會被我們所知了。
我偷偷帶外婆去過一次醫院,那是在她身體狀況尚佳的幾年前。
有一回我去外婆家看望她,她跟我說頭疼,我心裡忐忑不安打起了鼓。外婆是個十分隱忍的人,她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事情麻煩孩子,總是靠著自己咬牙堅持就挺過去了,我心下覺得這次一定不對勁。
回到家後,我向母親提起帶外婆去醫院的想法,不出所料,母親又開始瞻前顧後,“要是你舅舅們不同意怎麼辦?”“如果去醫院出事了誰來承擔責任?”“萬一要住院的話誰來照顧呢?”我無法解決母親的疑慮,顧不了太多又心急,便大哭大鬧起來,母親受不了我的撒潑,硬著頭皮答應了我。
不知道母親最終如何說服了外婆,我們兩人將她帶去了醫院。面對各項繁瑣的檢查,她惶恐不安,我陪著她抽血、做CT,一路寬慰她。檢查結果顯示高血壓,小腦萎縮,醫生建議住院,但她不樂意了,不停地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母親買了瓶椰子汁給她,讓她坐在椅子上等待,我和母親則兵分兩路去拿檢查單、和醫生溝通。回來時我遠遠看向外婆,她眺望著母親離開的方向,手裡緊緊抓著那瓶椰子汁,也忘了低頭喝它,只不安又警惕地看著人來人往,清瘦又矮小的她像是一個等待被認領的孩童。我快步走向她,握著她的手告訴她“別怕,我會帶你回家”,一如小時候她牽著我那樣。
我履行了承諾,將外婆帶回她自己的家,也是她從祖宅搬出來後,一直在這兒度過後半生的住所。這間屋子是外公和母親舅舅一扁擔三砂土、一扁擔水泥,親手搭建出來的,我幼時便在這兒長大。
它是傳統的潮汕民間建築,有小二層,進門是廚房和廁所,再跨過一道門檻便是客廳,放著母親成家後淘汰的沙發,沙發對面是一臺大肚子老式電視,這電視陪著外婆度過了許多孤獨的時光,直到她的眼睛越來越花、逐漸看不清螢幕裡的潮劇、看不清這個世界,然後,她腦海中也徹底遺忘了開電視的動作。

電視機旁邊是一條木頭的扶梯,往上爬十幾個臺階就通往二樓的露天陽臺,外婆愛乾淨,每天數次上下到陽臺晾曬衣物。歷經四五十年歲月的淘洗,扶梯日夜被蟲子蛀蝕,搖搖欲墜。後來外婆的病情發展得很迅速,也是因為有一次她從這條樓梯上滾落了下來,摔裂了腰部的骨頭。多年的獨居生活使得後輩的疏於照顧成為了習慣,而她也向來隱忍,自行塗抹了藥物但沒有作用,直到疼痛折磨得她難以入睡,終於在和小姨的電話裡忍不住哭了出來,這時母親才匆匆帶她去拍了片子。
我在事故發生好幾個月後才知曉,母親說:“給你外婆買個小收音機吧,她已經站不起來了,平日裡聽聽音樂能好受一些。”驟聞噩耗,我在電話另一頭不禁想象外婆身體所遭受的疼痛,面對眼前這已然無法改變的結局,倍感心碎,於是忍不住跟母親爭執起來,怪她不早告知我,母親心煩,怒斥我終年在外奔波,不常回家探望外婆。我一時語塞,只能悻悻然掛了電話,而後放聲大哭了一場。
至此以後,外婆的狀況每日愈下,彷彿一部電影被按了倍速鍵,離結尾越來越近了。某天我去看望她,她呆滯地坐在沙發上,蜷縮著雙臂,整個人彷彿凋零的枯枝。面對我的殷切攀談,她已然十分遲緩,很偶爾才從嘴裡吐出一兩句聽不清的呢喃。忽然不知從哪兒跑進來一隻白色的小野貓,囂張地竄到我們面前,這事兒在從前也常常發生,不請自來的有時候是小貓、有時候是鄰居養的兔子、偶爾還會有衣衫襤褸的乞丐,外婆以往都是矯健地站起來,手腳並用將他們追趕出門,並中氣十足地抱怨這擾亂了清閒的闖入者。但這次她只是有氣無力地坐著,手也不抬地衝著空氣努力 “哎”了一聲,發出毫無威懾力的警告,而後又將眼皮沉沉閉上,彷彿這個世界與她不再有關聯。
我被這一幕重重擊中了,我清晰地意識到,因為無法與長輩們就外婆的治療方案達成共識,死亡的腳步正在越逼越緊,而從前風風火火、意氣風發的外婆再也不復存在了。
葬禮進行至此,民間組合的功德班開始用潮汕話唱誦起了潮語歌文,銅製的胡琴和鑼鼓發出歪歪扭扭的音調漂浮在半空中,耳朵需要耗費極大的力量才能捕捉這些音符,勉強將它們湊成一曲《十月懷胎歌》的伴奏,這首歌曲是專為孕育過後代的女性所吟唱,用來歌頌女性生前為生育付出的難以衡量的辛勞。我聽著功德班兩位中年男子不成曲調的歌聲,腦海中關於外婆生平的畫面像放映機的膠片一般快速轉動,伴隨著模糊的光暈和沙沙的聲響,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外婆在少女時便透過包辦婚姻嫁給了鄰村的外公,生育了5位兒女。第一胎臨產之際,她躺在床上腹痛難忍,而出門準備叫接生婆的外公在半路上遇到了熟人,竟把要事丟到一旁,與人攀談起來,待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帶著接生婆趕回家時,我的大姨已經降生了好大一會兒,嬰兒的身上還蓋著虛弱的外婆費力從床底下拽出來的麻袋。
