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故事,有關“減重”,更有關“生死”。
“減重”的故事裡,賈明亮是化工廠裡鐵面無私的
司磅員。為了多賺點錢,司機們總是會想法子增重過磅,大部分司磅員早就被車隊買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賈明亮是個例外。
“生死”的故事裡,賈明亮有個凍死在雪地裡的爹,非要給爹遷墳的媽,死了的兒子,恨他的前妻,可奇怪的是,這些人,從沒出現在“減重“的故事裡。
這兩個故事,將如何交集呢?讓我們一起進入今天的謎題。
《減重》全文約34500字,前14500字免費試讀。請您注意,本內容屬於「戲局」欄目,為虛構創作。

鋼廠徹底倒閉半年後,我借錢買了輛二手的六米八,給本地化工廠拉物料。活算不上俏,沒基本工資,按趟出車,周邊短程跑。
剛進去時,運輸科長說運氣好一天能跑三四趟,但從規律上看,運氣就沒好的時候,基本一天一趟,上半夜出去,下半夜回來,連月重複。檢車、裝貨、上磅、運送,除了速度快慢自個能控制,其餘跟車間流水線沒什麼差別。
正月十五,朔風裡尚能聞到硝煙味兒,不遠處炮鳴依舊,悶響。
早上七點,天還烏黑,時有幾剎閃光,彷佛天被炮炸暈,反覆重啟,醒不過來。化工廠今天大休整,正月十五老傳統,清洗車間,辭舊迎新,為開年做準備,除了卸運站,整個廠子沒什麼人。
我提著一箱牛奶往磅房走。前幾天剛下過雪,正化凍,人行道踩下去,觸感酥軟,“噗哧”、“咔嚓”,黑水沿著路縫往下流。往前望,整條大道黑白交錯,黏糊糊一片,像夏天殺豬鋪子放久了的砧板。
一輛半掛車從另一條道上開至坡頂,剎車聲尖銳,司機提著一桶防凍液下來,邊放水邊往水箱裡灌。天氣極冷,司機熱氣喘出去,瞬間凝成水,撲在頭頂,半分鐘不到,頭髮就溼了一片,旋即再上霜,彷佛身體正在緩慢進行冰凍。
走到近處,我認出司機,二車組的人,給車間拉原料的,多是長途,天南地北跑。他指著我手上的牛奶問:“過節發的?”
我說:“對。”又說,“今兒沒發,元旦發的,今天他們打掃衛生,讓我拿走。”
司機笑了一聲,往我要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找老賈去是不?”
我點點頭,剛要說話,司機忽然對嘴喝了一口防凍液,咂吧咂吧,又一口吐出來:“操他媽的,你說缺德不?以前往防凍液裡兌礦泉水就算了,這下好了,直接灌他媽自來水。”
司機一邊吐一邊將防凍液遞給我,我想了想,接過來喝了一口,口感生澀,甜味細微,倒是極冷,冰得後腦勺疼。我對著瓶口看,發現藍色的不是液體,而是瓶子本身,很違和,白水就像《小鯉魚歷險記》裡的鱗片,不染一物,在風雨搖晃的廢墟里,安靜地飄著。
二磅房位於化工廠東南角的一片沙土場裡,正臨出口,位置空曠,除了過磅稱重,還是個臨時停車場。沙場正當中鋪設著一臺3*9米防爆地磅,右面有兩間打通了的平房,中間拉了個簾兒,前面作辦公室,後面作宿舍。屋子不大不小,家用電器挺齊全,還能炒菜做飯。車隊隊長說,往前十年數,這地兒還是保衛科的值班宿舍,化工廠還叫玻璃廠,在工廠上班還是個俏活。
我到的時候,賈明亮正站在院子裡,用洗車的水槍呲著盆裡的凍白菜。他照常穿著一件藍色印花羽絨服,應該是早幾年的了,有些小,前襟黑得發亮,薄如破棉絮,打遠看,像衣服剛洗完就套在了身上,凍得硬邦邦的。
我跟他招呼一聲,進屋把牛奶放在床底下,摁亮電視,把鋪蓋趕到床尾,躺下點根菸,用遙控器調臺。屋裡沒裝暖氣片,只有一個熱太陽對著床吹,不頂用,冷空氣裡夾著幾絲潮溼的暖意,躺著也不斷打寒顫。
賈明亮吸著冷氣兒從外面進來,邊扯白菜梆子邊瞥電視,問我:“晚上沒活也不回去啊?”
