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給大家介紹一位律師朋友,名字叫路可退。
他的工作很特別,在美國給最窮的一群租戶們做法律援助,讓他們不至於被房東趕出家門。
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希望,人們能在絕境中依然有路可退。
在他生活的小鎮上,他最怕聽到的訊息,就是房東又漲房租了。
因為這意味著,又要有一群租戶因為交不起房租被趕出家門。他又要來活了。
今天這個故事,路可退遇到了從業生涯裡年紀最小的客戶。
為了讓這個男孩的命運,不至於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慘,他做了一件自己這輩子都沒做過的事。

我在美國紐約州的一個小鎮做民事律師,但不一樣的是,我只打一種官司,就是幫鎮上最窮的一群人處理各種住房問題,讓他們不至於無家可歸。
前幾年大家都戴口罩的時候,紐約租戶援助法案到期,被逐出家門的租戶數量達到了1960年以來的最多。
毫無疑問,他們都是窮人。
而一旦因為交不起房租被逐出家門,“驅逐記錄”將作為一份失信證明,伴隨他們的一生。至少在租房上,任何房東都能因此拒絕將房子租給他。
來這以前,我看過一項統計,說65%以上有驅逐記錄的人,都會在街道上度過餘生,他們將再也回不去。
那時我以為是誇張,後來才發現這可能是真的。
我在的小鎮,唯一的主幹道上有一家加油站,旁邊是一家711,那裡聚集著最多的流浪漢。在711和加油站的縫隙之間,尿漬混著汽油味一起發酵。
那些流浪者,或坐或躺,嘴巴微張,眼神木訥地盯著711玻璃門裡進進出出的腳。他們一動不動,只是盯著,盯著,就好像靈魂都被那一雙雙腳帶走了。
而我所在律所,也是一家法律援助機構,需要儘可能阻止這些人流落街頭,不再向下滑落。
2022年冬天,我又接到了一通求助電話。
來電的人叫阿材,19歲,是我接過年齡最小的客戶。他失業了,欠了房租,即將被房東趕出家門。他補充了一句,我們已經是他找到第十家法律援助機構了。
聽起來就好像,我們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我接下了這個案子,並安慰道,“你放心,一切都會好的。”
這話既是說給阿材,也是說給我自己。因為我也正面臨著人生前20多年來最大的危機,這事誰也不知道。

四天前,小鎮正在下暴風雪,我收到了分發案件的同時傳來的郵件,標題後面跟著一個紅色的歎號,點開郵件,表頭也寫著大大的“緊急”。
通常,這意味著我們的當事人已經被房東告上了法庭,如果輸了,他將被驅逐出家門,並背上所有房東都能查到的“驅逐記錄”。
我們的當事人阿材, 已經拖欠了整整五個月的房租。房東提出了驅逐的程式,法庭審理日期在18天以後。
一般而言,我們會在第一次審理的時候,以當事人準備不充分為由,向法官申請延期兩週。
而在此期間,我們可以和房東達成支付協議,讓房東停止驅逐程式。
當然,房東是不會吃虧的,所以要想達成協議,只有證明我的當事人有錢。眼下最快的方式是幫他申請到美國教會組織的援助,全額支付拖欠的房租。
大致瞭解情況後,我撥通了阿材的手機號。
電話接通,對面一片寂靜,似乎在等我開口說話。
“嗨!” 我先問了個好。
十秒鐘的沉默,對面才慢慢說:“嗨, 你能幫我嗎?” 語氣低低的,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在牆角罰站的孩子。
幾番安慰以後,他的話才慢慢多了起來。自從來到這個紐約北部的小鎮,他一直租住在這個房子裡,房租按月繳納。原本他在餐廳做服務員,但新冠以後,餐廳倒閉,他也就徹底身無分文。
“那你現在有工作嗎?”我循例問了這個問題。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結果不言自明。
“阿材, 你還在聽嗎?”
