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觸女性主義以後,麗姐的生活發生了一場悄然的變革。她和女兒的關係處得不錯,教師生涯圓滿結束,剩下一塊模糊的領域——婚姻。
「婚姻是人的歸宿,是港灣」,這是麗姐那一代人深信不疑的觀念。她們有諸多不適感、委屈,甚至被暴力地對待,但總是忍耐。
這幾年,輝姐從家庭的角色裡跳出來,回到自己的感受。她和年輕女孩一起跳舞,看女性寫的書,跟丈夫談判,言語中迸發出一股「氣不忿」的勁頭。
如果說,逃離是刻在女性身體裡的史詩,一個女性如何真正找到自己的路?麗姐還在尋找答案。
以下是她的自述:

跳舞中的麗姐
01
「我對你沒有需要」
正式退休以後,我的生活突然變得非常快樂。我是一名中學歷史教師,不必每天忙著管理學生、準備評比。我有自己的房子,和丈夫分居。
我有自己的時間,女兒還沒有生育,我忙著參加讀書會、跳舞、做護理,跟閨蜜們聊天。簡直是到了天堂。
也就是在這兩年,我開始關注自己。
我在直播間裡刷到一種舞蹈叫 swing ,我說這個舞挺好。我年輕的時候跳過國標舞,穿得很有女人味,緊身、暴露,要挺胸,要優雅。跳swing穿什麼都行,步伐也不固定。我特別崇尚這種自由感。
跟我一起跳舞的都是年輕女孩,我喜歡跟她們一塊聊天。有時候她們聊到父母逼她們找物件。她們特別有主見,不會輕易找個男性戀愛結婚,這一段路我誰也不靠,父母其實一點影響不了她們。
我出生於 70年代初,那會就不同了。所有女孩都認為必須要找個男人結婚,把婚姻比喻成一個港灣,人必須要有歸宿。我在大學畢業以後就結婚了。
除了婚姻觀念,我在職業選擇上也受父母影響比較大。他們認為女孩當老師好,我沒什麼獨立意識,覺得父母肯定比我有經驗,就聽了。
這兩年,我留意到很多其他的聲音,我覺得他們說的不對。
比如看訪談節目,有個女嘉賓問為什麼男的老出軌?男主持人說這沒辦法,這就是動物性。
我不同意。首先,動物性就是動物性,它並不是男人的本性,也不是人的本性。如果這是人的本性,婚姻制度不該存在。如果這只是男人的本性,那一夫多妻制最合適。
讀到波伏娃《第二性》,書名就讓我解氣。「第二性」意味著,男性一直壓制女性,把女性放在不公平的天平上。
但是女性很清楚怎麼回事,男性和女性只是在生理和心理方面有差異,不是誰比誰差。這句話像是在警告男性,不要把女人當傻子。
帶著女性主義的視角看婚姻,我越想越明白。我已經跟丈夫分居十年。十年前,我得了抑鬱症,主要是因為家裡的氣氛太壓抑了。
那時候,女兒讀高中,中午不回家。每天中午,我跟丈夫都無話可說。他回家往沙發上一坐,整個客廳烏雲壓陣。我透不過氣,只能去書房上網。
那三年,我們的關係完全僵住了,沒有任何溝通。丈夫似乎不知道我抑鬱了,沒關心過我。一天裡也沒一件高興的事,沒有幸福感。
我抓住工作調動的機會,以中學特級教師的身份拿到人才引進的獎金,還分到一處樓房。我馬上搬到新房子裡。
去年,我提出離婚。我看清楚丈夫沒有什麼底牌,用微信給他留言:
「我主要考慮到我們還有孩子,為了還能團圓,我才願意跟你繼續生活下去。這麼多年我跟你並非完全沒感情,但是,要讓我選一個理想的人,我肯定不選你。我跟你沒有共同的愛好、志趣、價值觀,我不需要你給我掙錢、陪我看病,我對你沒有任何需要」。

