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做的回鍋肉,留住了團圓的味道|人間

她很喜歡這道菜的“彩頭”:回鍋意味著回頭。哪怕是平日冷清的家,也能因為這盤菜,聚齊人氣、留住團圓的味道。
配圖 | 《步履不停》劇照
天不亮,宋婆婆家樓下就熱鬧起來了,街邊的小餐館裡升騰起殺雞宰鴨的熱氣,蔬菜店裡響起上下貨的支付寶到賬提示音,早餐鋪子的大口油鍋被架在人行便道上,鍋裡的熱油呲啦呲啦冒著泡,一根長條麵筋下鍋,一番試煉後成了油條,一攤圓形麵糊在油裡走一遭,便成了油餅,椒鹽的香味兒瀰漫在空氣中,就連小路盡頭的藍白色西式天主教堂,在這裡也褪去了肅穆,和周遭的煙火氣和諧地融合在了一起。
先醒來的宋婆婆走出臥室,她的背佝得很低,頭髮又多又白,還燙著時髦的波浪卷兒,雖然生得算不上漂亮,但皮膚很白,左側臉頰冒出了幾塊咖啡色的老年斑,也掩蓋不住周身散發出的那種暖調的潔淨之感。簡單梳洗後,原本略微蓬亂的銀色捲髮被她服帖地攏在耳後,表面有寬齒木梳劃過的明顯水痕,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她先坐到餐桌旁吃下一把藥,有降血壓的,治腦梗的,護心臟的,緊接著又從冰箱拿出胰島素的針劑,掀開棉綢睡衣,朝著自己肚皮猛扎一針。
早間“作業”完成後,她便去催老伴兒付公公起床,預備一起吃飯買菜。付公公皮膚黝黑,雖然個子不高,但在這個年紀完全不駝背的體態使他看起來十分精神。他十五歲就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回國後又去唸了軍校當了軍官,在部隊的經歷給他留下一副好身板。不過當他不佩戴假牙的時候,嘴唇凹陷還是很厲害,看起來有幾分滑稽。付公公不僅會打仗,還寫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算是有才華傍身的。儘管宋婆婆總抱怨他脾氣壞,朋友和外人卻都認可這位知書達理的小老頭兒。
老兩口如今都已經過了八十五歲高齡,平常早晨都在家吃些簡易早點,但今天兩個人早早就起來,梳洗裝扮了一番,因為外孫女筱筱的航班如若不晚點,中午就能到家一起吃午飯。他們要早點趕去超市挑一些好菜回來。
宋婆婆現在住的房子是女兒寧英生前買的,以二十年前的標準來看,房子寬敞明亮,品質裝潢都屬上等。後來,外孫女考學離開,女婿再娶,這裡就只剩宋婆婆老兩口了,他們執意不回縣城老家,一門心思守著這房子,也守著女兒。
這套房從前採光極好,坐北朝南,前面是空曠的大學校園,大約十年前校園搬遷,操場變成了開發商的樓盤,坐地起了幾幢電梯公寓,把宋婆婆家的光遮擋得嚴嚴實實。樓下的一條街也慢慢改造成綜合市場,充斥著怪異的味道。因此,宋婆婆幾乎不在樓下的市場買菜,而是選擇去遠一些的匯通超市,步行二十分鐘的樣子。
