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手上社保應該量力而行,避免搞“道德綁架”和“大躍進”

對於數量龐大的靈活就業群體來說,構建一種覆蓋範圍更廣、更尊重勞動者自主性的中等保障水平的社保體系(美團模式),顯然比那種“小而精”的高標準社保體系(京東模式),更符合當下的國情。
今年社會上對底層的社保問題越來越關注,一是農民老齡人口的養老保險問題,二就是騎手、網約車司機、快遞小哥等靈活就業人員的社保參保率低的問題。
對於後一個問題,現在做的比較好的是京東和美團兩家企業,他們的方案也分別最具有代表性意義。京東的模式是給所有全職外賣騎手擔負五險一金,美團的最新“4.3方案”是,在南通和泉州試點區域內,所有跑單收入超過社保繳納基準線(6個月中有3個月超過)的全職或穩定兼職人員,如果願意繳納職工養老保險的話,平臺給予50%的補貼。
簡而言之,京東模式是繳納標準高,但是惠及人員少,京東全職外賣騎手不過1萬人左右,一年支出僅有2億左右,對於一個營業收入超過1萬億的企業,這點支出並不算什麼。而對於以外賣作為主營業務的美團來說,活躍騎手數量達745萬,高頻騎手數量也超過80萬,它的特點是不搞大而全,而是進行針對性的補貼,但惠及的人數多。
那麼如何衡量兩個模式的優劣呢?以及如何構建靈活就業人員的就業保障體系呢?筆者觀點如下。
第一,要考慮企業的實際承擔能力,避免不切合實際的、殺雞取卵式的社保“大躍進”。
估計全國靈活就業人員至少有2億,按照最低繳納基準算,如果全部給這些員工繳納五險,就需要用人單位支出3萬億左右。2024年,我國民營企業500強的營收約45萬億、利潤為1.69萬億——這大概佔了全國民營經濟的三分之一的營收和利潤。依此計算,剩下的中小微企業利潤加起來不過3-4萬億。
而靈活用工企業本身絕大多數都是小微企業,這些小微企業艱辛創業,能夠提供數億就業崗位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貢獻和福利,如果再讓他們去承擔社保,即繳納高額的社保稅,那麼企業的大部分利潤將不存在,企業進一步發展也就不可能,中國將跌入類似阿根廷、委內瑞拉式的殺雞取卵式的福利社會,那麼對於基層勞動者而言他們的經濟福利損失將更大。
京東雖然慷慨、一步到位,不過筆者認為京東的經驗並不具有普遍推廣的可能,因為這種模式,只能在企業營收高,並且靈活就業人員比重少的情況下,才能敢於用這個力度補貼(所以,很多媒體都說京東是攪局者,是想在輿論戰上獲得先機)。網路輿論現在拿京東做標杆,對於做不到“五險一金”的企業搞口誅筆伐,沒有做到就是無良企業,這是無助於問題真正解決的。我們企業只有在降低經營稅負、社保稅負情況下,才可能談增加企業的社保支出。
第二,尊重參保自主性,充分考慮就業者的真實繳費能力。
根據研究,絕大多數靈活就業人員,社保支出不願意超過500元。如果單位統一繳納五險,除了公司要承擔繳納基數的32%左右,個人還需要承擔15-18%左右,比如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個人至少需要承擔719元,二線城市也要承擔500元以上,顯然都超過了多數靈活就業者的心理承受線。
並且社保必須連續繳納15年以上,才有資格領,累計需要繳納十萬元以上。所以,這是一個長期連續的、數量不小的投資。還有一個現實,很多勞動者認為,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單位既然給繳納五險,大機率就要降低工資來攤薄成本,綜合算下來勞動者到手的工資可能要減少15%左右,累計社保投資會更多,最低需要15-20萬。
靈活就業人員,絕大多數都是低收入家庭出身,他們更願意在乎增加眼前現金收入,而非長遠保障。比如根據中國社科院孫萍團隊的調查,和長遠的保障比起來,騎手更需要短期收入,一半以上騎手不願意繳納社保。根據北京大學國發院張丹丹團隊對3萬名平臺靈活就業人員的調研,僅有10%的騎手願意承擔“五險一金”的支出。
