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解亦鴻
編輯 |陶若谷
剪輯 |沙子涵

火鍋
沒人動筷子,水已經沸騰,肉還沒熟。飯桌煙氣繚繞,捲髮老太太想聊點兒啥。
她看完一部漫畫,主人公芙莉蓮,是個頭兒不大的精靈,“但跟魔物打起來,很強很強。”一個年輕的聲音接過話頭,“我也記得,她殺了一千年的魔物。”得知有人看過,閆寶華更起勁了,“對,一千年啊!這個精靈其實反應遲鈍,不諳世事,戰鬥起來又很強。”為了傳遞漫畫世界裡語言無法復刻的力量感,她也開始握拳,一副要戰鬥的樣子。
漫畫腰封上寫:故事開始時,冒險就已經結束了。講的是遠超人類壽命的精靈芙莉蓮,在她所愛之人「勇者」死後,才明白自己對他的愛意。故事從遺憾開始,這份只佔生命長度百分之一的遺憾,卻改變了她。
玉米和紅棗漂在水面,年輕人開始夾花生米。閆寶華完全沒有動筷子的想法,表達欲還在往上湧,講漫畫家用大跨頁呈現「勇者」單膝下跪的一幕,“他送給芙莉蓮一枚戒指,對她的愛意表達,非常明確,她都感受不到。細膩的情感,我們可能人人都有,但也會在某些時刻,封閉自己。這個漫畫很有現實意義呀,在有限的生命裡,我們還是要有開啟心扉的勇氣。”
火鍋前的這段閒聊,被另一個年輕人錄下來,發到影片平臺。標題寫,“也許有一天,長輩在飯桌上不催婚,而和你聊新番”,引來數十萬人觀看。一些人不敢相信——真有這樣的長輩存在?這是科幻片吧?
在北京一個老小區,閆寶華晚飯後在書架前激情開麥,直播講她新追的漫畫、手辦和穀子。曾有一個記者來訪,要給書架拍照,“閆老師,您能把那個手辦挪開一點兒嗎?我們怕過不了審,她穿得太清涼了”——閆寶華模仿記者的語氣複述,她大笑起來,“那個被請走的是蕾姆,泳裝婚紗系列,我女兒買的,可漂亮了!”

●書架是閆寶華直播的背景板。圖/解亦鴻
記者問她日常作息,她從起床說起。7:20的鬧鐘,給女兒做早餐,女兒7:40收拾好了去上班……記者問,“你女兒不是在影片裡說她16歲嗎?為什麼要上班?”閆寶華又開始爆笑,“我就說這個記者,是不是不夠二次元。16歲高中生,是我女兒打桌遊的人設,她現在都30多啦!”
女兒朱雀在一家遊戲公司擔任策劃,她小時候,家裡就囤著大量漫畫書,動漫盜版碟,都是媽媽拿回來的,說是“業務學習”。閆寶華在《北京卡通》當了十多年主編,後因經營不善休刊,她親手簽字登出了刊號。“路過的人可能看到一個女人,像瘋子一樣,邊走邊哭,但我控制不住。”閆寶華回憶登出那天,自己傷心得沒法待在辦公室,就沿著三環路一直走。
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迴避關於漫畫、動漫的一切。退休後,白天多數時間都窩在沙發裡,抱著她的小狗,刷手機。朱雀發現,媽媽在飯桌上可以分享的話題越來越少,內容逐漸單調,“昨天在菜市場買到了顆不錯的西蘭花,今天買了條新鮮的魚,不過是這些。”
直到2022年春天,朱雀打桌遊認識的一位朋友,拿著兒時珍藏的《北京卡通》登門拜訪,邀請閆寶華一起拍攝「老編輯看新動畫」系列節目。朱雀記得,跟朋友見面的那天,媽媽整個人都興奮了,“又講了一遍當年辦cosplay大賽,這事兒她說過不下20遍了。”
從那之後,朱雀的二次元濃度追不上媽媽了。吃火鍋那天下午,閆寶華剛追完她最喜歡的新番《BanG Dream! It's MyGO!!!!!》,到晚飯聚餐的功夫,又開始安利精靈芙莉蓮。
拍火鍋影片的人,就是邀請閆寶華做節目的桌遊朋友,網名“貓牧師”,30多歲的一個“老二次元”。當他看見一個老年人忘乎所以地聊新番,“彷彿看到自己老了之後的樣子”,立刻拿出手機,把那一幕錄了下來。
第一次見面,閆寶華就和他一起看了部“媽見打”的作品——因為福利鏡頭過多,年輕人要偷著看,不敢讓家長知道。閆寶華看得入神,沒有批駁那些大尺度畫面,反而告訴貓牧師,“cosplay就是年輕人透過扮演自己憧憬的角色,獲得一種滿足,但是這部動漫故意做這樣的畫面,實際上是對內容的不自信。”
當劇情發展到催淚的地方,閆寶華從不掩飾自己的感動,哭得稀里嘩啦,貓牧師覺得她是非常好的出鏡人選。看到漫畫少年騰空而起,俯身疾走的時候,她會屏起呼吸,跟鏡頭一起左右搖晃,和少年一起躲避敵人攻勢。
但在篩選看哪些新番、去哪裡探店、做什麼主題這些事上,閆寶華難以捕捉年輕人世界裡正在流行什麼,需要貓牧師擔任策劃。在這個過程中,貓牧師逐漸掌握了她的口味,“不太喜歡暴力獵奇的,福利鏡頭過多的,太諂媚宅男的。”