外婆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耕田勞作,走街串巷叫賣雞蛋,靠雙手在貧瘠艱苦的年代創造著活下去的可能。在物質資源極度匱乏的時代背景下,養育嗷嗷待哺的孩子們是大難題,她精打細算,用糧票換來珍貴的大米,每頓飯只允許抓一小把,摻入紅薯熬成稀薄的粥,第一碗撈上一勺滿滿的米,必須盛給體弱多病的小女兒,其他人只能分得寡淡的米湯。有一回外婆去親戚家做客不在家,外公執掌飯勺,他張開大手掌抓了幾把大米,做出了一鍋勝似白米飯的、稠稠的粥,母親笑著回憶,雖然後來免不了被外婆一頓責罵,但那是她童年裡吃過最飽的一頓飯。
外婆就是靠著樸素的智慧,將孩子們養育成人,並在晚年時悉心照顧身患癌症的外公,妥帖體面地陪伴他走完最後的日子。正如上世紀大部分農村女性一樣,她們吃了很多苦頭,也未曾思考過公平與得失,付出了兢兢業業、卻又難以被銘記的一生,直到死亡降臨,才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首歌頌。
葬禮的尾聲是“過橋”環節。
公廳的中間豎直襬放了一張長板凳,在此刻便象徵著奈何橋,領頭的唸經者帶著我們這些家眷面向佛像,排著隊登上椅子又踏下,繞走半圈來回過橋,意味著陪伴外婆走完最後一段路。雖然是迷信色彩濃厚的行為,但也能給後代們帶來一絲慰藉。
外婆生前獨自走過許多路,踏過許多橋,她不會騎單車,也不識字,光憑藉著一步一腳印做到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1993年的正月,母親在深圳生下了我的姐姐,外婆在竹筐裡裝滿了準備給母親補充營養的老母雞和雞蛋,挑著扁擔隻身一人坐上了去深圳的大巴車。當年的交通與通訊都不便利,大巴車司機不靠譜,在距離市中心還有幾十公里的地方就把人丟下了,她稀裡糊塗下了車,四目所及都是陌生的道路。外婆聽不懂普通話,想問路卻因為語言不通失敗了,只能不停地往前走,走到太陽落山又升起,就這樣迷了一晚上的路。
另一邊是焦急等待的母親,當年沒有行動式的手機,母親也無法聯絡到外婆,只能乾著急,但奇蹟的是她在第二天中午見到了風塵僕僕的外婆,甚至竹筐裡的母雞還梗著脖子咕咕直叫。
“後來我看到一個路牌,上面寫著‘布吉’兩個字,我以前來過你媽媽這裡,我認識這兩個字!”外婆跟我講述這個故事時,很激動地描繪了當時的轉機。
到家後外婆喝下了三大碗粥,我的姐姐也間接得到她的庇廕,茁壯長大了。
而我作為被外婆帶大的孩子,更是得到她無微不至的悉心照料。外婆以她堅韌的人格,源源不斷滋養著後代,時至今日都在塑造一個更完善的我。
從思緒中回過神的時候,公廳內的儀式結束了,還剩下最後的“追薦”,所有的親屬排成兩排隊伍,朝村子裡“寨前”走去,我們要在這裡完成焚燒祭品衣物等儀式。
“寨前”是一塊水泥平地廣場,為村民們日常社交、娛樂、購物提供相對便捷的場所。白天人們在這兒擺攤叫賣,形成井然有序的市集;到了下午人潮褪去,放學的孩童們便會三五成群集聚在此,玩著各式各樣新奇的遊戲;夜幕降臨時,廣場又是另一番熱鬧的景象,倘若碰上傳統節日,村子裡還會請來潮劇班子在這兒搭臺唱戲。
外婆鍾愛看潮劇表演,這也是她漫長又寂寥的人生裡,為數不多的娛樂消遣之一。每當聽到戲班子要來搭臺的訊息,她都會早早地吃過晚飯洗漱乾淨,麻利地拎著兩個塑膠矮凳,拉上幼小的我來到“寨前”佔前排的座位。好戲開場後,外婆便停止和周圍婆婆嬸嬸的攀談,一邊搖著蒲扇,一邊聚精會神盯著舞臺,臺上燈光倒映在她遍佈皺紋的臉上,畫面走馬燈般在她渾濁的瞳孔裡閃爍。
