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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去看了泰國電影,也是可能豆瓣電影今年評分最高的院線片《姥姥的外孫》,看得淚眼朦朧,臉上都是水,沒有在電影院哭成這樣過。
走出影院,就有個哥們打招呼說:劉飛老師嗎?很喜歡你的播客!
當場我臉上掛淚,支支吾吾,話也沒有說太利索,甚是尷尬。發了一條即刻帖子,說這應該是我今年的年度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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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故事發生在泰國,主角說的也是泰語,但講的卻是每個中國家庭在發生的故事。
一個華人家庭,兄弟姐妹多了,戲劇衝突往往就源於無奈又倔強的老人、不孝又苦悶的兒女、疏遠又無知的孫輩。
《姥姥的外孫》讓我想到黃健中導演的一代名作《過年》,對中國家庭的掙扎和困苦描繪得入木三分,明明是講一年一度中國人最重視的喜慶節日,卻由於各種家庭矛盾的集合成為了家庭恐怖片。
這部電影也是戲骨密度最高的中國電影之一。

也讓我想到另外一部也是東亞家庭的電影,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這部 1953 年拍攝的電影,穿越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還是能擲地有聲。在我這兩年的老電影巡禮裡,目前排名第一。
東亞家庭裡父母和子女的關係,是一個永恆話題。老兩口的海邊發呆,淡淡的那一句「我們回家吧」,場景簡單,對白普通,主角面帶微笑,卻有千鈞重量,把人的眼淚砸出來。

《東京物語》的老人很怕麻煩別人,對於兒女只能淡淡地遺憾,沒有抱怨;《過年》裡的老人更多是無奈,想盡辦法維持大家的關係,卻也無能為力。在《姥姥的外孫》裡,姥姥更倔強,更嚴厲,更不甘心,更不將就,就更有一種銳利的力量。更像我接觸過的長輩。也像我的姥姥。