我點了點頭,沒想解釋,電視裡是佟長江和閆學晶,唱《劉安殺母》,後段了,倆人正抱著哭。賈明亮盯了我幾秒,沒吭氣兒,舉著漏盆闖開簾子出去,步態蹣跚,又走到室外用水槍洗菜。
幾分鐘後,屋外傳來一聲氣剎響,接著開門關門,腳步聲起。
賈明亮說:“今兒不放假嗎?”
“昨天的料,車停大門口忘了。”聽聲音是個中年人。
賈明亮說:“東西都拿下來,把水倒了。”
“凍上了,剛開沒兩步,你這也沒人啊,差不多行了。”
賈明亮沒有說話,中年人靜了幾秒,接著妥協,聲音裡帶著氣餒:“行,我出去溜一圈。”
進化工廠有大半年,我跟旁人沒啥說道,就跟賈明亮走得近。他看長相是挺邋遢一人,身短頭大,有點駝背,走路還磨鞋,像抬不起來腳似的,四十出頭,我應喊哥。他之前也開車,在鄰省,給食品廠拉大米什麼的,駕齡不短,後來不幹聽說好像是出了場事故,得了啥應激綜合症,手把不準了,開車老哆嗦,就改行到我們廠幹司磅。
我跟他第一次見面就在二磅房。那次車間專案趕急,同一時間段,三個車組都有任務。那天還下雨,不大,但綿密,鋪天蓋地的,像一張張最小尺寸的絕後網從天上甩下來,到達地面又蒸騰著起霧,開快了啥也看不清。第二趟車時,我到二磅房稱重,還沒等開到沙土場,打遠就瞅見道外一溜排了十幾輛車。賈明亮背上披著張塑膠袋,手拄撬棍,擠開滿臉不耐煩的司機們,從前往後走,威風凜凜,如同視察。他邊走邊喊,後面的,把水箱裡的水都倒了!
這事兒很正常,但發生在我們廠不尋常。司機們為多賺點錢,打起歪主意,拉完貨後加滿水箱,以此增重,有的大膽的,還特地改裝水箱,擴大個幾倍,裝五六百斤水不在話下。
要想弄成這趟子事兒,只靠司機費力氣白扯,化工廠倆磅房,一磅房規模大,司磅員、監磅員林林總總十餘人,內外接應,都被幾個車隊買通了。我剛分配過來時隊長就找我聊過這事兒,一人一月兩百,省心省時省力,6米8能拉出7米6的成績。
二磅房就賈明亮一人,原是給渣土車建的,之後成了夜班磅,跑夜車的都指定往這兒來。賈明亮跟別的磅員不一樣,不吃受賄、人情這兩套,工作態度嚴苛,學隊長話,跟鬼子進村搜刮東西似的。凡有車來,上下查得徹徹底底,一輛車能減下三五百斤的重量來。
一開始司機們不能理解,見過太多髒了,看見純淨也當成重影了。有人說賈明亮是內鬼,有人說賈明亮太貪婪,有人說認真可以理解,但太認真就有貓膩,賈明亮肯定是犯了什麼事,才變得這麼認真。後來大家統一口徑,說是賈明亮自己開不成車,也見不得別人開車,因嫉妒對司機產生仇恨,然後以公報私。
我跟賈明亮走得近沒啥特殊原因。我們車組專跑夜班,一天一趟,晚十一點出車,凌晨四五點鐘回來。一開始我在廠附近租了間屋,但也遠,停車也麻煩,早上進不去,晚上出不來。後來我跟賈明亮熟悉了,一個月交他三百塊錢,白天就在辦公室後頭睡,管兩頓飯,吃了就睡,醒了就能走,挺方便。
我倆基本上沒啥話,有時幾天都說不上一句,沒事兒時他就捧著本書看,或者說是個筆記本,一頁頁兒的,都是從報紙和書上裁下來的,瞅著像語錄,大道理,生活經驗之類的。有時還背,挺虔誠,站在窗邊,舉著本子,望著沙土場,背誦真理的同時跟世界坦白,他是個沒活明白的人。
每次賈明亮一有這舉動,我都有種過來人的感慨。剛跟劉亞雯認識那會兒,我也得意這些假把式,沒事兒就捧本詩集看,看得直哭,再仰著脖子讀。那會兒鋼廠效益還行,上下五六百人全靠仨車間吃飯,不僅能吃飽飯,還有閒工夫探索自由、真理和奇蹟。說實在的,這本身就是種奇蹟。
跟劉亞雯認識就靠詩,當時街道組織工人給退伍兵開聯歡會,她跟紡織廠的工友來排練,休息時被推上去表演。初印象挺靦腆一女孩,黃色毛衣,白色滌綸褲,頭髮微卷,揪子上插著一根紅色簪子,說話和笑都皺眉頭,鼻子往下縮,像近視眼。
她被攆上臺去,先捂著臉笑了半分鐘,接著跟工友使眼色,然後說,我也不會啥,就給大家朗誦首詩吧。
賈明亮走進屋裡,搓著手巡視一圈,捅了捅爐子裡的煤球,取記錄過磅的本子,轉頭問我:“這兩天廠裡說要減產是不?”
