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紐約留學日記

紐約無法改變我,紐約也無法改變他,我們更改變不了紐約。
兩年前,我來到紐約學習寫作。寫作班的規模不大,只有十個人,其中五個都是國際學生,是美國和這座城市的異鄉人。
開學第一課,我們一群陌生人圍坐在教室的長桌旁,準備依次自我介紹。溫柔幹練的女老師提議大家說出自己偏好的Pronouns(性別代稱)——He?She?They?每個人的社會性別未必和生理性別一致,在五光十色的紐約,這是一個大家尤為注意的細節。
185就坐在最靠近老師的位子。他率先發言,介紹了自己的名字、家鄉,參與這個專案的初衷,略過了性別代詞的這部分。老師沒輕易放過他,追問,別人該用什麼代詞稱呼你?他沒看老師,盯著電腦螢幕,面無表情、語氣平靜地回覆,“我不參與這個遊戲,我也不相信這些討論。”
老師頓時語塞,全班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課堂結束時,185站起身來。他人高馬大,濃眉大眼,說一口標準的英音,穿著藏藍色的穆斯林長袍。不知道是因為他魁梧的身型,還是因為他有點不近人情的自我介紹,我不太敢和他說話。我剛到紐約,口語不太流利。幾乎每個同學都有不一樣的口音,我不希望在處理語言問題的同時還要處理性格問題。
幾天後,第一節寫作課,同學們需要兩兩組合,互相採訪,寫彼此的人物小傳。宣佈分組前,我心想,跟誰一起都行,就是別和185分到一起,這人一定有些難搞。結果,我們還是被分到了一組。那天灰濛濛的,下著雨,185提議我們走出教學樓。我委婉表示異議,“不如在教學樓裡採訪?我想做筆記。”他依然堅持出門,不容拒絕,有點強勢。我們剛走出教學樓,他嘴上罵了一句,“這麼大的雨,我們還是回去吧。”我們只好在樓裡邊繞圈邊採訪。
他不喜歡回答具體的問題,總給出寬泛、抽象的回答。我的追問也被他頻頻打斷。他總抻著脖子觀察每個教室的情況。一瞬間,185看到學生介紹欄裡有位漂亮的女生。他眼睛放光,攤開兩手,略帶遺憾地說,“我真該報那個專案。”
在擠牙膏式的交談中,我大概還原出他一段漂泊的人生。13歲離開中東故鄉,一個人去英國求學,後來又在幾個不同國家輾轉生活多年。來紐約讀書前,他自己創立了一家金融公司。現在,他想把這些年四處漂泊的故事寫下來,“或許這是我可以帶給這個世界的影響。”
梳理他的人生時間線時,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去過這麼多地方,每個地方待這麼久,你今年多大?
你猜呢?
30多?
他笑了笑,說謝謝,然後揭開謎底,“41”。我張大了嘴。我打賭,沒人能從外貌猜出他是班上最年長的人。他似乎對即將開始的學業有輕微的不確定,“我沒發表過任何作品,也沒有寫作經驗”。但他平靜的語氣似乎又在說,“這些應該難不倒我”。
我們用30分鐘時間寫出一篇短短的人物稿。那些關於他漂泊的故事,或許因為缺少細節和情境,沒有引來同學們的討論。反倒是我的一些觀察引起鬨堂大笑,比如185對於採訪地點的堅持和反覆,比如他看到那位漂亮女生時放光的眼神。185坐在我身邊,開玩笑說,“怎麼這也寫進去。”但這樣聊了一遭後,我好像沒那麼怕他了。我知道他並沒有真的生氣。
不過,開學後的一段時間裡,同學們,包括我,始終對185開學時關於性別代詞的態度頗有意見,私下議論過好幾次。有些人擔心他的觀念太保守,有些人擔心他會不太尊重包括跨性別在內的性少數群體——我們班上就有同學不用二元性別定義自己,更希望別人用they來指代他們。可185永遠不會這麼稱呼他們。
他有很多奇怪的執著。比如大部分人用社交軟體A交流,但他只想用社交軟體B。某天,他突然退出了班級群聊,宣佈自己以後只會單線和每個同學聯絡,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社交軟體A的種種弊病。我不理解,同學們也不理解,大家都覺得他有點怪。
