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代走到了毛不易面前,大眾看到了他,記住了他,這是表達者的幸運。幸運之後,毛不易始終在面對更復雜的命題——如何理解這份幸運,如何建立一種陌生的生活和新的自我,又該如何更自由地歌唱。
2024年,對歌手毛不易來說,是而立之年,也是堅持自我的一年。他以黑馬之姿從選秀節目出道,躋身娛樂圈,成為一名被大眾期待的原創歌手,入行7年,他堅持不做重複的表達,尊重音樂也尊重自己。2024,他發了新專輯、開了演唱會,探索自己的邊界,去發現音樂世界新的可能性。為了他的勇於冒險,也為了他對音樂和自我的堅持,《人物》評選他為2024年年度音樂人。
文|令頤
編輯|楚明
攝影|邵迪
化妝|李鵬
造型|GCK
製片|#1105
美術|勺子
30歲
30歲生日到來的兩天前,毛不易在上海虹口體育場辦了一場名為「只在今夜」的慶生演唱會。
彩排的時候,他站在臺上,穿著寬鬆的灰色襯衣、直筒休閒褲,整個人瘦高。他很細緻,大部分時間不看提詞器,但有時,提詞板少了句詞,他會立刻指出來,馬上叮囑工作人員修正。
在臺上,他時常是警覺、拘謹的,我們站在20米開外的舞臺下,他馬上就注意到我們,用手指向我們所在的角落,詢問身旁的助理,我們旁邊的工作人員解釋:「毛老師怕生,陌生人的出現會讓他緊張。」
最初,慶生演唱會方案被提出來的時候,毛不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演唱會開始兩天前,他去董宇輝的直播間宣傳新專輯,提到這次演唱會,他簡單介紹了要唱的曲目,但關於選曲的立意一個字都沒說,只訕訕地說了一句,「你就是想去聽歌也能行。」一旁的董宇輝調侃他:「我第一次見一個人如此不好意思地推薦自己的演唱會。」
2024年9月28日,迎接30歲的這場演唱會,毛不易完成得很順利。這個演唱會只辦一場,他唱了出道7年以來每一張專輯的主打歌,《幼鳥指南》《平凡的一天》《只在今夜》,也唱了很多被大眾追捧的熱門曲目《消愁》《盛夏》。這些歌曲串聯了他過去7年的創作。現場大合唱的時候,粉絲們搖晃著熒光棒,流了很多眼淚。毛不易全程沒有講很多話,也沒有贅述舉辦演唱會的初心和憂心,只是很專注地唱完了每一首歌。
毛不易偶爾會簡單地說一個「唱」字,調動歌迷合唱,演唱過後,類似的片段被現場的聽眾截下來,做成了表情包和鬼畜影片。有人說這一個「唱」字,像是一種召喚。後來,朋友們來到《毛雪汪》做客還會拿這個場面開玩笑,他不惱火,很淡地解釋,自己只是不想打斷歌曲的節奏。
有粉絲拍影片說他唱到新歌《留宿一宿》的時候,眼眶紅了,動情落淚了。毛不易很坦誠,沒有接受這個「深情人設」,他對《人物》說,只是有異物進了眼睛,「根本沒有大家說的動情到那個程度」。
演唱會接近尾聲,月亮正好墜在露天體育場的上空,毛不易平靜地說:「感謝大家捧場,感謝大家對我的愛,讓我在生活中不管是被什麼樣的人拋棄、被什麼樣的困境所迷惑,但只要我站在臺上,還是光芒萬丈的明星。」
回到2017年夏天,在成為一個明星之前,毛不易是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他以冠軍的名次從《明日之子》順利出道,進入了一個陌生的娛樂世界。作為原創歌手從一檔選秀節目一夜爆紅,毛不易是獨特的,甚至是罕見的。時代走到了毛不易面前,大眾看到了他,記住了他,這是表達者的幸運。
出道的第二年,在毛不易的第一張專輯《平凡的一天》釋出之前,專輯製作人李健特意發了一條微博,除了祝賀,還寫下了自己對毛不易的擔憂和期許:「你天生就是一個歌者,幸運的是你現在只有二十幾歲就開始了真正的職業生涯,而所謂不幸的是你剛剛嶄露頭角人們就對你寄予厚望,稚氣未脫的少年竟直接進入了漫長無比的成人跋涉中最艱難的路途,沒辦法,這就是命運。看在熱愛音樂的份上,只能心中竊喜,不可抱怨。」
