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澄懷味象來源:美在高處

總有人抱怨老天不公,只是老天公與不公,還真不好簡單判斷,或者說根本就是一本糊塗賬,說不清楚。
今天說的這位,可以說是“官二代”,同時還是“文二代”。且不說他年輕時即與魯迅、李叔同這樣的人物交遊,就是能夠身為陳散老的公子,足為人生之幸也。他的學習條件,是無比優越的。這一點,吳昌碩、齊白石、都不能與之相比,甚至黃賓虹也比不了他。

齊白石《借山圖卷》之一
齊白石初到北京時,還帶著作品去請教他,據說齊白石帶去的是《借山圖卷》。他對齊白石的畫,有褒有貶,並作《題齊瀕生畫冊》詩一首:
曩於刻印知齊君,今復見畫如篆文。
束紙叢蠶寫行腳,腳底山川生亂雲。
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分。
但恐世人不識畫,能似不能非所聞。
正如論書喜姿媚,無怪退之譏右軍。
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齊白石《借山圖卷》之一
這次見面對齊白石的藝術創作,影響很大,甚至直接影響到他藝術風格的形成。可就是這樣既有藝術天賦,又滿腹經綸的曠世奇才,卻偏偏英年早逝。齊白石最終成為一代藝術宗師,他不為一般世人所知,甚至還不如其胞弟陳寅恪。
他堅決捍衛文人畫傳統,融會西法,首次將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引入國畫,將勃然的生機,投注到頹廢的傳統繪畫,繪出了驚動畫壇的現代風俗畫。

齊白石《借山圖卷》之一
他在中國近代繪畫史上佔據重要的一席之位,被梁啟超譽“中國現代美術第一人”!
他就是一代宗師吳昌碩的弟子,國學大師陳寅格的兄長,魯迅的同窗,齊白石的伯樂,弘一法師李叔同的莫逆之交,民國畫壇最富名望的風雲人物——陳師曾。

01 大文豪魯迅的同窗
“君子之交,和而不同”
要說陳師曾與大文豪魯迅有什麼交情,就不得不聊聊這兩個大男人,絕對非同一般的“關係”了!
1876 年 3 月 12 日,著名詩人陳三立的兒子,陳師曾出生了。陳家是官宦之家,家裡又是翰墨飄香,在耳讀目染中,師曾 6 歲就開始拿筆學作畫,而且畫功也不賴。
1898 年,23 歲的陳師曾,考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年僅 18 歲的魯迅,當時也獲得了去江南水師學堂輪機班,學習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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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時“倔脾氣”的魯迅很,不喜歡學堂總辦俞明震,就連俞的親戚陳師曾也跟著無辜“躺槍”了。魯迅的愛理不理,與刻意的保持距離,讓這段友誼足足“遲到”好幾年。
1902 年,師曾偕弟陳寅恪留學日本,入東京弘文學院攻博物學。巧的是,這對命中註定的朋友,又撞見了。那時師曾與魯迅同室而寢,同是異鄉人的情愫,讓他倆的友誼也慢慢滋了芽。
魯迅在東京籌辦《新生》雜誌,師曾是積極的支持者和贊助者。歸國後兩人一起共事於教育部,交情甚厚,對新知識、新思想的追求,是他們一生友誼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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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起他倆人到底有多親密,不妨讓我們一起在這位大文豪的日記裡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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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 14 日,“師曾遺小銅印一枚,文曰‘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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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 19 日,“往留黎廠買《孟廣宗碑》一枚,北齊至後唐造象十二種十四枚,共值四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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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 21 日,“贈陳師曾《會稽故書雜集》一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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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月 4 日,往琉璃廠買“《楊孟文石門頌》一枚,闕額,銀二元;又《北齊等慈寺殘碑》及雜造象等七枚,四元;又《北魏石渠造象》等十一種十五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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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月 7 日,“師曾為代買壽山印章三方,共直五元,季上分去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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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月 11 日,“師曾為二弟刻名印一,放專文,酬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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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月 12 日,敦古誼送造象拓本來,買三種五枚,二元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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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月 14 日,陳師曾代購壽石印章三塊,直四元五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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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日記裡就可以看出,這兩大男人,可謂天天“膩歪”在一起。他們一同逛市場,一同收購古籍,滿世界找金石拓片……他們對於彼此而言,真是百年難遇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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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交,和而不同。陳師曾是世紀初文人畫的鼓吹者,顯然與魯迅支援的新文化運動熱潮,背道而馳。
可我們從陳師曾向魯迅贈畫多幅,為之刻印多枚,並請魯迅鑑賞他的書畫作品,而魯迅收藏的中國現代國畫家的作品,也以陳師曾的為最多等等史實鐵證看來,魯迅毫無疑問,又十分欣賞陳師曾的畫。
或許正是因為陳師曾在傳統繪畫裡,融入的那點市井風情,與對傳統繪畫的那份執著的堅持與喜愛,讓魯迅對繪畫終有了大的改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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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弟弟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曾講過這樣一個有趣兒的段子:
年輕時,陳師曾和魯迅同在北京教育部任職,經常邀集二三友人,到絨線衚衕西口的清真飯館去吃牛肉麵。從東鐵匠衚衕斜穿馬路過去,路途沒多遠。
一次,正好有結婚儀仗經過,陳師曾甩開大家,獨自跟著花轎,一路跟一路看,幾乎與執事相撞。魯迅夥同他人開口便挖苦他,說師曾心不老,看新娘子入迷了,陳師曾並不辯解。