“我不想被驅逐!我只有19歲!我不想睡在街頭!”電話那頭突然爆發出吼叫,然後是陣陣嗚咽聲。
露宿街頭的壓力,對19歲的孩子而言,是不可承受的重量。
“好的,你放心,我們會盡力幫助你和房東協商,也會幫你和教會貸款。一切都會沒問題的。”
話是這麼說,但我的預期也不樂觀。
大家戴口罩的三年間,紐約租金翻了整整三倍,而阿材的房子翻了將近五倍。房東一邊提高租金,一邊把付不起更高昂租金的人請出家門。
請走這一茬,下一茬財神爺就能住進來了。他們才不管財神爺身上是不是打滿了補丁。
對此,政府選擇袖手旁觀。因為房東組織往往是政府重要的支持者和贊助商,因此美國政府往往不願意得罪這些金主。眼下,政府的幫扶專案都到期了。唯一能給無家可歸的人提供援助的,是教會組織。
他們往往會提供一筆幾百到一千美元不等的援助,甚至有的時候會直接付清所有的欠租。
結束和阿材的通話後,我撥通了教會組織的電話。我們和這個組織打過很多次交道,簡單介紹情況後,電話那頭傳來了聲音:
“哦,是這樣。但,你的當事人只有19歲?”
“是的。”
“那他為什麼不找工作?”
“如果他能找到工作,就不用來申請你們的救濟了呀!”我似乎找到了一條充分的反駁理由。
“可是,耶和華喜歡勤勞工作的人。他年紀這麼小,卻不工作,是個好吃懶做的人。”對面的聲音遙遠而冷漠,然後電話被結束通話了。
我打了其他幾個教會援助組織的電話,回覆也都類似。
他們都說,上帝不養懶漢。
求助無果後,我撥通了導師的電話,詢問怎麼樣才能幫到這個19歲的少年。導師說,“現在的核心是幫他找到工作,這樣我們不僅有可能爭取到教會的援助,還能增加和房東談判的籌碼”。
“可要怎麼幫他找工作呢?”
“也許,我們可以先見一見他。”
這個案子被標記為“緊急”,我正想要出發,導師卻拒絕了,他說週末不加班,這是原則問題。
我整個週末都過得焦躁不安。因為電話那頭的男孩和我年齡相仿,經歷也很像。
我不久前突發疾病,手術前,我始終擔心自己付不起手術費,就連躺在手術檯上,我都在問:這是保險能報銷的嗎?一旁的醫療助理則微笑地告訴我:彆著急,沒關係,都會解決的。
當我在手機上最終收到要支付的費用,摺合人民幣大約是12萬,保險公司只能報銷其中的五塊一毛五時,我徹底崩潰了。
我拖欠著一筆鉅款,悄悄聯絡醫療領域的法律援助律師,希望有人來幫幫我。
而我的頁面始終顯示:排隊中……
說來有點可笑,這樣自身難保還需要法律援助的我,卻格外想要快一點援助阿材,幫他處理好住房的問題。我總覺得,說不定未來哪天,我匹配上的法律援助律師也會這樣想呢?

次周的週一,我才見到阿材。
阿材進門的時候,辦公室裡光線昏暗,他撲閃撲閃的眼睛和一口白牙在微弱的光線下格外顯眼。
他皮膚黢黑,個子很高,腿極長極瘦,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一番寒暄,我們跟他講了目前的解決方法——我們會幫他申請延期14天開庭,爭取和房東談判的時間。而阿材要做的,則是努力找到一間新房,或者,一份工作。
“你之前是做什麼的呢?”導師問。
“我在一家餐廳做服務員,後來餐廳倒閉了,我和他說過了!”阿材的情緒突然激動,抬手指著我,似乎是在指責我沒有和導師同步情況。
“那你後來找其他的工作了嗎?”我努力壓低聲音,試探性地問。
“沒有!沒有!除了服務員,我什麼也沒做過!我不知道怎麼找工作,我身邊的朋友都找不到!沒有地方可以要我!”