毛不易轉發了這些叮囑,他的回覆是,希望自己以後能夠自由地歌唱。
像是一種隱喻,普通人毛不易開始了自己在娛樂世界的冒險,但他始終都在面對一個更復雜的命題——如何理解這份幸運,如何建立一種陌生的生活和新的自我,又該如何更自由地歌唱。
30歲到來之前的兩年,毛不易時常詢問身邊的朋友,30歲會有什麼不同,又好奇又忐忑。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他反而覺得平靜。他看到,自己已經重新「匯入人潮」,成為大多數人之一,新的表達也正在生髮。

2024年9月28日,毛不易只在今夜上海演唱會圖源微博@巨星不易工作室
幸運之後
「只在今夜」演唱會是唯一的,但回想起來,毛不易自稱始終有一種「不配得感」。
他覺得辦這樣一場生日演唱是一種過於以自我為中心的行為。公司各個部門的人勸說了好久,才讓他慢慢放下顧慮,接受了這件事,設計了歌單,投入到演唱會里。
「不配得感」,是躋身娛樂圈之後,普通人毛不易身上最顯著的印記。
參加《明日之子》幾乎是個意外——臨近大學畢業,一個高中同學的朋友正巧在節目組工作,他把毛不易在唱吧發的作品發給了節目組,毛不易很快就收到了節目邀約。
龍丹妮是毛不易經紀公司的老闆,她第一次注意到毛不易,覺得他安靜、不愛說話。當時,她讓每位選手都準備了自己的原創作品,聽到毛不易唱《一程山路》,馬上就被驚著了,「很中國,很有韻味,詞也很好,旋律也很好」。她覺得,他的表演有一種超越年齡、超越時間的味道。
龍丹妮格外珍視毛不易。第三期《明日之子》播出前,她特意和工作人員商議把《消愁》這首歌前置,她想要觀眾迅速領會到毛不易是什麼人。一夜之間,《消愁》火了,24小時內的播放量超過了1000萬。時隔7年,開啟音樂播放器,仍有4000人同時在聽這首歌。

毛不易在《明日之子》節目上演唱原創歌曲《消愁》圖源微博@騰訊影片明日之子
當時的火熱讓龍丹妮印象深刻,「這是我經歷過的所有藝人裡,唯一一個靠自己本身作品創作達到這個高度的藝人」。她強調,「這(毛不易)是唯一一個」。
頂著「創作才子」的頭銜出道後,毛不易一下子被拋進了巨大的關注中,也經歷了很長時間的不適和擠壓。
工作中的毛不易經常是沉默的。龍丹妮記得,他來公司聊事兒,兩個人聊著聊著就冷場了,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就散了吧。」對話一下就停了。
參加紅毯活動,他會盡量往最邊緣的位置躲,「不知道怎麼跟大家相處」。接受採訪,能不說的就不說了。毛不易很坦誠地告訴我們,工作中的那個人是一個過度自我保護的人,「那是一個蜷縮的我」。
他也花了很久去消化不配得感。最初,他沒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巨星」。朋友告訴毛不易,他的歌點選率有4000萬,朋友圈好多人轉。他對此沒什麼概念,自己一刷,也沒見有朋友轉。他覺得,那不過是朋友們的鼓勵。
他甚至一度不覺得有人會真的喜歡自己的作品。在他剛出道的一次採訪裡,主持人說,「是真的有很多人喜歡你的這些歌」,他也很難接受,只是表示,「他們可能是想標榜自己的不同而喜歡這首歌」。
後來,在一檔綜藝節目裡,主持人何炅和毛不易聊到做音樂的艱苦時刻,毛不易坦言自己剛從《明日之子》走出來的時候,其實過得挺忐忑,每天想得最多的是「我自己這麼不厲害,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總覺得自己其實沒那麼好,「或者是有更多更好的人」。
不經意的時候,一部分自我開始被約束。獲得了巨大的聲量後,毛不易怕被誤解,被誤解耍大牌,被誤解有了巨星範兒,「稍微開玩笑的時候,怕人家會說,你現在膨脹了」。
剛出道的時候,他上第一個綜藝節目時,節目組貼心地問他,有什麼忌口的或者喜歡吃的,毛不易認真想了一下,告訴對方,「我不吃酸菜」。