他也有自己的優越與傲慢,總說英語雖然並非自己的母語,但他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英語比大多數母語者好多了,也經常抱怨紐約有很多英語很糟糕的人。他最愛舉的例子是,“他們分不清good和well”。他堅持認為,當別人問你“how are you”,你只能說“I am well”,不能說“I am good”。
其實我悄悄問過美國的同學,他們都說,日常對話用“good”作答,沒啥問題。不過,185試圖糾正我幾次用“good”,後來我會特別小心,提醒自己務必用“well“。畢竟,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個英語糟糕的紐約客。我也曾試圖和他認真探討一次“good“到底能不能用,但一想到他執拗的性格,我的勇氣就減少了一半。

開學第三週,185反常地背了個帆布袋來課堂。我坐在他身旁。突然有條毛茸茸的小狗探出半個腦袋,注視著我。他說這是他剛領養的小狗,叫英斯。我有點怕狗,嚇了一跳,他立馬把食指放到嘴唇,讓我別驚動老師,然後輕聲安慰我說,“如果你怕狗,這條小狗很適合幫你克服恐懼,因為他很溫順。”
作為一個從小到大怕狗的人,我總被人告知,狗沒什麼可怕的,不會咬人的。但生理上的恐懼不是僅靠理性就可以避免。我對185的安慰有點不爽,或許是因為他認為全世界都天然地喜歡狗。
英斯確實溫順,大部分時間就躲在帆布袋裡,偶爾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叫喚,露出黃色的絨毛。但我依然被小狗弄得心神不寧,渾身起雞皮疙瘩,時不時看一眼那個帆布袋。
不久後,我們全班在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館聚餐。當天下午,我在校醫院見到了185。他好像心事重重,沒看到我。我叫住他,他和我打了招呼,便匆匆離開。那晚聚餐,他一如既往地第一個到。但他告訴我,他的小狗生了很嚴重的病,一直拉肚子,他要去寵物醫院接小狗,所以吃半小時飯就得離開。他心不在焉,同學們還沒到齊他就離席了。後來同學們又議論了幾句。他們覺得,185如果沒能力、精力或者時間照顧好這條小狗,就不應該領養。我也附和了幾句,“對啊,怎麼能把小狗裝在個帆布袋裡就帶到課堂上呢?”
又過了幾天,班群裡突然彈出他寫的一條長訊息,佔滿了手機的整個螢幕:
朋友們,我今天失去了英斯。這個可憐的小東西遭受了太多痛苦,沒能戰勝疾病,現在它和它的真主在一起了。我分享這個訊息不是為了博取你們的同情,只是因為想讓你們知曉,因為它也曾是你們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你們可以想象,此刻我心煩意亂,但我希望你們見到我時不要提及這件事,因為我實在難以在這件事上保持平靜。真是個痛苦的處境,我需要一些時間。謝謝你們的關心。
我為小狗難過,但更為185傷心。“因為它也曾是你們生活中的一小部分”,這句話似乎讓我有點看到了他的另外一面,溫柔細膩的一面。原本,為了一節播客課的作業,他打算採訪紐約的小狗護理行業,小狗去世後,他徹底換掉了採訪的選題。沒有人再提起那條狗。
我對185變得越來越感興趣,我們的聊天也變得多了起來。有次上課,他戴上了穆斯林男性常戴的那種頭巾。我盯著他頭巾上細密的紋路,給他發訊息,“你頭上的帽子(hat)真漂亮。” 我一時想不起頭巾的英語,只能用帽子指代。他回覆我,“謝謝!但朋友,這不是hat,是headdress。”
