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很少看到中老年女性的故事?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雖然女性主義討論越來越多,但國內的文藝市場,對中老年女性的故事並不認可。我們採訪了一部紀錄片、一部話劇、一部電影的女性主創們,她們努力創作了更年期女性的故事,同時也見識了市場真正的殘酷,這不是一個爽文的邏輯。
文 | 劉敏
寫更年期的女性,到底要寫什麼?
話劇《遊移的月亮》剛開場幾分鐘,就出現了一段春夢的場景。48歲的女主角李月亮,是一位家庭主婦,白天參加完同學聚會,晚上就夢到了大學時期的暗戀物件。對方熱烈地追逐她,擁抱她,李月亮欲拒還迎,最終和他親吻起來。
這是一部獨角戲,在這一幕,女演員一人分飾兩角,在舞臺上表演親熱的動作。突然音樂響起來,李月亮驚醒,意識到這只是一場夢。
頭幾場演出結束,導演郭蔡雪收到幾位朋友的建議:把這段春夢刪掉吧,太矯情了,也太露骨了,放在舞臺上不好看。
這些人並不是普通的觀眾,他們大多五六十歲,男性女性都有,都是郭蔡雪在藝術圈的朋友。郭蔡雪答應著,好的好的。但朋友們不知道,這場戲,是她自己強烈建議編劇加進去的。
50歲的話劇演員施展展,在獨角戲《遊移的月亮》中飾演更年期的家庭主婦(海淀闌尾 攝)
在籌備劇本時,郭蔡雪讀過日本作家伊藤比呂美的《閉經記》,她被裡面直白的記錄震撼:伊藤比呂美多次提到,當女人閉經之後,身體就會變得乾燥,“皮膚,黏膜,身體表面,身體內部,臉頰,四肢,陰道,都會缺乏水分。至於性事,開始還能用潤滑劑舒緩一下,最終連潤滑劑也將無濟於事”。大量更年期的女性,由於生理原因,漸漸都失去了性生活。
“我要一場春夢,我打死也不刪。”郭蔡雪說,這部戲寫的就是一位更年期女性的生活掙扎,怎麼可能對性避而不談?整部話劇有98分鐘,其中提到激素和慾望的部分,其實就這麼短短三四分鐘,如果再刪掉,就徹底把這個話題跳過去了。
話劇後面的故事,相對就比較常規,是對一位更年期女人生活中各種瑣碎的展演,50歲的女演員施展展,在臺上分飾了10個角色,李月亮,李月亮的丈夫、女兒、媽媽、公公、小姑子、大學同學,等等。李月亮常年做家庭主婦,對自己的工作能力已經喪失了信心,她要為每個家庭成員服務,給待業的女兒買菜、做飯,幫丈夫收拾出差的行李,陪護得阿爾茨海默病的母親,她的公公每次小便都不掀開馬桶圈,李月亮去洗手間,永遠會在馬桶圈上發現三滴尿漬。
如果要描畫一個傳統的“更年期女性”形象,永恆的刻板印象,就是嘮叨、易怒。這在劇作邏輯上很容易理解:大量的主流劇作,講的都是年輕人的故事,中年女性在其中往往扮演的是母親、上司、親友等配角。媽媽們越嘮叨、越固執,越能跟年輕主角們產生戲劇衝突,製造故事的張力。
但如果更年期的媽媽,自己變成了主角呢?