老年嘴替
今年5月一天,貓牧師打來電話,“閆老師,有一個影片傳給你,看之前,你先把相機架好,再把觀後感錄下來。”這種突然的拍攝,閆寶華並不陌生,之前也聽年輕人解釋過,一些熱點事件,可以從長輩的角度,發表下自己的態度。
她開啟的是退休教師趙菊英的家訪影片——趙菊英走進初二男生家裡,把高達模型摔在地上,又逼他用榔頭砸碎。閆寶華感受到一股很不爽的情緒,當場罵了兩句,“孩子砸高達是心甘情願的嗎?不是你讓人砸的嗎?應該砸到你臉上!你不配做教師!”
憤怒宣洩出來,也錄進了影片。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樣7點起床,習慣性開啟電腦,讀會兒粉絲評論,突然看到,自己批評趙菊英的影片上了熱門。幾個小時後,同時線上觀看人數達到3000多人,總播放量超過40萬。
閆寶華卻被嚇著了。她反覆開啟影片,逐幀分析自己說過的話,檢查有沒有不妥當的地方,會不會傷害到誰,“你想象一下,自己不假思索說的話,瞬間飛到很遠的地方,被十多萬人聽見。”
播放量最終超過了100萬,評論區都說她是自己的“老年嘴替”。許多人分享自己的遭遇,一個男孩留言,“趙菊英沒我老師打我三分之一狠,每次老師舉起教鞭,我都感覺整個世界暗下去了,走上講臺時,我甚至感覺自己是個旁觀者。”已經上大學的一個女孩回憶中學時代,“我寫了五六年的小說,我家長當著我的面,拿打火機全燒了,我的心血,就那樣沒了。”
當這樣的評論幾乎佔到一半以上,閆寶華覺得自己快被負面情緒淹沒了,表達不再是一件輕鬆的事,“我說的這些話,不過是讓人家回憶起很多痛苦的事兒,即便我再怎麼批評,也改變不了什麼,砸手辦、燒小說,仍然是客觀存在的困境。”

