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嶢嶢
回瀋陽的第一頓飯在家樓下的回民餐廳,她家很乾淨,價格合適,一大盤溜肚領三十多塊錢,我父母經常在這裡請客。
爹媽去逛超市了,買了兩兜子菜,還有一盒速凍水餃,本來要回家煮餃子,因為我突然從大連回來就約到了回民館子,餃子餡裡有豬肉,只能藏在桌底。
看了兩分鐘菜譜,阿姨忽然說,“你有物件嗎?”我愣了兩秒,“我結婚三年了,這次是回來辦婚禮的”,我說。
“啊,結這麼早啊,挺好挺好,你這才是正常人,為你高興”,羊肉餃子上桌了,我媽夾了一大個,又從兌好蒜末的醬油瓶裡倒出來蘸,我保持微笑,快速翻菜譜。
“我本來合計,給你介紹一個呢,現在這物件可不好找,好幾個託我找物件的,都給我急壞了,上哪找去啊。”
“回民更不好找物件吧!”我媽一聽來了神,“可不是嘛,本來圈子就小,太年輕的都訂出去了,太老的互相看不上,你說可咋整,愁啊。” 老闆娘一邊說著,一邊不忘給我加了個溜肚領,苦瓜炒雞蛋。

“現在啥圈子都不好找,找了在一起的臨門一腳都能給你搞黃了!” 我媽說著說著放下了筷子。
“我跟你講,我這人也有個愛好,和你一樣,就喜歡給別人牽線搭橋談物件,我看他們單著我也急啊,最近一對我介紹的黃了,我都跟著上火。”
怎麼回事呢,我媽介紹認識的一對互相挺滿意,倆人在一起了,雙方家長也很滿意,女方孩子都懷上了,結婚證也領了,錢房子酒席都談攏了,結果因為女生懷了孩子,婆家覺得怎麼也跑不掉,就開始拿捏,原本答應買的音響別買了,婆家要用大冰箱,那個你也別要了,一點都不會過日子,不會精打細算。
一來二去孃家人明白了,雙方父母直接打了起來,女生二話不說就去醫院把孩子打掉,扯了離婚證,老死不相往來。
介紹相親是這樣的,看似是倆人談戀愛懷孕,實際上是兩個家庭幾十號人談戀愛懷孕,新郎新娘短暫的感情與微薄的信任反而是其中最脆弱的一環。
如果不是跟阿寨在一起十多年,對方放的什麼屁發的什麼瘋都知道,最近婚禮的一些事可能也夠我倆吹燈拔蠟了。
聽完我媽的講述,老闆娘也挺難受,“但就算這麼難,不還得找麼,要不咋整,哪能單著過一輩子。” 我媽很贊同。
“我跟你說實話,那些一直不結婚不成家的,心裡多多少少都有點問題,再不就是身體有毛病,今天這人都扭曲,太不願意負責,都太自私,不像我們那時候。” 老闆娘十分贊同,我爸不說話,我爸在心裡贊同。
吃飽飽回了家,還包了兩袋子菜第二天繼續吃。第一次進到裝修好之後的新家,把菜放到冰箱裡,環顧四周,想起了另一個故事。
要說這個家我爸媽能買下來也挺傳奇的,前房主按4000一平的價格出售,為的是還另一棟高檔小區房子的房貸。
兒子結婚,幹裝修的老兩口花大價錢買了好物業好開發商的新房子,欠了一百多萬饑荒,房子看著挺好,接親時給親戚們露了一手,賺到了大概是上億的面子,結果兒子兒媳一天沒住,因為工作根本不在附近。
孩子不住,老兩口過慣了便宜日子,選擇繼續住著老房子,結果就是房子空置,最後發現面子確實不能還房貸,只能想著賣了老房子還饑荒。
過戶那天,老兩口騎了輛沾滿白牆灰的破腳踏車,從二環橋下轟隆隆的大貨車流裡鑽了出來,車還沒停穩,後座的阿姨一伸腿蹦了下來,手抄在一起有點緊張,倆人統一的藍色紅字工作服也沾滿了白牆灰。
跑上跑下的途中,兩人總是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好像要把一輩子的委屈都喊出來,當然,老頭的聲音總是更大。
聽著挺荒謬的一件事,其實吧,在瀋陽還挺常見。