“李月亮”這個角色完全沒有嘮叨的地方,郭蔡雪說,自己的媽媽是個爽快的人,跟她永遠無話不談。其他幾個女性主創的媽媽也恰好都是這樣。“如果一定要寫成萬千人心中那種媽媽的形象,那才是循規蹈矩,但實際上我熟悉的媽媽就不是這樣的。”
角色更多的處境,是從大家的生活中拼湊出來的。比如一個事業很成功的老公,在家要展示權威時,會突然叫妻子的大名;一個當過幹部的公公,退休之後,在家裡說話也要帶一點官腔;一個學房地產管理、只讀了三本的女兒,確實在眼下找不到工作,天天窩在家裡做短影片主播,這一定會讓她的媽媽感覺焦慮。
《遊移的月亮》導演郭蔡雪(中)在演出後謝幕 (海淀闌尾 攝)
郭蔡雪還想放一個真實的故事進來,她有一個50歲出頭的發小,剛把孩子照顧好,送到了大學,家裡的母親就查出了早期阿爾茨海默病。母親還能認識人,也能正常出門、自己做飯,但自理能力明顯在慢慢退化,現在已經變得不記得洗澡了。
每週發小都要回家幫母親洗個澡。在浴室裡,當她幫忙沖水、擦身體時,母親會一直認真地盯著她,說“我閨女真好”。發小說,每次聽到這句話,她心裡是最難受的。
郭蔡雪聽完心裡發酸,她也把這句話加到了劇本里,但排練中試了幾次,效果都並不好,不是每一個真實的生活細節都能被平移到舞臺中去。
那段春夢的場景,最終還是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最初排練這段肢體親密戲時,是郭蔡雪和施展展搭戲,兩個接近更年期的女性其實也有一點尷尬。一個自嘲,“哎呀,我都不會了”,另一個說,“沒事兒,咱們都是過來人,我其實也不太會了”。——這也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表達。
今年3月的三場演出後,郭蔡雪在網上搜索觀眾的評論,很多人提到了阿爾茨海默病的情節、公公不掀馬桶圈的情節,但沒有人提到這場春夢。很可惜,主創們的心思並沒有被觀眾接收到,郭蔡雪的理解是,來小劇場看戲的主流觀眾,其實也都是年輕人,他們正是激素旺盛的時候,“性對他們來說是日常,不是奢侈品”。
寫中老年女性的故事,叫好不叫座
如果把“更年期女性”簡單地劃到50~55歲這個範圍,在眼下的中文世界裡,想找以這個人群為主角的文藝作品,幾乎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
近年來影響力最大的,就是2024年9月上映的電影《出走的決心》,影片講述了一位底層勞動女性李紅,多年受困於家暴和沉重的家務負擔,在50歲這一年決定自駕出走,徹底擺脫壓抑的生活。
電影的主角有原型人物,是一位叫蘇敏的阿姨,她在55歲那年開著一輛汽車離開鄭州的家,如今持續了五年,已經環遊了大半個中國。蘇敏一直在釋出短影片,這讓她的故事被大眾知曉,並很快成了著名的新聞人物。
電影《出走的決心》,把母女關係設定成了故事主線
《出走的決心》在豆瓣有高達8.8的評分,在2024年的秋天,這部片子一直是網路熱議的焦點。電影的編劇阿美,開始接到大量製片方的劇本邀約,幾乎都是女性主義的題材。但這些片子的主角大多是中青年女性。阿美說,“沒有一部是講中老年婦女的故事”。
年輕人是文娛消費的主力軍,所有的製片方都會優先考慮這一批人的需求。一個例子是,《出走的決心》參照蘇敏本人的家庭,設定了一個女兒的角色。在創作劇本的過程中,女兒的戲份逐漸加重,主創團隊認為,這個30歲左右的女兒更容易讓觀眾帶入自己,最終確定把母女關係作為這個故事的主線。