《波紋》
02
「不要傷了男人的自尊心」
時光倒回三十年前,我跟丈夫還是校園情侶。本科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外人一看他, 總是笑呵呵的,人特別隨和,也很儒雅。
那會兒結婚,完全沒想過三觀合不合,雙方的家庭條件怎麼樣。荷爾蒙爆發,看這個男生順眼,就覺得「這個人還不錯」。自然而然地,談完戀愛就該結婚,結完婚就該生小孩。
我們兩個人沒有坐下來談過,「婚姻」是什麼?「家庭」是什麼?責任怎麼劃分?那會大家都一樣,過日子嘛,一天三頓飯、帶孩子、洗衣服。
在生活裡,我才一點一點發現彼此的價值觀。我曾在大學接觸很多哲學的書,我覺得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結婚後兩個人還是獨立的個體。
所以,我從不管他和誰吃飯,不會問為什麼這麼晚回來。人家有自己的自由,憑什麼干涉?
我們那個年代,約定俗成地,男的把錢交給女的管,防止男性拿著錢去做不該做的事,比如賭錢、購買性服務。
我們自己掙的錢就自己花,需要共同開支的時候再拿出來。那時候,每個月發一個信封裡面裝著現金,我們就把錢放到一起花,過段時間存個存摺。
沒想到,他第一次寫的我的名字,第二次就寫自己的名字,似乎防著我。
這麼多年,他對我提過不少要求。以前,他要求我春節從除夕到初八必須上他父母家。讓我給他去撐門面,「我媳婦就得聽我的,讓她守著你們」。有時候,整個寒假我都要在他父母家。
我不擅長家務活,他說,「你為什麼只買饅頭不給我烙個餅啊?」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特別無力,我就哐哧哐哧給他烙十張餅,摔門走了。
我要學車他就反對,我偷偷學習交通規則,他發現以後把書從一個屋摔到另一個屋,問我,「為什麼瞞著我去報學車?」我說,我要是我告訴你,你也不會讓我學。
我做錯了一點小事,他就得擴大。他說,「你看,這方面你就不懂,不如我懂,你就沒有生活經驗」。
我們一對話就衝突,他經常摔門子,砰一下把門關上了,如果拌了嘴,說話聲音突然變大。
我抱怨,我從來沒有跟他以及他的家人紅過臉,就算有不樂意的地方也沒有當面說過。他說那我還沒打過你呢!
現在想來,那時候是我太害怕衝突了。有句話我忘了從哪裡看來的,大概是電視上、父母講的或者是小說裡,叫做「不要傷男人的自尊心」。
這句話在我的腦海裡烙印特別深刻。我一直在恪守這件事,從來沒戳過他的弱點,比如不擅長社交。
另外,我也受工作的束縛,覺得做老師,一言一行不能那麼粗魯,不能不顧及別人的面子。
我們幾乎沒有平等對話過。他的慣性就是大男子主義,「我就是比女人有優勢」。我年輕的時候還不流行說什麼「女性主義」、「女性覺醒」,我只是氣不忿,憑什麼呀?
婚姻更像一個戰場,而不是港灣。港灣裡充滿愛,但是戰場上只想贏。他每次都要贏,要證明我是女的,不如他懂得多,肯定是我錯了。
我今年55歲,從我身邊來看,這個年齡段的女性大多數都不幸,核心問題是尊重。我有個朋友遭遇過家庭暴力,但為了孩子沒有辦離婚手續。
還有個朋友跟我一樣難受,也開始學習心理學課程,說要改變自己來影響老公。比如,她試著說話更加溫柔,避免正面衝突,一點一點「感化」對方。
我做不到這些,只是覺得女性活得委屈。我做了那麼多事,光是生孩子,付出的痛苦和青春的流逝就讓我一下子變老。把錢都給我也換不來,何況還不給我。

《出走的決心》
03
三十多年婚姻的本質
我提出離婚以後,女兒和女婿希望緩和關係,組織了一場家庭會議。我們第一次坐下來慢慢談,他同意改。
我這才發現三十幾年婚姻的本質:其實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博弈。他不樂意改,是因為我就在他手心裡頭。現在他意識到,如果再不改,就徹底失去我了。
以前他要喝水,就用手遠遠地一指向桌上的水杯,讓我給他端過來。現在他開始幹家務活,但還是領導的做派。如果他在廚房做飯,我進去幫忙,他還是用手指向調料瓶。
我說,「你跟領導也這麼溝通嗎?人家不都管老婆叫領導。你以後就叫我領導,叫了領導,還會頤指氣使地用那種口氣嗎?」
吵架當天,他會變得溫柔一些。這時,我只要看到他有所鬆動,就會心軟。但沒想到,他立馬又往前拱。
他會向我邀功,「你得表揚表揚我」。對我的指令從「女的該怎麼樣」變成「兩口子該怎麼樣」。當我用自己的錢買了洗衣機後,他問,「為什麼買洗衣機不跟我商量?」放在以前,我就理虧了。
這次我說,「我自己用,又不跟你要錢」。他馬上強調,「兩口子之間就要商量,這是義務」。
熟悉的感覺來了,好像只要我不留神,又要回到以前那個模式——「開始聽他的」。他像是在耍我,稍微變一變,我立馬就上套了。只要我信任他,就又要被控制。
讓男性放棄「大男子主義」,真的不容易。除了丈夫,我也跟家裡的男親戚爭論過性別問題,從來沒談攏過。
有人覺得,這些女的搞一通所謂的「覺醒」,把社會秩序全破壞了。「現在不就是這樣嗎?又不結婚又不生孩子的」。
我跟丈夫的關係有所緩和後,有一次我提了句「我之前還看了心理諮詢」。他說:「看半天就看成這樣了?」潛臺詞是,找心理諮詢這事就可笑。
我很傷心,怎麼每一句話都不是我想聽的呢?
最近,我買了一個洗地機。他週末過來,看到洗地機,嘲諷「肯定跟掃地機器人一樣,高科技沒什麼用」。我沒理他,自己組裝完把地清潔了。
假如我有一點要懟他的意思,他立馬就吼。我還沒能從恐懼裡完全走出來,害怕如果懟了他,他立馬就甩臉了。當時我忍了,但是心裡憋得慌,難受啊。
第二天,我忍不住批評他「你沒有調查研究,為什麼上來就說是智商稅?就非得下這麼一個結論?」他說,「哎呀,不就是拉家常?」我說那為何非得拉不開心的家常?
我想要的是愛。我常常想,如果我是男性,自己愛的人不高興了,我肯定心疼還來不及呢,怎麼會火上澆油?還要把她氣得離家出走?
回想結婚這三十年,我從來沒感受過這樣的「愛」。我靠著工作和孩子往前走,不斷和他產生摩擦。
他似乎完全是我人生中的阻力。佛家有個說法,這阻力也是來修煉我、成就我的。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繼續和他磨下去。

《波紋》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麗姐為化名)
作者 Bridge
責編 羅文
封面 《出走的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