等第二天去的時候,導演跟毛不易對臺本,上面有個表格,他翻了一下,結果看到其他嘉賓的表格上面都是空白的,只有自己那行後面寫著:「藝人不吃酸菜。」
「給我嚇得,從那之後再也不敢提任何要求。」毛不易說。
大眾經常看到,毛不易偶爾有冷幽默的一面,他會說,「如果這個選秀把我當冠軍了,那這個節目得有多爛啦。」龍丹妮覺得,這些自嘲背後,藏著他經過的很多侷促不安的內心風暴。
過去20年,身處娛樂造星行業的最頂端,龍丹妮見到了太多和毛不易有著相似出身、相似困惑的年輕人。「20多年的人生,他沒有想過突然被擺到了一個被那麼多人看到的社會空間,很多東西對他的衝擊和刺激還是蠻大的,他也沒想到身份的巨大改變會是如此之快,自己可能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龍丹妮向我們解釋。
龍丹妮理解這樣的矛盾,她說,毛不易身上始終帶著不安全感——「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裡面扮演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身份和角色。他每走一步都會去想,是這樣子的嗎?這是確定的嗎?」
帶著內心的波折與不安,毛不易始終在向外探看,也在小心翼翼地探索一些新的表達、新的自我。新專輯提出「冒險精神」這個概念的時候,音樂製作人荒井十一和團隊一度對此存疑,毛不易看起來最不像冒險的人,他只是被迫冒險,被迫超越。
在主打曲《冒險精神》編曲初期,毛不易向荒井介紹了一個遊戲Final Fantasy,他給荒井找了一個遊戲片段,荒井才瞭解到,原來他想要探險的感覺——主人公光之戰士,為了拯救世界展開冒險,他們在探險的過程中走進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場景,一路升級。
那時,荒井明白,毛不易找到了新的路徑,他開始向內挖掘,不懼怕「向自我下手」。這種創作更像是照鏡子,自己看自己,我的內心在想什麼?我的想法是什麼?——荒井覺得,對更多的創作者而言,這已經是最大程度的冒險。
毛不易知道這張專輯有著更重要的意義——它是一種關照自我的提醒。「隨著年齡的增長,生活很多時候是依靠某一種慣性,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會想要提醒自己一下,可以做一些新的改變,不管是去認識新的朋友、發展新的感情,或者是探索一個對自己來說沒那麼習慣的領域。」他說。
荒井形容,毛不易就像遊戲裡那個始終在尋找的主人公,「可能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搞,但他就是要去找攻略」。

不想代表誰
很多聽眾和樂評人會提到,一說起毛不易,打動自己的是畫面感,有的歌描繪的是東北雪鄉過年時候的熱鬧,有的是街頭巷尾小吃攤蒸騰昇起的熱乎氣兒,平凡的生活有著源源不斷的暖意。
荒井覺得,毛不易的歌能給聽眾勾勒一個畫面,這正是他的天賦,他的音色自帶質感,又會呼叫自己的氣息,才會比較有訴說感,「你聽他這麼唱,就覺得他所唱的山跟水更加動人」。
有畫面感的煙火氣曾來自毛不易的生活和工作經歷。
參加《明日之子》的前一年,毛不易剛開始創作不久,學護理專業的他開始在醫院實習,做護士。「累,累得想死。」下了班,他就回到醫院旁邊的出租屋裡,寫歌,給朋友打電話。
同學給了他一把不要的舊吉他,下班後,他靠在床頭就開始寫詞,一年寫了20多首。有時候他一邊哼著曲子,詞就流淌了出來,被人所熟知的《如果有一天我變得很有錢》就是這段時間裡的作品,完成它,只花了一個多小時。那是他浸在生活裡的一段日子,尋常生活為他構建了豐富立體的各種景象,也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意象。