年幼的我對花花綠綠裝扮亮相的生旦淨醜提不起興趣,亦分辨不清他們嘴裡吱呀吟唱的是“蘇六娘”還是“劉明珠”,只一心纏著外婆為我買小攤上劣質的塑膠玩具,她常常都會滿足我,我便捧著玩具靠在她身上,聞著她身上淡淡的肥皂混合清涼油的味道,等待戲劇落下帷幕。我無需擔心臺上主角們的命運,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不管他們在幾點屢遭磨難,又在幾點爬上巔峰,只要燈光暗下,外婆都會牽著我回家。
我單調的童年在這一場又一場潮劇時光裡溜走。長大後我離開外婆,也離開和她共同生活的小村莊。青春期時,與父母爭吵成為家常便飯,我經常半夜憤憤離家出走,母親並不著急,因為她知道我一定是揹著書包就來外婆家小住。數不清多少次,我趴在外婆家的小窗戶上喊醒她,伴隨著拉開木門插銷的聲音,她殷切踏出來迎我。我向她抱怨父母偷看我日記,她不太懂,一邊問我日記是什麼、一邊替我抱來被子,和她躺在一張床上時,我所有委屈都煙消雲散了。
再長大些,我走向更廣闊的天地求學謀生。從此再沒有聽過潮劇,如今外婆離世,我更無法擁有那樣篤定的安全感,無論停留在哪個城市,都感覺飄零,不曾回家。
轉眼走到了“寨前”,此刻三張木桌子搭起的高臺,已經矗立在廣場的中央,領頭的僧人站在上面,嘴裡唸唸有詞,雙手揮舞做著我看不懂的動作。我站在隊伍的末端有些走神,環視四周,一時之間有些恍惚,這兒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廣場邊上古老的祠堂依然保留原貌,歇山頂式樣的屋頂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片片光斑;這兒又似乎有些不同,廣場的水池邊上不知何時圍起了鐵欄杆,三三兩兩的小店鋪已經換過幾輪。於我而言最大的不同是,外婆再也不會來到這裡買菜聽戲了,她的痕跡隨著儀式的推進,逐漸消失在這片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上。姐姐看向我,我與她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追薦”結束後,葬禮儀式告一段落,我在將她90來年的歲月推進火化爐之前,最後說了一句再見。外公輩分大,村裡的人稱呼他為“老叔”,因此外婆便頂著“老嬸”的稱號過完了這一生,但我始終記得,她有個十分美麗的名字——“惠嬋”。
歲月像大浪淘沙,所有平凡的人和事終會淹沒在洋流裡。外婆離世後的兩年裡,我總自責替她做的太少,有一個晚上我夢見了她,她變成一隻小鳥,撲閃著羽翼,在溼潤的雨天消失在穹頂之上。我悄悄拾起她掉落的一根羽毛,灰色的,像她毛茸茸的頭髮、像她溼漉漉的眼神、像她輕盈的呼喚。我害怕遺忘,亦無法做得更多,故此落筆記之。
外婆的一生是上個世紀億萬平凡農村婦女的縮影,我想從自己的角度去回憶外婆,雖然寥寥數千字只能呈現她生命中投射在我身上的一小塊碎片,而無法囊括她人生的全部,但這份堅韌的女性力量時刻塑造我,我很想念她,想以此紀念她。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陳默
一直寫,於字裡行間找到生命的答案。
  •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記我的母親》(2012),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 本文系網易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臺回覆【轉載】。
  • 投稿給“人間-非虛構”寫作平臺,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單篇不少於千字100元的稿酬。
  • 投稿文章需保證內容及全部內容資訊(包括但不限於人物關係、事件經過、細節發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實性,保證作品不存在任何虛構內容。
  •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臺(或郵件)聯絡我們。
文章由 網易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