他近乎歇斯底里。
“求你們幫幫我,我不是故意不交房租的,前幾天我為了交房租,甚至把床墊都賣了,現在睡在地板上,你不信可以去看。但房東還要漲價,我根本交不起!”
他的語氣,從祈求,又突然轉為激烈。
我知道,大部分面對首次驅逐的當事人,特別是對自己未來充滿期待的人,情緒大概都會如此激動。無論我們如何從程式上拖延,在最後一刻交不上房租,等待著他們的只有警察極端暴力的執法。
我想起了兩週前自己見證過的慘劇——
我的客戶是一對被驅趕的母子,50多歲的母親,和十多歲正在上中學的兒子。他們欠了房東三個月的房租,在最後一刻也沒有還錢,於是被法官勒令驅逐。
那位母親捨不得這個家,也害怕警察上門。那是她第一次面對警察,所以讓我們陪她一起等待。
我們到了她家以後,幾個人圍著桌子坐著,誰也不說話,而那位母親只是一遍一遍地摸著旁邊沙發的把手。
很快,門外傳來了警察粗暴的砸門聲。門鎖被砸開,衝進來兩個彆著警徽的壯漢,腰間別著手槍和催淚噴霧,宣讀完驅逐令後,母子倆就在他們的監視下,走出了自己的家。那位母親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隨後,家裡所有東西被丟出,那對母子拿著收好的包袱,沿著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此刻,我和導師都明白阿材歇斯底里的原因,卻也知道,只有幫助他找到工作,才能向教會組織證明這個男孩不是“懶漢”,得到援助資金,再和房東談判、甚至祈求,讓對方別趕走男孩,他一定能付起房租的。
這是除了祈求上帝讓奇蹟發生外,我們唯一能為這個男孩做的事情。

過了很久,阿材終於平靜下來,“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好難受,你知道那些人怎麼刁難我?我之前找工作,老闆一直在啃肋排。我問了好久,他吃完肋排以後,就直接把骨頭吐到我的臉上……”
阿材的學歷不高,在就業市場的選擇又少,幾乎只能做服務員之類的工作。而在2022年的小鎮,購物中心永遠是空蕩蕩的,餐廳幾乎是集體性的倒閉,我學校附近有一家開了16年的中餐廳,也在那一年倒閉了。
我記得新聞裡說,那段時間紐約市有一整條街的餐廳集體性關門。
這樣的經濟衰退也波及到了阿材,他突然失業,再找工作時又經歷了歧視。
所有事情堆積在一起,足以壓垮這個19歲少年找工作的信心。
“等一下,我陪你一起去找工作,怎麼樣?”
“你怎麼陪我?”
“我跟你一起,在中央大街上一家一家地問,看有沒有人願意招服務員。”
導師有些詫異地看向我。我沒有理他——他20歲就從法學院畢業,在一家法律援助組織工作了二十多年,然後獲得了常青藤大學的教職,怎麼會理解找工作的痛苦?
而我從法學院畢業找實習的時候,連續被拒絕了兩個月,拒信如同小鎮的暴風雪一樣飛來。我找到了學校的職業諮詢老師。她給我的建議是,去小鎮的主幹道上,拿著我的簡歷,敲開每一家律所的門,然後問,你們需不需要一名實習律師?