對未來要從事的職業,他有過彷徨;對未來要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他沒有太多的思量。他把這些都寫進了歌裡。
人們稱毛不易是唱出時代情緒的人。那個時候,人們喜歡毛不易,也喜歡他構建的生活世界,是因為他更像一個「嘴替」——「幫我把心裡想說的寫到歌裡,大家期待著他替我說話。」荒井分析,「他所看到的身邊事就是最普通大眾會遇到的問題。」
但顯而易見的是,出道後,毛不易的生活空間正在急劇縮窄,變得越來越單一,最忙的時候,一天飛三個城市。他在綜藝上也表示,自己的工作不太允許自己有生活。
荒井負責了《幼鳥指南》和《冒險精神》這兩張專輯的製作,他看到,過去幾年裡,毛不易越來越切近的狀態是,沒有像以前有那麼多要說的,他的世界不再寬廣。
從煙火生活轉向都市生活,是毛不易最大的轉變。身處其中,他經歷過一陣創作陣痛期。
他提到,自己有一段被卡住的經歷發生在2019年年末。他形容,那是自己在工作中非常不穩定的一段時間,剛剛發了第二張專輯,特別想要完成新的作品,「生活得也很功利」。
那時,他想要從生活裡四處蒐集真正激發自己創作的片段,想快一點寫寫新歌,但最後一點都沒有寫出來。後來,趁著過年,毛不易回了一趟家鄉,內心才獲得了一些撫慰。
走出東北前,毛不易生活在一個熱鬧的大家庭裡,見到了很多平凡日子的模樣。到了週末、年節,一大幫親戚就會聚在家裡吃飯,媽媽跟打麻將的朋友們也經常張羅在一起聚會,那是一種熱鬧的、蒸騰的景象,「所以我現在也會常常招呼朋友聚會」。
說起家鄉的樣貌,毛不易並沒有特別昂揚,也沒有更放鬆,他依然平和,但口音馬上變成了東北腔。他緩慢地說,自己偶爾會想念那個小城,那裡讓自己有歸屬感。家門口是一條特別大的馬路,一個大斜坡,「在某個時刻陽光非常充足」。
毛不易形容在縣城的生活,是一個明亮的夏天,它甚至還有一種氣味——每天下午5點左右,走在巷子裡,各家各戶窗戶裡飄出來的炒菜味兒。
年少時,他無數次地想過要遠離家鄉,他遠走到了杭州,又到了北京。但走得越久越發現,這個緊密的小城仍然能讓他獲得一些安定,擺脫被卡住的困擾,「很順暢地就度過了這段時間」。而這些鬆散的年少時光形成了他創作的底色,有稜角的,但始終溫暖自由。他想不起讓自己真正滿意的平凡一天是什麼模樣,也不願意去想,「一旦把它確定下來,它就一定會有一種缺憾,所以這是一種感覺,你覺得那天你很開心就可以了」。
我們對談的那天下午,毛不易講道:自己現在觀察生活大多數要透過車窗,在家和機場間往返,坐在車裡看著都市的夕陽漸漸暗淡、霓虹初上——這是他經常迷戀的都市景象。
重建生活的過程裡,表達也在重建。他堅持儘量從自己的生活出發。有一段時間,他準備了一個小本子,看到什麼就趕緊記下來,某一個觸動的地方、某一個場景,這些都給他帶來新的刺激和表達。
他不羞於表示,自己還挺喜歡《冒險精神》這張專輯,「這是一種在探索自己情緒的嘗試」。

毛不易新專輯《冒險精神》封面圖源微博@毛不易
《只在今夜》是他在酒後感受孤獨,有聽眾則聽到了他更成熟的唱功,「音色更加紮實有稜角,咬字更加堅定」。《失落成群》是他看著樓下的霓虹燈和城市的燈紅酒綠,看到穿行其中的個體,有感而發。「一方面感覺到城市的大和喧譁,另一方面也感覺到個體的一種落寞,反正有一些孤獨的、傷感的情緒。」他說。
新專輯裡的大部分歌是夜晚在家裡創作出來的,他覺得也很適合在夜晚聽。熟悉他的聽眾發現,《冒險精神》裡的這些新歌有些不同——少了很多金句,也少了很多畫面。新專輯有一些個人情緒伸了出來,更私人、更小眾,是他個人的生活體驗和心得。
對此,毛不易很坦誠地表示,這對聽眾的要求更高了,畢竟情緒不是一兩句歌詞能夠概括的,「如果是為了(更好地)傳播去寫,那是另外的寫法」。
他更誠實地面對自己,表達自己的情緒。「人沒有必要壓抑自己的情緒,情緒成熟的人能面對自己的情緒、處理自己的情緒,這個過程我也在學習。」這也是他在30歲的另一種收穫。