匯通超市位於城區中心,人流量很大。宋婆婆首先選了一塊兒五花肉,每當到了她認為的吉祥日子,就一定會做吉祥菜“回鍋肉”。她比畫著讓工作人員割下一塊來,要的量少,她耳朵又背,因此她笑嘻嘻地,生怕對方不耐煩。稱完重,付公公接過來,看一眼價籤,看不清,接著說道:“再買幾塊排骨嘛,筱筱最喜歡吃糖醋排骨。”宋婆婆瞪了他一眼,一邊翻看肋骨條一邊嘟囔:“筱筱愛吃還是你愛吃?糖尿病還吃糖醋,到時候嚴重了腿腳病變,走不動路,沒有人揹你。”付公公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嚥了咽口水,沒說話,過了會兒從老伴兒手裡接過一包排骨。宋婆婆補充道:“你沾了筱筱的光,讓你吃一回,走吧,買條魚,麻辣魚才是筱筱最愛吃的。”
水產區地面溼滑,宋婆婆請工作人員幫忙撈一條活蹦亂跳的花鯰魚,見撈出來的不太蹦躂,她又客客氣氣地說:“小夥子,麻煩你重新給我撈條,新鮮點,我孫女從北京那麼遠回來,我做給她吃。”稱量後送婆婆跟著小夥子來到宰殺的案板前,笑盈盈地說:“小夥子麻煩收拾乾淨些,不要把苦膽摳破了。”小夥子終於開口了:“摳破了你來找我,我賠你!”隨後拉長聲音說,“婆婆,你放心嘛,保證給你弄好。”宋婆婆鬆了一口氣,奉承道:“好呀謝謝,你這個小夥子長得多帥的,又高又帥,謝謝你。”
來到果蔬區,宋婆婆選了絲瓜和藤藤菜,這種菜在北方地區的叫法是空心菜,比較細長,在原產地四川,菜梗又粗又空,筱筱愛吃的正是這種本地品種。在付公公的提醒下,他們又買了豇豆和茄子,還有一把血皮菜,紫瑩瑩綠油油的,很漂亮。這種菜也是四川特有的,不過近兩年筱筱在北京也能吃到川菜“豬肝血皮菜”了,而今天,宋婆婆顯然忘記買豬肝了。付公公在水果貨架邊等候,順手摸了摸梨,又放回去。“走,稱點米,我自己提都提不動。”宋婆婆提議道。付公公說:“筱筱不是剛寄了大米來嘛,五常稻花香。”“那就稱點小米!”“我不吃二米飯哈!”“哎呀,我煮小米稀飯!”
這趟買的可不算少,一路拎回家,付公公歇了四次腳。沒這麼老的時候,他才不跟著宋婆婆出門買菜,他要看書,寫字,遛狗。再年輕些工作忙,買菜根本絕無可能,現在倒還一塊兒逛超市了。類似的事情還有睡覺,自從兒子夭亡,兩個人便開始分屋睡覺,一分就是好幾十年,現在倒躺在一個床上了,宋婆婆常常唸叨:“像我們這樣沒兒沒女的,萬一半夜突發個疾病啥的,硬了都沒人知道,只得互相照看點兒了。”
剛過晌午,宋婆婆的麻辣魚出鍋了。她端著勺子,手微微一顫,湯麵上的紅油漾起小小的波紋,嘴裡低低唸叨著:“哎呀,手抖了,油倒多了,湯碗裝不下咯……”說著,卻沒停下動作,一勺勺將魚盛進洗菜用的不鏽鋼大盆。紅彤彤的湯汁浸透了魚塊,氤氳著熱氣。旁邊,付公公彎著腰,把香菜撒上,動作稍顯緩慢,抖落的香菜末還掉了些在地上,他也不再去拾。老兩口看著盆裡那抹紅綠交織的作品,默默地對視了一眼,算是確認這道“硬菜”成了。
可是在宋婆婆心裡,比起這麻辣魚,她更看重的是灶臺上還未回鍋的回鍋肉。這是今天的“吉祥菜”,更是她一早起床時就掛在心尖上的期盼。她將五花肉整塊下鍋煮得七分熟,撈出來晾涼後切片,再二次回鍋爆炒,香氣一層疊著一層。她很喜歡這道菜的“彩頭”:回鍋意味著回頭。哪怕是平日冷清的家,也能因為這盤菜,聚齊人氣、留住團圓的味道。宋婆婆端起鍋鏟,手臂有些力不從心,抬了兩下才將肉片翻開。鍋裡油花噼啪作響,可耳邊的沉寂如舊,一如他們的日子,漫長又寂寞。
