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國內社會老齡化程度不斷加深,根據國家統計局測算,2022年至2031年十年間,平均每年將有2000萬人退休。
越來越多的老年人選擇在退休後重返職場。對他們來說,工作不僅是維持經濟來源的必要手段,也是一種與社會保持連線、尋求精神寄託的方式。但真正退休後,他們才發現,求職路上處處是關卡——
年齡是最難逾越的門檻。此外,他們能選擇的崗位也十分有限,即使曾在外企、醫院或政府單位工作的中老年人,重新找工作時也難逃重重篩選:天平兩端,一邊是希望找到體面穩定、被真正接納的工作的老年人;另一邊,大量強度高、保障少、薪資低的崗位長期空缺,無人問津。
文丨魏芙蓉 蔡家欣
編輯丨王一然

55歲的陳英敏沒想到,工作了幾十年,退休後再踏入職場,會如此艱難。
她原本在一家外企做生產管理,月薪七八千。2023年12月正式退休後,她沒打算歇著,早早開始做準備:提前幾個月泡在招聘網站上,每天刷崗位、投簡歷,想著能無縫銜接上新工作。
準備做得充分,可真正退休那天起,她才發現,這個年紀找工作就像“打怪升級”,處處是關卡。
第一份新工作是在一家幼兒園。和她過去的工作內容毫無關係,但已經算是“相對理想”的機會。三個老師照看四十多個孩子,她和一群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並肩作戰——早上通風消毒,逐一檢查孩子的進食、飲水、盯孩子如廁、清理衛生……幾乎沒機會坐下。幹了幾個月,她就撐不住了。
之後,她又陸續換了幾份工作。在小米授權店做售後時,趕上夏季高峰,安裝訂單激增,她一天站11個小時,連喝水、上廁所都顧不上。一個月掙了4600元,但身心已經到了極限。
輾轉去到的儀器廠、服裝廠也不順利。儀器廠強度太大,服裝廠裡好不容易找到份辦公室文員的崗位,她幹了十幾天,對方一句“不需要人了”,又被辭退。
她還嘗試過做銷售——面向老年人推銷保健品、駝奶。因為心理壓力大,也沒堅持多久,“我這個人比較誠實,不會忽悠人。”
最焦慮的時候,她甚至在QQ群裡接下一份“刷單”的活兒,想補貼點家用,結果被騙了一萬多元。
退休這一年,陳英敏漸漸意識到,想再找到一份朝九晚五、雙休穩定的工作,幾乎成了奢望。去年一整年,她像流水線上一個不斷被傳送的零件,不停換崗、重新上手,一年內換了五份工作,大多隻做了一兩個月,最短的一份,僅堅持了十幾天。

在上海,51歲的張芹也在為退休後的“第二職場”奔波。和陳英敏不同,她從一開始就降低了預期。她很清楚,到了這個年紀,精力和體力都不比從前,每天要睡足十小時,已經無法承擔高強度體力勞動。過去她在一家大型百貨商場做運營管理,月薪9000多元;退休後,只希望找份相對輕鬆的工作,每月掙四五千,加上退休金,剛好維持原有的生活水準。
可現實比她預想中殘酷得多。簡歷投出去,不斷被潑冷水。她發現,招聘平臺對她這樣的中老年求職者並不友好:可投的崗位集中在所謂的“吉祥三保”——保潔、保安、保姆;很多崗位說明裡常寫著“限50歲以下”,有些甚至只接受48歲以下。她剛退休就已被擋在門外。
她曾去麥當勞面試,那裡長期招聘退休人員,對方開出時薪19元,雖說是兼職,排班卻接近全職:一週五天、每天工時超8小時。她覺得強度太高,待遇又低,權衡之後還是選擇放棄。其實只要不涉及重體力勞動,她大部分工作都願意嘗試,但“反饋幾乎為零”。
像陳英敏和張芹一樣,越來越多的老人希望在退休後繼續工作。據國家統計局預測,2022年到2031年間,每年約有2000萬人退休。一家招聘網站釋出的《2022老齡群體退休再就業調研報告》也顯示,近七成老年人退休後有強烈的再就業意願。
但現實並不樂觀,適合老年人的崗位稀缺,且多數工作強度較大。許多老人不會使用招聘軟體,甚至連投遞簡歷的渠道都難以找到。社交平臺上,子女替父母找工作的帖子也不少。
2023年年底,上海的徐女士就曾在社交平臺發帖求助,她的媽媽原本在雲南做警察,退休後搬到上海跟她同住,也想找一份簡單、穩定、能早點下班的工作,哪怕工資不高也沒關係。
帖子發出去後,有人建議可以去做人民調解員,但打聽下來發現需要本地戶口。後來她們聯絡上一家律所的法律援助崗位,負責處理鄰里糾紛和社群事務。媽媽此前做過類似工作,經驗不缺,但因為普通話不夠標準,又不是本地人,一個月後還是辭了,“總覺得幹不順。”
為儘快上崗,徐女士還加了不少幫退休老人找工作的群,一看全是保安、保潔、綠化、紅娘之類的崗位。她替媽媽篩了一輪:綠化太累、幹不動;紅娘靠抽成、沒底薪,只能試試保潔。
其實媽媽一開始是抗拒的,總覺得“不太體面”,但又別無選擇。她們沒想到,這份看似沒門檻的工作,媽媽竟然也沒應聘上。對方沒說原因,她們猜,或許是因為老人當過警察,讓人覺得“不好管”。
上網發帖前,徐女士就預料到幫媽媽找工作不會輕鬆。如今就業形勢緊張,多少年輕人都為工作發愁,更別說上了年紀的。但這個結果還是讓兩人很受打擊,“就算把心態放低了,外面的環境也未必接得住。”她說。