來到第四張專輯,毛不易更清楚了唱歌和表達的目的。龍丹妮記得,策劃《冒險精神》的時候,毛不易也在場。一名策劃人員提到,這張專輯十幾首歌,其中有幾首歌會代表平凡人,為平凡人而發聲。
毛不易聽到之後,拒絕了這種定義,他非常堅定地說,我不希望我代表任何人,我也沒有權利代表任何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
以往,毛不易也很牴觸有人說他代表時代,他每次都要否認這樣的說法和詢問。「小的時候沒有想要說為誰說話,只是為自己說話,當時的表達方式可能會直接一些,以為自己經歷的感情是很強烈的,但是現在發現其實不是這樣的。遇見的事情、看到的事情多了之後,你不太好意思去代替任何人,或者假裝理解任何人。」他說。
他只是覺得,幾年前自己的創作裡,「有一種直接的偏激」。在那些迷茫的生活裡,他想透過創作質問一下生活,但現在,他不想再重複這些質問,不想反覆講迷茫,想盡可能創造點新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30歲的他覺得:「我的痛苦不特別了,甚至有些人更加痛苦。」

更具體的人
現在,毛不易覺得有所不足的是自己孑然一身——身邊的朋友們有的組建了家庭,開始為人父母,有的也已經有了另一半,唯獨自己,「人生進度還沒有再向前一步」。
對談的過程中,他不遮掩這些渴望,這也讓他顯得真實、柔軟。「當你一次又一次經歷失敗的戀愛之後,你還願不願意在恢復平靜之後再去為一段關係打破長久建立起來的平靜的內心。歲數越大的人想法就會越淡。」
來到30歲,毛不易所期許的是:「給我一個自己跟孤獨相處的能力。」他不否認,自己過著一種無聊的生活。
他既沒有額外的愛好,甚至也沒有找樂子的興趣。他用很戲謔的口吻說:「很多人會誤以為我的精神世界很豐富,但其實根本不豐富。」每天收工,他就想趕緊回家,在沙發上度過空餘的時間,看看劇、給朋友打打電話,房間裡經常播放《武林外傳》《老友記》這些喜劇片,最近,他又在重看《康熙來了》。
漫長的獨處時間裡,毛不易偶爾覺得孤獨。「有很多事情不知道跟誰分享,你知道沒有人可以給你某種極端的信任、極端的支援。」他喜歡約朋友們聚會,看誰有空就約著見一見,可以什麼都聊,可以一起沉默。
朋友的出現,平衡了一些孤獨,也讓他過上了更具體的生活。
在朋友面前,毛不易會真正地鬆弛下來。他們一起湊在家裡,不聊工作、不聊銷量,聊生活。龍丹妮印象很深刻的是,在朋友面前,毛不易很可愛,在客廳裡放著各種型別的音樂,他還練了好長時間的舞,要跳給朋友們看。「你就覺得,啊?這是毛不易嗎?」
李雪琴是毛不易最重要的朋友之一,她沒有猶豫地接受了《人物》的訪談,跟我們聊聊她眼中的毛不易。
她和毛不易相識在一檔名為《脫口秀反跨年》的節目裡,她還記得,在那個熱鬧的場景裡,他「不怎麼吱聲兒」,她也沒敢打擾他,但他主動來加了她的微信,很快又主動邀請她來家裡聚會,兩個人很快就熟絡了起來。
李雪琴說,毛不易會主動跟人家成為朋友,主動跟人家示好,發出善意,而自己,則永遠是被動等著別人來交朋友。
李雪琴還說,過去兩年,毛不易時常發微信約她來家裡聚會,但她工作忙,總不在北京,每次她都很抱歉,毛不易就發個「好吧」。「他 10 次問我,我有 9 次不在,他仍然會第11次問我『你在家嗎?』」她說。
這讓李雪琴特別感動,她看到,這樣一個孤獨的人始終願意付出情感和精力去維護朋友關係。「我是這兩年才逐漸意識到,朋友關係其實是需要經常聯絡、見面玩的,不然時間長了,你感覺再好玩,也不知道說啥了。」
朋友們都覺得,毛不易細膩。聚會時,他會照顧每個人的需求,擰瓶蓋,遞紙巾,關注誰誰誰愛吃什麼。
李雪琴告訴我們,最初她去毛不易的家裡,開啟冰箱發現沒有無糖可樂,嘟囔了一句,毛不易聽到了,當時他啥都沒說,但等李雪琴再去他家聚會的時候,冰箱裡早已經準備好了無糖可樂。
