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亞裔主創的好萊塢電影頻頻問世,從《瘋狂亞洲富豪》、《水芹菜》、《瞬息全宇宙》,到最近的眼科醫生王明旭自傳《重見光明》(Sight)和東方風情懸疑片《暗翎之舞》(Dark Feathers: Dance of the Gersha),都展示了亞裔的獨特視角和創造力。
但這些電影中最能讓華裔移民入戲感動的,還是剛上演的王湘聖(Sean Wang)導演、陳沖主演的劇情片《弟弟》。
陳沖大家耳熟能詳,不用多說,王湘聖是何方神聖?他是臺灣移民後代,在加州灣區Fremont出生長大。雖然才30歲,他的紀錄短片《奶奶跟外婆》已獲去年奧斯卡提名,因獨特敘事風格和對家庭主題的洞察力受到關注。

王湘聖畢業於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曾在谷歌創意實驗室工作。疫情期間,他從紐約搬回家,與來自臺灣的外婆祖母朝夕相處。”當時反亞裔仇恨犯罪囂張,一邊是閱讀暴力新聞,一邊是與開朗的奶奶外婆共度時光,兩者對比給了王湘聖創作這部短片的衝動。
《弟弟》則是他第一部長劇情片。他又出手不凡:電影在2024年聖丹斯電影節首映,獲評審團大獎和觀眾獎。

電影講的是Fremont的14歲華裔男孩Chris Wang的故事,時間設在2008年,正好是王湘聖本人14歲那年,像自傳。
放暑假了,孩子們像出籠小鳥,跟朋友自由自在地消磨時光,溜旱冰,打遊戲,抽菸喝酒,跟心動的女孩約會。他們享受青春,在加州明亮陽光下嬉笑奔跑,卻又渴望認同,害怕拒絕,經歷成長煩惱,忍受內心的不安困惑。
Chris這樣的孩子成長煩惱更多,因父母是第一代移民,家庭和社會之間有文化斷層。他們破殼而出為獨立個體,要經受雙重叛逆和挑戰。
Chris的父親海歸臺灣,家中只有母親、姐姐和奶奶。父親從未露面,除了在牆上的結婚照中: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是陳沖自己的結婚照,陳沖的先生Peter Hui“扮演”了父親角色。

家中光線是灰暗的,生活是壓抑的。飯桌上的談話沒有時事,沒有文學,沒有詩和遠方,以及任何給柴米油鹽的瑣碎生活新增趣味和色彩的內容。當然他也逃不脫補習升學的壓力。“你女兒不是要上UCLA嗎?”“不是,她去UCSD。”“哦——也不錯,也不錯。”
Chris不喜歡自己的亞裔身份。被新朋友問起,他說自己是half Asian。
當他終於跟喜歡的女孩聊天約會時,他沒看過女孩談論的電影,對談戀愛也不如女孩有經驗。他在家是弟弟,跟朋友一起也像弟弟,因為個頭小,因為不熟悉社會風俗。少年都是青澀的,但Chris更青澀,因為他晚熟。他似乎比同齡人小几歲。

王湘聖有顆敏感柔軟的悲憫之心,他看到家裡每個人的可愛。姐姐、奶奶各有小心眼,卻都俏皮傳神。陳沖演的媽媽戲最多,和Chris衝突也最直接,但王湘聖手法嫻熟,輕重拿捏恰到好處,塑造的是個心力交瘁,肯定有缺陷,卻溫柔有愛的媽媽形象。
第一代移民父母很容易從電影中看到自己和孩子的影子,回憶家人互相關愛的溫馨時光,和曾經有過的苦惱掙扎。一部電影能做到這點已算成功,但我個人感覺,王湘聖的電影不僅是真實呈現,也是溫柔而委婉的批判。
必須委婉,因為《弟弟》中的媽媽是無助的,她盡了力。她是一個對美國文化了解有限的新移民,她愛孩子,也算有耐心。丈夫常年不在家,上有老,下有小,她連一個交談的成年人都沒有。但她還有自己的煩惱呢,她的藝術夢也破碎了呢。

但也必須批判,因為現實就是,孩子因家庭的關係經歷了更多青春苦悶。對文化不熟悉讓孩子顯得無知,家長對孩子的態度讓他們晚熟。對於後者片中暗示很多,比如媽媽奶奶總告訴Chris和姐姐要吃水果,吃水果可以通大便。
我們潛意識中不想孩子長大,我們希望他們永遠是溫順、聽話、凡事依賴我們的乖寶寶。我們用跟小寶貝的口氣跟他們交談,我們不讓他們接觸社會上那些我們認為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對當地文化不瞭解,卻不鼓勵他們走出家門去社交,去學習,去彌補缺陷,卻還為他們設計課程,設計暑假,設計人生,頑固地把他們控制在自己羽翼下。我們功課上讓他們超前跳級,做人上卻希望他們留級,希望他們慢些長大。

但孩子長大那天終會到來。拖住他們,只會給原本就充滿挑戰的生活——無論是青春期、大學期,還是成年期——增加障礙。放手讓他們自由成長,擁抱那個獨立、自信、健全的未來的他們,才能品嚐到為人父母最甜蜜的成就。他們必須變成“哥哥”,他們不能總是“弟弟”。
這也是我看這部以富有同情心的口吻講述的真實細膩、苦樂參半的當地男孩成長電影的最主要感受。