今天,我又想到了那個戴著花鏡的老太太頗為離譜的建議。畢竟,大部分餐廳都沒有線上招聘,敲開每一家餐廳的門,問他們是否需要一名服務生,似乎是個靠譜的選擇。
我繼續盯著阿材,他最終在我的注視下點了頭。
那天鎮上剛下完雪,鏟雪車以極快的速度把主幹道上的積雪清掃乾淨。但街邊的店鋪旁,依然殘留著雪白的痕跡。
阿材裹了一件厚重的大棉襖,穿了條緊緊的牛仔褲,更顯得兩條腿像兩根杆一樣。再往下,是一雙黑皮鞋,顯然努力擦拭過,但又沒擦乾淨,反著半白不白的光。
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兩張皺皺巴巴的紙,展開鋪平,我才看出來是兩張手寫的簡歷。
我笑了一下,拉著阿材來到鎮上的公共圖書館,用幾乎已經跑不動的Windows勉強排了版,其實只有兩行:第一行,姓名聯絡方式。第二行,曾在某家餐廳工作,當過服務員。
“你還有別的經歷嗎?志願者也算啊!”我看著阿材。
阿材笑了下,一句話都沒說。
我心裡後悔——多餘問這個問題!
但一張A4紙,就打兩行字,實在是不好看,最後,我們在一頁裡放了兩份簡歷,打出來裁好。
半張紙的簡歷,在風裡飄飄蕩蕩。
就這樣,我們敲開了第一家餐廳的大門,餐廳經營泰國料理,主事的是一個移民到小鎮的女人。
“吃什麼?”
“我們不吃飯……你們缺服務生嗎?”
女老闆愣了一下,“我們現在不缺服務生,你們在找工作?”
“是的,如果你有任何可以提供的職位……”
說完,我回頭看了一下阿材——現在想來,大概想的是日劇裡的那種橋段,我在前面鞠躬說,給您添麻煩了,阿材在後面也鞠躬回一句,麻煩您了!
餐廳裡沒有人接話,靜得出奇。
“好吧,那打擾您了!”我留下了那破破爛爛的半截紙。出來以後,阿材看看我,一句話都不說。
我能感覺到他的沮喪,就接了一句:“沒事,我們會找到的!”勉強衝他笑了一下。
他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接著,我們又走進了第二家店,是一家天津餐廳,老闆是天津人,出了名的蠻橫。我本來不想進,但想到之前幫她處理過和隔壁商鋪煤氣費的糾紛,挽回了一些損失,還是想試一試,說不定她能賣我個面子。
這家包子鋪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我們等在隊伍中,直到前面的人都買完單,我才走上前:“阿姨,您缺人嗎?”大媽中文比英文好,我直接說了中文。
“嘛?缺人?不缺!你們這些做學生的,還是得先學習知道不!爹媽送你們出來,不容易!”
“阿姨您誤會了,不是我,是我這個朋友。”我趕緊把阿材推到前面。
“嘛!我一箇中國餐廳,咋會用一個外國人?閃開我這!嘿,五號桌,你內包子好了,自己拿醋!”
老闆扭頭去拿包子。只有阿材,聽不懂我們對話,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阿姨,我之前也幫您處理過那個燃氣費的事,您看……”
“那一碼歸一碼!別擋道,閃開我這!嘿!六號好了嘿!”
老闆第二次轉身拿包子的時候,阿材顯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主動扯了一下我的手,意思是,我們走吧。
我們扭頭,又走進了第三家店,和隨後的十數家店,是日料店,還是印度餐廳,我已經記不清楚。中央大街的街道很長,有那麼多家餐廳,每家餐廳的門上都寫著“open”。
我們推開一扇一扇的門,又從一扇一扇門裡退了出來。
阿材和我終於走不動了。我們在街邊坐下,把身子靠在後面半人高的積雪上。
他說,“我就知道,我找不到一份工作。我就知道,我沒有什麼希望。”

阿材玩著地上乾枯的樹枝,突然跟我講起,他10歲那年,父母突然失蹤了。
更確切地說,是棄他而去了。
他被社會組織撫養長大,沒上過大學,甚至沒有讀完公立高中。因此服務員是最好的工作選擇。
“我當時還不到18歲,我想,做服務員,之後就可以去做廚師。我很小的時候,那個社會組織帶我們去過一次紐約——紐約誒!我們在街頭走,隔著大大的玻璃,看著那些廚師在裡面炒菜。”
“天吶,我覺得那真是…..太美麗了。”
我沒有想到,有一天也會聽到一個美國人的紐約夢。
“我一小時賺15美元,算上小費,我一個月就可以攢幾百塊!幹個五六年,我就可以去報廚師學校!我還可以去學別的,我小時候就被班裡同學歧視,但他們都說我畫畫畫得好,我要是去做時尚,當一個美髮師,肯定也很酷!”