●和女兒一起直播追番《雙城之戰》。圖/解亦鴻
一週後,她和貓牧師一起直播,結束後,貓牧師讓把直播錄屏傳到網盤裡,閆寶華問,“是直接發嗎?”貓牧師說,“對,直接發。”結果,她沒直接發到網盤,而是把未經剪輯的40分鐘原始素材,直接發到了網上。
兩人爆發了少有的爭吵。貓牧師問,“不是應該剪了再發嗎?”閆寶華也想不明白,怎麼會鬧出這樣的差錯,她覺得有點冤,“現在該怎麼辦?”貓牧師講了句氣話,“自斷前程唄。”兩人沒再吭聲。
結果第二天,貓牧師收到閆寶華髮來的word文件《致貓牧師的一封信》,大致意思是——我們合作也有一年了,為什麼你突然不懂我了?不能共情了?還鬧出這樣的矛盾。貓牧師頭回見老年人用這種方式吵架,又生氣,又想笑。
起初直播,為了打消閆寶華的緊張情緒,貓牧師專門給她看直播失敗集錦,“你看這個人,他播成這樣,觀眾還覺得很逗樂,變成一個梗,大家都不在意你說錯什麼。”但流量一直令閆寶華緊張,總覺得不能隨便講話,萬一說錯了什麼,會不會傷害到誰?第一支影片播放過了10萬,她老惦記這個事兒,做飯時不小心切到了手。
每一條私信和評論,閆寶華幾乎都會認真對待。一個念職高的學生,說在去漫展出cos的路上偶遇老師,第二天就在課堂上被點名批評,還被找了家長。閆寶華告訴他,“或許你並不能改變他的做法,但你可以調整自己的心態,繼續做你熱愛的事。”
也有一些不知道該怎樣回應的聲音。一個即將畢業的藝術生說自己“畢業即失業”,不知道能找什麼工作,想把cosplay作為職業,問閆寶華有什麼建議。她想慎重地回覆,打下幾行字,又糾結了幾天,還是沒按下發送鍵。“cosplay畢竟不是一個容易賺錢的工作,喜歡不等於當飯吃,我擔心他不一定能堅持下去。”閆寶華說。
她小心翼翼地跟流量打著交道。在網上分享秋天的落葉,被評論“感覺屍體暖暖的”——被美景治癒的一種表達。閆寶華聽不懂年輕人的梗,覺得有些被冒犯,但還是剋制地回了條,“是把「身體」打錯了嗎?”
還有一次媒體來訪,看她書架上掛了《BanG Dream! It's MyGO!!!!!》應援毯,印著她最喜歡的動漫人物小燈,記者讓把毯子取下來,說有打廣告的嫌疑,“他們教我要雨露均霑。”這是新媒體的規則。
一次直播前,她想起這條規則,問女兒,“那個小燈應援毯,咱們取下來吧?媒體說要雨露均霑。”女兒急著化妝,沒功夫解釋,讓她別管。閆寶華堅持要拿下來。朱雀只好耐心跟她拉扯,“新媒體跟你們傳統媒體最大的差別,就叫造梗。你在背景裡放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反而會增加流量。”
閆寶華學到了新知識,妥協地笑了笑,又不服輸地回了一句,“這不是奇形怪狀的東西,這是我的小燈。”

●小燈。圖/解亦鴻
●在芙莉蓮快閃店。源自@二次元的閆老師B站截圖

65歲也要繼續做個二次元
當家裡有兩個二次元,誰影響了誰,就成了一個爭論許久也沒有答案的問題。
在朱雀眼裡,閆寶華的心理年齡比自己還小。逛穀子店,看中一個45塊錢的「吧唧」,非要買回家,朱雀死命攔住,“馬口鐵徽章,成本才幾塊錢!”朱雀認為,在喜歡二次元這件事兒上,是她影響了媽媽,自己對動漫作品瞭解更多,而媽媽是出於《北京卡通》的工作,才愛上看漫畫的。
“她越忙的時候,對生活的興趣反而越大。”朱雀記得,閆寶華在職的時候,經常被派到外地出差,去趟成都,回來就開始研究川菜,學著在家裡做。等《北京卡通》停刊了,她問媽媽晚上吃什麼,常聽到的回答是,“買個涼皮兒隨便拌拌”。
但閆寶華認為,要不是她往家裡拿回那麼多盜版碟,女兒也不會這麼早就接觸到二次元。盜版碟裡,朱雀最喜歡宮崎駿的《天空之城》,由於看過太多遍,已經能把電影分鏡倒背如流。今年夏天,《天空之城》在大熒幕重映,她跟媽媽說,“咱這不得把正版的票錢給人家補回來?”母女倆在去看電影的路上,比賽看誰複述出更多的電影對白。
初中的時候,朱雀在課上寫小說,寫滿好幾冊本子,閆寶華一本都沒看過。最近兩人一起直播打遊戲,朱雀提到遊戲裡一個「病嬌」的角色特有感覺,她在論壇裡寫同人文,主人公也是「病嬌」,閆寶華才知道,女兒當年的本子裡寫了些什麼。
“我確實可以走進她屋子裡偷看,但是萬一哪天跟她聊天的時候,流露出來了裡面的內容,顯得多不尊重人。”閆寶華說。在和女兒的關係上,她一直想給女兒更多自由,也會因此剋制自己。去年秋天,她補看了動漫《賽博朋克:邊緣行者》,講年輕人大衛如何在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中生存下來。朱雀和貓牧師都看了,想在節目裡聊大衛與女主人公的情感,閆寶華卻陷在大衛母親的故事裡出不來。
為了讓大衛離開底層社會,母親想兜住他未來的生活,把他送進遠超自身經濟水平的貴族學校讀書,這也導致同學都瞧不起大衛,甚至霸凌了他。而大衛的故事是從母親去世開始的,那個鏡頭鋪墊得很長,最後啪嗒一下,一罐骨灰掉落,閆寶華流下眼淚。
“媽媽為他做的那些籌謀,最後都沒有什麼意義,他還是要在媽媽死後,獨自在底層掙扎。”閆寶華覺得,自己也面臨過那種關係,對於女兒,到底是給她一個快樂的童年,還是讓她更適應應試教育的體系?如何既兜住子女成年之後的生活,又不讓愛變成以愛為名的控制?
現在兩人會玩同一款女生換裝手遊,彼此原本互不知道,直到在飯桌上都開啟手機,朱雀才發現,媽媽不僅跟自己在玩同一款遊戲,還給同一件限定服裝氪了金。朱雀跟男友相處了好幾年,閆寶華也想催婚,但不敢說出口。
跟女兒和一群朋友聊天,朋友會問,你都沒催過他們結婚?閆寶華會心一笑,拉長聲音,“沒有啊!”她覺得,達到這種效果就行了,“他們都知道我想催,這樣暗示就夠了,我不能直接給孩子那種壓力。”