前幾年我表哥結婚,按流程也是先去新房,地點在挺偏遠的新區,房價倒是一點不便宜,精緻的小洋房二樓沒有住過人的痕跡,那天下著小雨,新娘新郎打著小傘匆匆地來,又打著小傘匆匆地走。
我們跟隨去了酒店,此後房子再沒待過人,只有每月固定刷走的房貸,我們這些賓客簡直比正主享用的時間更長。
夫妻倆不在附近工作,房子用不上的,大家一早就知道。
22年領證前夕,我倆從大連回瀋陽,男方媽張羅著要買房子,我說不要,房價太不合適,以後還不一定在哪發展呢,不過肯定不是瀋陽。
我爸媽說那你接親在哪呢?不得有個房子嗎?到時候賓客去哪呢?我說就咱家唄,他們說多破啊,不好看…
我說你打住。
面子面子,害一輩子。
瀋陽一大堆白天沒人待,晚上不開燈的房子並不是殭屍樓,都是面子樓。我家對面的高檔小區院子總是見不到一個人,有一次窗外有動靜,我抬頭一看,原來是物業在換新一季的盆栽。

傾家蕩產購買的房子型手辦,換來的是好父母的名聲,換兒子兒媳可能的孝順跟聽話,是當代瀋陽父母“別拿吃苦不當乾糧”的獨角戲。
兒子兒媳為什麼同意要房子?因為要不要房子都有可能當孫子,都得聽話,那還不如要呢,這是被稱作一家人的黑暗森林。
這樣的現實生態急劇拉高了單位面子的成本,嚇退了實力一般的父母,也讓雙方父母對原本兩個人的關係更加指指點點,讓年輕人根本不敢輕易惹這泡騷。
讓我惹也可以,得加錢。
三年前領證,雙方家長坐下來談“我的價格”的時候,我最害怕的就是繞過你的“付出”,和未來可能無底洞的“聽話”,家族對兩個人的“插足”。
彩禮我在大學時就旁敲側擊過,不能不要,瀋陽婚戀市場統一女方生育補償價十萬塊,雙方家長直接談妥,沒有我插手的餘地。
房子我堅決不要,算是用市場說服了他們,三金原本也是他們談好,一定要買,被我拖了三年,一直拖到現在,最近因為點不愉快直接跟我父母攤牌了,以後不要再問三金的事,我要不起。
其實幾年前去他家的某次,我就感受到了對所謂傳統婚姻模式的不適。
我是一個直腸子的人,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也不吝於分享情緒,當時跟我媽鬧了點不愉快,我吐槽說,她怎麼這樣呢?他們家一位長輩就很動情地對我說,沒事的,以後你嫁過來,我們是一家,你就跟他們家沒有關係了,咱不跟他們來往了。
我花好一會兒才理清了所謂“我們家”和“你們家”的關係,然後我體會到了某種遠超我和我媽之間矛盾的恐怖的事,好像有一口大鍋以後把我反扣在裡面,裡面的共識和外面截然不同。
第二天我們又去了回民館子。

在福建住的劉奶奶劉爺爺回來了,從小我們家是平房的時候便是鄰居,他們家有一棟二層紅磚樓,一樓總是長很多螞蟻菜,二樓沒人住,租給了外地做盒飯謀生的一家人。
後來兒媳嫁到臺灣,兩位長輩就一起去了福建,福建夏天太熱,就回瀋陽住幾個月,冷了再回去,年年如此。
飯桌上照例又提到了年輕人的扭曲,但主要是劉爺爺在說,劉奶奶在跟我媽分享年輕時候用爐鉤子、飯杵子跟鄰居幹架的事。
“這個社會就不太正常,我們那時候哪有這樣的,這麼下去,國家就完了,根本看不到未來。”劉爺爺很健談,他是山東人,今年83了,年輕時做國企的木匠,很有手藝。
飯局還長,我把話題拉到了年輕時的經歷,劉爺爺說,年輕時他很愛喝酒,喝的比現在猛多了,職業上也有要求。
“沒有酒桌上談不成的生意”,劉爺爺說,領導不會喝酒,出去談事情只能仰仗他,“年輕人得會喝酒,喝白酒,不會喝酒,生意就得黃,你就做不了大事,我愛喝酒,我就能幹出成績。”
提到喝酒,劉奶奶一改打鄰居的話題,轉而要打劉爺爺,我媽說,劉奶奶年輕時沒少因為劉爺爺貪杯吃苦受罪。