很多老年人選擇退休後重返職場,最直接的原因,是現實的經濟壓力。陳英敏的焦慮,在退休前就開始了。她算過一筆賬:家裡的水電、物業每月一千多,兒子還在上初三,學雜費也要一千多,再加上日常開銷,每月生活成本至少三四千元。她的退休金只有兩千出頭,丈夫的收入大部分要拿去償還老家蓋房時留下的外債。
新疆的康女士也被同樣的焦慮壓得喘不過氣來。她退休那年,女兒升入高三,決定去杭州學藝術,家庭開銷突然增加。她每月的退休金遠遠不夠負擔。
為了陪讀,她隨女兒搬去了杭州。幾乎剛落腳,就開始找工作。退休前,她是一家公立醫院的收費員。退休後,女兒陪著她面試了多個崗位。超市送貨員、酒店鋪床、餐館打雜……連餓了麼騎手也試過,都因為勞動強度太大沒堅持下去。
接連碰壁兩個月,女兒都勸她放棄,“媽媽,現實挺殘酷的,要不你就待在家裡,不要出去了,養養身體。”但康女士不甘心。
她後來找到一份超市理貨員的工作:月薪3600元,每週休息一天,負責看守櫃檯、整理貨架。每天在貨架間來回穿梭,微信步數動輒兩萬,剛上崗時腳腫了好幾天。但她說,對沒一技之長、只能靠力氣掙錢的老人來說,這種“乾淨、穩定、不太費勁”的工作,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工作。
她堅持了半年,直到女兒高考結束,又匆匆返回老家,重新開始找下一份工作。畢竟,女兒接下來還要上大學。

除了補貼家用,“停不下來”的習慣,以及希望繼續發揮專長,延續職業身份,都是老人們選擇重返職場的原因。《2022老齡群體退休再就業調研報告》中,近一半受訪老年人都表示,再就業是他們繼續參與社會、維持自我價值感的重要渠道。
張芹是在真正停下來後,才發現無法適應“無所事事”的生活。她去年9月退休,因為身體不適在家休養了一段時間,可沒過多久,就開始變得焦慮:“突然跟外界斷了聯絡,像被社會遺忘了。”
她喜歡和年輕人接觸,樂於嘗試新事物,總希望自己看起來不像個“老年人”。休整半年後,她做了全面體檢,確認身體無礙後,立刻開始投簡歷,“我不怕衰老,但怕脫節。”
退休後生活節奏驟變,精神和心理上的落差不可避免,尤其對那些習慣快節奏生活的人來說更為明顯。李潔原本在一家世界500強的外企做財務負責人,她過去頻繁出差海外,參加財會行業的研討會,一直覺得自己“和時代是同步的”。
但疫情後集團改革、人事洗牌,49歲,離正式退休還差一年,她和公司協商辦理了提前退休。剛退休那陣,她一度覺得輕鬆美好:計劃旅行、學跳舞、每天睡到自然醒,終於可以過上“嚮往的自由生活”。
這樣的狀態並沒維持多久。脫離職場後,朋友圈散了、資訊斷了,生活彷彿一下子“靜止”下來。尤其是作為校友被邀請回母校時,老同學們口頭上都羨慕她“退休早、很瀟灑”,可李潔卻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和那些仍活躍在職場的人,已經沒有多少共同話題。
“好像突然沒有價值了,有種被淘汰的感覺。”她說,也許是更年期的緣故,情緒更容易起伏不定,經常會莫名沮喪、不甘心。對她來說,工作不僅是經濟來源,更是精神支撐和社交出口,也是延緩衰老的方式。
可即便像李潔這樣履歷豐富、專業背景紮實的資深財務,真正開始找工作後,還是頻頻碰壁。她發現,退休的求職者彷彿自動被貼上了“能力退化”的標籤。過去多年,她的簡歷只要掛在網上,獵頭自然會找上門;而如今,有獵頭坦率告訴她,“你的資歷是非常qualify(資深)的,但年齡過了,這是‘硬性指標’”。