“但我現在什麼都沒了。餐廳倒閉了。我的錢都交房租了。房東還想漲價!你知道,他們這些房東手裡有著十幾套房,我這點小錢,對他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而且!我是想交啊!可是,我交不起可怎麼辦啊!
我給很多法律援助組織打電話,他們都說,客戶太多了,讓我去找別人——你們是我找的第十個法律援助組織了。”
阿材房東的律師,一小時收費數千美元,他的房東名下有數十套房產。
“你知道,我的房子很破,經常斷水、斷電,甚至在冬天斷過暖氣。那天的氣溫零下,我不知道做什麼,只好在房間裡跑步,然後喝水管裡冰涼的水解渴,然後繼續跑步,一直跑啊跑,最後累得不行,直接睡著了。”
講這些的時候,阿材正把地上的積雪攢成雪球,一個一個碼放好,也不丟出去,靜靜地在街上擺滿一整排。

他說,自己沒有地方可以去,如果搬出了這個月租400的房子,他將再也找不到一間更便宜的房子。他也不敢把房東告上法庭,因為如果法庭判決合同解除,那就意味著他將徹底流離失所。
“我真的很感謝你,你願意陪我一起找工作。我真的很懼怕找工作。因為永遠在被拒絕,人們說,你不行,你不行。我從小就一直聽著這樣的話長大。但謝謝你陪我一起。”
阿材抬頭看著我,大大的眼睛亮亮的。他拍了拍手站了起來——
“走吧,我們去找下一家。我不想耽誤你這麼長時間。”
於是,我們推開了下一家店的門。
生活時常會把這個19歲的少年壓垮,但生存的本能,讓他別無選擇,只能在痛苦過後,繼續推開下一個餐廳的門。
路的盡頭是一家烤肉店,推開門,我沒想到碰到了一個老熟人,邁克。
邁克是中東難民,留著一嘴標誌性的鬍子,身材魁梧。三年前,邁克來到這個小鎮,也曾面臨過房東的驅逐,最後是我的導師幫他找到了程式上的漏洞,爭取到了三個月的時間,他才免於被驅逐的命運。
後來邁克開了一家烤肉店,華麗轉型成了老闆。他有一種俠客一樣的仗義,後來我們辦社群活動,他經常作為“往期客戶”來幫我們站臺。
我向邁克介紹了阿材的情況,“這個男孩和你的經歷類似,他現在想找一份服務員的工作”。
邁克聽完笑了笑,“你也知道,我們店不缺服務員。”
他停頓了一下,“但你可以來我這裡上班,我按照正常的薪水給你。畢竟,我們都有過類似的經歷嘛!而且,他們,”邁克指了指我,“幫我那麼多,我當時在美國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也沒有錢。他們幫我保住了我的家。”
於是,阿材終於找到了新工作——一名烤肉店的服務生。待遇和之前一樣,15美元一小時。
“我知道被驅逐不是他們的錯。這個國家太脆弱了,沒有給人留失敗的餘地。”邁克倒了一杯酒,看著我笑了笑。接著,他又給阿材倒了一杯可樂——阿材還沒有滿21歲。美國法律規定,21歲以下不得飲酒。
不得飲酒的阿材,已經面臨被驅逐的命運。
離開邁克的烤肉店,我又撥通了教會的電話,告訴他們阿材找到了工作,想要申請援助。
教會又開出了條件——“雖然阿材有工作了,但是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個按時繳納房租的人,因此我們需要房東開具的證明,證明阿材是一個‘優秀’的房客。”
新的要求又來了。
一個貧窮的男孩想要得到幫助,就得不斷的自證,剛證明完自己不是個懶漢,現在又要讓別人承認自己優秀。誰知道教會組織還會不會提出新的要求。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所謂“上帝不養懶漢”,不過是一個藉口。只是面臨驅逐的人太多,他們不願意承認自己沒有資金。