李雪琴說,他們能成為朋友的原因之一是,二人都很敏感。她覺得,那都是些細枝末節的默契,「對別人友善不友善,喜不喜歡我們,是不是傷害了我們」。她理解毛不易——極具天賦的藝術工作者,一方面要享受高敏感帶來的創作靈感,讓他更能創作,「但與此同時,他肯定會更多地感受到傷心,會很容易受傷害,很容易共情」。
有一次,毛不易主動打電話給李雪琴,向她傾訴了很多工作和生活裡的困惑。她能做的就是做一個傾聽者,「跟他同仇敵愾」。等毛不易說完,她再一通「輸出」。
他們有時候會聊起,在工作場景裡,總髮現別人對待自己的方式跟對待其他人的方式不一樣,這些細微的差別讓他們都覺得不舒服。倆人也都不會拍時尚大片,一到大型社交場合,尤其是需要敬酒的場合,「就完蛋,我們倆都不會」。
他倆時常一起羨慕那些左右逢源,能一直跟人打哈哈的人,「別人咋都那麼厲害呢」,而他倆在臺下,奔著飯桌就去了,「如果沒有毛毛,誰會跟我在星光大賞一起去吃東西呢?」
綜藝《毛雪汪》的導演範範作為旁觀者,也看見了很多毛不易作為朋友最寶貴的一面——他願意理解他人而且理解得都很到位。不久前,馬思純到節目來,問起毛不易對自己的印象是什麼,他本來還想開玩笑岔過去,但是馬思純讓他認真說。毛不易當時坐在沙發上,兩隻手抱著膝蓋,說:「我感覺你是努力讓自己開心,但我希望,可以努力的成分再少一些。」聽毛不易說完,馬思純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上去抱了抱他。
30歲生日那天,毛不易的一群朋友特意上門佈置了花和蛋糕。沒人點外賣,每人都從家裡帶來一個菜,湊成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毛不易從房間裡走出來,看見好朋友們都坐在餐桌旁,有的在笑,有的在起鬨。那一瞬間,毛不易感到幸福。
這一幕讓他記了好久,他知道:「這些人是為我而來,是我積累下來的財富。人生就是由很多這種珍貴的瞬間來支撐我那些漫長的時間。」

圖源綜藝《毛雪汪》
相信別人的相信
毛不易從不遲到。
拍攝《人物》封面照之前,毛不易團隊的工作人員就曾表示,「我們非常準時。」與《人物》見面的那天,在約定時間的前一分鐘,毛不易準時踏進了影棚。
荒井十一覺得準時是毛不易身上最重要的特點之一。過去合作的藝人多了,大家都當遲到、拖延是尋常事,唯獨毛不易是個例外,每次約定好了錄音時間,他從來都是準時出現。遲到讓他困惑,「我也不知道那個時間(不按時到)我該幹嗎」。
毛不易的經紀人趙碩提到,在過去幾年的合作中,毛不易從不會臨時興起,每到一個新城市,他不會想著要多停留一下,遊蕩遊蕩,工作完了,他要立刻回家,很少臨時改變行程。他始終需要一種極有確定性的生活,這讓他能在最大限度上掌握一些安全感。他說,希望生活裡百分之七八十的事情是可預測的。
關於安全感,也是李雪琴在聊起毛不易時,可以感同身受的情緒。他們有著相似的成長路徑,各自從東北的縣城走出來,在某一天因為某一檔節目迅速走紅,來到大眾面前。他們遇到過相似的不適,也有過相同的困惑,而毛不易只是更早地穿越過那些劇烈的心理波折,為自己建立了心理上的安全護欄。
2023年的一期《毛雪汪》中,李雪琴提到,她覺得身邊的所有人都遠比自己要優秀,自己總像在演戲,有那麼多人覺得她能幹,「他們都被騙了,早晚有一天會露餡兒」。坐在旁邊的毛不易安慰她,簡單地給出了自己有所改變的方法,說要從肢體和心態等各方面調整。「你要相信別人的相信」,他舉起了手臂,扮成要亮肌肉的樣子。
還要相信什麼?毛不易提到了積累,「首先是你的工作量足夠多,時間足夠長,它會引起質變,一開始的時候會擔心自己是不是明年就沒有工作了,但過了一年、兩年之後發現,哦,原來可以不用擔心,就穩定下來了。然後,會想說那作品呢?出了一張,又出了第二張,慢慢發現還是能出」。