一輩子走過來,兩個人的感情不好不壞,離婚嚷嚷了好多次,也熬過來了。宋婆婆是山東煙臺人,家裡七個姊妹她排老二,父親雖是農民,也沒耽誤送她去唸書。小時候跟著父母躲過鬼子,日日擔驚受怕,等到新中國成立後,宋婆婆也出落成亭亭少女,經人介紹認識了付公公,第一次見面時宋婆婆紅撲撲的臉蛋兒,兩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給付公公留下了不錯的印象。當年付公公的職業很受歡迎,是一名陸軍軍官,一身軍裝襯得他威風凜凜的,似乎人也跟著高大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宋婆婆被迷住了,從此跟著他走南闖北,待的時間最久的是南京軍區,他們一生中有過兩個孩子,都是在南京軍區總醫院出生的。
宋婆婆頭胎生了女兒寧英,三年後又生了兒子文輝。在部隊家屬院裡,一家四口、兒女雙全的他們,令好些人羨慕不已。付公公在連隊時跟戰士們同吃同住,後來調到機關後就在家屬宿舍過小家庭生活了,那時候各家各戶自己開伙,燒煤球爐子做飯。買菜成了一件難事兒,因為當時部隊條件所限,個人沒有買菜的地方和市場,部隊食堂的菜都是去較遠的地方統一採買,宋婆婆不得不打游擊戰似地到處去買菜,有時是在家門口的馬路邊等營房附近的農民挑著擔子,揹著竹簍,提籃子來賣菜,有時候是連隊戰士自產的蔬菜吃不完賤賣一些給家屬們,但如果想吃豬肉雞蛋之類的副食品,宋婆婆就帶著孩子去請機關食堂的炊事班長或者連事務長順路代買些,或者趕上天氣好,招呼家屬們結伴去五里地開外的石馬廟趕集。
大女兒寧英從小調皮搗蛋,有一次宋婆婆帶著她去買菜,剛走到補給站,負責人招呼道:“嫂子來啦,看看咱閨女今天想吃點兒啥,嚐嚐咱自己種的李子可酸……”話沒說完,只聽“嘭”的一聲,一個陶瓷臉盆應聲倒地,接連著第二個第三個咣咣摔在地上,李子蘋果滾落一地,好幾分鐘才漸漸靜止下來。宋婆婆氣壞了,朝著寧英屁股就是兩巴掌。也是因為太頑皮,寧英五歲時就被宋婆婆送去上小學了。
兒子文輝倒很乖巧,宋婆婆每次帶他出門,幹部家屬都稀罕他,不是讓他背古詩,就是訓練他上下障礙物。天資聰慧的小文輝,三歲時將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八歲時開始在數學方面嶄露頭角,是學校重點培養的好苗子。可天妒英才這話不假,十二歲一場重病把他收了回去,老師們都忍不住掩面而泣。
痛失兒子之後,付公公決定轉業回四川老家,一家三口人從此開始在付公公的家鄉榮縣生活。弟弟去世後,姐姐寧英越發懂事,爭氣又孝順,長大後放棄了去大城市工作的機會,而是選擇留在離父母較近的城市,這讓宋婆婆甚感寬慰。女婿做官兒,不大,但待他們極好。尤其是外孫女的降生,似乎徹底掃去了他們失去兒子文輝的陰霾。
筱筱是老兩口的外孫女,也是他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三十幾年前,付公公借了一輛小轎車,把女兒和出生三天的外孫女,從縣人民醫院接回家,由宋婆婆照看。女兒女婿只管忙於工作,順便也忙於二人世界,只有節假日才回縣裡。