正如人社部副部長李忠在第十一屆全國社會保障學術大會上所說的:“參不起、不願參、不便捷並存,成為權益保障的重點”所以,強制企業交社保也未必符合多數靈活就業人員的心意,繳與不繳應該建立在尊重就業者的基礎上。
另外,個人繳納社保積極性不高的原因,還有跟兩個預設條件有關:一個是我國社保跟戶籍掛鉤,靈活就業人員多數是進城農村戶籍人員,異地繳納社保,權益不能及時得到兌現是一個問題;二是一旦繳納“五險一金”,就要變成強制勞動關係,這也改變了很多就業者的“靈活”的初衷,以及靈活就業本身的經濟和人文價值。
所以,對於繳納社保問題,社會和政府都不能越俎代庖,替就業者做決定,哪怕初衷是好的,但是未必是他們真正所需要的。而打破戶籍和編制的枷鎖,讓兼職騎手也能在戶籍地繳費領取養老保險補貼,正是外賣平臺基於現實考量做出的制度設計。
第三,根據經濟現實發展水平,確定合理的社保梯度方案,不能張口就是“五險一金”。
“五險一金”是未來的最終努力方向,但是絕對不是立即就可以實現的。由於我國社保體制起步很晚,去年僅有2.46億就業者享受“五險一金”,這其中還包括8000萬財政供養人員,以及5500萬國企就業人員,如果除去他們,實質上享受“五險”的民企職工僅有1.1億左右,佔“體制外”勞動力總數的七分之一左右,只有在非常成熟的企業職工才能實現這個待遇。
因此,現在還不是一上來就給收入不穩定的新型靈活就業人員講“五險”的時候。對於他們來講,當務之急仍然以擴充就業崗位和提高收入,而非進行社保大水漫灌。企業增加社保支出,也應該是要有針對性,利用社會有限的資金,補充所最急需的,給儘量多的人提供最需要的福利。
對於騎手而言,他們本身已經享有城鄉基本醫療保險以及工傷險,這基本可以覆蓋他們需求,他們目前真正最短缺的是養老保險。有人測算,如果一個企業支出20億社保補貼,兜底繳納五險一金的話,只可以覆蓋10.66萬人,而有針對性補貼養老保險短板的話,可以幫助38.7萬人,顯然後一個方式對普羅大眾更有利。
第四, 完善中低層就業人員的社會福利,是政府和企業,乃至消費者個人的共同責任,不可把責任完全推倒其中一端,讓其承擔所有壓力。
以農民工、新型靈活就業人員為代表的社會基礎就業者,他們用自己的勞動紅利,也就是超低價格的勞動力輸出(同時他們還在城市消費),支撐了城市經濟的繁榮。享受他們勞動紅利的不僅僅有企業,還包括政府和消費者,所以,筆者認為,如果想解決靈活就業人員待遇低,缺乏保障的問題,還需要消費者與地方政府配合。
比如應該適當提高服務價格,消費者不能一方面作為低福利的享受者(一個深夜訂單隻需要三五元的跑腿費),一邊抨擊商家或政府對騎手福利不作為,而一邊卻不願意支付與市場同等價值的價格。
政府更需要承擔責任,北京大學國發院張丹丹教授就指出,不僅應該企業要給靈活就業人員進行社保補貼,地方政府也應該為之提供補貼。越是發達的地方,越是外地年輕勞動力密集的地方,它們不能無止境地享受外地智力和勞動力資源輸入提供的各種紅利,而最終把養老責任又甩給戶籍所在地的政府,這是一種極端不公平的交易。因此,靈活就業人員所在地的政府應該提供這種補貼,最近廈門等地開始補貼醫療保險,不過以後還應該關注養老保險。
基於以上幾點,筆者認為京東模式具有道德激勵價值,但是缺乏普遍適用性。美團的補貼模式,更充分地考慮了靈活就業人員自身的自主性,繳與不繳,在哪裡繳都由騎手自主決定,它在試圖構建一種覆蓋更多人的中等保障水平的社保體系,顯然比那種“小而精”的高標準社保體系,更符合當下的國情
筆者認為這兩個企業都為今年開了個好頭,不管是給1萬騎手上五險一金,還是給100萬騎手補貼養老保險,都很重要。但在具體落地時,需要科學決策、穩步推進,不能盲目搞“大幹快上”,也不能忽視勞動者的真實需求。未來需要企業、政府和社會有識之士多方參與,才能解決這個2-3億人口的福利問題,我們相信隨著企業探索經驗的增多,會湧現出越來越成熟的方案。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