有適合老人的工作嗎?運營一個專為中老年人服務的求職賬號,陳武每天都會在後臺收到大量老人的私信。
陳武是一位網際網路產品經理,今年初在幫臨近退休的父母找工作時,他才意識到,背後藏著一個長期被忽視的龐大需求。後來他成立專案專門註冊賬號,每天從各大平臺蒐集、篩選適合崗位,整理成“老年人就業資訊合集”釋出。
來諮詢的大多是五六十歲的老人,有人想找全職,有人一邊帶孫子,一邊想找份補貼家用的兼職。他們中大多沒有一技之長,也說不清自己能幹什麼。介紹自己時,常是一句簡單的總結:吃苦耐勞,會照顧孩子,會做飯。
求職需求旺盛,但對應的崗位卻極其有限。瀏覽和整理了大量的招聘資訊後,陳武發現,有技能的老人或許還有返聘機會,但對大多數沒有技術背景的人來說,可選的仍是“三保”類崗位,或是超市理貨、倉庫管理員、園林綠化等基礎性工作。
而且即便是這些崗位,如今的年齡門檻也在收緊,年過五十就難有競爭力了。
年齡常常成為老人求職過程中難以逾越的“硬門檻”。在東北長期從事招聘的人力資源顧問張鐸蕭指出,背後最關鍵的原因是保險。很多企業不會為退休員工繳納五險一金,取而代之的是商業意外險,這類保險對投保人年齡限制極嚴,大多卡在55歲或65歲以內,超過年齡就無法投保,企業用人也就受限。這成為招聘中最現實、也最難繞開的障礙。

張鐸蕭曾為多家企業提供招聘解決方案,從技術型、管理型崗位,到物業公司招“三保”類等基礎職位,都涉及到退休老人的就業安置。
其中地產、環保、消防等諮詢服務類崗位偏好有行業經驗的老人,洗浴、KTV等線下娛樂行業,往往更願意招攬那些有人脈、有行業積累的退休員工;而像“三保”類的大部分崗位,企業招錄退休人員往往是無奈之選——在“年輕人難招、崗位吸引力不足”的前提下,企業只能退而求其次。
篩選這類應聘者時,企業的考量遠不止年齡。思維清晰、溝通順暢是基礎,其次是履歷背景。如果面試者退休前職務過高,張鐸蕭一般會婉拒:“一來他不太可能真做,(或許)只是心血來潮,幹一段時間就走,又得重新招人。”像徐女士媽媽這樣有公務員背景的人來應聘保潔崗位,他也傾向於回絕——企業更看重的是穩定性和招聘成本。
此外,企業還會盡力避免一些“極端風險”。張鐸蕭回憶,疫情那幾年,他負責的物業專案裡,每個月都有老年員工因工傷或突發疾病去世,需要處理賠付——尤其在保潔、保安等體力崗位上,這類情況更為常見。
也因此,越來越多的企業在招聘老年人時會格外謹慎,要求提供三個月內的體檢記錄,甚至,為了防範一些“倚老賣老的碰瓷行為”,查徵信、流水和犯罪記錄都成了現在招聘的常規操作。
老人找工作難,作為招聘方,張鐸蕭也感慨“招人同樣難”。在東北,“三保類”崗位的缺口一直很大。張鐸蕭記得,尤其是2021年前後,恒大地產爆雷,引發一波售樓處“維穩潮”,保安一度成了緊俏工種。
為了完成用工指標,他和團隊幾乎把所有能想到的方式都試了一遍:電視臺、廣播、招聘網站輪番上陣。考慮到許多老人不上網,他們又轉向線下,大量張貼紙質招聘廣告,“貼出去的紙按萬(張)算。”
但整體效果很有限。得到的回應都相似:要麼身體吃不消,嫌工作太累;有的則直接覺得保潔、保安說出去“不好聽”。
在陳武看來,問題的根源在“供給側”——真正為老年人量身打造的崗位太少。“三保類”工作,強度大、環境苦,不是所有老人都能勝任;相比之下,更適合中老年人的,其實是一些輕體力勞動,或者具備靈活工時、能兼顧家庭的崗位形式,比如短時服務、簡單文職、輔助類工種等。但這些崗位在國內的市場供給中仍比較稀缺。
相比之下,已進入超老齡社會的日本曾透過立法來保障和拓展老年人的崗位供給渠道,日本最新的《高年齡者僱傭安定法》規定,企業必須為員工提供直至70歲的就業機會,方式包括退休後繼續僱傭,外包給關聯企業等。
陳武也一直希望能推動國內企業開發出更多“適老化”崗位。過去,他和團隊也主動找企業溝透過,看是否願意專門為老年人設定一些更友好的工種。但真正願意配合的,往往只集中在勞動密集型、服務類行業,其他行業大多反應冷淡。
這樣的就業市場現狀,讓原本想幫父母找工作的陳武,在深入瞭解之後,反而更加迷茫了。