筱筱一天天長大,活潑可愛,一聲聲“外婆”甜甜地叫,叫得宋婆婆雖然滿身的勞累但也滿心的歡喜。那時候付公公還沒退休,宋婆婆每天帶著她去大佛街農貿市場買菜,時間久了,經常光顧的攤主都認識筱筱。農貿市場很大,一列一列的攤位,還算整齊。魚攤離大門口最近,厚厚的灰白色塑膠布很有筋骨,圍成一個個長方形的大水槽,各種魚兒被分門別類,水槽不高,因此蓄水量也不多,魚倒是活蹦亂跳,搞得攤位前常年溼乎乎的。魚販子們踩著黑色雨靴,要麼蹲在一邊整理死掉或將死的鯉魚,要麼坐在小凳子上來回打量著潛在買主。
筱筱總是被打扮得很洋氣,因為宋婆婆覺得這孩子是女兒女婿怕她孤單才留下的,不能因為跟著外婆在小縣城而丟了氣質,所以就算是買菜,也要穿著漂亮的燈芯絨連衣裙,踩一雙棕紅色小靴子,宋婆婆緊緊牽著她的小手走進農貿市場。“魚!外婆,我想吃魚魚。”筱筱指著魚攤說。宋婆婆喜笑顏開,來到魚攤跟前,還沒開口,老闆熱情地吆喝:“宋孃孃來了啊,給孫女做魚吃不?今天的魚新鮮得很喔!”“來了,來照顧你生意,給我逮三條最活泛的,給我孫女做糖醋魚”。宋婆婆高興地掏了錢,又按照筱筱的“指”引,買了些桔子和無花果。
出了農貿市場右拐的一條街,已經被裝著蔬菜瓜果的扁擔和揹簍們佔得滿滿當當了。周邊村鎮的農民天不亮下地摘了菜,趕最早一班公共汽車,到縣裡來賣,新鮮便宜。宋婆婆來到一個裝著芹菜的背篼前面停下,當地的芹菜很特別,梗是白玉色的,尖端幾片翠綠的葉子,白綠之間好像沒有過渡似的。宋婆婆彎腰挑了一把,伸到側邊甩了甩水,問道:“老輩子,芹菜怎麼賣?”老爺子缺了幾顆牙齒,但中氣十足:“八毛錢嘛,剛剛地裡摘的,嫩得很。”接著,宋婆婆又買了一隻帶泥巴的白地瓜,兩根玉米,還有水汪汪的豌豆尖兒。心滿意足領著筱筱回家了。
就這樣,筱筱跟著外婆,在榮縣長到了七歲,才去到自己父母身邊,因為要開始正式上學了。而後每年的寒假和暑假,寧英都會安排女兒筱筱回到宋婆婆身邊,筱筱也高興這樣。只是,隨著年紀漸長,她不那麼喜歡跟著外婆去農貿市場買菜了,而是獨自在家寫假期作業,或者看些雜書什麼的。只有春節前夕,筱筱才會陪著送婆婆去市場,因為需要買的東西很多,也因為春節的街上更熱鬧。
不是寒暑假的時候,宋婆婆就去女兒寧英那裡,一來是擔心女兒受累,二來也是想念親手帶大的外孫女。早些年宋婆婆都是擠公共汽車,拎著雞鴨肉蛋,輾轉幾趟車,一坐就是大半天。後來女婿能車接車送了,才漸漸輕鬆起來。到了女兒家,宋婆婆每天的生活繁忙又規律,買菜做飯,接送筱筱,沒退休的付公公被迫成了“空巢單身漢”,因此他常常調侃老伴兒“賢妻不足,良母有餘”。
每日清晨,宋婆婆不僅會準備好一家人的早餐,還負責催促大家起床,化身移動的人形鬧鐘,當把所有人催出家門了,她便出門去買菜。那時就是那家匯通超市,當年剛開張的時候,可以算是全市最高階的商場了,也是頭一個大型超市。
剛開始宋婆婆不習慣超市購物的模式,都是寧英帶著她去。有一次,超市剛上新了荔枝,一個個紅潤飽滿,枝葉鮮綠,沒有商販在一旁不停地噴水,還可以自行挑揀,宋婆婆一下就發現了超市購物的好處,她一邊掰掉枝杈,一邊跟寧英講:“還是這種買東西的方式更先進,外邊那些店面和農民挑來賣的,根本不讓你自己選,她們好的壞的一把抓,往多了抓,你說少稱點,她還不高興,還是超市好,自由選擇”。寧英笑:“好是好,挑歸挑,媽,你也不要挑得太狠了,你看你把最紅的都撇走啦!”宋婆婆頓了一下,伸出胳膊肘輕輕拐了拐女兒,然後嬌羞一笑,用手腕遮了遮露出來的兩顆潔白齙牙,繼續挑。