在電影行業內,這樣的修改十分常見,很多講老年人生活的影片,哪怕原本的故事裡沒有年輕人,都會額外加上一個年輕的孫輩角色,找年輕的演員來帶動年輕觀眾。
一個以中老年女性為主角的故事,在電影市場中並不好賣。
2021年,《出走的決心》劇本寫完後,女製片人開始到各大電影公司找投資,有大約一年的時間裡,製片人頻頻被拒絕,得到的反饋都是“劇本寫得不錯,但不夠商業”。包括阿美自己做影視投資的好朋友,一開始表達過興趣,但想了想,又覺得“老婦女的故事誰願意看?”放棄了投資。
《出走的決心》劇照
製片人最後找到了上海華策電影有限公司,當時的幾個決策人都是女性,她們被這個劇本打動,決定投資。“但要說這個故事能有多高的票房,我覺得當時所有人都沒有把握。”阿美說。
影片最後在口碑上獲得了極高的反饋,在國內多個電影評選中都獲了獎。但阿美提醒我們,這部片子的票房只有1.24億元,這跟影片在輿論場中的熱鬧並不匹配,“只能說沒賠錢,不能說有多成功”,眼下在中國,這種片子的票房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常規的商業片。
“在社會評價體系中,一個普通的五六十歲的女性,如果她不再青春,失去了性價值和生育價值,又沒有事業上的成功,往往是會被忽視的。在家庭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老年女性,可能最重要的價值就是給後輩撫養孩子,很少有人會關心她們內心的需求。”阿美分析,“這個群體在整個社會中都是被忽視的,在文藝作品裡也很難成為主角。”
喜劇片《祝你好運,里奧·格蘭德》記錄了更年期女性對身體和性的探索
2022年,英國上映了一部小成本喜劇片《祝你好運,里奧·格蘭德》,講述了一位55歲的退休老師南希,在丈夫去世後,僱用了一位20歲出頭的性工作者里奧·格蘭德,重新開啟對身體的探索。
阿美很喜歡這部電影,如何對待一位還有性需求的中老年女性,這部片子給了一個非常有人文關懷的、溫情的解答。
我們能把這樣的故事搬到中國嗎?阿美覺得眼下還不大可能:文藝創作跟整個社會是一體的,創作者們的視野,總歸是在社會整體文明程度的基準線附近浮動。像這樣老年女性渴望冒險、人類聯結和性的故事,我們所處社會的文明程度還沒達到能接受的階段,我們的文化土壤可能還接受不了這種故事成為主流敘事。不過女性主義的觀念每年都在進步,未來的事情誰都不好說。
我們為什麼不拍中老年女性的故事?這是一個有些離地的問題——整個社會長期忽視中老年女性,眼下才剛剛“看見”這個群體,在生活日常、在媒體報道中,都很難找到第二個蘇敏,文藝作品中更難出現了。
女性創作者們也想了解更年期
很多女性創作者們,也需要靠創作來理解自己即將面臨的中老年生活。
我找到的第三個以更年期女性為主角的作品,是紀錄片《女人五十》,這是中國首部反映更年期女性生存狀態的紀錄片。片中拍攝了兩位更年期女性的日常生活:大連的女醫生寫科普文章、出書、上電臺節目,用分享的方式度過更年期;北京的女店主一直想做一個女性沙龍,想幹點有價值的事,讓自己別被生理變化搞得那麼心煩。
《女人五十》劇照
這部片子是在2014年拍攝的,距今已經有11年時間。導演劉幗軼當時30多歲,是個新手媽媽。生孩子之前,她被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以下簡稱“中央新影”)公費外派,在德國花了五年時間讀了博士學位,回國之後,很多人對這位新晉博士抱了很大期待。當聽到她有三年時間都主要把心思放在帶孩子上,很多人非常失望:你怎麼什麼都沒做啊!