北京風俗圖之算命子
事後,大家看到陳師曾畫的《北京風俗圖》,圖中有吹鼓手、打執事。魯迅等人這才明白,他追花轎的用意。
從魯陳的這段君子之交中,我們能看到的是:真正的知己,並不是連同對方的全部都看在眼裡,喜在心上。他們之間絕對會有互相的挖苦打趣、互相的不和與分歧,但對於人格魅力這塊兒,必須是互相吸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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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陳師曾趣味相投,雖在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上曾有不同,但這段交往,卻也給了魯迅去理智地瞭解傳統繪畫,創造了可能。
曾一度對傳統中國畫評價不高的魯迅,卻沉下了心,從師曾身上得到了關於繪畫、雕刻、印製等諸種技術及相關材質的更深切的認識,不得不說,這便是友情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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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畫壇巨擘齊白石眼中的伯樂
“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
齊白石是怎樣成名的?那位提攜他的人是誰?相信大部分的人都會異口同聲地說,是徐悲鴻。但事實上,齊白石此前早就成了名,而且那時提攜他的不是徐悲鴻,而是陳師曾。
在陳師曾一生的交往中,他與齊白石的淵源最是為人稱道。可以說,齊白石的成名與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陳師曾的幫助與提攜。
陳師曾的坦蕩誠懇,與齊白石的虛懷若谷,曾為藝壇留下一段佳話。白石老頭將自己與陳師曾的結交,視為“一生可紀念的事”,他曾說“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可見對於這位伯樂,齊白石不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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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從湖南初到北京,北漂的日子全憑以賣畫刻印為生。那時儘管齊白石藝術功力深厚,作品題材豐富,但在因循守舊的北京畫壇,卻不為時人所重。有時只能靠擺地攤,出售自己的作品,日子過得十分窘迫。
一次,陳師曾在琉璃廠南紙店,意外瞧見了齊白石的刻印,便特意找到齊白石的住處訪尋,與其探討藝術並提出中肯的意見,同時鼓勵齊白石自創風格,不必求媚於世俗。
一番言語使逆境中的齊白石,得到很大的鼓舞。於是下決心衰年變法,自創了紅花墨葉的現代國畫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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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師曾是如何提攜齊白石的,還有一則有趣的故事:
1922 年春天,陳師曾受邀參加在東京舉辦的,中日聯合繪畫展覽會。他特意帶去了好友齊白石畫的幾幅花卉山水,展出並銷售。