出了超市,寧英的手裡提滿了韭菜、蓮藕、燈籠椒,還有螃蟹、鱖魚和大棒骨,她說:“媽,我們打個計程車回家吧,懶得提。”“打的?總共十分鐘的路,打啥子的,走嘛!”寧英只好照做,又把宋婆婆胳膊挎著的那袋荔枝也拽到了自己手裡。距離超市不過200米的地方,有一家飲品店,那時候珍珠奶茶剛開始流行,寧英非要買奶茶給母親嚐嚐鮮。宋婆婆沒有辦法,接過一杯原味珍珠奶茶,先是微微一品,發覺醇厚香甜,接著猛吸一大口,頓時好多顆“黑珍珠”瞬間攻陷了口腔,把她嚇一跳,她不敢咽又沒地兒吐,指著自己嘴巴對著女兒寧英“嗯嗯呀呀”地比畫。寧英哈哈大笑:“可以吃可以吃,媽,就是糯米做的,放心吃!”
來女兒這裡不久,熱情的宋婆婆便有了熟人圈子了:樓下的鄰居李阿姨,閒來無事在家研究種菜,每一項新成果都要請宋婆婆品嚐,比如蘿蔔,菠菜,辣椒;女兒寧英的同事和下屬,隔三差五地給宋婆婆送來剛下樹的枇杷和桂圓,就連自制了涼麵也要端一簸箕來,走一路扇一路,避免粘成一坨;女婿的朋友們送的就更多,當然也更貴了。
那些年家中的光景不錯,很多時候宋婆婆甚至都用不著去買菜,家裡的東西常常供給過剩。相當長的年月裡,宋婆婆又重新把日子過得紅火起來。
但任誰也想不到,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至悲至哀的事情,會在老兩口身上發生兩次。
筱筱十六歲那年,宋婆婆六十四歲,付公公六十六歲,寧英因為工作調動,在成都購置了房子,筱筱也跟去到全市最好的一所省重點中學讀書。這個幸福家庭的故事,正準備開足馬力撰寫更絢爛的篇章時,她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寧英,因為一場意外去世了。在天塌地陷的痛苦中,宋婆婆似乎沒有猶豫,很快拉著付公公搬去成都,重新承擔起照看外孫女的任務。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老人,在生命可以安穩地望見終點之際,再次徒手擎住了命運的加害。
他們當時住在市中心,沒有農貿市場,樓下有一家紅旗超市,規模不大,只能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後來不知道宋婆婆從哪兒打聽到,附近還有一處菜市場,新鮮的蔬菜瓜果都是現稱現賣,家禽肉類也一應俱全,還有餃子抄手溼麵條,就是有些遠,得半小時路程。從那天起,宋婆婆就開始拉著紅旗超市贈送的小拉車,去市場買菜。她還是喜歡買魚,買鱸魚,做糖醋魚,買走地雞,拌麻辣雞,買嫩鴨,煎仔姜鴨……春季過後,宋婆婆每天必買一顆西瓜,重得像個秤砣,她一邊用女兒結婚時的舊手絹揩著汗,一邊佝著背拖著重心不穩的手拉車。等到筱筱放學回來,看她捧著西瓜吃得稀里嘩啦的樣子,宋婆婆就覺得再累也值了,老兩口坐一邊兒樂呵,嘗也不嘗一口。