李雪琴越來越覺得,現在的毛不易整個人很舒展。「什麼時候要休息,什麼時候要工作,什麼時候要幹什麼」,他都能平衡好。李雪琴慌亂的時候,習慣找他聊一通,也不追求解決辦法,但自己會很快沉靜下來。
一個普通人在闖入娛樂圈後,一步步看見自己、承認自己,然後全然地接納自己,毛不易在這條路上走了很久。某種程度上,那些不配得感不是不見了,只是不再重要了。
在《人物》的拍攝現場,毛不易所用的化妝時間和拍攝時間都遠少於計劃時間。他穿一身黑色西裝站在鏡頭前,沒有多變的表情和動作,攝影師要求什麼,他就做什麼。偶爾,聽到背景音樂有自己熟悉的歌,他就跟著唱。對拍出來的照片,他也特別坦然:「不勉強,不強求了。」
趙碩和毛不易接觸久了,覺得他不軸,這是他身上很重要的特點。現在,遇到那些不適合的工作和綜藝,兩個人好像也形成了默契,不會battle(爭論)到底要不要做,因為還有別的工作可以進行。毛不易覺得這是一種和解。在準備新專輯《冒險精神》的MV拍攝時,他希望,自己不作為主人公出演,讓工作現場儘量高效,大家都早點收工,「不跟自己不擅長的事情較勁」。
流量、聲名都不在他要執著奪取的視線裡,這也讓他抓住了一些自由。
過去,時常有人問毛不易:「你擔不擔心自己出道即巔峰?」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他慢慢看到了答案——「出道即巔峰也沒什麼不好」,反倒覺得,「起碼你在那一刻是很受矚目的,你那個作品是很受認可的,以後這樣的機會其實可能就沒有了,所以就不用強求」。
那會不會擔心自己的歌不被大眾喜歡?他也不著急,「每首歌兒有自己的緣分,就看緣分什麼時候到了,這首歌會被喜歡的人聽見」。
毛不易始終覺得,「自己的高光時刻可能已經過去了」。這或許不是一種悲觀,「因為一首歌讓很多人瞬間認識到你,再也不可能有一首歌是這樣的」。這也是一種清醒,他對此不擰巴。
回望毛不易過去的7年,龍丹妮偶爾會感慨,在一個宏觀世界裡,毛不易始終有自己的獨特性,他是不可複製的。「他的氣,他的運,他所有的東西,在那個點上就誕生了這樣一個人,恰恰他用自己的能力接觸了這麼一個機會。」她強調,時勢造英雄。
她也發現,原創歌手能一夜爆紅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技術在更迭,使用者活在垂直的資訊繭房裡,沒有人願意再守著螢幕等一個節目、一個歌手成長起來,全民爆款變得難求。
現在,龍丹妮一直在做的,就是儘量陪伴毛不易成長,一同度過職業生涯的每個時刻。她覺得,與其憂心未來,不如關照當下,「把握現在,享受現在的自己,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完整一點」。
趙碩則敏銳地發現,毛不易的創作隨著時間的流轉,仍然會被很多人記住,他始終「持續在向上成長」。他也不擔心毛不易有一天會被落下。「我們不期待下一首《消愁》,但是我們期待著他一直在成長,一直在做自己的表達。等待著時代找到一首歌,而不是我去為時代創作一首歌。」
這也是毛不易自己所希望的,在幸運過後,抓住自我。
暮色將至,攝影棚外颳起了大風。和《人物》的這場對談進行了將近兩個小時,毛不易全程都端坐在椅子上,兩隻手交叉放在腿上,他看起來有些疲憊,嘴唇微微泛白,但始終溫和剋制。
尾聲,我們暢想了下一個10年,毛不易不激動,也不緊張,未來註定會抵達,只是淡淡地說道,自己會繼續創作,出專輯,開演唱會,「找到各個階段跟我有共鳴的朋友」。
未來如果不做歌手,會嘗試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不知道,沒想過,到時候再看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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