還有次我在死磕閱讀材料,有個又長又拗口的句子,不管怎麼讀都讀不懂。我給他發了這句話的截圖,“這到底什麼意思啊,你能幫我解釋一下嗎。”他說,好的,稍等,然後給我發來了一段60秒語音解釋。我有些追問,他都一一耐心解答。
他喜歡在打字聊天時夾雜一些阿拉伯語。有一回,他在鼓勵我時發了句:“Mashallah。”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回覆道,“我的朋友,自己去谷歌一下吧。”原來是阿拉伯語裡表示讚美和欣賞的用詞。我想,這人還真是有些小性格,還有些莫名的文化自信。幾個月後,我發現,我也會在和朋友英文聊天的對話裡附帶中文常用詞,比如謝謝,晚安,加油,如果別人問這是什麼意思,我就會自信地甩下一句,“我的朋友,自己去谷歌一下吧”。
進入深秋,紐約的天越來越冷,黑夜越來越漫長。同學們越來越熟絡,我和185約著去打乒乓球,終於約上了。
打球時,185一旦丟了一分,就會長嘆一聲氣,然後大喊自己的名字,責備自己的愚蠢失誤,像是一個小孩子。他有網球基礎,會打很多轉球。五局裡他贏了四局。我們打得大汗淋漓,我已氣喘吁吁,他看上去卻不太累。
打完乒乓後,我們去吃泰國菜。吃飯間,我問他,你上次在醫院怎麼了,身體還好嗎?這是禮節性的問候,我沒指望他給出什麼回答,更像是場談話間隙的過場。
但他沉默了會兒,搖搖頭,告訴我,“我的身體狀況很糟,要去醫院好多次。”他說他得了癌症。最初只是覺得肩膀疼,在校醫院拍了核磁共振,醫生告訴他,肩膀不要緊,可是你的喉嚨裡有一顆很大的腫瘤,情況不太好。他還在等待接受一系列的穿刺病理、手術預約。他的語氣依然很平靜。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算了算時間。那隻小狗去世時,應該也是他得知自己這一身體噩耗的時候。但我們都沒看出他有什麼異常。他始終是第一個交作業,上課永遠不遲到,課上積極討論,做筆記認真用尺子劃筆直的橫線,課後組織班裡同學聚會的人。他希望我不要把他的病情告訴班上其他人。
後來,他仍然不太主動提起疾病,就像他鮮少流露脆弱。我每隔一段時間會問問他看病的過程。我會計算著時間間隔問,不想問得頻繁,怕讓他不舒服,但也不會一點都不問。他總是一兩句話簡單交代,目前到哪一個步驟了,下面的計劃是什麼。然後我會給他打下一行“Good luck my friend”。
年底,他等來了惡性腫瘤的病理,也約上了手術醫生。做完第一場手術的那天,他給我發簡訊說,“Hi,手術很成功。喉嚨裡的幾顆腫瘤已經都被切除。”我翻看他的簡訊好幾次,有點如釋重負。不過對抗腫瘤的旅程反覆而漫長。2023年2月,他要做第二次手術,清理肩膀上的一顆腫瘤。手術那天是個工作日,他在紐約沒有太多熟人。於是,185請我去醫院接他,不然醫院不會放他一個人走。
“當然沒問題”,我推掉了所有安排。沒什麼事比朋友需要我時我能及時給予援手更重要,尤其是在我們共同漂泊、無親無故的紐約。我曾在手術室外等待過正在切除肺部腫瘤的母親,185的請求讓我體會到了相似的責任感,以及被人信任和需要的感覺。
他給了我一個大致的手術結束時間。那天我怕遲到,提前到醫院旁喝咖啡,然後在附近街區踱步,不斷檢查手機,等待螢幕亮起的那一刻。在病房見到他時,他不像剛做完手術,正和護士暢聊。手術部位在肩膀,他的手需要被石膏固定,接下來一個月只能用一隻手。他打算和其他同學說,只是摔了一跤,肩膀做了個小手術。
我身前身後揹著他的兩個書包,他的一隻手上拎著一個袋子——他堅持說自己沒問題。我們倆一前一後走出了醫院大門。他想請我吃自助冰淇淋表示感謝,還推薦了自己最喜歡的幾個口味,一個一個排序,巴不得把我喂到撐。在冰淇淋店裡,他一邊吃香草味冰淇淋一邊說,他媽媽已經去世了,爸爸不喜歡他、討厭他,只喜歡姐姐,所以,在沙特和在紐約也沒什麼區別,“都沒什麼家的感覺”。
儘管說著沙特也沒家的感覺,他還是拿起手機給他爸爸撥了電話。打完電話後,他問我,“你覺得怎麼樣?你覺得他喜歡我嗎?”