端午節前後,市場裡開始賣粽子了,這倒合了宋婆婆的心意。她常常唸叨:“嫁到四川這些年,抄手面條我沒吃得慣,山東的餃子也無所謂了,就這粽子,還挺饞吶。”市場的粽子倒也五花八門,碼得整整齊齊,豆沙粽一塊二,紅棗粽一塊五,肉粽兩塊,清水粽子一塊錢。宋婆婆瞥了一眼,徑直走向旁邊一個流動小攤兒。賣家是個清瘦的矮個子婦女,頭髮稀少發黃,用黑皮筋綁到脖頸,很愛笑,但笑的時候卻不抬頭看人,好像害怕跟顧客的目光劈面相對似的。宋婆婆走到跟前:“么妹,白粽子還有沒?”“還有婆婆,我給你留了好了的。”說這話時依舊不完全抬起頭看人。宋婆婆又說:“你的白粽子好吃,也沒有鹼水那股味道,我是北方人,吃不來那些甜的鹹的。”婦女笑著點頭,掀開揹簍面上的白塑膠布,把手伸到最底下拉出來一掛粽子,小小的稜角分明,只是葉子有些泛黃,隔遠些看像一串風鈴似的。“婆婆,一共十個,我收你八個的錢哈,另外兩個送給你吃,你這麼照顧我生意的。”婦女說著就往宋婆婆推車裡放。宋婆婆側身用胳膊一擋:“不行不行,你多不容易,拖個孩子還要供他上學”,說著就把十塊錢丟在婦女的揹簍裡。
宋婆婆愛聊天,也熱心腸,可不知為什麼,她雖然日日光顧這市場,風雨無阻,卻始終與這裡的商販熟絡不起來。
宋婆婆在省城生活了六七年,筱筱三年高中四年大學,老兩口儘量離外孫女近一些。直到筱筱考研去了北京,從此在北京安家立業,沒了回川的可能,宋婆婆和付公公才回到現今居住的舊屋。宋婆婆對著女兒寧英的遺照說:“寧英啊,你的女兒筱筱我終於幫你帶大了啊,我一天懶都沒偷。她考上了北京的公務員,你放心吧。但她不會回來了,她不知道我有多想她,我也想你啊閨女,媽媽爸爸哪也不去了,以後就在這陪著你”。
這房子內的陳設幾乎毫無改變,只是樓下底商改造成了綜合市場,每天吵吵嚷嚷熱熱鬧鬧。在這座城市裡,沒有比這裡煙火氣更濃的地方了,可是宋婆婆和付公公的日子,再也熱乎不起來了。也許每天走出門去,割塊肉買把菜,是他們依然在生活著的唯一證據了。
“叮咚叮咚”門鈴響起,宋婆婆怔了一下,從回憶中拉回思緒,付公公朝門廳走去,上揚的嘴角暴露了他的假牙。下一秒,只見筱筱拖著一隻紅色的小行李箱,走進門就喊:“外婆,我餓啦!”聲音拖得又甜又長,和從前一模一樣。宋婆婆還站在灶臺前,背對著門,沒轉身。一瞬間,她的淚水盈滿眼眶。眼前的回鍋肉在鍋裡翻騰,她彷彿看見許多年前,筱筱放學回家的模樣:書包一扔,站在門口高聲嚷著“餓死我啦”。如今,筱筱工作了,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們只能盼,不敢催。
宋婆婆低著頭,手裡的鍋鏟翻動得愈發賣力,油煙升騰間,淚眼模糊了眼前的景象。她的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心裡默預設定:今天是個吉祥的好日子。鍋裡的肉片還泛著亮油,香氣濃得蓋過了一切。宋婆婆努力說服自己相信,這香味會一直在,回鍋肉還會再做,筱筱還會回來,這個家,會迴環往復,會熱氣騰騰。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喬 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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