劉爺爺突然話鋒一轉地說,“女人是不能喝酒的,喝酒是男人的事,現在總說什麼山東女人不讓上桌,其實都是顛倒黑白,女人當然可以上桌,只是不能上酒桌,不能上男人的桌,女人有自己的桌。”
聽到劉爺爺說山東話題,劉奶奶又暫停打鄰居,嘖嘖地說,“幾十年前我去山東,那邊還是老封建呢。” 然後又去打鄰居了,好像是見血了,沒開瓢。
“那哪個是主桌呢?”“如果只有一張桌子呢?”“如果只有一盤好菜,是上酒桌還是女人桌?”劉爺爺年紀大了,這幾個問題我沒問出口。
“我做木匠啊,挺稱心,我從小就愛爬樹,你們現在不爬樹了吧,我們幾下,cengceng,就到頂了,我們當時啊,都愛爬樹,有意思啊,到處爬來爬去,我爬樹可厲害。”
“但是啊”,劉爺爺又說,像是強調某種免責宣告 “女人不能爬樹,女人得去做針線活,得學繡花,女人有女人的事,得分工明確,不能混為一談。”
我眨眨眼睛,我好像也沒問。
“其實啊,山東是最保護,最善待女性的,你像山東那些農活啊,多累啊,女的可不能幹,不讓幹,她幹不了,不能讓女性吃苦受累,分工得明確,只有男女搭配,才能幹 活 不 累。”
最後四個字劉爺爺說的擲地有聲,饒有當年酒桌談生意的精氣神。
我吃著跟前一天一樣的溜肚領,一盤沒夠吃,想著劉爺爺的話,其實他自己就能回答自己的疑惑了嘛,如蛇銜尾。
為啥年輕人都不結婚不生孩子了?最想讓年輕人結婚的一代人,可能不太想看明白。
我的另一個表哥可能又要再婚了,他娶過三次,離過三次,多是父母安排,第一個老婆過門時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就被早早定了下來,後去補的結婚證,期間還做過一次人流,再後來長大成熟了,很快喜歡上了別人,婚內出軌。
第二任老婆生不出孩子,很快離婚,第三個生了個女兒,逐漸索要的越來越多,又離了,孩子歸我哥,他們家現在在尋覓下一段感情,注意我說的是“他們家”。
我問我媽說這些年他們家花了挺多錢吧,我媽說沒有,第一個很便宜,第二個第三個彩禮確實真金白銀給出去了沒有辦法,但是房子,都是我哥和舅舅的名,跟她們沒有關係。
所以不管要不要房子,要不要彩禮,你都很難說現在的婚姻制度到底是偏向誰,大家都是各自慾望的奴隸,結婚證不是婚姻的見證,是生育的准入證。
自從結婚之後,我就很難有機會主動拒絕HR了,一般hr們會在打聽到已婚之後預設很快育兒,草草結束通話,臨了還不忘讓我體諒公司。
體諒公司與體諒國家這件事,真是很難兩全。
就像不婚不育還是家庭主婦、傾家蕩產還是斷子絕孫,是取捨而不是選擇,但最後你總歸要選。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一個又一個的答案交織在一起,其實都能完成各自的閉環,如蛇銜尾,卻在最後總歸又會回到對年輕人的詰問:“你們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扭曲?社會為什麼這麼不正常?”

中國的未來在哪?我連一個耳機線都能解一下午,這麼複雜的九連蛇我可解不開。
瀋陽的司機總是愛跟陌生人嘮點閒磕。
有次凌晨從家去火車站的路上,司機跟我說,他和兒子從早到晚跑車,每天只睡五個小時,已經在瀋陽買了四套房子,他還要買,都要以房產的形式留給孫子,上個月兒媳生了二胎,他直接給了二十萬,他高興。
飛蛾撲火是本能,但至少在燃燒的一刻,總是十分快樂的吧。
*上述出現的所有長輩所有言論記錄都沒有貶低之意,人只是自己環境的動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