生了孩子後,劉幗軼每次覺得勞累,就去家旁邊的女性按摩館,漸漸跟店主劉桂芬變得很熟悉。有一天,劉桂芬聊天時提到,自己現在已經沒有來例假了。店裡的小女孩聽到這件事,都恭喜她終於不用再麻煩了,但劉桂芬不這麼想,“我還挺悲傷的”。她說著說著,眼睛裡全是眼淚。
為什麼不來例假會這麼難過?為什麼我在家帶孩子就這麼被看不起?劉幗軼感覺這是兩個相關的女性問題,她決定用拍攝的方法找找答案,也想探索一下自己的未來會遇到什麼。劉幗軼很幸運地申請到了一小筆經費,但她也不清楚,這個故事應該怎麼講。
11年後回想,劉幗軼的一個收穫是在北京協和醫院女性內分泌科的門診調研,她第一次知道激素對女性的身體有巨大的影響。有從內蒙古來的小女孩,因為缺少激素,兒童時期不長身高,到了青春期又無法性發育,必須常年注射激素才能維持正常孩子的生長狀態。也有年輕女性剛三十出頭,就提前進入了更年期,外人只是一味催她結婚,但女孩沒法公開這個難言之隱——自己連例假都沒有,已經無法生育,她想成立家庭遠比普通人更難。
《請回答1988》劇照
劉幗軼的另一個收穫,是見證了更年期女性巨大的生活壓力。大連的拍攝物件楊歡,家庭和睦,但在工作中壓力很大,這導致她的更年期症狀提前到來。而北京的劉桂芬,在一年的拍攝過程裡,她自己遭遇了一場車禍,剛出院,80多歲的老母親復發胰腺炎住院,差點沒搶救過來。等生活終於平穩了一點,朋友給老母親送了一臺血糖儀,劉桂芬的丈夫好奇,自己測了一下,結果竟由此發現了糖尿病。
主角劉桂芬每天要給家裡做飯,要探望老母親,要提醒丈夫適應每天吃藥的生活,女兒也還在上中學。“你從心底裡高興不起來,無論如何,高興不了。”劉桂芬說,自己的眼角、鼻子角、嘴角,總有種要開裂的感覺,這都是更年期直接的生理症狀,不是簡單靠“調整情緒”就能克服的。
在2025年回看,《女人五十》在中央電視臺紀錄片頻道播出後,反響並不大,之後的十年裡,也沒有看到這個主題的新片子。但劉幗軼覺得,拍攝這部紀錄片,重塑了她對女性的理解:女性生理上就是有性別特點,追求一種絕對的“男女平等”其實並不科學。真正的尊重,是男性、女性尊重彼此的差異,互相理解,互相扶持,而不是強迫女性必須跟男人站在同一個基準線上比拼。
劉幗軼再回憶自己當年在育兒上的投入,她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自己作為媽媽的付出,劉桂芬對家庭的付出,都應該被記入社會的評價體系,不管對家庭還是社會,這些勞動都是有價值的。
另一個當下的小故事,也能補充劉幗軼導演對“女性生理特點”的理解,那就是《遊移的月亮》主演施展展的日常生活。施展展今年50歲,兩年前,她給藝考的學生上課,因為孩子們態度散漫,她突然心頭躥出一股火,大聲責備他們不珍惜備考時間。
突然“呼”地一下,別人看不出來,施展展發現自己前胸、後背、胳膊、腿上瞬間湧起了一層汗。這種感覺像高血壓,但是不暈,就是一股滿臉滾燙的熱。她立刻意識到,更年期開始了。
施展展進入更年期後,要花更多的工夫讓自己鍛鍊體能,好有足夠的精力完成 98 分鐘的獨角戲表演(海淀闌尾 攝)
《遊移的月亮》是施展展當了30多年話劇導演後,第一次自己真正擔任女主角的話劇。她過去在總政話劇團的體制內工作,現在自主擇業後進入社會,雖然經濟上有基礎保障,但在事業上只能從頭做起。作為一個沒有名氣的中年女演員,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進入電影、電視劇的任何機會了。如果影視劇中缺少一箇中年女性的角色,有大量出名的、無戲可拍的知名中年女演員,全都排在她前面。
這兩年,施展展給香港電影的普通話版本配音。在烏鎮戲劇節上,她演的小配角全程被幕布矇住看不見臉,都是一些細碎的工作。“李月亮”這個48歲更年期女性的角色,是眼下戲劇界獨一份的、與她百分百匹配的、最完美的角色了。
50歲的施展展,在60天的排練裡,每天下午要完整地把整部劇演兩遍,所有的哭、笑、跳躍都要完成。她現在每天早上只吃一片全麥麵包、雞蛋、蝦、獼猴桃,晚上回家吃一份牛油果沙拉,其他什麼都不碰。每天上午,施展展都要去家旁邊的公園快走五公里,更年期之後,減肥費勁了,她在每條腿上都綁一個一公斤的沙袋。
說到這裡,這並不是一個“政治正確”的故事,一個扮演更年期女性角色的更年期女性,要用更加超出常人的辛苦,讓自己常年保持98斤的體重,保持在部隊三公里跑步體測時的體能,好讓自己能有足夠的能力完成98分鐘的獨角戲表演,眼下她必須要用這樣的努力把自己留在舞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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