大哥,你說阿拉伯語我怎麼聽得懂?
那你根據語氣判斷呢?
沒什麼差別啊。
他不放棄,又用英語給我複述了談話內容,以及他爸對手術順利的反應。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不善言辭的父親和一個兒子的普通對話。但他堅持說爸爸不喜歡他:“他從來不會說‘我愛你,孩子’。”
我想到他在個人敘事課程上寫的關於父親的文章。小時候,為了博取不苟言笑的醫生父親的注意,他會提各種各樣關於人體和醫學的問題——“爸爸,我們能屏住呼吸多久?”“爸爸,闌尾是用來幹嘛?”父親會認真地回答提問。後來為了能繼續和父親保持對話,他決定提一些愚蠢、荒謬、可笑的問題,“爸爸,如果我們保持練習,能不能像屏住呼吸一樣屏住心跳呢?”提問時,他一定會保持面無表情,父親從不知道這是他渴望自己一點時間的小伎倆。
他還說,母親和叔叔其實都能看出他在裝傻,會在遊戲開始前就結束他的戲弄。因此,只有在和父親單獨散步時,他才能有機會施展“詭計”。父親只有在心情愉快時才能提供有意思的回答,才配得上他絞盡腦汁提出的問題——吃飽飯後的父親,或是午睡後的父親——“休息好的父親總是更願意參與對話,填滿的肚子也讓他的思想更有深度。”
我對班上同學的瞭解很多是源於他們的文字,那篇文章也讓我第一次看到185幽默、疏離、帶點自嘲的筆調下流露的情感。
185住在一個小小的一居室,安靜明亮,整齊有序。他捲進被子裡,又給父親撥了一個影片電話,電話結束後,他對我說,“我其實很累很累,我只是看上去沒那麼累。”傷口開始疼了,他不斷呻吟。我幫他擰開藥瓶,拿出接下去要吃的藥丸,鋪在餐巾紙上,放在床頭櫃。185漸漸睡著了,房間出奇安靜,只能聽到越來越沉的呼吸聲。
公寓在四層,窗外是紐約冬天的街道,樹枝光禿禿的,了無生意。我看看樹枝,又看到他那兩隻熟睡時不安分的腳,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活著真好,我想。
不過,知道185生病了,照顧他,不代表我們沒有爭執,更不代表我會在他面前藏起自己的想法。我想給予他的從來不是同情。我也不希望我們的友情之所以成立,只是因為我比別人更少地說出自己的不認同。
185對於跨性別的態度一直很鮮明,他覺得,男孩就不該穿裙子,那是不正常的,他也說過,如果他以後的兒子想穿裙子,一定會毒揍兒子一頓。在一門寫作課上,老師邀請一個嘉賓分享一本關於跨性別和變裝皇后的書。嘉賓講到她的興趣,講到怎麼和那些變裝皇后打交道,185一言不發,全程黑臉,提前離開了課堂,和平時有禮節的他截然不同。
他應該是在表達自己的不滿。在185看來,每個人的性別在出生時就被註定,有自己的角色和分工,人怎麼能對抗神的旨意呢?