我給房東發去郵件,大致意思是,很抱歉我的當事人欠了你的錢,但他是個好人,希望交上房租。現在,他已經找到工作,未來也有付租的能力。希望能設定一個還款議程,他保證可以按時把錢還上。
直到開庭前一天,房東依然沒有回覆我訊息。

第二天開庭,是在小鎮的民事法院。法庭不大,沒有寬門大院,乍一看,像一個小辦公樓。
我在法庭門口見到了阿材,他今天穿得和去面試那天差不多,只是上面換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襯衫。阿材說,襯衫是邁克借給他的,讓他看起來正式一點。
小鎮的法庭像個半圓形的劇場,中間的舞臺是法官席,原告和被告在觀眾席稍微靠前一點的座位。小額訴訟和驅逐通常在同一天上午進行,所有的原告和被告都要坐在法庭裡,等候法官大人的傳喚。
點到誰,誰就去原被告席上開始表演。表演結束,再回到席位上,再次成為一名觀眾。
隨後,我的導師來了,我們確認了今天只做一個簡單的延期。正說著,阿材提醒我們,從未露面的房東和她的律師走了進來。
房東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女性,穿了一身服帖的黑色風衣,優雅而得體。後面跟著她的律師,四十多歲白男,拎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
導師拉著我上去打招呼,隨後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們今天決定申請14天的延期。”
他希望房東能意識到,我們可以在庭前和解。
如果阿材在兩週後,有足夠的錢證明自己可以還清欠下的房租,那麼法官很可能強制要求和解。此刻和解,就可以幫房東節省兩週的時間。
房東和律師沒有理睬我們的意見。
房東往往都是這樣強勢,我和阿材對視,他眼裡滿是恐慌,我拍了拍他,“都會好的。”
緊接著,法官入場,是賽思法官,我心裡稍微踏實了一點。
鎮上只有兩名民事法官,小鎮的律師都對他們極其熟悉。賽思法官是我們學校的校友,他生長在紐約曼哈頓的一個窮人家庭,住在廉租房裡,後來靠開車養活了自己,並在30歲時進入大學,攻讀哲學學位。隨後,他到我們學校讀了法學博士,幾經輾轉,成為鎮上第一名黑人法官。
這是一個很同情底層租戶的法官,也鮮少刻意刁難他們。
賽思走了進來,全體起立。全體坐下後,他故意打了兩個超大聲的噴嚏,全場傳來陣陣笑聲。
這是賽思開的一個玩笑,意思是,今天真冷啊!
他總是喜歡在法庭上開奇怪的笑話。
緊接著,賽思打開卷宗,“讓我看看,誰會成為第一個和我聊天的幸運兒——但也不一定,說真的,我今天早上沒喝咖啡,我也不知道一會能不能聽清你們的陳述。”全場又是一陣笑聲。
庭審一場接一場,臺上時常爆發出並不激烈的笑聲。這是賽思又在調侃當事人或者法律條文了。
我在觀眾席聽著賽思乏味的笑話,和阿材對視了一眼。
他可能是全場唯一笑不出來的人。
阿材坐在我旁邊,一會看看法官,一會看看我,一會又打量打量我的導師,實在憋不住了,他趴在我的耳邊問,“法官會批准我們的延期申請嗎?”
我說:“一定的!”
我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又悄悄在我耳邊說,“你的手出汗了!”