我看他一眼:“聽誰說的?”
“剛那司機,說最近排班表都整不出來了,活變少了。”
我點點頭,用遙控器調臺,河南衛視重播《民兵葛二蛋》,新片子,年前才上映,講抗戰的,主演閻娜也東北人,演得不錯。
賈明亮掏出煙,扔我一根,看了幾場戲後又回到前頭辦公室,用鐵鉗掏爐子。我看了一會兒,電視響片尾曲,有些困,掫開被子正準備蓋,手機響了,我媽,一連打了三四個,等到字幕出完才消停。剛蓋上被子,又進條簡訊,還是我媽:“啥時候回來啊?你姥就這幾天了,她想見你。”
我把手機放一邊,仔細捏了捏被子角,賈明亮聽聲進來,看我幾秒說:“中午吃不還?”
我說:“不吃了,沒多餓。”
賈明亮點點頭:“晚上也不回去是不?”
“不回去。”
賈明亮說:“我得回家一趟,菜給你留著,醒了自己熱。”
我“嗯”了一聲,賈明亮蹣跚著出去,點了根菸,坐在窗邊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沒多久他又起身走動了兩步,捅咕了幾下爐子,聲音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弱。
臨睡著前,我聽見他小聲朗誦:“我萬分坦然,我說,讓我離去,讓我灰飛煙滅。”

我爸去世十三年後,我媽忽然提出給我爸遷墳,說是找大師看了,有凶煞,跟水有關,塋上沒法化解,得搬,用大師話說,惹不起躲得起,一搬化萬物。
一開始我沒當回事,以為老太婆年紀大了發癔症,且說且聽,隔不多久自己就能忘。結果年前臘八,我媽給我打電話,說位置選好了,要我跟她去看墳。這時再想攔已經晚了,錢都交上了,墓地花兩萬,給風水先生八百八,後來看合同,買墓地還給了風水先生兩千提成。
新墳在東沙公墓,東沙河往南兩百米左右的一塊沖積扇地帶。墓園整體有近百十畝,按ABC劃分區域,像梯田一樣一層疊一層,節節往上。我爸買在B區,在墓園中間,屬於中檔,一塊平坦地裡林立著上百座墓碑,碑式斜臥,靜靜存在,彷彿一排排太陽發電板。
那天看完新墳,我媽組織了一場家庭會議,研究遷墳的日子和流程。
親戚們事先不清楚這事兒,聽明白了都發愣,然後看我,好像我才是這件事兒的主謀。
他們也是勸,不同意,“無兇觸兇”、“十遷九災”、“消費主義的陷阱”,各有各的說法。
我媽的態度很堅決,有人說話,她安靜聽著,聽完點點頭表示有道理,然後說:“我知道,但遷肯定是要遷的。”
會議敲定得很快,一個多點兒,除了剛開始就被氣走的二叔,全家人基本都同意,主要是我媽已經把錢花了出去,木已成舟,再討論載不載人沒多大意義。
中國人身上就有這種特質,哪怕再致命的事情,只要為此付出了代價,權衡之後便會接受,中國人最會折中。
那天宋思清也在,我媽親自打電話喊來的,她沒進屋,到了之後就一直在院子裡坐著抽菸,待會開完後再假裝遲到。之後吃飯,我媽特地把我倆安排在一起,她很少動筷子,一直喝水,期間倆人總共就說了兩句話:“來了”,“來了”。“走了”,“走了”。