學期結束的時候,老師發給我們一張小紙片,讓我們寫上對課程的意見。185告訴我,他的一則批評就是,覺得老師不應該讓我們在課上討論關於跨性別和變裝皇后的書。
“為什麼?”我沒想到他的不滿如此強烈。
“這就像大家反對送同性戀去矯正機構一樣。讓我去討論跨性別的問題,閱讀這些內容,就像是把我強制送到一個矯正機構,我當然反對。”
我覺得失望,甚至有些憤怒,他竟然有這樣明顯的邏輯謬誤。我反駁,“這個類比不恰當,強制把你變成跨性別,才和送同性戀去矯正機構形成對應關係。讓你閱讀和討論跨性別相關的書籍,就和讓同性戀看異性戀的文學和電影一樣正常。”
他沒法反駁我,但也並不信服,最後不痛不癢說了句,“讓我們同意彼此的不同意。”
我有些惱火,覺得他“冥頑不化”,但又會想起那些我們的合拍之處。比如,前不久,好幾個同學向系主任投訴一位老師的課程質量,希望下學期別再讓她開課,只有我和185站出來為那位老師說話。我們都覺得她盡職盡責,是個好老師,每個同學希望獲得的東西不一樣,這樣嚴重地控訴一個老師實在不是很道義。這件事讓我看到了185身上的善良和寬和。
我始終不喜歡185有些荒謬的言論、過時的態度,但似乎又因為他生病了,我得以從更近的距離觀察他,看到了他更多的面向,也越來越瞭解他。但在其他同學眼裡——他還是那個有點傲慢、自大、固執保守,性別觀念不完美的人。
有次,我們全班參加一場講座,結束後,幾個關係比較近的同學約著吃晚飯,同學A順嘴問185,是否想參加。不一會兒,同學B對A說,“我真的難以想象,你竟然邀請了他?”B模仿起A邀請185的語氣和口吻,像是在嘲笑。
之前,有好幾次大家都沒邀請185。我當然知道,如果185在,飯局可能會沒那麼輕鬆隨意,我也理解,或許那天B只是想和更親近的朋友度過一晚。但我也為185感到不平和委屈,覺得他值得擁有一個讓別人更瞭解他的機會。我想告訴他們那個更真實的185,告訴他們不要這麼苛責,告訴他們,185也在經歷很難的事並且如何勇敢地面對著。但我不能。
我的高中曾有一位天才少年,他不善交際,總是自說自話,沉浸在自己的化學世界裡,也時常和別人發生齟齬。我是他在學校為數不多的朋友。我們會在閱覽室一起看書,他常來我的教室找我,有時跟著我中午回家,奶奶會抱怨他的不請自來,但每次依然給他做一碗熱騰騰的面。那時,我對友情沒什麼獨特的見解,我以為我們成為朋友或許是因為我會聽他說話。但如今回想,我敬佩他身上對化學近乎瘋狂的執著,喜歡他身上充滿稜角的笨拙和質樸,是這些閃光的東西支援著那段友情。
我想,人和人的相遇或許從不是為了誰去改變誰。好的友情不是讓我們迎著某種模版來改造另一個人,而是看見他們身上儘可能多的面向,讓他們以完整的人的面貌呈現在我們的生活裡,繼而在這無數面向中發掘到一些細微的閃光點。我改變不了185,185也改變不了我。很多時候我都慶幸,需要幫助時,他選擇向我求助,從而讓我有機會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人和城市的關係或許也是如此。紐約無法改變我,紐約也無法改變他,我們更改變不了紐約。
最後一次接185出手術,已經是2023年9月。我希望他儘早回家休息,便提議打車。他開啟叫車軟體,看到天價的出租價格,“只有紐約才會有這麼瘋狂的價格,難以置信,真的難以置信”。他變得很不耐煩,在螢幕上來回切換Lyft和Uber,手指時不時狂躁地敲擊螢幕,發出哚哚哚的聲響。那天下著小雨,我舉著手臂給我們撐著一把傘。紐約比平常更堵了,車輛在街道上像浸溼貝殼的蝸牛一樣蠕動著。
我總是在想,紐約的這麼多車屬於誰呢?我和朋友們討論,那些是計程車,網約車,警車,消防車,貨車,還有就是極其富有、擁有自己司機的人,紐約地鐵還算通達,一般收入的人不會在紐約買車找罪受。
那紐約屬於誰呢?有人說,同樣屬於這些極其富有的人。還有人說,屬於那些流浪漢,屬於那些很窮也能找到各種方法生存下去的人。作家瓊·迪迪恩28歲離開紐約時說,這座城市屬於年輕人。而我覺得——我看了看身旁眉頭緊簇的185——紐約不是留給確定的,它或許屬於對世界和人類沒有某種單向度確信的人,屬於喜歡混亂的人。
“我真的再也忍不了紐約了。”——在185的堅持下,我們還是上了公交,他一落座就給紐約判了死刑。
“真想不通你為什麼喜歡紐約。”他側身對我說,語氣中充滿著無法理解。“你喜歡紐約的什麼呢?”