我這才意識到,我的內心和他一樣緊張。
我們相視一笑,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下一個,阿材——”
賽思法官喊號了,他故意把音調拖的很長,來獲得一點喜劇效果。
我們站起來,準備走向法庭。
這個時候,房東舉手示意。我和導師對視了一眼,我們期待已久的時刻到來了。

果然,房東的律師在最後一刻申請了庭外談判。
這個決定對她而言並不吃虧,因為法官還沒有開始審理她的案子,如果談不攏,她還可以拉著我們回到法庭。
此時提出暫停,不過是給雙方一個機會。
賽思法官一笑。他當然願意看到租戶和房東和解,我們走出法庭大廳的那一刻,他還忍不住在後面提醒,“記得回來哦,我在這裡等你們。”
我們被法警安排到了一間純白的會議室裡,小鎮剛下完雪,陽光從巨大落地窗裡照了進來,把整間屋子照得慘白。
會議室的中間,是簡單的白色塑膠桌椅。房東和律師進去,徑直選了一個背對窗戶的位置坐,留給我們一個黑黑的,看不清面目的剪影。我們和阿材坐在房東對面,這次談判由我的導師主導。
房東的律師首先提出了欠租情況:“兩千元,今天必須還。”
房東律師盯著我們。而女房東則在仰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風景,彷彿這兩千塊錢並不值得她朝這個會議室裡瞥一眼。
“阿材可以還上。他已經找到了工作,一小時15美元,一週可以掙450美元,他很快可以還上。”我的導師爭辯。
“那他一週可以還多少錢?”房東律師步步緊逼。
“我想,100美元沒有問題。”導師開了個價。
“20周?不行,太久了!”房東律師不依不饒。
我看了一眼阿材,他低著頭,強烈但並不溫暖的陽光打過來,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知道,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現在只能坐在談判桌前,等待另外兩個人決定他的命運。
“那,115?”我的導師還在劃價。
“300一週!”對方律師直接開口。
“這不合理,那交完房租,阿材一週只剩50美元維持日常開銷。”我的導師爭辯,“而且,如果我們今天延期成功,那你們還要再等14天。不如想想,這兩週你們可以獲得多少收益!”
導師試圖加重自己的籌碼,可對方律師卻並不買賬。
爭吵仍在繼續。兩人嘴裡蹦出相差懸殊,卻也越來越接近的數字。阿材依然低著頭。而坐在陰影裡的房東,也依然瀟灑地看著窗外,時常盤弄一下自己的短髮,或者看看手機,表現她的不耐煩。
2000塊,顯然不值得她花這麼長的時間。
時間已經接近正午,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刺眼,我卻忍不住想,我的未來,和醫院的談判,是不是也像這樣?
我是不是也會坐在桌前,看著院長或者財務部的人報出一個個天價數字。而我,只能默默等待著法律援助的律師替我決定命運?
“200!”對方律師終於爆出了一個數字。
“190!”導師也還在爭辯。
這時,房東輕輕推了一下她的律師。顯然,她已厭倦於這15分鐘的爭吵,這很可能耽誤她中午享用樓下的沙拉。
對方律師終於點頭應允,隨後一笑,“我們都知道阿材是個好孩子。他過去一直按時交房租。我們一會去找賽思設定一個還款日程。他只要按時還款就可以了。”
房東也往前坐了坐,臉上堆滿笑容,她顯然很滿意這個結果。
“哈,是的。只要阿材認真交房租,我們還是好朋友。對了,之前你們是不是要我提供一個證明,我當然願意提供。他真的是一個好房客,我捨不得他。”隨後她又是一陣大笑,並且把名片遞給了我們。
“如果又什麼需要,隨時給我發郵件,我一定會準時回覆。”
於是大家握手言歡, 皆大歡喜。
接著,大家回到法庭,觀看著新一輪的開庭。
而我,則在法庭外,默默登入醫院門戶,打開了自己的醫療賬單,想再確認一下那個數額,以及,我的法律援助律師有沒有回訊息。
出於羞恥,我不敢讓我的導師知道,我欠了這麼多錢。但我曾經試探性地問過他,之前租戶們欠了錢,直接跑出國會怎麼樣?他說,不會怎樣,起訴是很難的。
而我最壞的打算,又和被驅逐有什麼區別呢?