電影最能打動人的,從來是共鳴。好電影就是鏡子,照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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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共鳴,是我的爺爺。
小時候我爸會帶我去拜訪一個遠房的爺爺,常常聚餐,生日也會參加祝壽。我不明就裡,就跟著參加。我自己的親爺爺在我 5 歲就去世了,印象模糊。這個爺爺就理所當然,在我心目裡成了我爺爺。
到了初中,學校離爺爺家很近,爺爺讓我每週一次去家裡吃飯。
我那時對爺爺家的印象,是家裡有讀不完的書報。一摞摞的報紙雜誌,每次去都要翻完。有一本舊書《辭海》,我捧起來能擋住半個身子。書裡,能查到天地萬物、古往今來,是我童年啟蒙的百科全書。爺爺知道我喜歡讀書看報,也挺開心,常給我備好。我讀完他再丟掉。
有時爺爺會跟我講他過去的經歷。我偶爾提到中國的某個遠方城市,他總能接話說,這個城市我去過的,諸如漠河很冷,西湖很美,
如何如何
。我很愛聽他講這些。我從沒離開過縣城,也向往以後能去遠方的城市。
最讓我驚奇的是,有次聊到西遊記電視劇,爺爺說,當年西遊記劇組來,他也參與了接待。高老莊有鏡頭是在青州拍攝的。孫悟空從地上飛起到屋簷上,其實是先跳下來,再倒放做的效果。我不知道「檢察長」是多大的官,對其它細節也沒有記憶,但見過六小齡童,在當時我的心裡,留下了巨大震撼。
暑假寒假偶爾會住在爺爺家。我起床的時候,爺爺已經早起打太極回來了。喊我出門散步,逛的多的是書店。看我讀一本書起勁,二話不說就買來送我。我還記得那本書是《水滸傳》。我對書的熱愛從彼時開始。對寫作的熱愛也從彼時開始。我開始寫東西,到現在都是習慣。
高中時候課業緊張,高中正巧離得也不遠,就也沒有耽誤每週去爺爺家。午飯都是高規格的,大魚大肉,吃完坐著喝茶,聊聊天,看看報。爺爺會講他的往事,是如何從農村長大,成了教師,又如何在改革開放後,得到機會進了公安局,又是如何勤懇做到後來的地步。
有些故事我開始能聽懂,開始理解他為什麼講話穩重、觀點清晰,理解他為什麼能去四地出差。也理解為什麼常有人來走動,來見「老局長」,多謝當年的幫助。也知道了家裡的刊物是離休幹部的特殊待遇。也知道了當年他對我爸的工作上有不少照顧。
大學後,離開老家,就只有寒暑假會回去見一面。爺爺家院子有大鐵門,客人可以自行開啟,發出哐哐的響聲,有門鈴的效果。我每次走進院子,就看到爺爺已經站在屋門口,堆滿笑容說:是劉飛來了啊。
每次去不能空手,我都會在附近買一份濰坊特產芥末雞。說是帶禮物,其實是自己嘴饞。芥末雞的店離得近,每次去賺個好吃的。後來我才發現,爺爺沒辦法吃辣,每次只夾一塊簡單嚐嚐。
過去見面多的時候,沒有覺察。大學期間寒暑假間隔長,每次回,都發覺爺爺都變更蒼老了。上次還養花遛鳥,下次陽臺上沒有了花盆,鳥籠也空了。爺爺也不打太極拳了。有陣子腰間掛起一個小盒子,那是注射胰島素的裝置,不能離身。
大學畢業,工作更忙,回去的時候更少。爺爺家還會有報紙送來,他眼神不好,讀不動了,我不在家,更沒人讀。報紙一張張送來,再一捆捆嶄新地丟掉。
我創業後,跟爺爺交流就更少了。他期待我有個穩定工作,也見不得我紋身,擔心我學壞。話不投機,我更不願聊天了。常常就是簡單的寒暄,問問身體,聊聊天氣。現在我天南海北地跑,爺爺不再是我見識世界的視窗了。
爺爺還是很喜歡打聽我在做什麼,有次問得急了,我不耐煩地說「說了你也不懂」,說完覺得失言。爺爺還是微笑著,也不惱。
過了一陣,爺爺跟我聊了聊,他為什麼一直這麼關心我和我爸。我親爺爺是他的發小,他們共同長大,如同兄弟。我親爺爺去世的時候,拜託他能照顧我們爺倆,像是我親爺爺一樣。他的確實現了諾言。他餘生都在設法照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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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身體很差,可能是遺傳,也可能是年輕應酬太多,日積月累,多是病根,帶著很多慢性病,從糖尿病到高血壓。他每天要注射胰島素,還要用小秤砣仔細測量吃的主食的量。哪怕他如今煙酒不沾,也止不住老去的速度。
爺爺很樂觀。後來,他會跟我聊生死的問題,很是鬆弛,說:「咱們劉家人,一般都命不是特別長,估計有遺傳的。你爺爺我現在 80 多了,比村裡很多人都活得長,基本上是賺了。多活一年就賺一年,挺好。」當然我聽完,計算了下自己的年齡,並不會很高興。他補充一句:「
太陽也都有落山的時候,沒啥。
」
定居杭州後,我每次回老家都還是固定去看望爺爺,有時偷懶就在門口超市買兩箱牛奶。偶爾有工夫了,就帶點特產,比如有次就順手買了一箱浙江的米酒,很便宜,也不高檔。我估摸著,爺爺自己肯定是不喝的,家裡走動的人多,也就隨便轉送出去了。
2021 年初,我在成都出差加班,家裡來電,爺爺去世。我懵了很久,像是在琢磨這個事實意味著什麼——雖然已經很顯而易見了,但還是在徒勞地琢磨,假裝沒有理解。兩個小時後,我坐上了回家的飛機。
本來以為爺爺自從我離開老家,就只成了一種薄弱的連線。真正參加葬禮,真正看到爺爺被送到火化爐去時,才真正理解發生了什麼。
老家從來不是一個物理位置,老家是那些你還記掛的人,還每次回去都要見的人。而現在我的老家,已經缺了整整一大塊。老家會不斷缺失下去,直到那裡不再是老家。
葬禮之後,我再來到爺爺家。開啟大門,還是哐哐響動,走進院子,屋門口沒有站人。屋裡是憔悴的奶奶,和同樣憔悴的叔伯姑嬸。我正想著怎麼安慰奶奶,奶奶喊我過來說:
「你送的米酒,你爺爺很喜歡喝,每次不能喝多,只喝幾口。他頓頓都喝,你那一箱,他走之前,全喝完了。」
我在影院裡哭得滿臉是水的時候,想的就是:我當時要是送再好點的米酒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