我脫口而出,喜歡紐約的混亂!然後我又說,“喜歡我在街上走著,一個人就突然對我說‘我喜歡你的褲子’,喜歡一個人扭頭不知對誰在說‘我愛你’,我就敢大聲應一句‘thank you’。喜歡大家都在做自己,喜歡一種混亂中的生機勃勃。喜歡看到奇形怪狀的、來自各種文化的人,你看,我和你就那麼不一樣,我們班上的每個同學都那麼不一樣。”
聽完我的長篇大論,他無奈搖了搖頭,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
“你呢?你為什麼不喜歡紐約?”
他列舉了一大堆,天氣,擁堵,流浪漢,混亂的地鐵,氣味,似乎都是他不喜歡紐約的理由。但他沒有說出口的,卻是我以為的他最深的困境——他忠實的信仰和價值,在這個全世界最多元、開放、國際化的城市——遭遇的水土不服。課堂上閱讀和討論跨性別書籍給他帶來的困擾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例子。
他相信對抗神的律法是種罪,相通道德是絕對的,價值是有高下之分的。而在紐約這樣一個充滿不確定的,性別、取向、道德、財富都在不斷流動變化的地方,他篤定的信仰該怎麼安放?
學期結束後,我和老師談起這件事。老師對我講了一句他想對185講卻沒忍心說出口的話——“如果這些讓他痛苦,或許他要考慮自己是否適合這所學校,以及,這個城市。”
我想起我和185的第一次互相採訪。185對我說,從他13歲離家到英國的第一天,他就覺得那不是他的家,他講阿拉伯語和法語,年輕時英語糟糕到沒什麼人能聽懂。作為穆斯林,他不吃豬肉,但豬肉是英國常見的菜餚。最重要的因素依然是宗教,英國最主要的宗教是基督教。他總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兒歸屬感。在寄宿學校裡,他被英國同學稱呼奇怪的綽號,成了記憶裡永存的創傷。來紐約的一年半,他似乎又一次經歷了初到倫敦時找不到家的感受。
去年聖誕,185終於決定離開紐約,回他真正的家鄉,並且不會再上我們最後一學期的課。走之前,他約我在布魯克林的一家乒乓球館最後打了一次乒乓。他以前乒乓打得比我好多了,可那一次,我完勝了他。他體力大不如前,頻頻喘氣,給球的力道也不像過去有力,旋轉球也少了許多。他頭髮幾乎全變成了灰白色。原來他以前的頭髮都是染的,但現在,他沒有心力再染髮了。
那天,他依然穿著那件藍色的長袍。告別時,我悵然地看著那個高高大大的藍色身影,微駝著肩,慢慢消失在紐約來來往往的人流裡。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185。
今年春天畢業的那晚,我們帶著親朋好友,擠到學校附近的一個酒吧參加屬於我們的閱讀派對。這個酒吧我們常去,這天,裡面裝了滿牆的霓虹,我們站在角落的立式麥克風前,朗讀自己的畢業作品節選。已經接近七點半,天色還沒有黯淡的意思。老師把我們叫到酒吧門口拍照。我們露出笑容,定格下那一刻。一張正經的,一張搞怪的。我愣愣地說,“這就結束了?”老師點點頭,“是啊,很快對吧?這就是終點了。”
兩張照片裡少了185。很長一段時間,他沒回復我的任何訊息,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病在初春時變得糟糕,隨後又好轉了些,現在或許正在法國的某個角落繼續調研畢業選題。他依然在為寫作努力。如果那天,他也來了我們的閱讀派對,他一定會在看到我後一如既往、優雅得體地問一句:My friend, how are you?
然後我會笑著對他說:I am well. How are you?
撰文 攝影 湯禹成
版式設計 新月
排版 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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