陳師曾刻“梅蘭芳印”
陳師曾考慮到吳昌碩的畫,在日本已享有盛譽,幾乎家喻戶曉,而齊白石的繪畫藝術正需要大力宣揚,就故意把齊白石的畫價,標得比吳昌碩還高,以顯示齊白石水平之高。
日本人大為吃驚。儘管他們一致認為齊白石的畫很好,但價格太高,正猶豫入不入手,突然有人打聽到在國內齊白石的畫,目前賣不上高價,於是紛紛派人到中國來收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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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師曾聞訊後,馬上急電北京各畫店,將齊白石的畫價提高 20 倍。當日本人趕到北京時,才發現價格與東京相差不多。
這個資訊反饋到中日聯合展覽會後,立即掀起了搶購齊白石作品的狂潮,陳師曾畫作銷售一空。從此,齊白石的名聲大噪,常有外國人到北京、到琉璃廠詢問、尋購其畫作。
不久,陳師曾去世,面對一生的伯樂與摯友的離開,齊白石倍覺傷感、肝腸寸斷,詩曰:
哭君歸去太匆忙,朋友寥寥心益傷。
安得故人今日在,尊前拔劍殺齊璜。
——《見陳師曾畫,題句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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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回憶那段時光時曾說:“我的賣畫生涯,一天比一天興盛起來。這都是師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遠忘不了他的。”心中自然也是裝著滿滿的謝意。
一生難會一知音,齊白石遇見了師曾,不再迷途與失望,這是一生的幸事;師曾遇見了白石,沒讓一代大師埋沒世俗,這便是一生的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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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弘一法師的莫逆之交
“玩具引發的一段佳話”
1906 年,近代著名畫家、皈依佛門後稱弘一大師的李叔同,與陳師曾結識於日本。兩人志趣相投,一見如故,彼此探討對詩詞、繪畫、書法、篆刻的認識與見解,成為莫逆之交。
兩人回國之後仍多聯絡。1911 年李叔同曾為陳師曾作小傳,陳師曾也為李叔同刻印數方。
師曾畫荷花,昔藏餘家。
癸丑之秋,以貽聽泉先生同學。
今再展玩,為綴小詞。
時餘將入山坐禪,慧業云云,
以美荷花,亦以是自劭也。
丙辰寒露。
一花一葉,孤芳致潔。
昏波不染,成就慧業。”
——《題陳師曾荷花小幅》李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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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 年秋,李叔同在杭州出家為僧,將十多種民間工藝品,贈給知交陳師曾,留作紀念。
這些物品多為兒童玩物,是中、日兩國的民間藝術品,其中有泥馬、竹龍、廣東泥鴨、無錫大阿福(泥娃娃)、布老虎、日本的泥偶人和維納斯石膏像等。李叔同因十分喜愛故藏之。

北京風俗圖之牆有耳
次年,陳師曾又將這些贈品畫成一條幅,題為“息齋玩具圖”(李叔同曾用過“息翁”的署名),掛於室內,以不忘舊友。
這幅畫“將諸物佈置滿幅,色彩明麗(惟維納斯石豪像用水墨),題跋的大意是:友人李叔同去歲出家杭州,以平日所愛玩之物,分贈紀念,因圖其形象。‘上天下地,同此賞愛者,有幾人哉!’”
不過,不幸的是,陳的畫幅和李贈的舊物,這些有益的見證,到 1966 年“文化大革命”時毀失。後人也只能在這段流傳於圈內的佳話中,追憶這段君子之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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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中國文化界的地震
“朽者不朽”
1923 年,繼母病危,陳師曾急馳南京親侍繼母。繼母病逝月餘,師曾因勞累心瘁,不幸染病去世於石頭城,時年 47 歲。他的不幸早逝,被梁啟超喻為“中國文化界的地震”、吳昌碩挽曰“朽者不朽”。
1913 年至 1923 年這短暫的 10 年,也是陳師曾藝術的黃金時期,而正在此時悵然離世,這對於一個藝術家的藝術人生來說,太過於殘酷。如果沒有陳師曾,20 世紀初期的北京畫壇,一定會黯淡許多。

銅瓶雪梅圖
“朽者不朽”,這樣的高度,古今能有幾人?梁啟超在為陳師曾致悼詞中,說得也很具體生動:“師曾之死,其影響於中國藝術界者,殆甚於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損失,不過物質,而吾人之損失,乃為精神。”
有人說,如果陳師曾是一個很現實的人,而不是一位藝術家,不是一位詩人,或許能夠挺過這些失親之痛。可他偏偏就是那麼一位感性之人、一位把“人品”置於首位的藝術家、更是一位中國畫壇的靈魂讚頌者。
時過境遷,看著這株畫壇還未繁盛就早早枯萎的香草,不禁嘆息,此可謂天妒英才,扼腕痛惜。
本文作者:澄懷味象來源:美在高處(ID:TheNineMu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