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不會馬上變成新的一天

文/六神磊磊
一場罪惡突然降臨在珠海,幾十個家庭碎裂了,像掉在地上的瓷器一樣。
稍微代入一下當事人,就覺得那種痛苦難以想象。我剛剛在坐飛機,沒有別的可看,就翻手機看看孩子們。孩子的臉搖搖晃晃,好像自動幻化為那些我不認識的人,那些家庭裡的大人小孩,男男女女。
想到那些被撞飛的人,許多是祖父母,他們再不能和孩子們相見,不能互道晚安,彼此用一種如此劇烈的方式天人永隔,就覺得那種苦痛難以想象。
他們應當是在傍晚離開了家,去到熟悉的體育場。半舊或者全新的運動鞋,合體的或者不合體的運動服,我不知道,運動服上面是不是還有某某保險公司或者某某單位的字樣。細心點的人會上帶水杯,隨性的則兩手空空。因為年齡已經比較大了,他們已經沒有了學生作文裡“銀鈴般的笑聲”,但是不妨礙說說笑笑。
可能明天,他們還要去橫琴花海,日月貝,情侶路,或者城市陽臺。楓葉此刻還紅,異木棉正在盛開,如果身體還好,他們的人生也許還有三二十個這樣的冬季。
他們會自拍,用抖音上新學來的手勢。照片會在家庭群贏來一些讚譽,可能是稀稀拉拉的,但也不乏真誠。想象著這些瑣碎的美好,他們在運動場跑啊,跑啊,突然間,嘩啦一聲,全碎裂了。
劇痛,絕望,掙扎,不解,不明就裡。兒女們得到了訊息,星夜趕來,幾十臺或者更多的不知道數字的車,裹帶著惶急和淚水,衝向夜幕下的運動場。那裡是爸爸,那是媽媽,抑或是朋友,是戰友,是同事。因為工作原因,我見過許許多多的死亡,我無法確定他們第一眼看到的血泊中的親屬是什麼樣子,是稍足安慰,還是慘不忍睹,但總之,其實都是慘不忍睹。
忽然想到一些小說裡的血與淚,《玄鑑仙族》裡寫一場屠殺後的場景,李玄鋒也是瘋了一樣趕到現場,見到了死去的江漁女,她已經碎裂了:“手中捧著的手腳盡數掉落在地上,李玄鋒半跪在地,覺得眼前的世界隱隱約約在搖晃……李玄鋒在角落裡尋到了她的下半張臉,顫顫巍巍地拼好她,把碎裂的牙齒從嘴裡倒進去,合上她的眼睛,臉色青白,溫聲說:‘小女人……你給哥等著。’”
作為一個局外人,我沒法聽見家屬們的聲音,聽不到他們的哭泣,不知道他們在這兩個夜晚裡是如何捱過來的。想起十幾年前母親生過一次大病白天病房裡陽光很好有領導和同事來看一位兄長寬慰我說你自己要保重……”這使我突然嚎啕大哭沒辦法站立這已經是我為人子所經歷的最大痛苦之一所以我無法真正想象那座城市裡她或他的痛苦,可能大概是十倍五十倍吧我不知道
這個世界,好就好在太大了,壞也壞在太大了。說它大得好,就是你遇到點磕磕絆絆,換個地方,總可以喘口氣,舔舐傷口,反正世界很大。說壞處,就是它大得可以完全吞沒掉個人,不管你多大的痛苦,多難釋懷的心碎,總會顯得微不足道,在龐大的人潮裡悄無聲息,而且別人偶爾聽到,可能還嫌你吵鬧。
深深感覺到自己的無力、無能,幾乎什麼也做不了,甚至說多了都是不妥當的,只會招致惡意。只能幻想這些破碎的文字變成一盞小小的燈,僥倖有哪一個痛苦中的當事人可以看到。他或她會知道,在山水的另一邊,有人努力卻又徒勞地共情,看見了他或她的淚水。
對他們來說,明天根本不可能立刻成為新的一天,只願新的那一天總會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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