我跟宋思清離婚已有四年,我媽還想著撮合,早幾年是心願,兩年前檢查出肺癌後成了遺願。離婚時我兒子賈先凱六歲,在人民路小學上一年級,學得一塌糊塗,背寫漢字寫一本子字母,五減二都要用手算,上了半年學,開家長會問他在哪個班都記不清楚,只認得路。孩子打小就皮,疏於管教,我常年開車,宋思清在一家糧食公司幹會計,忙時也腳打後腦勺,孩子很多時候都是我媽看。
離婚原因是我酗酒,不停喝,不用下酒菜,半下午都能灌進去兩斤白酒。酒品也差,喝多了就發瘋,打老婆,打孩子,有幾次還奔過東沙河,已經跳下去了,讓釣魚的給我救上來了。賈先凱一年級下學期,差一星期國慶節,我跟宋思清辦理了離婚,孩子判給了她,還有限制,兩週見一次。見也沒啥用,孩子已經長大了,記事兒了,怕了我了。
關於復婚,其實我媽早知道這事兒不可能,也知道宋思清有了新的感情,但我爸死了,生活也正在逐漸與她失去關聯,僅有的念想剩下我們兩個。“人死之前,先沒的是念想”,這是她常說的話。
遷墳日子設在正月十六,前三天就得擺堂祭祀,規格越隆重越好。我媽為這事兒挺下功夫,全部一手操辦,買現殺的豬頭,找戲班子,又從外地請來倆道士做法,追著新年的最後一股熱鬧勁兒晝唱夜誦,跟開聯歡會似的。
遷墳前一天晚上,張雙林到現場來,拿了六百塊錢禮金,我媽執意不要,張雙林執意給,推推拉拉,整得場面有些尷尬。他是我同期戰友,退伍後進了消防,一直有聯絡,家裡有啥事兒都來幫忙。我拉他到屋裡吃飯,他還想爭取,要把錢給我,我沒推,收下放在桌子上。
張雙林這才滿意,夾了口菜說:“明天遷啊?”
我說:“對。”
“我跟其他人說了,到時過來幫幫忙。”
我點點頭,擰開瓶蓋,倒了兩杯。他說:“你也喝啊?”
我說:“天冷,整點。”
張雙林接過一杯,看著我喝了一口,皺眉頭說:“小點口,少喝點。”
“你這時候咋過來了呢?”我揮揮手,讓他吃菜。
“明天有演習,我不定多喒來。”張雙林停了停,從兜裡掏出幾張列印紙,“你說那車找了,東風,半掛,欄板,車燈一黃一白,符合的就這幾輛。”
我接過來迅速看了一遍,沒看著有用的,又遞回去。
張雙林說:“都沒有啊?”
“你這都今年審的,有就出奇了。”
“你要找啥時候的?”張雙林探了下頭,收起來列印紙說,“找這幹啥玩意兒啊?”
我正要說話,屋外傳來幾聲脆響,像鑔,三頓三促,接著落入平靜,數秒過後,能聽見道士唸咒的動靜。張雙林瞪眼聽了幾秒,看著我說:“唸叨啥呢這是?”
“誰道了,白天唱戲晚上唸咒。”我跟他碰了下杯,喝了一口看著屋外說,“走十幾年了,你說人睡得好好的,突然拉起來讓他看戲,緊著折騰,誰不生氣?”
張雙林瞪了我一眼:“別瞎說,這叫念想。”
我嘟囔了一句,張雙林沒聽清,說:“你說啥?”
我說:“前年的,找10年年審的,本地牌,半掛,東風,欄板,一黃一白。”
張雙林愣了愣,說:“你到底找這車幹啥?”