我再一次和阿材產生了那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我們生活在巨大的社會齒輪裡,但因為一場疾病,或者其他什麼,我們隨時可能失去我們可能擁有的一切。
最終,賽思法官裁定,驅逐審判將被安排在三週後。如果在三週裡,阿材可以按期繳納房租,那麼他的驅逐案件將被撤銷。
幾天後,阿材給我打了電話,房東給他的房子漲了價,從月租400美元變到了500。但我們勸他不要起訴,雖然房東的行為違背了租戶法,但如果起訴她,則可能面臨驅逐。
更何況,500美元,也是小鎮貧民窟的市場價。

三週後,我們再次在法庭見到了阿材。
教會收到了房東的信,卻並沒有給他援助。但阿材依靠自己打工賺來的錢,如約交了房租,房東也撤銷了指控。
所有人長舒了一口氣:這個男孩終於不用被驅逐了,也不用走上街頭,成為沒資格獲得落腳處的流浪漢。
那如同滾雪球一般的貧困命運,終於在這一刻,被我們阻止了。
三個月後,我匹配到了法律援助律師,在他的幫助下,我和醫院達成了和解協議,由保險公司承擔我的手術費用。提前扣付的款項也都返還到了我的賬戶。
我的導師始終不知道整件事情,就像他始終不能理解,我為什麼不能一直留在美國工作。儘管在找工作的那些日子裡,他幫我逐字地修改了簡歷和求職信,希望它看起來能像英語母語者一樣流暢。
六個月後,我決定離開小鎮,我又去看了一眼阿材。他和邁克請我吃了一頓烤肉。他說,他現在工作很順利,準備換一個新房,大概550美元一個月。
我問,“那是不是比你之前的毛坯房好一點?”
他說,“浴室裡多個噴頭,可能算是一個高階的貧民窟浴室。主要是,我現在的房東要漲價到600美元了。貧民窟我都快住不起了。”
我們仨都笑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貧困具有”滾雪球效應“,那麼把日子過好這種事,也能像雪球那樣越滾越大呢?今天的阿材家裡多了個淋雨噴頭,下個月或許就添了沙發,直至他擁有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家。
我衷心希望這一切早日到來,而且我很確信一件事,阿材的”雪球“會往反方向轉動,絕不是因為他向教會和房東證明了自己不是懶漢,而是他本來就一直在追求美好生活。
追求的路上,這個年輕人只是需要別人多給一點點的時間,和一次機會而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流行起一句話,幸福的人生千篇一律,不幸者則各有各的痛苦。
痛苦是並不相通的,甚至很多時候,是不可被理解的。
就像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無法馬上理解,為什麼這個19歲的少年,面對如此窘境,都不去大街上隨便找個工作?直到聽路可退講完這個故事,我才看到了更多的原因。
那是2022年,大家都不愛聚集,餐廳倒閉的倒閉,更何況說招人。而阿材無父無母,出門找工作被人吐一臉骨頭,對找工作害怕難受了,也沒個人能聊聊。
路可退還告訴我,接下阿材的案子兩個月前,他生活的小鎮,有四十多個租戶被趕走,當時零下20多度。
我問路可退,這些人當中有多少被質疑過不努力?又會不會有像阿材這樣的年輕人?
路可退說他不知道,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收到這群人的訊息。但如果有機會,他還是願意理解他們的痛處,為想要過好生活的人,提供法律意義上的援助。
他始終記得一部電影裡的情節:醉漢倒在了扶梯上,後面著急上班的人們,都是一個箭步就從他的身體上跨過去,沒有人停下腳步。路可退想做的是,蹲下來,拉這個人一把,告訴他明天會好的。
他時常覺得,自己也可能成為那個倒下的人,拽住那個倒下的人,也許就是拽住他自己。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趙島泥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1088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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