●源自@二次元的閆老師B站截圖
朱雀出生後,爸爸時常不著家,偶爾打個電話回家,說“我這幾天在外面”,就再也聯絡不上。閆寶華意識到,自己並不喜歡這個男的,主動提出了離婚。結婚前,男人熱烈追求她,每天給她帶飯,兩人沒有太多價值觀上的共鳴,她還是很快走入這段婚姻。
65歲的閆寶華調侃自己有些戀愛腦,對於這段婚姻,她說自己沒走好,有點衝動,“雖然我覺得當初的決定是錯的,但是如果我回到那個時候,我還是會這麼做,我就是那樣的人,怎麼辦嘛。”她不覺得單親家庭有什麼難處,也沒再遇到過愛情。
2020年,閆寶華不再被單位返聘,徹底退休回家。她知道自己是個閒不住的人,在此之前,已經為退休做過許多準備——先是抱回一條泰迪犬,取名Coco,又開始養花養草,於是陽臺上多了盆一直沒開花的君子蘭。
也跟老同事們自駕去呼倫貝爾,學退休大媽扯著彩色絲巾,在草原上拍照,跳起來擺姿勢。退休第二年,她體檢查出血糖偏高,開始每天從家走到鳥巢,再走回來,一共6公里,堅持了400多天。可是這些都沒能驅散退休生活裡的無聊。
大學時,她唸的兒童文學專業,對朗讀一直很感興趣,趁退休去報了一個配音培訓班,想錄制《小王子》有聲書。快結課的時候,閆寶華還沒想好接下來做什麼,貓牧師正好來家中拜訪她。聽到他的想法,她興奮起來,“我這個人還沒有廢,還有用!”朱雀發現媽媽又開始研究吃的了,下班回家開啟冰箱門,食材塞得滿滿當當。
二次元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逃避嗎?被問到這個問題,閆寶華沒有太多猶豫:“二次元是一個脫離現實世界的精神世界,它是被描畫過的,有時候是美化,有時候是醜化,喜歡它的人,可能會在不同的時間段注意到,它跟現實世界存在著距離。但是人們仍然可以自由地把現實世界裡的那種壓抑,到這個精神世界裡釋放一下。”話停在這裡。
去年11月,TED邀請她演講,閆寶華排在最後一個。輪到她上場時,天已經暗下來,擔心觀眾不剩多少耐心,她拿出精心準備的綠色筆記本,裡面列印了動漫《BanG Dream! It's MyGO!!!!!》裡的歌詞。
主人公小燈是一名樂隊主唱,性格內向,愛好古怪,與人相處時總是唯唯諾諾,但是在樂隊處於低谷、成員分崩離析時,她獨自站上舞臺,念出了寫在綠色筆記本里的這首歌詞,把夥伴們重新召集回來。
“我總是不明白,什麼是正確的答案,什麼樣的才是普通,總感覺世界離我那麼遠,遙不可及,無法觸碰。”舞臺燈光打在閆寶華的身上,臺下一片漆黑,她起初感到緊張,但是沒想到,這段獨白多次被臺下的掌聲打斷,許多觀眾舉起手機錄影。那是她重拾二次元后最開心的一天。

●綠色筆記本。圖/解亦鴻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朱雀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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