在侷限的現實面前,經歷幾輪求職起落的老人們,只能一邊不斷下調預期,一邊學著接受現實。
輾轉五份工作之後,陳英敏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崗位——在一家生產廚房檯面的工廠,跟進客戶的訂單,產品的報價、生產、交付等。
這份工作與她退休前的業務流程非常接近,只不過在報酬和休息時間上大打折扣。工資按出勤天數結算,滿勤時月薪約4500元,碰上節假日就要縮水——年初春節那個月,她實際只拿到兩千多。工作節奏也更緊張,“基本沒有雙休的概念”。即便下班,只要客戶發訊息,就得第一時間回覆。
儘管如此,這份工作她還是堅持了半年多,是退休後做得最久的一份。“這個年紀,不能太挑剔了。”她說。
曾任財務主管的李潔也有類似的感慨,“要面對現實,你的確不再年輕,能有份工作已經很不錯了。”找工作時,她把目光轉向一些小廠、民企。不少公司看完她的履歷後都會遲疑:“我們這個小公司,你能適應嗎?”她就一遍遍地解釋:“我已經調整好了。”
最終她入職了一家小型私企做財務核算。跟她過去在上市公司的經歷完全不同:不再有複雜的管理架構,整個公司的財務部只有她一個人,所有核算、付款、記賬、報表的活都由她包辦。
李潔說,這份工作雖然收入遠不如從前,但勝在離家近、無業務壓力。她每天散步去上班,一個月的活,一個星期就能做完。換個心態來看,這份工作反而有了某種“價效比”。

張芹算是幸運的。就在她準備暫停找工作時,意外收到一家老年健身房的面試邀請。她特地向對方確認:“我是退休的,你知道嗎?”沒想到HR聽完她的自我介紹後,反而說:“完美,太完美了。”
她後來才意識到原因:這是一家政府扶持的健身房,專門為老年人服務,張芹不僅有管理經驗,還健身多年,對器械操作十分熟悉,幾乎與這份工作天然契合。
入職前,公司安排她體檢,還為她購買了靈活用工保險。雖然每月保費不高,但讓她覺得“起碼上下班路上有點保障”。她說,這是之前面試過的所有崗位裡,第一次有人主動提供這些基礎保障。
張芹喜歡健身,這份工作恰好可以讓她兼顧興趣和收入。她日常只需要維護器械、協助會員登記、關注使用安全,偶爾也會承擔些銷售任務,但整體壓力不大。每月能拿到4000元工資,還能順便鍛鍊身體。
但找到工作並不意味著長期的穩定。對他們來說,工作隨時可能中斷,很多人都在悄悄為“下一步”做準備。
張芹打算先在健身房幹一年。如果公司還需要她、自己也幹得開心,就繼續幹;不行的話,也能隨時退場。她還得騰出一部分精力給家裡——女兒今年30歲,正在備孕,她準備隨時幫忙帶孩子。“只有這方面能託舉她。”張芹說。女兒是她一手帶大的,她太清楚邊工作邊帶娃的辛苦,作為母親,她希望能再盡點力。
陳英敏也提前做了安排。她報了社工證的培訓班,一則廣告上說“大齡退休也能考,只要成績合格就能安排工作”,她心動了,花了幾千塊報名費,期待著這能成為自己未來的另一條退路。
(除張鐸蕭外,其他講述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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