“念想。”我看著他說,“我也是念想。”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也可能是一宿都沒睡著,凌晨四點,穿鞋出門,往我爸的墓地走。這兩天氣溫有提升,但正遇化凍,還是挺冷,晚上出門空氣跟凍上似的,喘氣兒都困難。路兩邊已經有鋪子開門了,老闆藉著路燈鏟門前的冰溜,幾名婦女在屋裡包著餃子。
大道一馬平川,每根路燈杆上都吊著一個燈籠,多數不亮,還有癟的。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管理人員每年年前裝上去,年後再取下來,以此往復,僅做形式。發現這個秘密的是賈先凱。某年春節,我帶賈先凱去看人釣魚,他拿著一把AK-47仿製塑膠槍,用塑膠彈在某一個燈籠上留下了三個彈孔。一年後,又是春節,某天晚上,他興奮地從外面跑進來,帶我到更遠的一盞燈籠去,看到了他一年前留下的痕跡。但那天晚上他很沮喪,因為他早已丟掉了那把槍。
墓地早有人來過,積雪上頭有燒完的香灰,碑也乾淨,被仔細擦抹過。我在墳前站了一會兒,抽了兩根菸,看著碑銘,突然不知道來這幹什麼。我爸死後,我很少來祭奠,沒離婚之前每年是一家三口過來,燒香,放炮,像每年掛不亮的燈籠一樣走個形式。離婚後我只帶著賈先凱來過一次,流程一樣,燒香放炮,聽賈先凱說他拿了一張進步獎,此後就再沒來過。
我爸生前有三四種病,肝硬化、肺栓塞、高血壓,每種都能致死,但卻是凍死的。那年我還跟宋思清處著物件,深冬,上大夜班,下班路上傳訊室喊我名,我媽打來電話,說我爸死了。我還記得剛聽見這事兒時的狀態,迷糊,懵,然後鬆了口氣,只想回去睡覺。
人死在二道街的一條巷子裡,發現時頭髮都凍硬了,酒氣倒久不消散。有人喊來聯防隊,分析是前一晚喝酒,喝暈了,躺地上睡,給凍死了。
當時不止我鬆口氣,住附近的也鬆口氣,累贅死了,死得造福百姓。我爸是酒蒙子,一喝準喝大,喝大就沒人樣,嗚嗚渣渣,老想跟人切磋,街坊四鄰怕他,全躲著走。我爸對外空有力而無處使,便對內施展拳腳,不過他倒很少揍我,就喜歡半夜拉我起來唱歌,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和《瀟灑走一回》,我便唱,哭著唱,唱一夜。我後來發現,我唯一繼承我爸的,就是一喝酒就鬧事兒。
我媽打電話問我在哪兒,我往回走,走到十字路口看見我媽從遠處走來,提著一個籃子,裡面裝著元寶和紙錢。我往前走了兩步,接過籃子,還挺沉,有兩瓶酒。我說:“拿這麼多東西幹嘛?”
我媽說:“要遷墳,底下也得打點,給你爸當過路費。”
我說:“其實用不著搬,白花錢。”
說完我才發現說了句廢話,我看向我媽,她好像沒有聽見,一步一步,走得沉穩。
我們往上爬坡,穿過一大片田地,月亮還在高處,皎潔透淨,往西而去。遠處的山脊黑黝黝的,但有幾閃亮光,彷彿巨人眨眼,沉默又悍然。到達墳墓後,我媽從籃子裡掏出酒,跪在地上,往碑上潑灑,說:“要走了,喝口酒,醒過來吧。”
她倒酒的動作勻速柔緩,像幫助孩子喝水,一縷一縷,一口一口,每次潑灑之後都會等待數秒。她說:“你喜歡熱鬧,我把人都喊來了,亮子的朋友也來了。”
我聞到酒氣,鼻腔內的凝滯感頓時散開,風流動起來,冷空氣吸入,我打了個寒顫。我媽把酒倒完,仍然跪著,讓我燒紙,我聽話照做。她繼續說:“讓你去更好的地方,保佑家裡,保佑亮子,不要恨我。”
她用樹枝把沒有燒著的元寶趕進火焰裡,又攏了攏四周的碎屑,像在跟我說:“墳離河五十米,水向墳朝南,底有暗流,水勢兇猛,這叫向前水,也叫腳底穿心,是大凶。”
紙錢燒了很久,聞得到酸,火苗熄滅的一刻,我眼前變黑,眨了幾下眼也沒恢復正常視力,像蒙了一層灰灰的薄紙。我媽站起身,面向碑,嘴中喃喃。我聽到幾聲樂器響,向下望去,在大道一側,響器班已做好準備,吹嗩吶的班頭站在前頭,身後是笙,其後是鑼,最後為鑔。親戚們也聚集完畢,二叔穿了一身暗紅色的呢子西裝,顯得單薄,他看著靈車抽菸,不知喘出的是熱氣還是煙霧。一輛SUV從十字路口開進來,宋思清從副駕駛繞到主駕駛,遞給裡面的男人一個兒童書包,然後又繞到後車門,向裡面笑著揮手。
我看向面前的墳墓,坐東朝西,面向一輪圓月,墳上有稀疏野草,時見翠綠,遠處案山環繞,近有流水,其間地勢平坦,綿延不絕。環顧四周,墳墓彷彿一葉輕舟駛在海上。
我看著我媽說:“非得搬嗎?”
她說:“得搬。”
我說:“搬了有什麼用?”
她轉過頭,看著我說:“搬了,人就能換個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