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紅樓|賈政:一本正經的背後是中年人的青春殘夢

品紅樓
很多人看紅樓夢,都不太喜歡賈政,大概是覺得他是無趣的中年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假正經。
但是,人到中年,再讀賈政,卻在他身上看到了所有中年人的困境。
每個年齡段讀紅樓都有不一樣的感受,每個人都在這本書裡找到了自己。
賈政是什麼人呢?
在冷子興眼裡: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几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
在連襟林如海眼裡:賈政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
在外人和親戚眼裡,賈政是一個端方正直、謙恭厚道的文人,是一個世人和家人眼裡的模範官員,也是家族的中流砥柱,是兒女眼裡嚴肅傳統古板的父親,所以薛姨媽要不去自己的宅邸,帶著薛蟠兄妹住進賈府,也不過想讓賈政幫忙約束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和所有傳統的家長一樣,賈政反對子女看沒用的書,他曾叫小廝給族塾的先生帶話:“去請學裡太爺的安。就說我說了,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
很像現在的家長吧,什麼短影片二次元,哪裡有語數外小四門更重要?
但是,這是真實的賈政嗎?
小說第十七回,賈政領著清客們視察大觀園的時候,忽看見稻香村,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
或許人到中年的讀者們會跟著一笑,那笑的背後或許是中年人在世俗鎧甲下忽然鬆動的骨節,這個半生宦海沉浮終日與俗務打交道的翰林院庶吉士,終究在稻香村的酒幌下認出了自己的倒影。
就像現代中年人在加班時看到車水馬龍,忽然想起大學時一群人騎著腳踏車在街道上呼嘯而過,不由地唱出當年的歌兒。所以,當賈政說"人力穿鑿",何嘗不是在暗指自己半生功名的虛妄?
他絕對不是一個老古董。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當寶玉每次擬出匾額或者想到讓清客們讚揚的句子時,賈政嘴上說著“不可謬獎”“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但卻能從他一次次假裝不滿意“拈髯沉吟”背後的滿意,要不然也不會偷偷留下他題寫的所有匾額;原因在第十八回提及:前日賈政聞塾師背後贊寶玉偏才盡有,賈政未信,適巧遇園已落成,令其題撰,聊一試其情思之清濁。其所擬之匾聯雖非妙句,在幼童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筆為之,固不費難,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味有趣。更使賈妃見之,知系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
“本家風味”四字,道盡中國式家長最隱秘的驕傲。表面上賈政對寶玉的詩詞匾額嗤之以鼻,實際上卻又暗自竊喜,因為那類似自己的地方。
就像女兒,有天告訴我,她在寫同人小說。我嘴上不屑,那是什麼東西啊,不把心思放在數學上?卻又轉眼告訴她:當年我也寫同人小說。哈哈哈!在和女兒的打鬧中,在成年人看似批評的語句裡,與年輕的自己相遇。
所以,這樣一個假正經、口不對心的矛盾的人,藏著一箇中年人被世俗規訓的一生——他厭惡寶玉的“不務正業”,卻在每個縫隙裡,打撈著自己沉沒的青春。所以,在貴妃省親的時候,他在禮教允許的範圍內,為年少的兒子留了一塊自由的地兒。 
所以,年輕時候的賈政必然也是一個不愛讀書偏愛詩詞歌賦的人,不然在林黛玉為凹晶館命名時,這個素日講究“方正大道”的舅舅,竟默許了少女天馬行空的命名。
就像現代的父母,一邊對孩子們的同人小說嗤之以鼻,一邊又偷偷去看《灌籃高手》的電影,或許這便是中年人的典型困境:既要用規矩框住下一代,又忍不住羨慕他們的年輕與自由。
嗯,你一定會說。他怎麼能夠往死裡打寶玉。年輕的時候,不理解,然而人到中年,我卻能理解。如果我的孩子惹了這樣的大禍,也會如此打他一頓。那是走過許多彎路的中年父母對叛逆期子女的規勸,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與無能為力。寶玉惹了那麼大的事情,所有資訊傳到賈政這裡是,兒子得罪了王府,和一個戲子不清不白,又調戲丫鬟導致其跳井,哪個家長聽到此事,不生出“堵起嘴來,著實打死!”的念頭來。
只是下手未免太狠了些,所以等賈母來救孫之後,彼時賈政見賈母氣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進去。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於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去不成!"賈政聽說,方退了出來。
王夫人的哭訴,賈母的驅逐,讓賈政忽生"灰心",那個成器的兒子已不在,老二卻又叛逆不服管教,賈政或許在這一時刻,看到整個家族必將衰敗的命運。
於是,怎麼辦?
終歸學會與自我和解,到了紅樓夢的尾聲,賈政已經不再為難寶玉。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談及: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名利大灰”,恰似一柄青銅鏡,既照見賈府百年興衰的讖語,又映出天下父母共通的與孩子和自我的妥協。賈政終於發現,自己和兒子或許都不能承擔這家族的百年大業,那個曾經“詩酒放誕之人”在多年禮教的規訓下,在兒子身上開始寄託“平安喜樂”的期許。那些被科舉規訓的曾經的靈性,那些被規章制度壓抑的對自由的嚮往,都在這一刻,化作了對下一代的慈悲。
在鋼筋森林裡求生的現代父母們,或許也會在某個時刻,從分數、名校的焦慮中直起腰來,發現孩子眼睛中的星辰,忽然發現相對於孩子的平安,成績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一個家族的命運興衰,本也不該由一個人來承擔,所謂,接受平凡接受命數,不一定是面向命運的投降,而是參透人生無常後的淡定與從容。這也是曹雪芹在多年前,給人到中年的自己和有幸讀到此書的中年人的提醒。
有沒有可能,那個看起來一本正經、嚴肅傳統,卻願意為外甥女保留命名的人,和月下寫《芙蓉誄》的少年,可能本就是同一個人?
        觀點僅代表個人,不一定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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